佩玉顯身手 - 邵綃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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洵美這次遠行,佩玉不必像兩年前他去內地那時為他擔驚受怕,不會有當時那種在日偽眼皮底下偷偷摸摸「越境」的危險。可是自從洵美去了美國,佩玉天天發愁。愁的是錢!家裏食指浩繁,七個兒女加上自己和保母十張嘴,……影寫版機器搬回楊樹浦原址,召回了工人師傅安裝好了,但是廠裏那攤子的開銷哪裏來?她愁腸百結。一天,路過一家書店,看看櫥窗,想起先前自家的時代圖書公司。那時候在霞飛路二四○號,嵩山路口,樓上是編輯部,樓下是書店,門市生意興旺,光是自己辦的雜誌就有九種。佩玉自小喊洵美「大哥」,她跟大哥共同生活二十年了,大哥的生活就是書:讀書、買書、寫書、譯書、出書。拿到自己新出的書刊,他就眉開眼笑。她素來以大哥之樂為樂,大哥寫文章,她坐在旁邊編織毛衣,陪伴通宵。她以大哥之友為友,家裏常常高朋滿座,紛至沓來。他們談笑風生,她從來旁聽不語。但書店的事也就是她的事,資金短少,她想方設法為大哥解憂。
戰前如此,逃到租界,大哥還是辦出版,從中文的《自由譚》到英文的《直言評論》。勝利了,他又鑽進《自由西報》、《見聞》時事周報。她盤算着,如今,我們家的生財之道當然仍舊是這條。這次大哥行前,談起過要恢復書店,就辦個小規模的,叫「時代書局」。他也談起《論語》和《時代畫報》要復刊。佩玉知道,他辦的那些雜誌裏最得意的是《論語》,也知道以前出那麼多雜誌,只有一本《論語》賺錢。這本《論語》,他用足心思編輯,寫出妙文佳句就會讀給她聽,想出新奇點子就眉飛色舞。可是大哥去了快半年還不回來!印刷廠的一筆筆開支不可能賒欠,迫在眉睫得解決,怎麼是好?焦急之下,她果斷地做出決定:我來讓《論語》復刊!可是,這豈是容易的事!自己是個家庭主婦,是個「少奶奶」,除了家務從來沒有出手辦過甚麼事,書店裏編輯出版她向來不過問。不過,「事在人為嚜!」二十年來在洵美身邊耳濡目染,對洵美那攤子事也有所領會。洵美拿回家來的《論語》,每一期她總會翻翻,也讀過這本雜誌裏許多名作家的文章。她曉得《論語》吸引讀者的是其靈魂──幽默;《論語》之辦得出色關鍵在編輯。那麼,請誰來編呢?常常給《論語》寫稿的好幾位洵美的老友她認識,勝利後不少都來過。她左思右想,像理毛線一樣,理出了一個頭──就在目前在上海的那些朋友裏挑,這個人既要了解《論語》的特色,又要肯擔當。最終,她挑選了復旦大學教授李青崖,那位老先生。
果然,洵美從佩玉手裏接過第一百一十八期和一百一十九期《論語》,未看文章,先翻到版權頁。一看編輯名字,放心地笑了。「茶,你真了不起!」(「茶寶」是祖父為佩玉起的小名,祖父盛宣懷喜歡選花朵作孫女的小名)他一面翻看文章,一面聽佩玉講如何路遠迢迢去李青崖府上央請他出任主編,她得意地說:「他先是不肯。我說,我相信你,你幫我是最好的了。我還使出一招,說,你譯的莫泊桑著作照舊放在《論語》裏刊出。」佩玉又講到如何請來一批作家在德大飯店吃飯,也就是開「組稿會議」……。洵美習慣地靠在床頭吸着煙一篇篇細讀,忽然,飄來一股熟悉的油墨香,引他轉頭。床頭櫃上放着一冊嶄新的畫刊──《星象》。方方的,薄薄的,一百四十磅道林紙,藍色的,影寫版精印。佩玉笑吟吟地坐在床邊,指着一張張影星照片,其下只有一兩行說明。她不無驕傲地說:「廠裏不能不接生意,機器歇了這麼些年,要試機。進口的油墨這麼貴,不能浪費啊!我就想,出本雜誌來看看機器的品質,既可以生財,又可以為我們時代印刷廠的影寫版做廣告。……《星象》,這名字是我想出來的。照片是王敦慶給我的,他幫我編,他有老關係,手裏明星照片多呢!你看,『四大名旦』, 王敦慶說,舒繡文是中華書局舒新城的女兒。……這張,周璿和玉玉坐在搖盪船上,是在席家花園拍的……。你看,這兩版是我編排的……銷路很好呢,一售而空。」洵美不看哪個電影明星漂亮,他關注的是影寫版的印刷品質,點着頭朝佩玉說:「勞苦功高!」
啊,知我者,佩玉也!洵美心存感激,她了解我的心思,真是靈犀相通。但是,我真沒有了解她,真看不出她如此身手不凡!沒想到她竟然那麼有見地,那麼有魄力,自己辦起出版來。在短短的時間裏使《論語》以原貌復現,還創辦了本電影雜誌《星象》!回想這麼多年,佩玉的確是我的賢內助。不過,我只是寫了文章寫了詩把她當做「第一讀者」而已。有時她聽得入神,笑得面頰上顯露出兩粒酒靨;也有時候,她不以為然,會提出意見。……忽然,腦海裏閃過一個鏡頭,他想起刊在《時代》的那篇〈感想的權威〉,就是受佩玉在他的日記本上寫的三行字的啟發。那是一九三六年的新年,那本新買來的生活書店出的《文藝日記》裏印着「新年感言」。平時感言極多,誰知到了這個新年,他卻啞然無言,於是請老婆代言。她拿起筆,寫了二十幾個字:「今天是一月一日,一年又過去了:又增加了一年的感想。」最後的一句話洵美細品一下,發現了一個真理:「我們活在世界上,究竟活了些甚麼?一年年過去,但是問起你過去的一切來,你還不是只有一些感想?『記得小時候多少快樂』,『前兩年的生活比現在要舒適得多』,『去年真不容易過』,諸如此類的感嘆語,幾乎隨時隨地可以聽到。真能回答一句說『我前年種了三棵樹』,『去年寫了十萬字文章』的人,恐怕一千個人裏面找不到半個;而等到樹枯了,文章沒有人提起了,自己便又只剩了一些感想。」……他明白了「感想」的權威,於是他寫道:「我們寫文章的人第一個希望,便是能使自己的思想傳達與人,供給人去利用,引起人來討論:這樣文化才會發展,知識才會進步。但是多少年來受着各種的阻礙,有的有話不能說,有的有話不敢說:『言論自由』竟然成了一個問題。不過,只要仔細想一想,這現象會使我們發生兩種感想:我們會對那種制裁發生怨恨,又會對自己的不敢貫徹自己的主張發生慚愧。權勢不見得會永遠佔有,刊物也不見得會永遠存在。那麼,何弗湯火不辭,肝膽相見,以免將來為了這回憶的感想,而永遠使你的心靈受到痛苦。」接着又引伸到國家大事,講到我們受到的侵略不能不算厲害了,我們受到的壓迫不能不算長久了,但是我們卻一再忍耐了下來。據負責者的言論裏,似乎可以明白,我們的所以寧受侮辱,不敢抵抗者,似乎是因為「物質的設備尚未充足,科學的威脅萬難應付,一百分裏面一分的僥倖也沒有;所以只能陽作屈服,陰作準備,十年斂聚,十年教訓,一朝兵馬齊備,再行洗雪恥辱。」但是他擔心:「假使奴隸成性。羞辱漸忘,不要說隔十年,恐怕隔一百年一千年也沒有翻身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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