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视者眼中的新陈代谢
夜访新桥。
11年来访中银大厦时门口的那条破马路似乎还在施工。从电车站出来,仍然是一道漂在城市道路上空,连接各大写字楼和豪华宾馆的浮桥。两侧以两米多高的玻璃围着,反射着灯光,和四周现代派或仿古典的后现代主义摩天楼。
在一名近视者的眼中,死板的写字楼中亮起灯光的一个个房间竟像LED上闪烁变幻的一个个二极管,给冰冷冬夜中死寂的CBD注入了一些电子能量。在矶崎新宣布未来的城市将是废墟之后,伊东丰雄预言城市将会被这些占领:光、信息、符号、条形码、黑夜中依然透亮的24小时便利店……他的预言从死亡和枯萎的诅咒中拯救了东京。而我们,在等待城市的下一个意象到来之前,将会臣服在他的阴影下。
库哈斯和Obrist的Project Japan除了是一本新陈代谢的厚重资料集之外(此处“厚重”与“资料集”只是偶然地拼接在了一起,两者并非各自的附庸),似乎还发扬了一些记者的八卦精神,硬是依靠“妻子-丈夫”“学生-老师”“家庭-信仰”这些线索,把新陈代谢的人物都塑造成了一个个血肉丰满性格鲜明的普通人。关于设计与关于生活的内容交织在一起采访,经常让我出戏。
库哈斯的野心太大,书中收入了许多超越了新陈代谢范围的内容,以丹下开头,以丹下结尾,体现出了高超的编排技巧。依我看,全书应改名《丹下(和他)的弟子们》,而新陈代谢只是其中最大的一篇。从丹下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背后时代的影子,并不是他改变了时代,而是时代选中了他作为代表。丹下在军国主义时期的日本,以富士山与神社建筑(他避开了当时流行的相当于我国大屋顶的帝冠式)结合的一幅手绘赢得了“大东亚建设纪念造营计画”竞赛,并提出了连接东京和富士山的“一小时”轴线,从生涯的一开始,他就是与他的时代捆绑在一起的。而他的第一次国家纪念项目的实现,却已是为战败的日本抚平广岛的创伤。这一次,他从日裔美籍雕塑家野口勇那里借力。战后的他,一方面以从导师前川国男处继承的柯布的衣钵,玩着抽象的混凝土结构表现,另一方面,在香川县厅舍等政府项目中,继续了对于日本传统建筑意象的抽象再现。而在后现代主义风起云涌的时候,他的东京都厅舍又明显地引用了巴黎圣母院。在一次电视节目中,他当年手下的一名负责人,也介绍了自己慢慢探索出来的东京圣玛丽亚主教座堂的结构。他看上去不是个有着强烈个性的人。在轰轰烈烈的新陈代谢运动中,他更像是一个好的调配者、组织者。在他学生的描述中,他总是静静地听完所有人的发言。也许丹下并非毕加索,而更像雅克-路易·大卫。在巨匠的身后,也许站立着一整个作坊。
在访谈中,提到了丹下背后,隐藏的圣人浅田孝如何利用各种媒体来讲丹下塑造成一个象征。库哈斯和Obrist甚至专门编写了一章“媒体建筑师:丹下与黑川制造、利用聚光灯”,不知是否只是库哈斯的关注点天然在媒体与权力的缘故。而相比起来,黑川作为新陈代谢组中最年轻的成员,则是确确实实地、主动地来回于媒体之中,利用著书、报纸、电视节目等各种媒介来表达自我。要不是这本资料集,我永远不会知道年轻的黑川是如此地帅气不羁、是媒体上的焦点、万人迷。他仿佛80年代中国文化风潮最尖端的人一样,谈论着诗,谈论着哲学,谈论着理论,却其实只是在追逐时尚与潮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投身政治。死前与当年的好友石原慎太郎竞选东京都知事时,他苍老的模样甚至显得有些滑稽。一个全民乐观的时代给了他做梦的自由,即使是在建筑这个最需要实际的创造性领域。他将生命和生活完全奉献给了媒体,他睡得极少,热爱工作。他的自我燃烧与丹下的坚忍内敛完全相反。他的公司最多时曾有230名员工。在他死后,留下了他津津乐道的“100本著作",却没有像丹下一样,培养出一位伟大的建筑家,甚至不像矶崎新那样,在晚年让自己在全球的工作室各自独立,继续下去。几年前,我不知道他已经逝世,给他事务所发去的一封求做苦力的邮件,竟然还有负责人以黑川纪章事务所的名义回我。并且是唯一一个问我要日式简历的公司,可见其大公司作派。
矶崎新是丹下的爱徒,也经常被视作新陈代谢的一员。但是他本人是一直与新陈代谢保持距离的。在设计上,他称新陈代谢一干人的不变的意象是”树“,是一根茎干上悬挂着盒子/胶囊/果实。它们会随着时间的演变而单线地无限地增长,迈向想象中的乌托邦。而矶崎新自己是宣称城市的混乱与终结的,在他最”像“新陈代谢派的空中之城等计画中,他规划了多个彼此连接的巨构,并设想城市的未来是废墟。而他果然言中了后现代的到来,并借机开始了将西方历来的精华都传入日本的努力。在行动上,不同于新陈代谢成员的努力掀起建筑运动与宣言,他总是和”外行“的艺术家、音乐家等人混在一起。不光是系统地介绍西方艺术史、建筑师,在将建筑视为理工科学的日本,他也是真正将欧美建筑界建筑艺术理论不分家的操作带入日本的第一人。同时他也是将纸上建筑的观念带入日本的第一人。在他之后,日本建筑界似乎又回到了对于可以建造的建筑的重视。早些年的伊东和原广司分别从机器、科技、未来和聚落、混沌,一虚一实两个角度来探讨建筑与都市之间的关系,而从仙台媒体中心以来,伊东已经从”不可见的“转向为关注”实在的“意象与建造了,而原广司近年也少有活动。今天的建筑师谈论意象和作品,像一个画家一般制造自己的风格,利用摄影术与渲染图来模拟建成后的效果,以期被市场接受。没有人来承接他形而上的思索与不实际的唠叨。
菊竹清训大概就是矶崎新形容的那个向树上挂盒子的人,他也是新陈代谢派的代表人物。据他自己说,挂盒的概念起源于他在之前的集合住宅找不到放鞋盒子的地方,就把他挂在窗子外面。他真正实现的”新陈代谢“理念是在他著名的天空住宅抬离地面的居室下面,悬挂了他几个孩子的卧室。主居室中的”变动“、”更换“部分也仅限于厨房等。在回忆中,他后悔也许不该给孩子那么狭小的房间,因为他们需要更多的空间玩耍。后来天空住宅的历次更新改造中,它也慢慢偏离了一个悬浮在城市中的意象,而被各种新增的房间拉回了地面。大多数新陈代谢派的中心思想最后都由自己出资部分实现,比如黑川那个从没有去过的,只有三个胶囊的胶囊郊野别墅。
川越在组中不久便一头栽进了历史,挖掘日本古建中的意象,离设计渐远。桢文彦则更是用”群组“的概念替换掉了新陈代谢派的”挂盒子“的单线历史观。他一开始与新陈代谢保持距离,后来才又加入回来,想必是要利用其影响力实现自己的设计。他像个美国人一样实际,做出了许多伟大的设计。而我最喜欢的却是大高正人的坂出人工土地,和老和尚设计师荣久庵。和尚比黑川早使用了胶囊的思想,两位都做出了许多现代而亲近生活的,改变了日本人的日常的设计。荣久庵的长白胡子让他像个练太极的中国老大爷。
新陈代谢是由几个丹下的徒弟一手掀起的运动,也大概是唯一一个由非西方国家创造出来的ism(又或许是最后一个理论的ism)。他们组织过一次国际研讨会,出版过一本叫《新陈代谢主义》的书,推出了好几个版本的东京湾规划,又在70年代的日本世博上绽放了异彩后,便匆匆消逝了光芒。在我从访谈录中得到的印象里(又或是库哈斯的主张里),新陈代谢战后的大放异彩是承接了战前面对中国广大辽阔的占领区的规划精神(其实能扯到日据大同那里去真是库哈斯的本事。大同旧名平城。日据的大多数中国城市都是一片广袤的平地,与日本建筑师在山地与促狭的城市中受到的限制完全不同。库哈斯使用了tabula rasa的概念),借助了日本战后蓬勃发展的国力与政府委托的力量。而在大阪世博后,日本政府的力量渐渐衰退,新陈代谢派也自然跟着衰退。日本的城市将被资本与消费控制,正如伊东丰雄后来感知到的那样,那将是一个新时代,我们正身处的时代。
后来,日本建筑师开始避开都市,都躲在封闭的住宅内部(安藤的住吉的长屋寻求坚忍的禁欲主义)创造都市(原广司自宅中起伏的走势)或制造幻象(伊东白U贴在内壁上无厚度的白色表皮,映照出人影的游戏)。非先锋的建筑师们在城市里完全沉浸在后现代的符号游戏中。而东工大学派正在住宅中摸爬滚打,筱原和坂本都先后以自己的方式从封闭的住宅内部面对都市的混沌。而今天,极简主义夺回了阵营,白色的小清新建筑似乎回到了叫做”设计“的这个领域,不约而同地贩卖带有个人风格的”开放“”简洁“的意象,歌颂消费者和城市白领在日常生活中能拥有的美好。(哦我差点忘了早年也制造过后现代意象,现在在努力贩卖传统意象的隈研吾老师)新陈代谢作为日本最后一个大型的思潮、运动,如今只能出现在纪念与回顾的书籍。但是遍观现在的建筑家中,最接近新陈代谢的,恐怕还是东大这一系的藤本壮介,只是他的叠加的单元的意象似乎并非诞生于最初的学生时代(他的毕业设计是带有柯布风的都市巨构,而最初的作品都是一面蜿蜒辗转的墙),而似乎是来源于东京的混乱都市意象。而且他的作品更多关注自然或抽象的元素叠加与身体的关系,而非像新陈代谢一样关注人基本生活的空间与单位。而且他的作品更接近空间雕塑,而非一个可变带动的具有社会意义的计划,是一件作品而非一个构想。不过,今天的社会既不是昭和那个各方面蓬勃发展,全民乐观向上的战后日本经济复兴时代,也不是泡沫经济破灭前声色浮华的洛可可时代,没有心气或才力支持乌托邦的想象。今天还有勇气提出高度不切实际的意象与提案的,似乎也只有他了。
也许真的只有时代,才能推动大写的建筑史的演进,如同昭和时代的乐观气象(以及全球战后的乐观主义)推动了一代空想家。今天的建筑史是被国际竞赛塑造的,其背后也许是大手笔的政府,也许是大型资本,他们所塑造的,或许都是一批迎合权力想象或者消费者想象的意象制造者。当妹岛、藤本都不约而同地走向曲面、表皮、装饰,我们也只是在这一个火焰哥特时代,等待下一个文艺复兴,在这一个手法主义时代,等待下一个巴洛克罢了。接下来的问题是:仅仅能建出一幢好房子,就够了吗?
新陈代谢后期又由丹下领衔,在诸多第三世界国家(包括中国)实施他们的规划梦。他们是一个个刚刚获得独立的战后日本,梦想着和日本一样的发展轨迹。这些规划案留下了一些不太近人情的宏大政府和商业建筑,而那些代表新陈代谢中心思想的城市规划,大都草草收场。
今天的新桥,正契合伊东丰雄对新陈代谢尘埃落定后日本建筑界的描述,要么是现代主义冰冷的理性,要么是引用古典,死气沉沉。近视眼看到的那一点流动的电光,也不过是自作多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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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年来访中银大厦时门口的那条破马路似乎还在施工。从电车站出来,仍然是一道漂在城市道路上空,连接各大写字楼和豪华宾馆的浮桥。两侧以两米多高的玻璃围着,反射着灯光,和四周现代派或仿古典的后现代主义摩天楼。
在一名近视者的眼中,死板的写字楼中亮起灯光的一个个房间竟像LED上闪烁变幻的一个个二极管,给冰冷冬夜中死寂的CBD注入了一些电子能量。在矶崎新宣布未来的城市将是废墟之后,伊东丰雄预言城市将会被这些占领:光、信息、符号、条形码、黑夜中依然透亮的24小时便利店……他的预言从死亡和枯萎的诅咒中拯救了东京。而我们,在等待城市的下一个意象到来之前,将会臣服在他的阴影下。
库哈斯和Obrist的Project Japan除了是一本新陈代谢的厚重资料集之外(此处“厚重”与“资料集”只是偶然地拼接在了一起,两者并非各自的附庸),似乎还发扬了一些记者的八卦精神,硬是依靠“妻子-丈夫”“学生-老师”“家庭-信仰”这些线索,把新陈代谢的人物都塑造成了一个个血肉丰满性格鲜明的普通人。关于设计与关于生活的内容交织在一起采访,经常让我出戏。
库哈斯的野心太大,书中收入了许多超越了新陈代谢范围的内容,以丹下开头,以丹下结尾,体现出了高超的编排技巧。依我看,全书应改名《丹下(和他)的弟子们》,而新陈代谢只是其中最大的一篇。从丹下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背后时代的影子,并不是他改变了时代,而是时代选中了他作为代表。丹下在军国主义时期的日本,以富士山与神社建筑(他避开了当时流行的相当于我国大屋顶的帝冠式)结合的一幅手绘赢得了“大东亚建设纪念造营计画”竞赛,并提出了连接东京和富士山的“一小时”轴线,从生涯的一开始,他就是与他的时代捆绑在一起的。而他的第一次国家纪念项目的实现,却已是为战败的日本抚平广岛的创伤。这一次,他从日裔美籍雕塑家野口勇那里借力。战后的他,一方面以从导师前川国男处继承的柯布的衣钵,玩着抽象的混凝土结构表现,另一方面,在香川县厅舍等政府项目中,继续了对于日本传统建筑意象的抽象再现。而在后现代主义风起云涌的时候,他的东京都厅舍又明显地引用了巴黎圣母院。在一次电视节目中,他当年手下的一名负责人,也介绍了自己慢慢探索出来的东京圣玛丽亚主教座堂的结构。他看上去不是个有着强烈个性的人。在轰轰烈烈的新陈代谢运动中,他更像是一个好的调配者、组织者。在他学生的描述中,他总是静静地听完所有人的发言。也许丹下并非毕加索,而更像雅克-路易·大卫。在巨匠的身后,也许站立着一整个作坊。
在访谈中,提到了丹下背后,隐藏的圣人浅田孝如何利用各种媒体来讲丹下塑造成一个象征。库哈斯和Obrist甚至专门编写了一章“媒体建筑师:丹下与黑川制造、利用聚光灯”,不知是否只是库哈斯的关注点天然在媒体与权力的缘故。而相比起来,黑川作为新陈代谢组中最年轻的成员,则是确确实实地、主动地来回于媒体之中,利用著书、报纸、电视节目等各种媒介来表达自我。要不是这本资料集,我永远不会知道年轻的黑川是如此地帅气不羁、是媒体上的焦点、万人迷。他仿佛80年代中国文化风潮最尖端的人一样,谈论着诗,谈论着哲学,谈论着理论,却其实只是在追逐时尚与潮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投身政治。死前与当年的好友石原慎太郎竞选东京都知事时,他苍老的模样甚至显得有些滑稽。一个全民乐观的时代给了他做梦的自由,即使是在建筑这个最需要实际的创造性领域。他将生命和生活完全奉献给了媒体,他睡得极少,热爱工作。他的自我燃烧与丹下的坚忍内敛完全相反。他的公司最多时曾有230名员工。在他死后,留下了他津津乐道的“100本著作",却没有像丹下一样,培养出一位伟大的建筑家,甚至不像矶崎新那样,在晚年让自己在全球的工作室各自独立,继续下去。几年前,我不知道他已经逝世,给他事务所发去的一封求做苦力的邮件,竟然还有负责人以黑川纪章事务所的名义回我。并且是唯一一个问我要日式简历的公司,可见其大公司作派。
矶崎新是丹下的爱徒,也经常被视作新陈代谢的一员。但是他本人是一直与新陈代谢保持距离的。在设计上,他称新陈代谢一干人的不变的意象是”树“,是一根茎干上悬挂着盒子/胶囊/果实。它们会随着时间的演变而单线地无限地增长,迈向想象中的乌托邦。而矶崎新自己是宣称城市的混乱与终结的,在他最”像“新陈代谢派的空中之城等计画中,他规划了多个彼此连接的巨构,并设想城市的未来是废墟。而他果然言中了后现代的到来,并借机开始了将西方历来的精华都传入日本的努力。在行动上,不同于新陈代谢成员的努力掀起建筑运动与宣言,他总是和”外行“的艺术家、音乐家等人混在一起。不光是系统地介绍西方艺术史、建筑师,在将建筑视为理工科学的日本,他也是真正将欧美建筑界建筑艺术理论不分家的操作带入日本的第一人。同时他也是将纸上建筑的观念带入日本的第一人。在他之后,日本建筑界似乎又回到了对于可以建造的建筑的重视。早些年的伊东和原广司分别从机器、科技、未来和聚落、混沌,一虚一实两个角度来探讨建筑与都市之间的关系,而从仙台媒体中心以来,伊东已经从”不可见的“转向为关注”实在的“意象与建造了,而原广司近年也少有活动。今天的建筑师谈论意象和作品,像一个画家一般制造自己的风格,利用摄影术与渲染图来模拟建成后的效果,以期被市场接受。没有人来承接他形而上的思索与不实际的唠叨。
菊竹清训大概就是矶崎新形容的那个向树上挂盒子的人,他也是新陈代谢派的代表人物。据他自己说,挂盒的概念起源于他在之前的集合住宅找不到放鞋盒子的地方,就把他挂在窗子外面。他真正实现的”新陈代谢“理念是在他著名的天空住宅抬离地面的居室下面,悬挂了他几个孩子的卧室。主居室中的”变动“、”更换“部分也仅限于厨房等。在回忆中,他后悔也许不该给孩子那么狭小的房间,因为他们需要更多的空间玩耍。后来天空住宅的历次更新改造中,它也慢慢偏离了一个悬浮在城市中的意象,而被各种新增的房间拉回了地面。大多数新陈代谢派的中心思想最后都由自己出资部分实现,比如黑川那个从没有去过的,只有三个胶囊的胶囊郊野别墅。
川越在组中不久便一头栽进了历史,挖掘日本古建中的意象,离设计渐远。桢文彦则更是用”群组“的概念替换掉了新陈代谢派的”挂盒子“的单线历史观。他一开始与新陈代谢保持距离,后来才又加入回来,想必是要利用其影响力实现自己的设计。他像个美国人一样实际,做出了许多伟大的设计。而我最喜欢的却是大高正人的坂出人工土地,和老和尚设计师荣久庵。和尚比黑川早使用了胶囊的思想,两位都做出了许多现代而亲近生活的,改变了日本人的日常的设计。荣久庵的长白胡子让他像个练太极的中国老大爷。
新陈代谢是由几个丹下的徒弟一手掀起的运动,也大概是唯一一个由非西方国家创造出来的ism(又或许是最后一个理论的ism)。他们组织过一次国际研讨会,出版过一本叫《新陈代谢主义》的书,推出了好几个版本的东京湾规划,又在70年代的日本世博上绽放了异彩后,便匆匆消逝了光芒。在我从访谈录中得到的印象里(又或是库哈斯的主张里),新陈代谢战后的大放异彩是承接了战前面对中国广大辽阔的占领区的规划精神(其实能扯到日据大同那里去真是库哈斯的本事。大同旧名平城。日据的大多数中国城市都是一片广袤的平地,与日本建筑师在山地与促狭的城市中受到的限制完全不同。库哈斯使用了tabula rasa的概念),借助了日本战后蓬勃发展的国力与政府委托的力量。而在大阪世博后,日本政府的力量渐渐衰退,新陈代谢派也自然跟着衰退。日本的城市将被资本与消费控制,正如伊东丰雄后来感知到的那样,那将是一个新时代,我们正身处的时代。
后来,日本建筑师开始避开都市,都躲在封闭的住宅内部(安藤的住吉的长屋寻求坚忍的禁欲主义)创造都市(原广司自宅中起伏的走势)或制造幻象(伊东白U贴在内壁上无厚度的白色表皮,映照出人影的游戏)。非先锋的建筑师们在城市里完全沉浸在后现代的符号游戏中。而东工大学派正在住宅中摸爬滚打,筱原和坂本都先后以自己的方式从封闭的住宅内部面对都市的混沌。而今天,极简主义夺回了阵营,白色的小清新建筑似乎回到了叫做”设计“的这个领域,不约而同地贩卖带有个人风格的”开放“”简洁“的意象,歌颂消费者和城市白领在日常生活中能拥有的美好。(哦我差点忘了早年也制造过后现代意象,现在在努力贩卖传统意象的隈研吾老师)新陈代谢作为日本最后一个大型的思潮、运动,如今只能出现在纪念与回顾的书籍。但是遍观现在的建筑家中,最接近新陈代谢的,恐怕还是东大这一系的藤本壮介,只是他的叠加的单元的意象似乎并非诞生于最初的学生时代(他的毕业设计是带有柯布风的都市巨构,而最初的作品都是一面蜿蜒辗转的墙),而似乎是来源于东京的混乱都市意象。而且他的作品更多关注自然或抽象的元素叠加与身体的关系,而非像新陈代谢一样关注人基本生活的空间与单位。而且他的作品更接近空间雕塑,而非一个可变带动的具有社会意义的计划,是一件作品而非一个构想。不过,今天的社会既不是昭和那个各方面蓬勃发展,全民乐观向上的战后日本经济复兴时代,也不是泡沫经济破灭前声色浮华的洛可可时代,没有心气或才力支持乌托邦的想象。今天还有勇气提出高度不切实际的意象与提案的,似乎也只有他了。
也许真的只有时代,才能推动大写的建筑史的演进,如同昭和时代的乐观气象(以及全球战后的乐观主义)推动了一代空想家。今天的建筑史是被国际竞赛塑造的,其背后也许是大手笔的政府,也许是大型资本,他们所塑造的,或许都是一批迎合权力想象或者消费者想象的意象制造者。当妹岛、藤本都不约而同地走向曲面、表皮、装饰,我们也只是在这一个火焰哥特时代,等待下一个文艺复兴,在这一个手法主义时代,等待下一个巴洛克罢了。接下来的问题是:仅仅能建出一幢好房子,就够了吗?
新陈代谢后期又由丹下领衔,在诸多第三世界国家(包括中国)实施他们的规划梦。他们是一个个刚刚获得独立的战后日本,梦想着和日本一样的发展轨迹。这些规划案留下了一些不太近人情的宏大政府和商业建筑,而那些代表新陈代谢中心思想的城市规划,大都草草收场。
今天的新桥,正契合伊东丰雄对新陈代谢尘埃落定后日本建筑界的描述,要么是现代主义冰冷的理性,要么是引用古典,死气沉沉。近视眼看到的那一点流动的电光,也不过是自作多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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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12-19 05:1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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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ugenia 转发了这篇日记
林中杰Tange Kenzo and Metabolism算是一个详细的historical recount,可惜描述性太强批判性不足
2015-04-27 08:25:25 -
mazel tov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4-01-22 01:0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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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vin Lee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4-01-22 00:5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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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ice不知己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4-01-21 23:4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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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子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4-01-21 12:4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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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子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4-01-21 12: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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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FTG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4-01-21 07:5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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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烦一直没干劲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4-01-21 07:0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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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倾份子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4-01-21 03: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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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opf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4-01-20 21:0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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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4-01-20 11:1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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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佐脱藩浪人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4-01-20 10:4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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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兔几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4-01-20 10:3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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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nze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4-01-20 09: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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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芬郡的国王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4-01-20 08:5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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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r Lu 转发了这篇日记
外行者记忆中的新陈代谢除了黑川紀章的帅,就是菊竹清训的sky house渐渐和地面相接直至成为一个普通家宅了,好像预示了作为先锋的建筑和需要现实达成的必要和解。
2014-01-20 06:39:20 -
大魔王小卷子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4-01-20 04:3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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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nson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4-01-20 03: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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