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 2010-6-7 18:33
树林里的春天又来了，羽翼轻盈的鸟儿们飞了回来，可是妹妹，我的妹妹，你却还没有回来。
一蓬蓬的芦苇萌发出来，摇得我的心柔柔的，可是，那个会在芦苇丛中笑着蹦出来的女孩，你去了哪里，我的妹妹?
我在弥漫着白雾的沼泽边游荡，就好像那一日，我们手拉着手奔跑在芦苇丛中，惊起了一群群的白鹭，我闭上眼，仿佛还能听到你的欢笑，那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给了我支撑的笑声。
脚下突绊，我睁开眼，是一只小小的红色花鞋，那熟悉的红色是妈妈用指甲花染成的，一分一寸都带着你的气息，像火焰般炙烤着我。捡起它，我扬头，你的足迹从脚下一直延伸向幽远，如小鹿般的足迹。
当我反应过来时，两侧的风吹过，我依然奔跑。那些惨白的桦树枝干上黑色的眼睛注视着我，静静地如干涸的泉眼，我忽然想起残存于记忆中的古老故事：身背弓箭的猎人因触犯山神而被永远留下，最终化为一棵棵寂寞的白桦树林立在风中。这些树会不会就是那些猎人、就是我消失了的祖辈化成的呢？那我的妹妹会不会化成一棵小小的树站在白鹭聚集的地方，孤单的挥舞团团青叶呢？不行！不行！我喊出来，声音在静谧的树林里回响。我怎么能让我最重要的妹妹独自离去？哪怕只有我们两个人也要一起活下去！
妹妹的足迹依旧望不到尽头，荆棘刺痛了我的脚，似有温润的液体滴落，但我甚至顾不上回头。妹妹啊，你光着一只脚走了这么远一定很痛吧，就像是父亲那一天一直光着脚追赶他一生的最后一只猎物。
掠过树林的风不再友善，而是狰狞的刮刺我的皮肤，远处山间发出呜呜的吼声，我已有多久没看到那从叶缝中泻下的金色阳光了？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清朗的鸟啼声都消失了？不安一点点吞噬我的心，将它枯瘦的利爪贪婪地伸向我身体的每一寸。妹妹啊，你自己跑到这里来，难道不害怕吗？我突然想起母亲那一天在初春微寒的空气中奔逃，黑发随着动作起伏，像一场庄严而又悲情的舞蹈，那是擅长歌舞的母亲一生中最华丽也是最后的一次绽放。
森然的淡紫色群山间若有若无的飘来奇异笛声林深处似有乳白色影子晃动，我慢下来，细看去，它们形状模糊不清，像雾一般漫过来，我无端生出恶寒。与母亲那一天的一身素白不同，这种白仿若由冰冷的光凝成，带着压抑的哀怨席卷而来。
我呆立原地，腿像冬日里冻僵了的小树，仿佛要深深的扎进土里，再也无法挪动。不要！我战粟，我不要变成树，妹妹还在等着我！意识活跃起来，这种无力感……似乎曾发生过一次，回忆刹那间潮水般涌来，那一日妹妹苍白的面容清晰可见，表情有着令我心悸的熟悉。她枯萎花瓣般的双唇一张一合，却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妹妹，你在说什么？我疯狂搜寻记忆，一切却像被握紧的沙粒般漏下去，只留下大段大段的空白。
不知什么时候，先前的笛声已近在咫尺。我看去，一个女人从苍黑的树干中浮现出来，长长的黑发直曳到地，神色清冷，微挑的双眼如同山间的冰雪，身旁是一只青色的雄鹿。她注视着我，某种久远的情绪从我的心底冒出，那不是属于我的记忆，而是从遥远的祖辈传下来、融于我血液的了然。
于是我明白了，她是流传于古早传说的幻影，是张开黑暗之翼乘风而来的恐惧，是引领人穿过彼端之门的智者。她是死神，是生与死之边界的守护者。
冰冷的地面上，妹妹的脚印延续着。我前行，女人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死亡特有的肃穆：“这里已是边界，亡者的国度不是你能踏足之地。”
“可我的妹妹……”
“没有例外，生者与亡者永远不能交会。”
“怎么可能！”白雾瞬间弥漫了天地，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小，似要消溶在这一片苍茫里我咬牙让自己清醒，“妹妹怎么可能死？她明明有足迹的！”
“过强的执念让本无影迹的灵魂留下记号从而指引你前来。”这泠然如水的声音将一切希望打碎。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只留下我一个？为什么……”父亲和母亲死去的那一天，我也没有如此悲伤，至少还有妹妹。可是此时，那些温暖，那在橘黄色灯光下的欢歌笑语都离我而去，爆发的情感将我拉入回忆的漩涡：那一天父亲举着斧头追在母亲身后，然后——斧锋横落，鲜血四溅，他们缠斗着滚下山坡，永远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女人却只是漠然看着我，像一抹悠然的月光，我鼓起勇气：“那如果我现在死了，能过去吗？”
她将脸偏向四处蔓延的影子：“如果你现在死了就会和他们一样永远徘徊在生死之间。”看我迷惑，她又补充道，“被仇恨牵扯的灵魂无法进入那边，他们会停留在这里，最终被恨意萦绕，再也无法解脱。”
“可我没有恨谁啊。”想想到目前为止，我所可能恨的也就只有父亲了。但我理解他的感受。家里的食物经过一个冬天已经所剩无几，咋暖还寒的天气里还没什么猎物，寥寥无几的邻居也不肯接纳我们：大家都不容易啊。在这看不到未来的时候，父亲——我不知道他是发了疯还是一时冲动，也许只是想大家一起解脱——抡起斧子冲了过来，母亲为保护我们和他一起摔下了山崖，我和妹妹不得不靠自己寻找食物游走在饿死的边缘。可是即使这样，我也并不恨他。
“你在恨你自己。”冰冷的声音穿透沉寂。
“什么？”
“因为弑亲。”
“弑亲？！”这个词猛然锥入我的心脏，近于窒息的漫长黑暗中有什么和着尖锐的疼痛挣扎出重重封禁。我都做了什么？那一日……那一日……隐没的记忆慢慢浮现上来。我和妹妹正在芦苇边奔跑，对生活的忧虑却占据了我的心：带着什么都做不了的妹妹，迟早我们会一起饿死，该怎么办？然后……说不清是故意还是无心，我绊了妹妹一下，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她就那样摔入沼泽，像一只柔弱的小鸟，无济于事的挣扎后看着呆立的我，喉间含混的吐出一句话……瞬间，一切都恢复了原样，仿佛适才的一切只是一个梦。我选择忘记，将那份痛苦压在心底，告诉自己妹妹只是走丢了。可是现在，望着彼端的我已经无法再欺骗自己了，就像鱼儿终究无法违逆河水。
见我沉默了，女人坐上青鹿：“失去了亡者的指引，你无法再次找来，下次再见，便是由我迎接的死亡了。”她俯视我，身影渐渐通透。
“告诉我，妹妹在那边过得好吗？”我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句话。
“她很好，和家人在一起。”女人第一次微笑了。
世界晃了一下，一切奇异的景象都消失了，我的眼前是再寻常不过的森林，阳光温暖的照射下来，鸟儿的柔鸣盈满了怎个世界。我摇摇脑袋，发现自己站在和妹妹常来的芦苇丛里。
双腿再也无力支撑，我瘫坐在地，全身被困乏充满。我瞪着前方，满心希望妹妹能再一次从层叠的芦苇后山雀般蹦出。可是……也只能是幻想而已了。就在这片芦苇后面，我亲手杀死了妹妹，她小小的身体永远沉没在了我触碰不到的沼泽深处。从此以后就只有我自己了，一直到死去，这份孤独都会伴随着我，这是我因得的惩罚。
妹妹的红鞋仍在我手里，我一时不知该扔还是留。妹妹一定对我很失望，说不定是厌恶，她最后一定在狠狠的骂我，可我不能辩解，因为懦弱和自私，我背叛了她，背叛了我最最重要的妹妹。我们明明约好永远在一起的，哪怕是变成了树也要把根连在一起。父亲和母亲也曾如此约定，至少最后他们还是在一起。想到母亲，我忽然醒悟：妹妹当时那熟悉的表情也曾在母亲的脸上出现，那是母亲和父亲坠下山时的表情。我忽然清楚了妹妹最后那句话，她唇间吐露的是：
“姐姐，”然后她说出了母亲对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爱你。”
一蓬蓬的芦苇萌发出来，摇得我的心柔柔的，可是，那个会在芦苇丛中笑着蹦出来的女孩，你去了哪里，我的妹妹?
我在弥漫着白雾的沼泽边游荡，就好像那一日，我们手拉着手奔跑在芦苇丛中，惊起了一群群的白鹭，我闭上眼，仿佛还能听到你的欢笑，那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给了我支撑的笑声。
脚下突绊，我睁开眼，是一只小小的红色花鞋，那熟悉的红色是妈妈用指甲花染成的，一分一寸都带着你的气息，像火焰般炙烤着我。捡起它，我扬头，你的足迹从脚下一直延伸向幽远，如小鹿般的足迹。
当我反应过来时，两侧的风吹过，我依然奔跑。那些惨白的桦树枝干上黑色的眼睛注视着我，静静地如干涸的泉眼，我忽然想起残存于记忆中的古老故事：身背弓箭的猎人因触犯山神而被永远留下，最终化为一棵棵寂寞的白桦树林立在风中。这些树会不会就是那些猎人、就是我消失了的祖辈化成的呢？那我的妹妹会不会化成一棵小小的树站在白鹭聚集的地方，孤单的挥舞团团青叶呢？不行！不行！我喊出来，声音在静谧的树林里回响。我怎么能让我最重要的妹妹独自离去？哪怕只有我们两个人也要一起活下去！
妹妹的足迹依旧望不到尽头，荆棘刺痛了我的脚，似有温润的液体滴落，但我甚至顾不上回头。妹妹啊，你光着一只脚走了这么远一定很痛吧，就像是父亲那一天一直光着脚追赶他一生的最后一只猎物。
掠过树林的风不再友善，而是狰狞的刮刺我的皮肤，远处山间发出呜呜的吼声，我已有多久没看到那从叶缝中泻下的金色阳光了？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清朗的鸟啼声都消失了？不安一点点吞噬我的心，将它枯瘦的利爪贪婪地伸向我身体的每一寸。妹妹啊，你自己跑到这里来，难道不害怕吗？我突然想起母亲那一天在初春微寒的空气中奔逃，黑发随着动作起伏，像一场庄严而又悲情的舞蹈，那是擅长歌舞的母亲一生中最华丽也是最后的一次绽放。
森然的淡紫色群山间若有若无的飘来奇异笛声林深处似有乳白色影子晃动，我慢下来，细看去，它们形状模糊不清，像雾一般漫过来，我无端生出恶寒。与母亲那一天的一身素白不同，这种白仿若由冰冷的光凝成，带着压抑的哀怨席卷而来。
我呆立原地，腿像冬日里冻僵了的小树，仿佛要深深的扎进土里，再也无法挪动。不要！我战粟，我不要变成树，妹妹还在等着我！意识活跃起来，这种无力感……似乎曾发生过一次，回忆刹那间潮水般涌来，那一日妹妹苍白的面容清晰可见，表情有着令我心悸的熟悉。她枯萎花瓣般的双唇一张一合，却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妹妹，你在说什么？我疯狂搜寻记忆，一切却像被握紧的沙粒般漏下去，只留下大段大段的空白。
不知什么时候，先前的笛声已近在咫尺。我看去，一个女人从苍黑的树干中浮现出来，长长的黑发直曳到地，神色清冷，微挑的双眼如同山间的冰雪，身旁是一只青色的雄鹿。她注视着我，某种久远的情绪从我的心底冒出，那不是属于我的记忆，而是从遥远的祖辈传下来、融于我血液的了然。
于是我明白了，她是流传于古早传说的幻影，是张开黑暗之翼乘风而来的恐惧，是引领人穿过彼端之门的智者。她是死神，是生与死之边界的守护者。
冰冷的地面上，妹妹的脚印延续着。我前行，女人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死亡特有的肃穆：“这里已是边界，亡者的国度不是你能踏足之地。”
“可我的妹妹……”
“没有例外，生者与亡者永远不能交会。”
“怎么可能！”白雾瞬间弥漫了天地，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小，似要消溶在这一片苍茫里我咬牙让自己清醒，“妹妹怎么可能死？她明明有足迹的！”
“过强的执念让本无影迹的灵魂留下记号从而指引你前来。”这泠然如水的声音将一切希望打碎。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只留下我一个？为什么……”父亲和母亲死去的那一天，我也没有如此悲伤，至少还有妹妹。可是此时，那些温暖，那在橘黄色灯光下的欢歌笑语都离我而去，爆发的情感将我拉入回忆的漩涡：那一天父亲举着斧头追在母亲身后，然后——斧锋横落，鲜血四溅，他们缠斗着滚下山坡，永远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女人却只是漠然看着我，像一抹悠然的月光，我鼓起勇气：“那如果我现在死了，能过去吗？”
她将脸偏向四处蔓延的影子：“如果你现在死了就会和他们一样永远徘徊在生死之间。”看我迷惑，她又补充道，“被仇恨牵扯的灵魂无法进入那边，他们会停留在这里，最终被恨意萦绕，再也无法解脱。”
“可我没有恨谁啊。”想想到目前为止，我所可能恨的也就只有父亲了。但我理解他的感受。家里的食物经过一个冬天已经所剩无几，咋暖还寒的天气里还没什么猎物，寥寥无几的邻居也不肯接纳我们：大家都不容易啊。在这看不到未来的时候，父亲——我不知道他是发了疯还是一时冲动，也许只是想大家一起解脱——抡起斧子冲了过来，母亲为保护我们和他一起摔下了山崖，我和妹妹不得不靠自己寻找食物游走在饿死的边缘。可是即使这样，我也并不恨他。
“你在恨你自己。”冰冷的声音穿透沉寂。
“什么？”
“因为弑亲。”
“弑亲？！”这个词猛然锥入我的心脏，近于窒息的漫长黑暗中有什么和着尖锐的疼痛挣扎出重重封禁。我都做了什么？那一日……那一日……隐没的记忆慢慢浮现上来。我和妹妹正在芦苇边奔跑，对生活的忧虑却占据了我的心：带着什么都做不了的妹妹，迟早我们会一起饿死，该怎么办？然后……说不清是故意还是无心，我绊了妹妹一下，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她就那样摔入沼泽，像一只柔弱的小鸟，无济于事的挣扎后看着呆立的我，喉间含混的吐出一句话……瞬间，一切都恢复了原样，仿佛适才的一切只是一个梦。我选择忘记，将那份痛苦压在心底，告诉自己妹妹只是走丢了。可是现在，望着彼端的我已经无法再欺骗自己了，就像鱼儿终究无法违逆河水。
见我沉默了，女人坐上青鹿：“失去了亡者的指引，你无法再次找来，下次再见，便是由我迎接的死亡了。”她俯视我，身影渐渐通透。
“告诉我，妹妹在那边过得好吗？”我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句话。
“她很好，和家人在一起。”女人第一次微笑了。
世界晃了一下，一切奇异的景象都消失了，我的眼前是再寻常不过的森林，阳光温暖的照射下来，鸟儿的柔鸣盈满了怎个世界。我摇摇脑袋，发现自己站在和妹妹常来的芦苇丛里。
双腿再也无力支撑，我瘫坐在地，全身被困乏充满。我瞪着前方，满心希望妹妹能再一次从层叠的芦苇后山雀般蹦出。可是……也只能是幻想而已了。就在这片芦苇后面，我亲手杀死了妹妹，她小小的身体永远沉没在了我触碰不到的沼泽深处。从此以后就只有我自己了，一直到死去，这份孤独都会伴随着我，这是我因得的惩罚。
妹妹的红鞋仍在我手里，我一时不知该扔还是留。妹妹一定对我很失望，说不定是厌恶，她最后一定在狠狠的骂我，可我不能辩解，因为懦弱和自私，我背叛了她，背叛了我最最重要的妹妹。我们明明约好永远在一起的，哪怕是变成了树也要把根连在一起。父亲和母亲也曾如此约定，至少最后他们还是在一起。想到母亲，我忽然醒悟：妹妹当时那熟悉的表情也曾在母亲的脸上出现，那是母亲和父亲坠下山时的表情。我忽然清楚了妹妹最后那句话，她唇间吐露的是：
“姐姐，”然后她说出了母亲对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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