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集之学艺

                
                
古希腊好传统——每个不经事的少年总有一位长者携伴；或生活经验，或知识见闻，亦师亦友，诚诚恳恳。我生于计划经济年代，也就是手工业时代末期，少时也有教我为人处世与生活技能的长辈——江浙俗称：老司务。四九年后手工业者不识字居多，口谈遂成“老师傅”。
孩子，其实生来都是“好学”的，缘起骨子里的好奇心，后天表现在读书上，或别的地方，如弹钢琴、绘画、园艺；专注一个点，都能出成绩，本质上都是驭一颗“玩心”逐步驾得一身本事，现代家长胁迫孩子学这样习那样，虐尽童心童趣，实为一桩十分压抑的事体。我生性多动贪玩，父母也放任，除考试成绩不佳，其余样样精通，闯了祸，也不大会遭管教，这就养成了我性格底色中的大优点及大缺点。到了十六岁初中毕业，便永久告别了国家义务教育；母亲吩咐我跟父亲一道学手艺讨生活。
我的父亲是篾匠出身，他弄出来的箩篮箕匾精美好看有样子，后来大跃进镇上竹木社关张，打了一阵铁觉着不适就转投木艺社做漆工，因手艺精进，单位里提携公派出去学生漆和亚光漆工艺。九一年木艺社改制卖断工龄父亲下岗后结伙到处做散工；小辰光常到父亲车间里溜达，亲见一块块木头经他的手成为一件件珠光宝器，臆误油漆这个行当除了气味有些辛辣，倒是蛮有趣的；便应了母亲之命当学徒。不过父亲并不愿意亲自带我学手艺——民间有规矩，郎中不看家眷毛病，司务不授子女手艺，什么意思呢：亲情当先，心有顾忌，看不好、教不好。父亲把我介绍给他的同事亦是他的徒弟汤国才，就此我便确认有了个司务。
十七岁秋天的一个清晨，司务到家来领我出工，随行好几位工友簇在门外有说有笑像迎接亲眷一般喜气而庄重，我即感到一只脚踏出去就将与孩子这个称谓告别——明白了，这是我的成人礼。一路上大人们照旧说说笑笑；时不时插进一句关于我的闲话“小家伙好好做生活，你爸爸手艺好，人也好”...我呢，像刚入山门的童僧，老实、规矩，脚踏车紧挨着司务自顾自踏。乡间的路真好，好在兜兜转转漫无目的，瓦舍竹园良田水桥错落有致；裤脚上晨露沁凉，头顶上日色洋溢；陌上鸡犬相闻透着一股亲熟，便觉做手艺原本也能这般恬静而好意的。
大约过了三座村寨，到了一户大院宅前，迎面一对夫妻两个小囡，东家携妻站在正中，家小环伺左右，司务领我上前见过这家人，东家姓林，是个木匠。虽说我只是学徒，东家也当真叫我一声小司务，一边寒暄一边引着我们进入内院，院中一方八仙桌，摆着糕点茶水，东家招待我们吃过茶水就自顾自敲打木器去了，我们一行也散开来做自己的活。司务头一天教我批腻子，给木器批上一层油性灰料，填充木头天然的缝隙，修补节眼，等到腻子干透，再用砂纸打过一遍去掉木头的毛刺，如此就可以上底漆。只见司务右手持批刀挑起一团腻子，左手架住木器由内而外从上至下开批，每一处榫头旮旯暗疤菱角面面俱到，手法娴熟没有多余的动作，批过腻子的木器光滑的像只剥了壳的熟鸡蛋！看的我一愣又一愣，心中敬畏：这要多少年的功力才能练就的出来啊？司务演示过后，叫我试试，何曾想我连腻子都无法挑起，涨紧头皮往木器上刮下去，腻子像长了手脚不跟我的批刀走，结果粘的木头上到处都是零碎星子，司务笑着上来讲解每一处该如何下刀，顺着木纹往下走到哪里就该收住气力...就这样弄了半天，总算批完了一页扇屏，此时东家厨房已飘来阵阵香气，吃饭钟点了，真是难为情。
东家一声令下，我们便统统放下手中的活，院外已打好井水供我们擦手面，还是在院中八仙桌上开席，多了一张圆台面，甜肉、咸鸡、腊肠、鲤鱼，外面一圈香莴、菠菜、洋芹、糖藕，当中一碗三鲜汤，红、绿、黄、白，四荤四素天心月圆，当然还有酒。东家与司务相邻坐定，我们跟着纷纷坐下，林家两个孩子则在边上小桌吃饭，林夫人要照顾孩子也不在主桌，转过头来笑盈盈招呼我们多吃点多吃点。司务与东家吃酒，我们吃饭，没有人谈笑白话，席间只听闻东家与司务相互抬敬酒碗时轻轻讲两声：“来。”——契意而温良，旧年东家待工人亦能像待人客一般相敬，真是人间承平，寻常人家也富也贵了。
日复一日的学艺，我的活也渐渐像样起来，平时回到家中父亲也常过问，关照我好好跟汤司务做，心思用下去，会好的。每逢年关，父母亲备好年夜盘（孝敬司务的年货礼物），小年这一天送到司务家中。同一天，汤司务亦准备了年夜盘到我家中回望父亲，一杯粗茶几句闲话规规矩矩客客气气。手工的好，好在一个“诚”字，这诚字背后是人在用心，不光人跟物诚心，人跟人亦见诚意；就是这样的诚心诚意，万物才有了规矩，方圆得以始成。手艺：除是一门技能糊口傍身，艺术化的造诣之意是现代人“发明”的，十六七世纪欧洲的手工业者后来才被追认为艺术家。至今欧美自由艺术家都谦逊的称自己只是手工从业者。时装在过去是裁缝的事，建筑师是泥瓦匠的意思。手工者、真正的艺术家从来不注重旁观与反响，自顾自弄，笃笃悠悠不徐不疾间生出好来，弄完了，拿给熟人看，人家觉得也好，好便好，到好为止了。梵高锁在屋子里作画，几时想过名气，苏格拉底赤脚站在街巷自说自话，根本不把凯撒放在眼里。现代机器经科技编排高速运动而追求的商业效率，绝不会呈现雅、美、逸、妙。想想真是伤心欲绝，恨不得从来没有过现代化这回事。人们期许明天会更好，期许的只是一笔糊涂账，人类还会好吗。
司务领进门，修行靠自身，这句古训镇住了多少芸芸众庶，不过有些徒弟总是乖僻而忤逆的，大天才更是仗着一身异禀，受过启蒙后自动自觉地开掘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安徒生学过芭蕾、精通剪纸，后来搭错筋写童话、齐白石修到六十多岁才找到自己的风调、没有司务教过肖邦如何去浪漫，或许乔治·桑暗中启发过他。我的修行过程没有修得正果只有零零碎碎的荒诞记忆，别人一天的工作到我手里恨不得两个时辰做完，余下的时间做什么？唱歌、钓鱼、看闲书...有时工作强度过高，两天的活一天收场，累的趴在工舍床上，怎么办呢？若要好老做小，司务给我刮痧敲背，敲的时候激励我：“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心中解嘲：成为人上人的人，在敲背。现在想起来，自己难收难管到此田地，作孽，这是司务给他司务面子呀。
在我从事油漆工混饭票的三五年间，虽吃过百家饭，自以为深谙世故，然而终是没有成为人上人，倒是学了唱歌、速写、另外大约钓了几千斤鱼。手艺怎样？平平。如今父亲和司务都退休了，我也早已过了青葱年月，心中对汤司务存着敬意，对手艺与手艺人时时怀想，却屡屡悲罔，几十年辗转人事，俊杰九流见识过，珍馐毒汁赏味过，代价付过了，落定尘埃，好了。希腊今日怎样呢？听说常常罢工。
                                                                                                                                                    癸巳冬月乱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