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害的夜间思绪

我在黑夜中翻身拿起手机，快速敲下一些字句，扔在一旁继续睡，但很快又会醒来，像一个被挟持的幽灵，双眼直勾勾地再敲下几行字。有时身体已困倦至极，脑子却还在自行构成许多令人惊讶的、一气呵成的言语，朦胧中意识分明不由我本人控制，而是来自一个更加光明、笃定的存在。有时是些整句，有时是几个词语组合，有时是找不到合适方法表达的意象，有时是一整段连贯的情绪，这些瞬间意识已经成为我睡眠一部分，我把它们称作有害的夜间思绪。
之所以有害，不仅因为它们严重影响了我睡眠的质量，更因为它们在白日里显得根本没那么重要，甚至有些可笑，甚至有些可耻。欲与自己分享的成千上万的琐事总在夜晚才抵达我们的大脑，我想并不是因为我们对黑暗有格外强烈的感受，而是因为我的思绪它本人啊，就是有些可笑，有些可耻，对这个世界而言根本不重要的多虑。它只敢在黑黢黢的夜晚前来问候入睡的我，在夜色的安全范围里，通过手机冰冷的光线凝视我，那边，在夜的庇护中，像我客厅里一个不规则形状的垃圾桶一样静静地凝视着我。
可我也从不打算删掉它们。我这由成千上万的琐事构成的一生，也只有留下的文字能让我意识到自己存在过。从某一个时候起，想到我会在黑夜里走进这片万籁俱寂的微光，就像走向一个勇敢的朋友，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它们心事重重，不知所云，又断断续续，像碎片一样凌乱——正如生活本身。与那些费尽心机的文章、精雕细琢的照片不同，在它们身上我拼凑不出什么意义，也无所谓什么成长，我是随便发出的一支箭，随便飞去了哪个山头——正如生活本身。
如果非要说它与生活不同，那就是夜里我有时严肃，有时困惑，有时认定我人生的秩序已不复存在，有时抵达了恐惧的某种极致，却很少感觉到乐观。这种在日常生活中还能偶尔闪现的甜蜜状态在我的夜间思绪里，就像是一个盲点。我甚至在追忆我人生最美好的日子时也只能感受到亘古不变的失去。我打开冰箱看到一颗干瘪的柠檬，我在厨房里坐下，看见了时间吞噬人的巨浪。我瞥见对面楼房闪烁的电视屏幕，短暂地对万家灯火产生了某种感激之情，但很快明白一切微不足道。于是它唯有这一点令人欣慰：无情的诚实。真正的愿望终究是达成不了的，这就是我夜间思绪的全部，也是生命最平淡无奇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