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
琉璃
我的嘴里仿佛还有浅浅的琉璃花的味道。
可是，这已经是前世和今生的差距。
我躺在大街的角落里，以婴儿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灰色低沉的天空，星星散落开来，星光在我模糊不清的眼睛里显得很黯淡，夜里很冷，我伸手紧了紧包着我的包裹，婴儿的手没有多少力气。那些与死亡不断纠缠的记忆还在我的脑海里，这是吃过琉璃花后的结果，我只吃下一半的琉璃花便开始出现心被狠狠啮噬的感觉，我在疼痛中昏死过去，可是那种感觉还是在折磨着我，那股在身体内部的撞击力一下下地将我推向这个世界。
在这个有着黯淡星光的晦涩阴冷的世界，我是一个刚刚出生就因为先天性心脏病被父母遗弃的女婴。
我安静地等待着有人来将我抱走，就像当初在涅氏家族安静地等待琉璃花在深夜开放。这个世界的空气里夹杂着涅氏家族没有的浮躁和混沌，相同的部分是涅氏家族也有着一样的空虚。一只白色的大猫跳到我的身边，我对它笑了笑，发出婴儿特有的“咯咯”声。好吧，我总是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小璃，你小心点，别伤了她。”声音清脆地可以轻易划破黑夜的宁静，女孩走到我的身边看着我，她伸手捏了捏我的脸，然后低下身子抱起我，她的脸在略显黑暗的夜里却清晰而温暖，黑色的眼睛仿佛闪着比星星还要明亮的光。她看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回过头召唤那只白猫：“小璃，回家了。”
“小璃，回家了。”
涅氏家族住在树木高大的森林里，那里总有清澈的风从头顶吹过发梢，阳光从森林树木交错的地方照射下来，斑驳而明亮。琉璃花茶色的花瓣布满森林，她们喜欢在深夜开放，夕阳出现的时候大片的琉璃花会从天边延展开来逐一合并上，像是一阵茶色的波浪在森林巨大的绿色里铺天盖地地袭来。我会在这些时候想起婆婆说的，那年的饥荒使涅氏家族里大片的人死去，他们在森林里一个接一个地闭上眼睛，然后忧伤会在我的心里蔓延开来。这些忧伤总是提醒着我，我是涅氏家族里最特殊的存在。我喜欢在森林里奔跑，在风吹过的时候闭上眼睛幻想自己是在天空飞翔。黑暗从森林里逐渐漫过来，我会在这些时候更加用力地往前奔跑，我想超过黑暗蔓延的速度，想在光明里存在更久的时间，可是阳光还是在森林最远的一棵树旁消失了。每天这个时候，姐姐也会这样呼唤着我：“小璃，回家了。”
女孩把我抱给一个脸上沟壑纵横的老人：“爷爷，小璃刚才发现了这个孩子。”老人看着我，惊讶地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他缓缓地说着：“既然是小璃发现的，那就叫小璃吧。”他盯着我的眼睛，我发现他的眼眶里布满晶莹的水，水珠溢出眼眶流了出来，我伸出手替他擦去，他再次惊讶地长大嘴巴：“好孩子，好孩子。”我举起手看着上面湿湿的东西，想知道，这就是婆婆说过的眼泪吗？老人露出笑容：“小璃，以后你就叫小璃了。这是你的姐姐，小水。还有，它和你名字一样也叫小璃。”老人指着旁边的女孩还有白猫，声音安详地说着。女孩看着我，脸上的笑容温暖而亲切。原来，我在前世用了十几年时间寻找的东西，在这个世界随处可见。我开始迅速地体会着以前在涅氏家族没有从未经历过的那些身体里的伤痛。饥饿、疾病都是我难以承受的。心口会时不时隐约地绞痛，饥饿这个魔鬼也会躲在角落里时刻准备着给我沉痛的折磨。比起巷子里那些每天此起彼伏的婴儿的哭声，我从未流过眼泪，只是因为我不具有这样的天赋。
爷爷是个捡垃圾为生的老人，每天会在外面捡一些别人丢掉的食物，小水和白猫小璃会在家里照顾我，虽然我有全部成人的记忆和能力，但是婴儿的身体使我所有的与众不同受到局限。我只能无力地看着她们艰难地生活着，白猫小璃会站在我小小的床上一直盯着我的眼睛，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和它的眼睛一模一样，是琉璃的茶色，我大概是吃过琉璃花的原因吧。而小水小小的身体则总是承受着与她不符的艰难，她从外面拖来大大的木柴烧水，为我熬制只有几粒米的小米汤，在破旧的木盆里洗爷爷同样破旧的衣服。阳光照进屋里的时候，小水会抱着我在门口晒太阳，她黑色的眼睛亮亮的，冲我露出乳白色的牙齿：“小璃真乖，从来都不哭。爷爷回来我给你熬米粥哈。我给小璃唱歌吧，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我会在小水的歌声里沉沉睡去，睡梦里会觉得思念涅氏家族那些好吃的花朵糕点，星竹花的糕点是甜的、泽兰花朵的糕点咸咸的，我最喜欢的是花朵糕点是寒色花做的，味道苦涩和香甜夹杂着。我在梦里看见婆婆站在风里，她的眼睛里满是寒光，我一直觉得她曾经作为女王却跟女巫用整个涅氏家族生生世世的悲伤和喜乐来换取现在无止息的安宁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可是，母亲曾告诉我那时的人们都陷入那场饥荒所带来的巨大的痛苦里，婆婆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以后也开始不再有欢乐，所以她征得大家的同意后和女巫签署了这个协议。只是，婆婆没有想到身为公主的我却成了涅氏家族的叛逆者。
爷爷是个很慈祥的老人，他笑起来眼睛微微眯着，像是一个无力的月亮。小水也是被父母遗弃，被爷爷收养的孩子，那样的可爱而温暖。我的心口绞痛时就会紧紧皱起眉头，爷爷总会抱起我轻轻亲吻我的额头：“小璃，还真是不太像个孩子呢。”小水把我每天喝的小米粥端过来：“小璃，吃饭啰。”爷爷放下我，看着小水：“爷爷吃过了，你和小璃吃吧。我先出门了。”“爷爷，今天的饭很多的呢。”小水端来的小米粥果然比平时要浓稠一些，爷爷惊讶地看着小水，小水抱起我把粥一口口喂我吃：“我今天卖了一幅画，那个叔叔给了我好几块钱，所以我买了些米，爷爷可以吃顿饱饭了，还有，我买了膏药，我看爷爷这两天半夜总是腿疼睡不着，所以……”爷爷低下头抹了抹眼泪：“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白猫小璃凑过来蹭着爷爷的腿，爷爷笑了：“两个小璃都是好孩子。”我的心里缓慢地溢出温暖的感觉，就像曾经和姐姐半夜偷偷去森林看琉璃花开放，那些茶色的花瓣在夜里闪着动人的光芒。第一次见女巫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琉璃花的深处，她举起长长的指甲推了推盖住自己大半个头的尖尖的帽子，然后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她用尖锐的声音对我说：“涅璃，你会把琉璃花的花瓣重新染成彩虹的颜色。”她骑上扫帚，消失在夜空里。
即使我有着和别的婴儿不一样的记忆，在生理上却和最普通的婴儿一样，我在一岁的时候开始学会走路，会喊“爷爷”、“姐姐”还有“小璃”。爷爷的年纪越来越大，家里的收入更多的开始依赖只有八岁的小水，她帮很多人家洗衣服，小小的手掌在冬天的时候肿的厚厚的，大股地往外流脓。我终于开始了解婆婆与女巫做那个交易时的心情，也开始在深夜被饿醒看见因为手上的疼痛无法入睡的小水坐在床边安静地流泪时觉得或许没有快乐也没有疼痛并不是件那样让人难过的事。但是，这一切的怀疑会在看见爷爷的笑容时烟消云散，那双浑浊的眼睛闪着温暖的光，仿佛在黑夜里行走，在几乎因为持续的黑暗产生绝望时却看见远处的一盏灯火，而那里是自己的家。
我在涅氏家族是个不受欢迎的公主，行为举止比起那些在没有感情的世界里已经习惯的女孩子少了太多的从容。除了姐姐之外，肯跟我在深夜也一起看琉璃花的只有一个人，他叫涅渊，有着深渊一样黑暗的眼睛。他站在月光下对我说：“小璃，家族里的老人说几十年前女王曾在饥荒的时候被送到另一个世界，可是却被那里的人欺骗了。回来以后，她和女巫签订了协议，献出涅氏家族的所有的喜乐和伤悲来换取这里永远的平和还有安宁。协议生效的那天所有的琉璃花都由彩虹色变成了茶色。”我想象着琉璃花还是彩虹色时的样子，那样的颜色在深夜大片绽放该是多么美丽。我开始一夜夜地和婆婆谈论这个决定到底有没有意义，我们失去了愤怒的情绪，所以连这样的谈话都缺乏生机。
一岁生日的时候，小水用自己攒的钱给我买了小小的蛋糕，她小心翼翼地把用勺子把蛋糕放进我的嘴巴里，我用手推开，看着爷爷：“爷爷，吃。”因为我听见爷爷的肚子发出饥饿的声音。爷爷笑起来，眼睛像是无力垂下的月亮：“好孩子，好孩子。”小水抱起白猫小璃：“我们家的小璃都是最好的孩子。”我的心口在这个时候开始剧烈地疼起来，全身开始因为疼痛发抖，我“咚”地坐在地上，吓到了爷爷和小水。我尽力不让自己的疼痛表现在他们面前，于是我学着爷爷，嘴角咧开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爷爷，抱。”小水站在边上拍手：“小棉笑了，我们的小璃第一次笑。我们的小璃会笑了。”我无法理解自己的这个笑容是否意味着我对感情的一次新的体验，但是我知道我在这么艰难的世界里第一次最真实的感情不是眼泪，而是笑容。爷爷的身体逐渐开始无法抵御衰老带来的折磨，他的意识开始在一些时候变得不太清晰，小水担心爷爷的身体，开始更加疯狂地在每天放学以后画画，第二天带去一个固定的店里卖钱，我很难想象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是怎样靠自己的画来维持一个家的生活，一直到我第一次看见小水画的画，我觉得她的画里全部都是涅氏家族的堆砌。大片的花朵延伸到天边，一个白衣少女在鲜艳的花丛中奔跑着，少女的眼睛模糊不清，只能看见她的长发和瘦削的下巴，让我想起我的婆婆，那个涅氏家族的最高统治者。
我站在夜晚的琉璃花从中背对着女巫：“我要得到我的悲哀和欢喜，请把属于我的那部分还给我。”女巫又长又尖锐的指甲在夜里闪着寒光：“女王已经和我签订了协议，黑色和白色都已经流失，灰色只能靠找到琉璃的彩虹色才能治愈。”我深深地坐进琉璃花丛中，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女巫缓缓地举起琉璃花，看着天上的月亮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怎样才能得到感情。”我深吸了一口气，又几乎像是活了过来。“你吃光这里所有的琉璃花就可以带着你今生的记忆回到人间，但是你在吃这些花朵的过程里会承受最残忍的折磨，所以你不可能吃完，你只能带着部分记忆到另一个世界生活最短的时间，得到你想要的悲喜，然后在即将死亡的时候，再次吃下琉璃花，你会重新回到这里。”我看着她，然后开始一朵朵地把琉璃花塞进嘴里，当疼痛袭击我的时候，我看见涅渊站在高高的地方看着我，他的眼睛依旧像是一个不见底的深渊，他微笑着对我说：“虽然会很久开不到盛开的琉璃花，但是我相信你回来的时候，琉璃花会重新染上彩虹的颜色。”
爷爷终于开始陷入重度的意识不清醒的状态，他开始看着我的眼睛久久地出神，像是看见一个渴望却得不到的梦境。
八岁那年，爷爷终于开始了在记忆里漫长的旅行。他开始看着我突然地掉下眼泪，然后用力揪住我的衣服，像是对一个爱人的依恋。小水的画开始被那家经营画展的老板赏识，家里开始有更好的食物，我也开始有更漂亮的衣服，十六岁的小水站在阳光下对我和爷爷微笑，白猫小棉已经老得没有力气了，终日躺在阳光底下晒着太阳，看见爷爷的时候，也只是象征性地半睁开它的茶色眼睛，满满的都是慵懒的气息。也是在这些日子里，爷爷被检查出患有帕金森综合症，而我则已经在心脏病的折磨下生活了八年的时间。我很平静地面对着这一切，小水在同时听到这两个消息的一瞬间，眼睛里瞬间失去了光芒。她看着我和爷爷，爷爷对着小水傻傻地笑着，像是一个还不懂事的孩子。我走上去抱了抱她，然后低声在她的耳边说：“我已经得到太多我想要的，被抛弃、疾病、伤痛，温暖、喜悦。这些就够了。”小水惊讶地看着我，她大概无法想象这些话出自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我站起来走出门去。在我的身后，我听见小水大喊着：“你为什么都不哭呢？你哭啊！难过就哭啊！”那个声音撕扯着，像是天上的云彩突然被一个惊天的雷狠狠地劈断，然后狂风暴雨。我摸了摸自己的脸上，湿湿的，像是谁的心事。
我没有吃完所有的琉璃花，所以只能拥有不完整的生命，但是会想念他们的吧。
看见那幅画的时候，我的心脏开始了这八年以来最剧烈的一次疼痛，我重重地倒在地上，疼痛几乎折磨地我要昏死过去，可我依然死死地睁着眼睛，我想要看清我前世渴望了一生，又用尽八年时间受尽疾病和贫穷的折磨想要看清楚的景象：画里的天空像是被撒旦拥抱着一样的灰霾，乌云厚厚的遮盖着太阳，而一束阳光穿过乌云直射到大地上。巨大的铺展开来的大地上，满满的都是彩虹颜色的琉璃花，她们全部朝着那束光线生长着，像是一个个赴死前依旧不屈的勇士，满怀着悲壮。小水看着倒在地上满头大汗的我，惊恐地扑过来将我抱紧怀里，然后她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我的脸上：“小璃，小璃，你没事吧？小璃，告诉姐姐，哪里疼？小璃……”她无法在发出声音。爷爷走进来看着我，又看了看那幅画，低着头走进屋里，我听见他喃喃的声音：“琉璃，琉璃花开了。”我紧紧握住小水的手，急促地呼吸着：“琉璃，琉璃……”小水拍拍我：“对，这是琉璃花。这是琉璃花。小璃不要激动，平静下来，听姐姐的，静下来。”我随着小水手的轻拍终于开始平静地呼吸。
爷爷怀里抱着白猫小璃，安静地晒着太阳。这些时间里，我几乎可以听到生命在我的身体里滴答流逝的声音。但是，我的心里有着从来没有过的平静，我终于可以让琉璃花在涅氏家族重新活过来，活成彩虹一样的颜色。
多年前婆婆从备受饥荒折磨的涅氏家族被送到这个世界，他爱上了人间的男子。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像是深深的湖底挣扎着终于游上岸，拥抱着岸边的野花那样美好。婆婆已经开始做好了再也不回涅氏家族的打算，可是就在她准备扔掉那片唯一的可以回涅氏家族的琉璃花时，他看见了自己心爱的男人怀里抱着另一个女人。那晚，婆婆吃下了那片已经开始枯萎的琉璃花瓣。
爷爷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他抱着自己的肩膀，哭得像个孩子。
“她每天晚上都会哭，我知道她想家。她总是跟我提起她的家乡有一种叫琉璃的花朵，像是美丽的彩虹。”
“这是唯一的办法。”
“她的眼睛是茶色的。”
“她说以后家族里有了女孩子，就叫小璃。”
我摊开手掌，看着里面的那朵琉璃花，她那样的轻薄，我在风要把她吹走的时候，用力将她握在了手心里。
我的嘴里仿佛还有浅浅的琉璃花的味道。
可是，这已经是前世和今生的差距。
我躺在大街的角落里，以婴儿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灰色低沉的天空，星星散落开来，星光在我模糊不清的眼睛里显得很黯淡，夜里很冷，我伸手紧了紧包着我的包裹，婴儿的手没有多少力气。那些与死亡不断纠缠的记忆还在我的脑海里，这是吃过琉璃花后的结果，我只吃下一半的琉璃花便开始出现心被狠狠啮噬的感觉，我在疼痛中昏死过去，可是那种感觉还是在折磨着我，那股在身体内部的撞击力一下下地将我推向这个世界。
在这个有着黯淡星光的晦涩阴冷的世界，我是一个刚刚出生就因为先天性心脏病被父母遗弃的女婴。
我安静地等待着有人来将我抱走，就像当初在涅氏家族安静地等待琉璃花在深夜开放。这个世界的空气里夹杂着涅氏家族没有的浮躁和混沌，相同的部分是涅氏家族也有着一样的空虚。一只白色的大猫跳到我的身边，我对它笑了笑，发出婴儿特有的“咯咯”声。好吧，我总是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小璃，你小心点，别伤了她。”声音清脆地可以轻易划破黑夜的宁静，女孩走到我的身边看着我，她伸手捏了捏我的脸，然后低下身子抱起我，她的脸在略显黑暗的夜里却清晰而温暖，黑色的眼睛仿佛闪着比星星还要明亮的光。她看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回过头召唤那只白猫：“小璃，回家了。”
“小璃，回家了。”
涅氏家族住在树木高大的森林里，那里总有清澈的风从头顶吹过发梢，阳光从森林树木交错的地方照射下来，斑驳而明亮。琉璃花茶色的花瓣布满森林，她们喜欢在深夜开放，夕阳出现的时候大片的琉璃花会从天边延展开来逐一合并上，像是一阵茶色的波浪在森林巨大的绿色里铺天盖地地袭来。我会在这些时候想起婆婆说的，那年的饥荒使涅氏家族里大片的人死去，他们在森林里一个接一个地闭上眼睛，然后忧伤会在我的心里蔓延开来。这些忧伤总是提醒着我，我是涅氏家族里最特殊的存在。我喜欢在森林里奔跑，在风吹过的时候闭上眼睛幻想自己是在天空飞翔。黑暗从森林里逐渐漫过来，我会在这些时候更加用力地往前奔跑，我想超过黑暗蔓延的速度，想在光明里存在更久的时间，可是阳光还是在森林最远的一棵树旁消失了。每天这个时候，姐姐也会这样呼唤着我：“小璃，回家了。”
女孩把我抱给一个脸上沟壑纵横的老人：“爷爷，小璃刚才发现了这个孩子。”老人看着我，惊讶地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他缓缓地说着：“既然是小璃发现的，那就叫小璃吧。”他盯着我的眼睛，我发现他的眼眶里布满晶莹的水，水珠溢出眼眶流了出来，我伸出手替他擦去，他再次惊讶地长大嘴巴：“好孩子，好孩子。”我举起手看着上面湿湿的东西，想知道，这就是婆婆说过的眼泪吗？老人露出笑容：“小璃，以后你就叫小璃了。这是你的姐姐，小水。还有，它和你名字一样也叫小璃。”老人指着旁边的女孩还有白猫，声音安详地说着。女孩看着我，脸上的笑容温暖而亲切。原来，我在前世用了十几年时间寻找的东西，在这个世界随处可见。我开始迅速地体会着以前在涅氏家族没有从未经历过的那些身体里的伤痛。饥饿、疾病都是我难以承受的。心口会时不时隐约地绞痛，饥饿这个魔鬼也会躲在角落里时刻准备着给我沉痛的折磨。比起巷子里那些每天此起彼伏的婴儿的哭声，我从未流过眼泪，只是因为我不具有这样的天赋。
爷爷是个捡垃圾为生的老人，每天会在外面捡一些别人丢掉的食物，小水和白猫小璃会在家里照顾我，虽然我有全部成人的记忆和能力，但是婴儿的身体使我所有的与众不同受到局限。我只能无力地看着她们艰难地生活着，白猫小璃会站在我小小的床上一直盯着我的眼睛，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和它的眼睛一模一样，是琉璃的茶色，我大概是吃过琉璃花的原因吧。而小水小小的身体则总是承受着与她不符的艰难，她从外面拖来大大的木柴烧水，为我熬制只有几粒米的小米汤，在破旧的木盆里洗爷爷同样破旧的衣服。阳光照进屋里的时候，小水会抱着我在门口晒太阳，她黑色的眼睛亮亮的，冲我露出乳白色的牙齿：“小璃真乖，从来都不哭。爷爷回来我给你熬米粥哈。我给小璃唱歌吧，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我会在小水的歌声里沉沉睡去，睡梦里会觉得思念涅氏家族那些好吃的花朵糕点，星竹花的糕点是甜的、泽兰花朵的糕点咸咸的，我最喜欢的是花朵糕点是寒色花做的，味道苦涩和香甜夹杂着。我在梦里看见婆婆站在风里，她的眼睛里满是寒光，我一直觉得她曾经作为女王却跟女巫用整个涅氏家族生生世世的悲伤和喜乐来换取现在无止息的安宁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可是，母亲曾告诉我那时的人们都陷入那场饥荒所带来的巨大的痛苦里，婆婆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以后也开始不再有欢乐，所以她征得大家的同意后和女巫签署了这个协议。只是，婆婆没有想到身为公主的我却成了涅氏家族的叛逆者。
爷爷是个很慈祥的老人，他笑起来眼睛微微眯着，像是一个无力的月亮。小水也是被父母遗弃，被爷爷收养的孩子，那样的可爱而温暖。我的心口绞痛时就会紧紧皱起眉头，爷爷总会抱起我轻轻亲吻我的额头：“小璃，还真是不太像个孩子呢。”小水把我每天喝的小米粥端过来：“小璃，吃饭啰。”爷爷放下我，看着小水：“爷爷吃过了，你和小璃吃吧。我先出门了。”“爷爷，今天的饭很多的呢。”小水端来的小米粥果然比平时要浓稠一些，爷爷惊讶地看着小水，小水抱起我把粥一口口喂我吃：“我今天卖了一幅画，那个叔叔给了我好几块钱，所以我买了些米，爷爷可以吃顿饱饭了，还有，我买了膏药，我看爷爷这两天半夜总是腿疼睡不着，所以……”爷爷低下头抹了抹眼泪：“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白猫小璃凑过来蹭着爷爷的腿，爷爷笑了：“两个小璃都是好孩子。”我的心里缓慢地溢出温暖的感觉，就像曾经和姐姐半夜偷偷去森林看琉璃花开放，那些茶色的花瓣在夜里闪着动人的光芒。第一次见女巫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琉璃花的深处，她举起长长的指甲推了推盖住自己大半个头的尖尖的帽子，然后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她用尖锐的声音对我说：“涅璃，你会把琉璃花的花瓣重新染成彩虹的颜色。”她骑上扫帚，消失在夜空里。
即使我有着和别的婴儿不一样的记忆，在生理上却和最普通的婴儿一样，我在一岁的时候开始学会走路，会喊“爷爷”、“姐姐”还有“小璃”。爷爷的年纪越来越大，家里的收入更多的开始依赖只有八岁的小水，她帮很多人家洗衣服，小小的手掌在冬天的时候肿的厚厚的，大股地往外流脓。我终于开始了解婆婆与女巫做那个交易时的心情，也开始在深夜被饿醒看见因为手上的疼痛无法入睡的小水坐在床边安静地流泪时觉得或许没有快乐也没有疼痛并不是件那样让人难过的事。但是，这一切的怀疑会在看见爷爷的笑容时烟消云散，那双浑浊的眼睛闪着温暖的光，仿佛在黑夜里行走，在几乎因为持续的黑暗产生绝望时却看见远处的一盏灯火，而那里是自己的家。
我在涅氏家族是个不受欢迎的公主，行为举止比起那些在没有感情的世界里已经习惯的女孩子少了太多的从容。除了姐姐之外，肯跟我在深夜也一起看琉璃花的只有一个人，他叫涅渊，有着深渊一样黑暗的眼睛。他站在月光下对我说：“小璃，家族里的老人说几十年前女王曾在饥荒的时候被送到另一个世界，可是却被那里的人欺骗了。回来以后，她和女巫签订了协议，献出涅氏家族的所有的喜乐和伤悲来换取这里永远的平和还有安宁。协议生效的那天所有的琉璃花都由彩虹色变成了茶色。”我想象着琉璃花还是彩虹色时的样子，那样的颜色在深夜大片绽放该是多么美丽。我开始一夜夜地和婆婆谈论这个决定到底有没有意义，我们失去了愤怒的情绪，所以连这样的谈话都缺乏生机。
一岁生日的时候，小水用自己攒的钱给我买了小小的蛋糕，她小心翼翼地把用勺子把蛋糕放进我的嘴巴里，我用手推开，看着爷爷：“爷爷，吃。”因为我听见爷爷的肚子发出饥饿的声音。爷爷笑起来，眼睛像是无力垂下的月亮：“好孩子，好孩子。”小水抱起白猫小璃：“我们家的小璃都是最好的孩子。”我的心口在这个时候开始剧烈地疼起来，全身开始因为疼痛发抖，我“咚”地坐在地上，吓到了爷爷和小水。我尽力不让自己的疼痛表现在他们面前，于是我学着爷爷，嘴角咧开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爷爷，抱。”小水站在边上拍手：“小棉笑了，我们的小璃第一次笑。我们的小璃会笑了。”我无法理解自己的这个笑容是否意味着我对感情的一次新的体验，但是我知道我在这么艰难的世界里第一次最真实的感情不是眼泪，而是笑容。爷爷的身体逐渐开始无法抵御衰老带来的折磨，他的意识开始在一些时候变得不太清晰，小水担心爷爷的身体，开始更加疯狂地在每天放学以后画画，第二天带去一个固定的店里卖钱，我很难想象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是怎样靠自己的画来维持一个家的生活，一直到我第一次看见小水画的画，我觉得她的画里全部都是涅氏家族的堆砌。大片的花朵延伸到天边，一个白衣少女在鲜艳的花丛中奔跑着，少女的眼睛模糊不清，只能看见她的长发和瘦削的下巴，让我想起我的婆婆，那个涅氏家族的最高统治者。
我站在夜晚的琉璃花从中背对着女巫：“我要得到我的悲哀和欢喜，请把属于我的那部分还给我。”女巫又长又尖锐的指甲在夜里闪着寒光：“女王已经和我签订了协议，黑色和白色都已经流失，灰色只能靠找到琉璃的彩虹色才能治愈。”我深深地坐进琉璃花丛中，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女巫缓缓地举起琉璃花，看着天上的月亮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怎样才能得到感情。”我深吸了一口气，又几乎像是活了过来。“你吃光这里所有的琉璃花就可以带着你今生的记忆回到人间，但是你在吃这些花朵的过程里会承受最残忍的折磨，所以你不可能吃完，你只能带着部分记忆到另一个世界生活最短的时间，得到你想要的悲喜，然后在即将死亡的时候，再次吃下琉璃花，你会重新回到这里。”我看着她，然后开始一朵朵地把琉璃花塞进嘴里，当疼痛袭击我的时候，我看见涅渊站在高高的地方看着我，他的眼睛依旧像是一个不见底的深渊，他微笑着对我说：“虽然会很久开不到盛开的琉璃花，但是我相信你回来的时候，琉璃花会重新染上彩虹的颜色。”
爷爷终于开始陷入重度的意识不清醒的状态，他开始看着我的眼睛久久地出神，像是看见一个渴望却得不到的梦境。
八岁那年，爷爷终于开始了在记忆里漫长的旅行。他开始看着我突然地掉下眼泪，然后用力揪住我的衣服，像是对一个爱人的依恋。小水的画开始被那家经营画展的老板赏识，家里开始有更好的食物，我也开始有更漂亮的衣服，十六岁的小水站在阳光下对我和爷爷微笑，白猫小棉已经老得没有力气了，终日躺在阳光底下晒着太阳，看见爷爷的时候，也只是象征性地半睁开它的茶色眼睛，满满的都是慵懒的气息。也是在这些日子里，爷爷被检查出患有帕金森综合症，而我则已经在心脏病的折磨下生活了八年的时间。我很平静地面对着这一切，小水在同时听到这两个消息的一瞬间，眼睛里瞬间失去了光芒。她看着我和爷爷，爷爷对着小水傻傻地笑着，像是一个还不懂事的孩子。我走上去抱了抱她，然后低声在她的耳边说：“我已经得到太多我想要的，被抛弃、疾病、伤痛，温暖、喜悦。这些就够了。”小水惊讶地看着我，她大概无法想象这些话出自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我站起来走出门去。在我的身后，我听见小水大喊着：“你为什么都不哭呢？你哭啊！难过就哭啊！”那个声音撕扯着，像是天上的云彩突然被一个惊天的雷狠狠地劈断，然后狂风暴雨。我摸了摸自己的脸上，湿湿的，像是谁的心事。
我没有吃完所有的琉璃花，所以只能拥有不完整的生命，但是会想念他们的吧。
看见那幅画的时候，我的心脏开始了这八年以来最剧烈的一次疼痛，我重重地倒在地上，疼痛几乎折磨地我要昏死过去，可我依然死死地睁着眼睛，我想要看清我前世渴望了一生，又用尽八年时间受尽疾病和贫穷的折磨想要看清楚的景象：画里的天空像是被撒旦拥抱着一样的灰霾，乌云厚厚的遮盖着太阳，而一束阳光穿过乌云直射到大地上。巨大的铺展开来的大地上，满满的都是彩虹颜色的琉璃花，她们全部朝着那束光线生长着，像是一个个赴死前依旧不屈的勇士，满怀着悲壮。小水看着倒在地上满头大汗的我，惊恐地扑过来将我抱紧怀里，然后她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我的脸上：“小璃，小璃，你没事吧？小璃，告诉姐姐，哪里疼？小璃……”她无法在发出声音。爷爷走进来看着我，又看了看那幅画，低着头走进屋里，我听见他喃喃的声音：“琉璃，琉璃花开了。”我紧紧握住小水的手，急促地呼吸着：“琉璃，琉璃……”小水拍拍我：“对，这是琉璃花。这是琉璃花。小璃不要激动，平静下来，听姐姐的，静下来。”我随着小水手的轻拍终于开始平静地呼吸。
爷爷怀里抱着白猫小璃，安静地晒着太阳。这些时间里，我几乎可以听到生命在我的身体里滴答流逝的声音。但是，我的心里有着从来没有过的平静，我终于可以让琉璃花在涅氏家族重新活过来，活成彩虹一样的颜色。
多年前婆婆从备受饥荒折磨的涅氏家族被送到这个世界，他爱上了人间的男子。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像是深深的湖底挣扎着终于游上岸，拥抱着岸边的野花那样美好。婆婆已经开始做好了再也不回涅氏家族的打算，可是就在她准备扔掉那片唯一的可以回涅氏家族的琉璃花时，他看见了自己心爱的男人怀里抱着另一个女人。那晚，婆婆吃下了那片已经开始枯萎的琉璃花瓣。
爷爷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他抱着自己的肩膀，哭得像个孩子。
“她每天晚上都会哭，我知道她想家。她总是跟我提起她的家乡有一种叫琉璃的花朵，像是美丽的彩虹。”
“这是唯一的办法。”
“她的眼睛是茶色的。”
“她说以后家族里有了女孩子，就叫小璃。”
我摊开手掌，看着里面的那朵琉璃花，她那样的轻薄，我在风要把她吹走的时候，用力将她握在了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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