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船

我从浴室里出来，带着大团白雾和一排潮湿的脚印。她正坐在她的那边床上，脸上是一种焦灼的寻找物品而未果的微妙表情。很显然，她要说些什么。我摆好一个舒适的倾听姿势，靠近她。
“亲爱的，我越来越轻了。”她说。
“唔，非常好，让我看看你哪里瘦了”我将头沉在了枕头里。
“不是瘦！是轻！”她辩白道“是像羽毛，或者气球的那种，会漂浮，缓慢上升的轻。”
“我今天去拔浴缸的水槽塞的时候，每次手都够不到池底的塞子，有股巨大的浮力阻挡着我。好几次我的指尖都碰到了塞柄，可我却无法再近一步。我觉得我的密度越来越小了。我好象在慢慢变薄，变的透明。我很恐惧，你有没有在听！”
“有阿，当然有”我勉强撑开眼皮，只两三秒又失去意识。我依稀感觉到她在晃我，却怎样也不能醒过来。
我做了个梦，梦见她，一直喝水，饮水机里喝光又去水龙头，最后整个躺在浴缸里喝，她越来越肿胀，直到填满了整个浴缸，再也不能盛下一滴水。我不敢碰她，怕将她碰破。水都留尽，只空留一张皮。
我极少梦到她，所以醒来后想讲与她听，却发现她不在，早餐留在桌子上。我去看了眼她平时经常留便签的冰箱。右上角粘着一张黄色的小纸片，并未书写。我没有深究，匆匆吃过早餐去上班了。
我下班回来，听到厨房里有声响，走过去看到她在努力伸手将菜铲伸到锅里。她的身体和四肢都像充了氦气，漂浮在炉灶上方。她有些无法掌握平衡，每翻一铲都伴随着身体剧烈的晃动。我走过去抱住她，将她拖回地面，她回过头对我笑笑的说：“饭好了，吃饭么？”
夜里我被冷醒。原来是她已漂浮到了天花板，也将被子带到了地上。我给她找件厚睡袍，踩两个凳子将她裹起来。她脸上还是笑笑的。
她会很多种笑，待客的笑，讥讽的笑，自信的笑，愉悦的笑。眼下的笑却让我觉得陌生，是种悲悯的笑容，眉头似皱非皱，嘴角似翘非翘。仿佛万物刍狗。
这目光让我难受，我清了清嗓子。问她“要不要水？”她略微摇头。
“还觉得冷么？”依旧摇头。
“你会离开吗？”这次她点了点头。
“你会去哪里？”她笑着不答。
“唉”我叹口气，将椅子搬到靠窗处，头倚着靠背，仰望着她。“我们好像很久没说话了。”我说。“从前还总因为彻夜聊天而不能去上班，而现在你的脸，对我来说与平时陈设的摆件并无二致。可能慢慢失去重量的，并不只是你吧。”她并无反应，眼神却是望着我。
“虽然从未同你说起，我最近总是无端困扰。我会认为我的大脑让我痛苦，我让他具有道德并且饱受世事挤压，我让他学会选择和被迫放弃选择的权利。我让他了解公正并体验专制。这一切都在不断绞碎我。有时候我想将思考停止下来，过一种去智慧化的生活。将所有人都简化为一种符号、一种只有我自己能读懂的文字。他们的语言被我过滤，我不去考虑内容，只依靠体力和直觉。同时简化我自己的语言，减少判断。不去研究意义、原因、发展，对出现的一切事物与行为只接受而不去怀疑。
我不知道我是否做到了，可是眼下我又被另一种痛苦捕获了。我无法具体形容，无法确认这痛苦的真伪，甚至无法证明这确实是痛苦—它似乎比痛苦更薄，却更密不透风。但他确实抓到了我。”我说完甚至自己也觉得可笑，于是不再发一言。我们又继续沉默对视了一会儿，我觉得很累，于是回到床上又睡下了。
第二天下班回来时，她已经不在了，餐桌上依然备好了饭菜用盘子扣住-我不难想像她为这一餐费了多少力气。冰箱上的便签，写的是常吃几个菜的食谱，被贴到了冰箱门的最高处。
我吃过晚饭，打开电视。看广告到睡着。梦见我将浴缸里的她戳破了，眼看她慢慢瘪下去，最后只剩一张褶皱的薄皮，也随水流滑进了下水道。我猛然了解自己，原来除她之外一无所有。
她走了之后，我开始学会做饭并且知道用过炉灶之后将天然气阀拧紧。我换掉了碎花的桌布，重新铺了一张格子的。很多时候我会像她漂浮在天花板上时候一样的和她说话，张口却发现我也已经丧失了语言。
有邻居问我你太太去哪儿了，我回答“她飞走了”。之后我听到有传言说我太太跟人跑了。
我每天依旧系着领带上班下班，努力维持着生活的一成不变。直到有一天我在浴缸里泡澡，感觉自己渐渐浮了起来，我挣扎着想去拔水槽塞，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够不到塞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