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
蓝色
1
大学临近毕业，实在闲的蛋疼，就报了一回英语四级。买来厚本的阅读训练，每天出入图书馆。学校也有单独的自修室，要更加敞亮。但华子大一时就梦见过我在图书馆有一场艳遇。姑娘文静漂亮，穿红色的长款羽绒服。
华子说我俩四目相对，彼此无声，颇有点儿茫茫人海中相遇的浪漫。但突然间我就大步向前，摁起姑娘狂吻，把一部文艺片吻成了三级片。他说的时候我蜷在被窝里，发蓬眼昏，萎靡如面包屑，一刻钟后我已经新衣新鞋的游走在一排排书架中间。啫喱水喷多了，生怕一低头扎着谁。那会儿我每天都在幻想和我的百分百女孩儿相遇的场景。在那个琥珀般的场景里我会突然觉得宇宙有了边，因为看着她的眼睛就像是在看着我自己。好不容易等来上天的指示（虽然老天爷打错了电话），怎么能错过。图书馆里人不少，女生占多数，歪瓜裂枣也占多数。倒是有个穿红袄的，但身材敦实，转过脸来还长着黑色唇毛。两个钟头后我终于决定放弃，拿着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去门口办手续。原本是打算借《周公解梦》，可是没有。
管理老师问我要代书板，可我压根儿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她又要我拿借书证，我就翻遍了钱包。“留下值日。”她语气冷滞，表情木讷，俨然是台人肉服务器。那天我一直等到中午闭馆，来回拖了三遍地，累的腰疼。从此就没去过。
再去图书馆，我抱着更加迫切的愿望。可好读书的姑娘都不是那么漂亮。我羡慕华子，他每天都骑车去护校找大桂，一起去吃俩人都爱的红烧茄子和牛肉板面。此刻他们肯定在护校的小树林里热吻，我却假装在读什么洋文，间或抬头瞄几眼对面或经过的女生。我发现我变猥琐了。
坚持了一周之后，我又决定放弃。当时有一对情侣坐在我对面，女生长的像日本毛片里的，男生更像。可那个尤物总要不断往那个猥男怀里蹭。我收拾起书包围着校园转了一下午，没看见几个人。春已浓郁，路两旁油亮的杨树叶子闪烁如水面。还有三天，被无数作家青睐的，档期表里总填着“邂逅”的四月就要结束。我背倚凉亭柱子看着花园里乐呵呵的孔老二石雕，回想过去的三年，发觉时间快的如同风翻动一次树叶。两个多月后我将再不回到这个地方，除去华子结婚那一天。在这个季节连狗都开始褪毛，去哪找什么穿红色羽绒服的姑娘。
六月的早晨，华子叫醒我，说一起去考四级疑是我们系英语最差的学生，也极可能是全校最差。高考那年英语超简单，我考了120，他砍下35。若他也考120，绝对上得了一类本科。我想连这家伙都喜笑颜开的要去赶考了，我怎么能够缺席。“可我没收音机呀。”我说。“我也没有，就这个。”他从裤兜里拎出一副从MP3上扯下来的耳机子。
不等坐下先打量身旁的姑娘，忘了何时有的这个习惯。还真长的不错，五官灵巧，邻家小妹。我戴上借来的耳麦式收音机，不时偷瞄她。一对外国男女正煞有介事地谈论着一条爱吃萝卜的狗。她双手放耳麦上，低头抿嘴，宛若地下党的发报员。
寸，正式做听力时收音机没电了。我把电池咬的跟奶糖似的依然无济于事。她撇嘴笑我。我也乐，就戴着装样吧。有了这个氛围做基础，收完卷后我跟她搭讪也不会显得太突兀。她笑着说挺难的，差点没做完。
华子在门外摇着耳机子等我。
她叫周娜，中文系，竟然和华子家在同一个单元。我问华子她有红色羽绒服么，华子恍然大悟，“还真他妈有！”
各宿舍的散伙饭也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
2
我顺利的从QQ上加了周娜。设好上线提醒，确保能赶在第一时间跟她聊。考虑到她是中文系的，为了凸显我的文艺气质，我总跟她聊法国电影和英国摇滚乐。但后来发现她很爱听《最炫民族风》。兄弟们建立了名为“穿越黄昏”的讨论组，说我是横木吐新绿，纷纷出谋划策。但这是个完全没有创意的智囊团，他们推出的可行方案只有吃饭和看电影。被我否决后一个兄弟说没办法呀，现在都讲究快节奏，追求的是打一炮换一个靶，这已经够有情调的啦。于是我就给她打电话。她说等我们熟一些再吃饭吧，我说中国人都是靠吃饭才熟起来的。她想了想，说，那好吧。
我五点半就跑下楼，骑着自行车在她宿舍楼旁的水磨石广场上做无休止的圆周运动。一个玩花样轮滑的学生在不停地折腾。一个小男孩儿领着金毛狗在随意地溜达。此外还有一个剧组。女生往眼里滴完甘油之后，男生动情地说：“我们将去往不同的城市，就把我们的爱情留给校园的四季，让我们各自融化在人群和时间的洪流中吧。”女生肩膀颤抖，捂嘴啜泣，“不，你说过你会永远。你变了。”“变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虽然我是宇宙中最坚强的精虫，但世界每秒钟都有不同。亲爱的你不要带着流水的忧愁。”与此同时，摄像穿着轮滑鞋，端着卡片相机，被人推着围绕二人缓慢旋转。男生绝决地转身，甩开女生的手。女生僵在空气中的手捂回胸口，慢慢蹲下，“心好痛。”男生已走远，她侧躺在地上蜷缩了起来，身上披着夕阳。金毛狗远远地盯住她看。正对着她的摄像下巴哆嗦着被揪着往后滑。最后他在十几米外带着哭腔大喊一声，“咔！”
周娜笑的前仰后合。我受到鼓舞，就又伸出手演了一遍，捂着心说痛。七点才接到她的电话，在之前的这段时间里这桥段一直在我眼前重复。
周娜问：“你什么感觉？”“没感觉。就像迎接一个平常的暑假。”“这可不是平常的暑假。再开学可就没你们80后什么事儿了。你有什么打算？”“考研，想再玩儿两年。所以秋天我还回来。”“真快，还一年我也要毕业啦。”
我们开心地聊了两个多小时，得知她爱做菜，爱做梦，有外星人和飞碟那种。她同伴也说了不少话，我只装作有兴趣的嗯啊答应着。回去的路上我骑的飞快，屁股不沾车座，有种一下子回到了童年的清新感—这叫怦然心动。真是个纯情可爱的好姑娘，只恨那小子早不给我介绍。改天就请她看电影！
3
第一次怦然心动时还没学过这个词。那年上初三，女孩儿坐我前面，有最多的漂亮衣裳。我觉得她长得像Hello Kitty，比班里所有女孩儿都粉红。我指着她的笔袋说，你像它。当然是夸奖的意思。但她生气了，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下子变得更像。
我写字挺好看，她画画挺好看，所以每次的黑板报都是我俩办。周末的教室空荡宽敞，我们老追着打架，她没少哭。可渐渐地空气中漂起了无数个透明块儿。它们柔软地撞击我，汽化成温馨情绪，又凝聚成形。我相信她也有同感，因为她的笑容和我一样，夹杂着紧张，探索和犹豫不决。
有天我鼓起勇气在黑板上庄严地写下了一个红色的“爱”。
4
我躺在床上忐忑不安。半个小时后周娜终于回了短信，哈哈，咱俩看电影不合适。我继续发：我喜欢你。她立即回：嘻嘻，非常愿意和你做好朋友。我一阵难受，感觉日月无光，发：这拒绝真老套。她回：坦白说我对你没有谈恋爱的感觉。我发：等秋天回来我追你吧。小姑娘特淡定，随缘。
老大借了个单反招呼我们出去拍照。校园里一下多了十几处办理行李托运的点儿。麻袋一墩墩鼓鼓囊囊紧靠着，女生捂着眼争相往称上跳。花园里凉亭边假山下果树旁都有人在挥舞剪刀手。情侣们相拥在各个角落，不分早晚的忙活。穿学士服的班级轮流跑到图书馆的台阶上跳跃，把帽子抛向高空，朝气蓬勃，下一刻都抱头四散。华子也跟熟人借了一身，站到怪石旁，一手托帽，昂首挺胸，神情肃穆如颁布汉莫拉比法典。我骑到孔老二脖子上，咬着牙使劲。后来给周娜打了个电话，说出来拍张照吧，华子也在，就在图书馆后面的花园里。
5
我坐在地板上，往旧相框上粘贴相片。相片凌乱摆在我四周，除周娜的两张外我全做成了黑白色。我还把站在凉亭里挥手的她做成了抽象派。脸被拖成葫芦，额宽嘴阔长挑眉毛，乍一看很像蟋蟀。另一个她坐在被太阳照得惨白的体育场看台上，蔚蓝色的天空液体似的占据了相片三分之二的空间。她披着头发，白体恤衫外穿件天蓝色的棉布连衣裙。手摊在膝头，身子微侧朝后看去—看台顶端的白栏杆上落了一只长翎大鸟。这照片让我想起了高中时听过的叶蓓的《蓝色》。那盘蓝白相间的磁带是Kitty转了三辆车送给我的最后的礼物。临走她还哭了。这是遗忘多久的事情了，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
我把它贴在了相框的最中央。
6
Kitty和我四只沾满红灰的手握在了一起，“爱”字外围着一个红色的桃心。无数粉笔灰跃动在穿透窗户的阳光里，像新生的鱼虫把我俩包绕。她的手带着一种莫名的温存，正是那些透明块儿的源头。几秒钟后我们紧张地松开手，迅速把图案擦去。温存还在我心里呼吸，仿佛柔软的鱼。
有一回写完手抄报后时间还早，我们就骑车到了附近的田野里，手牵手爬上一个土山。那是我们老家很有灵性的一个山，老人们说里头住着狐仙。果然，半山腰上有个看不到尽头的黑洞，洞口旁遮掩着酸枣树。微风神秘一吹，枝摇叶颤。Kitty双手搂住我胳膊，说有点儿害怕。
我俩站在光秃秃的山顶上，春风拂面。电线杆小棍儿似的无限排开，麦田平整如台球桌面。站在高处的好处就是既能看到一览无余的远处，又能看到发生了改变的附近，世界因此一下子变成了风景。我跟她说我敢在这儿撒尿，你信不信。“不信。”我果真撒起来，勇敢的像个英雄。她哎呀一声跑下山，让我感到分外孤独。那是我生命里最长最惊心动魄的一泡尿，一年多过去还梦见刚尿了一半就被狐仙揪掉了鸡巴。
7
我是在回家以后爱上周娜的。我觉得她是我的第一次爱情。
最后一顿散伙饭学校请，好几百人围满了特色食堂的圆桌。大桂也来了，吵着要见周娜，说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菩萨吹皱了大佛的心。我说叫了，不来。华子趴我耳朵上嚷，要么再努把力，要么干脆算了。我说算了。大桂的表情富有专家深度，“看来你只是喜欢她。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人就是犯贱。就算火车上收到的她的回复短信是“认识人多了，难不成都是缘分？”就算看着那张蟋蟀的脸，我还是想她。思虑再三，又给她发了条短信，你猜金鱼会不会被饿死。她回：不会，你真幽默。我的心情一下子好的收不住。
我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常盯着她的赫本头像发呆，一收到上线提醒就“蹭聊”。司法考试的资料被我扔的满地都是。我们的关系进展很快。我几乎每天都给她编写笑话和脑筋急转弯，纵然我无法亲眼看见她的笑。她完全激发了我的创作欲望，路边的秽物都能给我带来灵感。我一挪开脚就问，知道为什么公交车站牌旁边的树要比别的树都粗吗？她说，不知道，因为晒不着吗？我很得意，笨，因为有很多人晕车。
她也开始喜欢我了，因为我能感觉到我俩情绪的一致。我短信约她，美女，网上聊聊。她立马就上线了，嗨，帅哥。然后跟我讲她教的那些小学生们的趣事，讲她爱吃糖和奶油蛋糕，讲她的狗被人毒死了。或者一上来就回馈我脑筋急转弯，问我猎人的枪射程是100米，他和狼相隔200米，为什么还能把它打死。我说猎人曾是标枪运动员，参加过奥运会，他是把猎枪投出去把狼扎死的。她自然被我逗笑了。原来爱情真的像电影里说吐了的那样，乐其所乐，忧其所忧。听说她得了感冒，我恨不能连生理痛都去顶替她。原来情绪受控是如此幸福的一件事儿，为别人活着的人才是最快乐的人。
我让华子帮我给她送了个蛋糕，蛋糕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糖”字。她很开心地说好吃。华子说我有戏，要给我直截了当地问问，我说还不是时候。
有天我花一下午的时间躺在床上想，等秋天回去了能在她面前显摆些什么。动物世界里雄性求偶的方针一向都是有本事就拿出来晾晾，连骆驼都知道靠甩一满脸牙膏沫来彰显英俊之姿，我不能连头牲口都不如。我会修电脑啊！今年寒假我就在一家电脑维修部打工。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胖子，老跟我们说乔布斯和比尔•盖茨也都是从车库里搞起来的。我学东西很快，还修出了一个微妙的气场。一些小小不然的问题往往一碰见我就吓得隐藏起来。我前脚刚走，客户就又打来电话。我想象她的电脑坏了，在她焦头烂额之际，我夹着光盘包和螺丝刀英雄般出现，所有问题迎刃而解……手机响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我。她说，喂，电脑坏了。
什么感应，太快了吧！我脑海里顿时出现了一幅图画：我躺在床上，我的天灵盖里窜出了一道光，穿过层层楼板打到了天上。可歌可泣的老天爷站在宇宙深处，用镜子把光反射回来，击中了周娜打工的那家小学生培训学校的楼顶，然后再穿过层层楼板。她当时正在教那群小崽子们写看图作文，光突然打来，电脑屏幕就花了。她瞬间想到的只有我，我兴奋地要死。
我沉着地说这个问题非常严重，但别担心，跟随我的步骤。好，开始：拔下电源—拆开机箱—拔出内存—用橡皮擦一擦—摁进去—插电源—开机—OK。
她兴奋地说：“好神奇！”
秋天一定要回去！
8
我又琢磨着给她写情书。我的第一封情书。
先用word打草稿，再用钢笔誊抄。没有信纸，只好写在了打印纸上。我写了四张半，还在最后半张上画满了简笔画。上小学时语文老师就说一定得把字练好哇，不然将来写情书都得抓瞎。从此我开始练字，现在手却生了。大学三年一瓶墨水都没用完，临行前被我扔出窗外，染了楼前一地。
我问华子要了她的地址，原打算瞒着她，没忍住。没成想她特别开心，说很久没收到过信啦。是啊，我说，我也很久没写过信啦。第二天中午她打电话问信什么时候能到，我说不丢的话最多三天。她说我等不及啦，刚才在睡觉，做着梦就突然想到啦。
刚上高中那会儿，特别喜欢写信。打小就学信封和信的格式，终于同学间的距离达到了可以通信的程度。我主要跟周洲和Kitty通信。周洲从小就爱说相声，加上当时正读《三重门》，一封信下来全是文字游戏。Kitty爱忧郁，常掺几句郭敬明的话，总是画的花里胡哨，还特别香，我老闻。
9
出去溜达时碰见了初三就退了学的陈磊，我已经六七年没见过他。他和周洲是我童年里最好的伙伴，仨小人儿总站成一排比赛谁尿的远。如今他满脸络腮胡子，用他的银色A4把我带到了一屋同学面前。我感到很拘束，像一块被谁抠下来又被改变了形状的拼图，没法再严丝合缝地嵌入他们中间。
男生大多胖了，多了些痤疮的疤痕。女生全部脸画浓妆，衣着光鲜。我试探着问陈羽飞几个月了，她托着肚子笑，“八个月了，你是谁来着？”
“还上学呐？”刘郑凯搂着陈羽飞问我。“毕业了。你俩还真成啦。”“没法，砸手里啦。在哪儿上班？”“没，还在准备个考试。”
“周洲考上浙大研究生了。”陈磊说，“月底就走。”
“挺好。”我说。
躺在床上像躺在陌生的大海里，焦虑感奔踏而来，接连不断地冲撞着我。这是前所未有的感觉。感觉自己是被生活远远甩出去的泥点，独站路旁，看列车呼啸而过。我曾是那帮人里学习最优秀的孩子，是他们遭家长训斥的正当理由。可如今他们都早已有了自己明确的方向，坚定地向上，积极地使劲儿，同时也享受着努力所带来的成果。而这种向上我早就失去了，一再颓废和放弃。到了现在，连想干什么都不知道。
中考时我的成绩不理想，但依然毫无悬念的进了重点高中。周洲去了普通高中，薛晨只能上那所最破的私立中学。我的成绩越来越差，她常在信里鼓励我，偶尔装作得意的说就你这样还怎么跟我一起上大学。高三时我和周洲在公交车上遇见，气氛已经生冷。他大概知道了我的情况，说了句宁当鸡头，不做凤尾。
复读一年依然考了个穷乡僻壤的专科，别人是三年高中四年大学，我正好相反。大学期间若不是自考本科幸运毕了业，连司法考试的报名资格都没有。如果现在去找工作，和高中生找到的完全一样。我想出去走走，全国各地转一圈，可眼下理发的钱都得管我妈要。
我整夜失眠，感觉到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彻底结束了。我想起薛晨哭泣的脸，想起周娜轻松的话，“这可不是平常的暑假。”
“薛晨怎么没来？”程芳问。张桐吐飞瓜子皮，“陪孩子打针去了。”
10
最后一次见薛晨是高二快结束的时候。电话里她欲言又止地说有个男生追她。我说那你跟他好啊。我俩由于鸡毛小事儿闹了很大的别扭，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联系。这次冷战持续的比以往都长，我预感会接到这个电话。沉默了半分钟，她说：“这个周末我们学校放假，我去看你。”
她早就不像Hello Kitty了，长发，细腿，戴和超级女声一块儿火起来的黑塑料框眼镜，推车经过的男生都上下瞄她。她的身体同样是我十八岁里最大的困扰。她说：“我们走走吧。”
路上我对她爱搭不理，她说话我总呛着，她牵我手我总挣脱。那个年纪就是倔强，还老爱靠夸张棱角来彰显个性。现在想来，对她的喜欢其实是转个弯指向自己。不仅从没对她的感受感同身受过，而且爱从左右她的情绪中提取被喜欢的快乐。所以这只能说是占有欲。那时我常心里嘀咕，我可能心理变态。可我偏不给她道歉。
后来她不说话了，自己听音乐，还哼起来。我烦了，一把扯过耳机戴上。
她的眼睛忧郁的像两颗果冻，定定地看着我，我却依旧无动于衷。“真这么烦我？”“废话。有事儿快说，没事儿走了。”她的语气柔弱下来，带着依赖，“你陪我走走。”“没功夫！”她一把拽住我，眼眶站泪，“要是真烦我，等随身听一没电我们就分手。”说完扯过一只耳机戴上。“好哇！”我两眼一瞪。
我装作特别反感地走着，她在一旁疾步追随。半个多钟头后，叶蓓变成了老头子，呜啦拖沓，很快就跟卷进马桶的漩涡似的消失了。尽管我刚走出点儿温馨感来，还是利索地甩掉耳机，“走吧，那男的等不及了吧。”她不说话，低头取出电池，咬的满是牙印后重新装上。我好奇地戴上耳机，随身听竟然再次发出了清晰的声音。叶蓓继续唱，很旧很旧的风 在天上 我轻轻地转向你 秋天快来啦……“挺神呀！”说完我立即收起兴奋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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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天过去，周娜还没收到信，看来是丢了。几天后，我投过稿的一家独立杂志在群里公布他们的新栏目“情书”，他们会负责把杂志寄给对方。我把情书的电子稿投过去，第二天就收到了过审通知。我庆幸那信丢的好，她肯定会为这个新奇的方式感到意外。而且她还能看到我写的小说。两年里我写了七八篇万把字的小说，这是第一次过审。看完小说她会明白我全部的心思。老天爷真是为人民办实事儿。但成事在人，她依旧可能拒绝我。这回我忐忑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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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的夜里，我爸把一醉汉撞成重伤，赔了不少钱。我妈成天朝他骂娘，理由是他为什么开车。也一并把我骂了，还要砸了电脑。
我对周娜的感觉出现了矛盾，还掺杂着陌生。维系着我俩的意念绳索已无迹可寻。我十几天没联系她了，她也不联系我。作为替代，薛晨开始频繁的被我想起，填补情绪空白。
以前总期盼能遇上自己的百分百女孩儿，以为她的出现会以光的形式打进我眼里。而透过这道光，我看到的世界将会变成万花筒。现在觉得，百分百女孩儿不一定存在，百分百爱情不一定是寻找另一个自己，性格上的互补也是最般配的结合。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产生和一个女孩儿组成家庭的愿望。买个不大的房子，养缸安静的空气，她做菜可口，我干活拼命，生个孩子像她也像我—这真叫幸福。但薛晨已为妻母，不再和我相关；周娜可能从没有在意过我，我对她其实也仍旧一无所知。如果那天坐我身旁的是另外一个漂亮姑娘，甭管她披红还是戴绿，我肯定都会喜欢。我可能只是在填补空白。
我想把周娜从脑子里彻底排空以后再进行冷静地分析，但没站定，还是蹭了过去。
我：美女，干嘛呢？
她：去西安找我同学玩儿了，在聊天。你在哪儿？
我：在坑里罚站呢，紧挨着陈道明。
她：呵呵，少来。你不是要回学校吗？
我：还没司考呢。
她：考研不是非要回学校吧？
不知道她为何紧跟着问这个。可能她和她的朋友正在讨论我，也可能只是事不关己的询问，我甚至还从中看出点儿故意标明距离的意味。这也是我最近所想的事，在飘满人民币味儿和医院来苏水味儿的空气里，关于房租和生活费我开不了口。
我：这也是我最近考虑的事。我的同学都不在了，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回去。
她：那就别回来了。
13
真是见识了一回“天下第一考”。考生的年龄跨度太大，排队进场时更像是在超市领发票。我前座是个胯部宽大的孕妇，半个钟头上一趟厕所。我心神不宁，急的老喝红牛，依旧是个懵。第二天下午出去时，感觉天都变了颜色。
月底，对门的兄弟从成都打来电话，说读研真没意思，都各自忙活。他说他很焦虑，可又无所措手足。虽仍身在校园，已然是两种心情。
华子和大桂在国庆节订了婚，第二天坐长途客车来找我。周娜在我和华子的游说下也来了。正好我爸妈回了农村老家，得待阵子。一大早我就收拾房间，把相框塞橱里后给老五打电话借钱。老五是我们宿舍最豪爽的一个，若生在战乱年代，出落不成英雄也能当个山大王，毕业后如愿开了家饭店，每天把酒言欢。我让他过来，他说太忙走不开。
我们一起逛了博物馆，动物园和游乐场。周娜开心时候的样子像一只刚满月的小狗，时刻充满了活力和兴趣。
睡觉时华子说她来了就是对我有心，我说再看看。“你就闷着吧，净给你创造机会了，明儿可是最后一天。”
最后那天晚上，我们在火锅店吃饭时碰见了薛晨。她三岁多的儿子在大厅里乱跑，跑到了我们桌。
她毫无尴尬，只是充满惊喜地跟我打招呼，说完全没想到是我，问我还上学吗，问哪个是我对象，说我怎么成圆脸儿了。她烫了头发纹着眉，截然是个幸福的lady。我硬挂着笑脸，心里翻腾如搅拌机。她十八岁的身体仍留在我身上，所有触觉其实都没消散。她亲吻我的脸颊，闭眼等我吻她。蜂花牌护发素散发着甜味儿，正在生长的胸脯像睡熟的小动物，抱多久也不觉得厌。我却总对她发火，等她向我认错。
她抱起张牙舞爪的儿子，让她俩有空去她的美甲店。她老公高大英俊，客气地跟我们握手再见。
周娜说你同学好漂亮，大桂说她男人更好看，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没吭声。窗外的一切都没变。薛晨从这里奔跑着消失，又忽然拖家带口的出现，真像是变魔术。
叶蓓的声音再次呜咽着卷进马桶后，我跟薛晨说你再咬咬，那招还真灵。她从挎包里取出一盘没拆封的磁带塞给我，哭着说你自己回去听吧，就跑向了公交车。只看见长发在肩头跳跃，看不见她的脸。我不想跟她分手，如果她再说一遍喜欢我，我会立马抱住她。可我攥住的只有一只扯断的耳机。从此她再没给我写信或打电话。我很失落，又不敢去找她，就常倚墙坐在宿舍的床上，捏着磁带盒表演感伤。后来听说她没高考就退学了。连续两年我的高考成绩都很差，两次报志愿填的都是她曾想去的学校。
华子和大桂激昂地演唱了他们的保留曲目《香水有毒》和《爱情买卖》后就一起出了包间，说是上厕所。
我问周娜唱什么，她说你把灯打开，随便放几首。我选了几首歌，坐回去说：“再多玩儿几天吧。他俩是工作。”“不，我妈让我最多玩儿三天。”“再多玩儿几天，要是觉得不方便我给你找家酒店。”“不行。还有，今天唱歌我请客。”“你哪有权利，这事儿都是属地原则。”“你学的法律框不住我，” 她盯着荧幕说，“只要我决定不跟谁谈恋爱，就一定要回请他一次。” “你这么噎我，还叫我怎么往下说。”她朝我笑笑，“你想说什么？”
“你别笑我。”我咬着嘴唇，失落感像从喉咙跌落的薄荷糖，滚出了一路陌生。“我不笑。你说。”看我红着脸支吾，她轻松地说，“从小到大有很多男生追我，我都习惯了。没事儿你说吧，说出来就好了。别跟个小学生似的。”“明白了。”我朝她笑笑，“说说，喜欢啥样的。”“成熟点儿聪明点儿，就是特别会跟人处的那种聪明。”“老油子呗。”我不屑道。“别这么说。我妈就特别聪明，我最崇拜我妈了。”“就从没，喜欢过我？”“我就是爱交朋友，对谁都热情。”
在我们中间迅速筑起了一堵墙，我不停点头，薄荷糖已把胸腔撑的很大。“其实咱俩也没见过几次面，连电话都没打过几个。我可能不太了解你，可觉得就是了解你。也想过放弃，但一想到你看到你就很开心，就是喜欢你。”
“时间能解决一切。” 接着她轻描淡写的把木楔子钉进了墙面最后的缝隙里，“我是说你会忘了我。”
确实是一个傻逼在沉醉,我他妈沮丧的要哭了。我心里有很多话想只由她来倾听，关于薛晨也关于她的。可她轻松的表情分明在说我们一直处在不同的频率当中。
我走进包房的卫生间，对着镜子洗手。在短短三个月里我成了个恶心的胖子，像一下看到了三十岁的自己。中学时代的我是个漂亮少年，时刻拥有跃动之心。薛晨全身都散发着穿瞳透心的光芒，带给我很多纯美时光。一想起她临走时哭的样子，就感觉被什么紧紧箍了起来。我真的很抱歉。
淡色的嘴唇还在笑 垂落的眼眸还在眨 点燃过男孩的火焰 天空太遥远 遥远的好像不存在
外面唱起了叶蓓的《蓝色》。是周娜在唱。我真的哭了。被旋律推高，被推下悬崖。那种永远无法挽回的坠落感就像是发生在宇宙边缘的坍塌。我面对着自己扭曲的脸，任由去向。有种透明的东西正顺着毛孔源源不断地向外挥发，同样无法挽回。这东西在我身体里已待了很久，离开后骨肉间依然留着缝。我难过，可又感动，甚至觉得世界美好。
花时间平复呼吸，走出去跟周娜一起唱歌。
很旧很旧的风 在天上 我轻轻地转向你 秋天快来了 很旧的诗 我看到 展开了语言的爱和歌 秋天你就快回来啊
华子和大桂也进来了。我们举着酒瓶和麦，凑在一起反复地唱。至少在这首歌里时间是停止的，心与心是相通的。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躺在沙发上，身上穿着蓑衣，怀里抱着相框。大桂说昨晚上我和华子紧搂着跳舞，跟马德保半球实验似的怎么揪都揪不开。
回家后华子倒地就睡。我还在闹，套上墙上挂的工艺品，拿出根棍儿就开始跳舞。说自己是原始人，还要钻木取火。“你看你们家墙让你钻成什么样了！” 我把相框反扣，问谁拿出来的。大桂说还能有谁，抱着满屋跑，还站茶几上朗诵。“还巨深情，”她向我颤抖手臂，华子随着她的声音在一旁跳芭蕾，“啊，让我们融化在人群和时间的洪流中吧，亲爱的你不要带着流水的悲伤。啊，我爱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飞鸟和山岗……”
周娜背着大帆布旅行包站边上笑，“我有那么丑吗！”
一直睡到下午四点。在这八个钟头里我好像同时做着六个长梦，犹如被困在影像组成的不停拧动的魔方里，任何角度看去都是周娜和薛晨。《蓝色》始终像风一样吹拂左右。醒来时意识仍旧分裂，唯一记得的片段是我跟薛晨说我爱你，对不起。她依旧头也不回地哭着跑下山。我感到分外的孤独和慌张。一只长翎大鸟从山下振翅飞起，周娜穿着天蓝色连衣裙，站在台球桌面般的麦田里向我招手。裙裾飞扬，毫发清晰，比毛泽东雕像还雄伟。看着被戳得面目全非的墙面，我又流了泪。
翻箱倒柜找出了装信的铁盒子，那只耳机也在里头。现在看周洲的东西依然觉得有意思。几封看下来，乐得不行。
薛晨一共给我写了十七封信，一一摊开才发现每封信的信封和邮票都不同。我打开那个画着一头拎着心形气球的猪，贴着蓝色台湾海岸线邮票的信封，展开彩色信纸，看见了她歪扭的蓝色中性笔字迹。第一句是那会儿都爱用的俏皮话：展信周杰伦，快乐蔡依林。信纸中央用彩笔画了一只很大的Hello Kitty，云雾状的话框里写着“想你”。那是写于2006年4月13号的一封信。她怀念起童年，说童年的她常站在田野里看远方透明的山。所以五一她要跟我一起去爬泰山。接下来我们就闹了别扭，因为她突然改主意跟父母去了桂林，在我强烈的想带她去看风景的时候。
忘了都给她写过些什么。肯定从没写过想她，更没写过喜欢她，而且每次都不超过半张—这些刻意我还记得。现在我很想给她写一封很长的信。我把耳机塞进左耳，把信捂在脸上深深地吸气。纸和水果油墨的香味儿早已挥发的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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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能冻死一头驴。人来车往，夕阳消散。下班后我围巾裹脸，步行去往初中同学的十日聚。周洲拿了奖学金，今晚做东。上次薛晨吆喝着给我介绍对象，说是她员工，水灵，才二十一，下回（今晚）就把人带来。陈浩嗤之以鼻，说现在都兴睡前摇一摇，做个约炮达人多逍遥。
戴着耳罩也听得出环卫工人的老家。我朝她俩笑笑，她俩没理睬，继续聊天挥扫帚。每天都能碰到说这方言的人，收废品的，做防水的，各行各业。三年前我只知道他们是外地人。所以世界上什么都有，心里有什么就能看见什么。我还能从女孩儿脸上看见周娜。有的是脸型，有的是鼻端，有的眼眉里也有一颗痣。把这些部分汇集起来，就是她的脸。此刻她也在街上走吧，穿着她的红色羽绒服。
我的司法考试没通过，也没考研，去了家基层法律服务所上班。相框依旧挂在墙上，那张蓝色相片安静的像一塘水。跟他们的联系少了很多，半个月前还老五钱时才知道他的饭店关了，过了年得找单位上班。华子现在开出租，努着屎的挣彩礼钱。看照片时常有种脱离和回归共存的感觉。这感觉和初中同学一起闹腾时也会有。
那二十多封信我收进了抽屉，压在键盘斑驳的诺基亚下面。诺基亚里存着我和周娜的633条短信。最后一条是俩月前，我问她最近怎么样，她说挺好的。又想给她编个笑话，也没编出来。我们的关系始终属于我不跟她联系就没有联系的那种。
薛晨给我的磁带一直没找到。
我的情书和小说周娜也没能看到。杂志出街的时间一拖再拖，最后干脆停了刊。交流群里倒是依然有人在打情骂俏。
其实她看不看无所谓了，说白了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成长。我爱她们。虽然很盲目，但是很确定，而且毫不颓丧。
最近我心里老浮着一句话：所有事情都要过去，唯有人会留下来。
15
情书的开头是这么写的：美女，没想到我会给你写信吧，哈哈！一分钟前的那个我也没想到！自从时空开始流动，就没有谁知道下一分钟发生的事。但我祝愿你的每个下一分钟都是最美好的。因为我心跳的能量除了来自那个遥远的瞬间，还来自遥远的你。可爱的姑娘，我爱你！
1
大学临近毕业，实在闲的蛋疼，就报了一回英语四级。买来厚本的阅读训练，每天出入图书馆。学校也有单独的自修室，要更加敞亮。但华子大一时就梦见过我在图书馆有一场艳遇。姑娘文静漂亮，穿红色的长款羽绒服。
华子说我俩四目相对，彼此无声，颇有点儿茫茫人海中相遇的浪漫。但突然间我就大步向前，摁起姑娘狂吻，把一部文艺片吻成了三级片。他说的时候我蜷在被窝里，发蓬眼昏，萎靡如面包屑，一刻钟后我已经新衣新鞋的游走在一排排书架中间。啫喱水喷多了，生怕一低头扎着谁。那会儿我每天都在幻想和我的百分百女孩儿相遇的场景。在那个琥珀般的场景里我会突然觉得宇宙有了边，因为看着她的眼睛就像是在看着我自己。好不容易等来上天的指示（虽然老天爷打错了电话），怎么能错过。图书馆里人不少，女生占多数，歪瓜裂枣也占多数。倒是有个穿红袄的，但身材敦实，转过脸来还长着黑色唇毛。两个钟头后我终于决定放弃，拿着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去门口办手续。原本是打算借《周公解梦》，可是没有。
管理老师问我要代书板，可我压根儿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她又要我拿借书证，我就翻遍了钱包。“留下值日。”她语气冷滞，表情木讷，俨然是台人肉服务器。那天我一直等到中午闭馆，来回拖了三遍地，累的腰疼。从此就没去过。
再去图书馆，我抱着更加迫切的愿望。可好读书的姑娘都不是那么漂亮。我羡慕华子，他每天都骑车去护校找大桂，一起去吃俩人都爱的红烧茄子和牛肉板面。此刻他们肯定在护校的小树林里热吻，我却假装在读什么洋文，间或抬头瞄几眼对面或经过的女生。我发现我变猥琐了。
坚持了一周之后，我又决定放弃。当时有一对情侣坐在我对面，女生长的像日本毛片里的，男生更像。可那个尤物总要不断往那个猥男怀里蹭。我收拾起书包围着校园转了一下午，没看见几个人。春已浓郁，路两旁油亮的杨树叶子闪烁如水面。还有三天，被无数作家青睐的，档期表里总填着“邂逅”的四月就要结束。我背倚凉亭柱子看着花园里乐呵呵的孔老二石雕，回想过去的三年，发觉时间快的如同风翻动一次树叶。两个多月后我将再不回到这个地方，除去华子结婚那一天。在这个季节连狗都开始褪毛，去哪找什么穿红色羽绒服的姑娘。
六月的早晨，华子叫醒我，说一起去考四级疑是我们系英语最差的学生，也极可能是全校最差。高考那年英语超简单，我考了120，他砍下35。若他也考120，绝对上得了一类本科。我想连这家伙都喜笑颜开的要去赶考了，我怎么能够缺席。“可我没收音机呀。”我说。“我也没有，就这个。”他从裤兜里拎出一副从MP3上扯下来的耳机子。
不等坐下先打量身旁的姑娘，忘了何时有的这个习惯。还真长的不错，五官灵巧，邻家小妹。我戴上借来的耳麦式收音机，不时偷瞄她。一对外国男女正煞有介事地谈论着一条爱吃萝卜的狗。她双手放耳麦上，低头抿嘴，宛若地下党的发报员。
寸，正式做听力时收音机没电了。我把电池咬的跟奶糖似的依然无济于事。她撇嘴笑我。我也乐，就戴着装样吧。有了这个氛围做基础，收完卷后我跟她搭讪也不会显得太突兀。她笑着说挺难的，差点没做完。
华子在门外摇着耳机子等我。
她叫周娜，中文系，竟然和华子家在同一个单元。我问华子她有红色羽绒服么，华子恍然大悟，“还真他妈有！”
各宿舍的散伙饭也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
2
我顺利的从QQ上加了周娜。设好上线提醒，确保能赶在第一时间跟她聊。考虑到她是中文系的，为了凸显我的文艺气质，我总跟她聊法国电影和英国摇滚乐。但后来发现她很爱听《最炫民族风》。兄弟们建立了名为“穿越黄昏”的讨论组，说我是横木吐新绿，纷纷出谋划策。但这是个完全没有创意的智囊团，他们推出的可行方案只有吃饭和看电影。被我否决后一个兄弟说没办法呀，现在都讲究快节奏，追求的是打一炮换一个靶，这已经够有情调的啦。于是我就给她打电话。她说等我们熟一些再吃饭吧，我说中国人都是靠吃饭才熟起来的。她想了想，说，那好吧。
我五点半就跑下楼，骑着自行车在她宿舍楼旁的水磨石广场上做无休止的圆周运动。一个玩花样轮滑的学生在不停地折腾。一个小男孩儿领着金毛狗在随意地溜达。此外还有一个剧组。女生往眼里滴完甘油之后，男生动情地说：“我们将去往不同的城市，就把我们的爱情留给校园的四季，让我们各自融化在人群和时间的洪流中吧。”女生肩膀颤抖，捂嘴啜泣，“不，你说过你会永远。你变了。”“变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虽然我是宇宙中最坚强的精虫，但世界每秒钟都有不同。亲爱的你不要带着流水的忧愁。”与此同时，摄像穿着轮滑鞋，端着卡片相机，被人推着围绕二人缓慢旋转。男生绝决地转身，甩开女生的手。女生僵在空气中的手捂回胸口，慢慢蹲下，“心好痛。”男生已走远，她侧躺在地上蜷缩了起来，身上披着夕阳。金毛狗远远地盯住她看。正对着她的摄像下巴哆嗦着被揪着往后滑。最后他在十几米外带着哭腔大喊一声，“咔！”
周娜笑的前仰后合。我受到鼓舞，就又伸出手演了一遍，捂着心说痛。七点才接到她的电话，在之前的这段时间里这桥段一直在我眼前重复。
周娜问：“你什么感觉？”“没感觉。就像迎接一个平常的暑假。”“这可不是平常的暑假。再开学可就没你们80后什么事儿了。你有什么打算？”“考研，想再玩儿两年。所以秋天我还回来。”“真快，还一年我也要毕业啦。”
我们开心地聊了两个多小时，得知她爱做菜，爱做梦，有外星人和飞碟那种。她同伴也说了不少话，我只装作有兴趣的嗯啊答应着。回去的路上我骑的飞快，屁股不沾车座，有种一下子回到了童年的清新感—这叫怦然心动。真是个纯情可爱的好姑娘，只恨那小子早不给我介绍。改天就请她看电影！
3
第一次怦然心动时还没学过这个词。那年上初三，女孩儿坐我前面，有最多的漂亮衣裳。我觉得她长得像Hello Kitty，比班里所有女孩儿都粉红。我指着她的笔袋说，你像它。当然是夸奖的意思。但她生气了，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下子变得更像。
我写字挺好看，她画画挺好看，所以每次的黑板报都是我俩办。周末的教室空荡宽敞，我们老追着打架，她没少哭。可渐渐地空气中漂起了无数个透明块儿。它们柔软地撞击我，汽化成温馨情绪，又凝聚成形。我相信她也有同感，因为她的笑容和我一样，夹杂着紧张，探索和犹豫不决。
有天我鼓起勇气在黑板上庄严地写下了一个红色的“爱”。
4
我躺在床上忐忑不安。半个小时后周娜终于回了短信，哈哈，咱俩看电影不合适。我继续发：我喜欢你。她立即回：嘻嘻，非常愿意和你做好朋友。我一阵难受，感觉日月无光，发：这拒绝真老套。她回：坦白说我对你没有谈恋爱的感觉。我发：等秋天回来我追你吧。小姑娘特淡定，随缘。
老大借了个单反招呼我们出去拍照。校园里一下多了十几处办理行李托运的点儿。麻袋一墩墩鼓鼓囊囊紧靠着，女生捂着眼争相往称上跳。花园里凉亭边假山下果树旁都有人在挥舞剪刀手。情侣们相拥在各个角落，不分早晚的忙活。穿学士服的班级轮流跑到图书馆的台阶上跳跃，把帽子抛向高空，朝气蓬勃，下一刻都抱头四散。华子也跟熟人借了一身，站到怪石旁，一手托帽，昂首挺胸，神情肃穆如颁布汉莫拉比法典。我骑到孔老二脖子上，咬着牙使劲。后来给周娜打了个电话，说出来拍张照吧，华子也在，就在图书馆后面的花园里。
5
我坐在地板上，往旧相框上粘贴相片。相片凌乱摆在我四周，除周娜的两张外我全做成了黑白色。我还把站在凉亭里挥手的她做成了抽象派。脸被拖成葫芦，额宽嘴阔长挑眉毛，乍一看很像蟋蟀。另一个她坐在被太阳照得惨白的体育场看台上，蔚蓝色的天空液体似的占据了相片三分之二的空间。她披着头发，白体恤衫外穿件天蓝色的棉布连衣裙。手摊在膝头，身子微侧朝后看去—看台顶端的白栏杆上落了一只长翎大鸟。这照片让我想起了高中时听过的叶蓓的《蓝色》。那盘蓝白相间的磁带是Kitty转了三辆车送给我的最后的礼物。临走她还哭了。这是遗忘多久的事情了，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
我把它贴在了相框的最中央。
6
Kitty和我四只沾满红灰的手握在了一起，“爱”字外围着一个红色的桃心。无数粉笔灰跃动在穿透窗户的阳光里，像新生的鱼虫把我俩包绕。她的手带着一种莫名的温存，正是那些透明块儿的源头。几秒钟后我们紧张地松开手，迅速把图案擦去。温存还在我心里呼吸，仿佛柔软的鱼。
有一回写完手抄报后时间还早，我们就骑车到了附近的田野里，手牵手爬上一个土山。那是我们老家很有灵性的一个山，老人们说里头住着狐仙。果然，半山腰上有个看不到尽头的黑洞，洞口旁遮掩着酸枣树。微风神秘一吹，枝摇叶颤。Kitty双手搂住我胳膊，说有点儿害怕。
我俩站在光秃秃的山顶上，春风拂面。电线杆小棍儿似的无限排开，麦田平整如台球桌面。站在高处的好处就是既能看到一览无余的远处，又能看到发生了改变的附近，世界因此一下子变成了风景。我跟她说我敢在这儿撒尿，你信不信。“不信。”我果真撒起来，勇敢的像个英雄。她哎呀一声跑下山，让我感到分外孤独。那是我生命里最长最惊心动魄的一泡尿，一年多过去还梦见刚尿了一半就被狐仙揪掉了鸡巴。
7
我是在回家以后爱上周娜的。我觉得她是我的第一次爱情。
最后一顿散伙饭学校请，好几百人围满了特色食堂的圆桌。大桂也来了，吵着要见周娜，说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菩萨吹皱了大佛的心。我说叫了，不来。华子趴我耳朵上嚷，要么再努把力，要么干脆算了。我说算了。大桂的表情富有专家深度，“看来你只是喜欢她。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人就是犯贱。就算火车上收到的她的回复短信是“认识人多了，难不成都是缘分？”就算看着那张蟋蟀的脸，我还是想她。思虑再三，又给她发了条短信，你猜金鱼会不会被饿死。她回：不会，你真幽默。我的心情一下子好的收不住。
我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常盯着她的赫本头像发呆，一收到上线提醒就“蹭聊”。司法考试的资料被我扔的满地都是。我们的关系进展很快。我几乎每天都给她编写笑话和脑筋急转弯，纵然我无法亲眼看见她的笑。她完全激发了我的创作欲望，路边的秽物都能给我带来灵感。我一挪开脚就问，知道为什么公交车站牌旁边的树要比别的树都粗吗？她说，不知道，因为晒不着吗？我很得意，笨，因为有很多人晕车。
她也开始喜欢我了，因为我能感觉到我俩情绪的一致。我短信约她，美女，网上聊聊。她立马就上线了，嗨，帅哥。然后跟我讲她教的那些小学生们的趣事，讲她爱吃糖和奶油蛋糕，讲她的狗被人毒死了。或者一上来就回馈我脑筋急转弯，问我猎人的枪射程是100米，他和狼相隔200米，为什么还能把它打死。我说猎人曾是标枪运动员，参加过奥运会，他是把猎枪投出去把狼扎死的。她自然被我逗笑了。原来爱情真的像电影里说吐了的那样，乐其所乐，忧其所忧。听说她得了感冒，我恨不能连生理痛都去顶替她。原来情绪受控是如此幸福的一件事儿，为别人活着的人才是最快乐的人。
我让华子帮我给她送了个蛋糕，蛋糕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糖”字。她很开心地说好吃。华子说我有戏，要给我直截了当地问问，我说还不是时候。
有天我花一下午的时间躺在床上想，等秋天回去了能在她面前显摆些什么。动物世界里雄性求偶的方针一向都是有本事就拿出来晾晾，连骆驼都知道靠甩一满脸牙膏沫来彰显英俊之姿，我不能连头牲口都不如。我会修电脑啊！今年寒假我就在一家电脑维修部打工。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胖子，老跟我们说乔布斯和比尔•盖茨也都是从车库里搞起来的。我学东西很快，还修出了一个微妙的气场。一些小小不然的问题往往一碰见我就吓得隐藏起来。我前脚刚走，客户就又打来电话。我想象她的电脑坏了，在她焦头烂额之际，我夹着光盘包和螺丝刀英雄般出现，所有问题迎刃而解……手机响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我。她说，喂，电脑坏了。
什么感应，太快了吧！我脑海里顿时出现了一幅图画：我躺在床上，我的天灵盖里窜出了一道光，穿过层层楼板打到了天上。可歌可泣的老天爷站在宇宙深处，用镜子把光反射回来，击中了周娜打工的那家小学生培训学校的楼顶，然后再穿过层层楼板。她当时正在教那群小崽子们写看图作文，光突然打来，电脑屏幕就花了。她瞬间想到的只有我，我兴奋地要死。
我沉着地说这个问题非常严重，但别担心，跟随我的步骤。好，开始：拔下电源—拆开机箱—拔出内存—用橡皮擦一擦—摁进去—插电源—开机—OK。
她兴奋地说：“好神奇！”
秋天一定要回去！
8
我又琢磨着给她写情书。我的第一封情书。
先用word打草稿，再用钢笔誊抄。没有信纸，只好写在了打印纸上。我写了四张半，还在最后半张上画满了简笔画。上小学时语文老师就说一定得把字练好哇，不然将来写情书都得抓瞎。从此我开始练字，现在手却生了。大学三年一瓶墨水都没用完，临行前被我扔出窗外，染了楼前一地。
我问华子要了她的地址，原打算瞒着她，没忍住。没成想她特别开心，说很久没收到过信啦。是啊，我说，我也很久没写过信啦。第二天中午她打电话问信什么时候能到，我说不丢的话最多三天。她说我等不及啦，刚才在睡觉，做着梦就突然想到啦。
刚上高中那会儿，特别喜欢写信。打小就学信封和信的格式，终于同学间的距离达到了可以通信的程度。我主要跟周洲和Kitty通信。周洲从小就爱说相声，加上当时正读《三重门》，一封信下来全是文字游戏。Kitty爱忧郁，常掺几句郭敬明的话，总是画的花里胡哨，还特别香，我老闻。
9
出去溜达时碰见了初三就退了学的陈磊，我已经六七年没见过他。他和周洲是我童年里最好的伙伴，仨小人儿总站成一排比赛谁尿的远。如今他满脸络腮胡子，用他的银色A4把我带到了一屋同学面前。我感到很拘束，像一块被谁抠下来又被改变了形状的拼图，没法再严丝合缝地嵌入他们中间。
男生大多胖了，多了些痤疮的疤痕。女生全部脸画浓妆，衣着光鲜。我试探着问陈羽飞几个月了，她托着肚子笑，“八个月了，你是谁来着？”
“还上学呐？”刘郑凯搂着陈羽飞问我。“毕业了。你俩还真成啦。”“没法，砸手里啦。在哪儿上班？”“没，还在准备个考试。”
“周洲考上浙大研究生了。”陈磊说，“月底就走。”
“挺好。”我说。
躺在床上像躺在陌生的大海里，焦虑感奔踏而来，接连不断地冲撞着我。这是前所未有的感觉。感觉自己是被生活远远甩出去的泥点，独站路旁，看列车呼啸而过。我曾是那帮人里学习最优秀的孩子，是他们遭家长训斥的正当理由。可如今他们都早已有了自己明确的方向，坚定地向上，积极地使劲儿，同时也享受着努力所带来的成果。而这种向上我早就失去了，一再颓废和放弃。到了现在，连想干什么都不知道。
中考时我的成绩不理想，但依然毫无悬念的进了重点高中。周洲去了普通高中，薛晨只能上那所最破的私立中学。我的成绩越来越差，她常在信里鼓励我，偶尔装作得意的说就你这样还怎么跟我一起上大学。高三时我和周洲在公交车上遇见，气氛已经生冷。他大概知道了我的情况，说了句宁当鸡头，不做凤尾。
复读一年依然考了个穷乡僻壤的专科，别人是三年高中四年大学，我正好相反。大学期间若不是自考本科幸运毕了业，连司法考试的报名资格都没有。如果现在去找工作，和高中生找到的完全一样。我想出去走走，全国各地转一圈，可眼下理发的钱都得管我妈要。
我整夜失眠，感觉到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彻底结束了。我想起薛晨哭泣的脸，想起周娜轻松的话，“这可不是平常的暑假。”
“薛晨怎么没来？”程芳问。张桐吐飞瓜子皮，“陪孩子打针去了。”
10
最后一次见薛晨是高二快结束的时候。电话里她欲言又止地说有个男生追她。我说那你跟他好啊。我俩由于鸡毛小事儿闹了很大的别扭，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联系。这次冷战持续的比以往都长，我预感会接到这个电话。沉默了半分钟，她说：“这个周末我们学校放假，我去看你。”
她早就不像Hello Kitty了，长发，细腿，戴和超级女声一块儿火起来的黑塑料框眼镜，推车经过的男生都上下瞄她。她的身体同样是我十八岁里最大的困扰。她说：“我们走走吧。”
路上我对她爱搭不理，她说话我总呛着，她牵我手我总挣脱。那个年纪就是倔强，还老爱靠夸张棱角来彰显个性。现在想来，对她的喜欢其实是转个弯指向自己。不仅从没对她的感受感同身受过，而且爱从左右她的情绪中提取被喜欢的快乐。所以这只能说是占有欲。那时我常心里嘀咕，我可能心理变态。可我偏不给她道歉。
后来她不说话了，自己听音乐，还哼起来。我烦了，一把扯过耳机戴上。
她的眼睛忧郁的像两颗果冻，定定地看着我，我却依旧无动于衷。“真这么烦我？”“废话。有事儿快说，没事儿走了。”她的语气柔弱下来，带着依赖，“你陪我走走。”“没功夫！”她一把拽住我，眼眶站泪，“要是真烦我，等随身听一没电我们就分手。”说完扯过一只耳机戴上。“好哇！”我两眼一瞪。
我装作特别反感地走着，她在一旁疾步追随。半个多钟头后，叶蓓变成了老头子，呜啦拖沓，很快就跟卷进马桶的漩涡似的消失了。尽管我刚走出点儿温馨感来，还是利索地甩掉耳机，“走吧，那男的等不及了吧。”她不说话，低头取出电池，咬的满是牙印后重新装上。我好奇地戴上耳机，随身听竟然再次发出了清晰的声音。叶蓓继续唱，很旧很旧的风 在天上 我轻轻地转向你 秋天快来啦……“挺神呀！”说完我立即收起兴奋的表情。
11
十几天过去，周娜还没收到信，看来是丢了。几天后，我投过稿的一家独立杂志在群里公布他们的新栏目“情书”，他们会负责把杂志寄给对方。我把情书的电子稿投过去，第二天就收到了过审通知。我庆幸那信丢的好，她肯定会为这个新奇的方式感到意外。而且她还能看到我写的小说。两年里我写了七八篇万把字的小说，这是第一次过审。看完小说她会明白我全部的心思。老天爷真是为人民办实事儿。但成事在人，她依旧可能拒绝我。这回我忐忑不安起来。
12
九月初的夜里，我爸把一醉汉撞成重伤，赔了不少钱。我妈成天朝他骂娘，理由是他为什么开车。也一并把我骂了，还要砸了电脑。
我对周娜的感觉出现了矛盾，还掺杂着陌生。维系着我俩的意念绳索已无迹可寻。我十几天没联系她了，她也不联系我。作为替代，薛晨开始频繁的被我想起，填补情绪空白。
以前总期盼能遇上自己的百分百女孩儿，以为她的出现会以光的形式打进我眼里。而透过这道光，我看到的世界将会变成万花筒。现在觉得，百分百女孩儿不一定存在，百分百爱情不一定是寻找另一个自己，性格上的互补也是最般配的结合。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产生和一个女孩儿组成家庭的愿望。买个不大的房子，养缸安静的空气，她做菜可口，我干活拼命，生个孩子像她也像我—这真叫幸福。但薛晨已为妻母，不再和我相关；周娜可能从没有在意过我，我对她其实也仍旧一无所知。如果那天坐我身旁的是另外一个漂亮姑娘，甭管她披红还是戴绿，我肯定都会喜欢。我可能只是在填补空白。
我想把周娜从脑子里彻底排空以后再进行冷静地分析，但没站定，还是蹭了过去。
我：美女，干嘛呢？
她：去西安找我同学玩儿了，在聊天。你在哪儿？
我：在坑里罚站呢，紧挨着陈道明。
她：呵呵，少来。你不是要回学校吗？
我：还没司考呢。
她：考研不是非要回学校吧？
不知道她为何紧跟着问这个。可能她和她的朋友正在讨论我，也可能只是事不关己的询问，我甚至还从中看出点儿故意标明距离的意味。这也是我最近所想的事，在飘满人民币味儿和医院来苏水味儿的空气里，关于房租和生活费我开不了口。
我：这也是我最近考虑的事。我的同学都不在了，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回去。
她：那就别回来了。
13
真是见识了一回“天下第一考”。考生的年龄跨度太大，排队进场时更像是在超市领发票。我前座是个胯部宽大的孕妇，半个钟头上一趟厕所。我心神不宁，急的老喝红牛，依旧是个懵。第二天下午出去时，感觉天都变了颜色。
月底，对门的兄弟从成都打来电话，说读研真没意思，都各自忙活。他说他很焦虑，可又无所措手足。虽仍身在校园，已然是两种心情。
华子和大桂在国庆节订了婚，第二天坐长途客车来找我。周娜在我和华子的游说下也来了。正好我爸妈回了农村老家，得待阵子。一大早我就收拾房间，把相框塞橱里后给老五打电话借钱。老五是我们宿舍最豪爽的一个，若生在战乱年代，出落不成英雄也能当个山大王，毕业后如愿开了家饭店，每天把酒言欢。我让他过来，他说太忙走不开。
我们一起逛了博物馆，动物园和游乐场。周娜开心时候的样子像一只刚满月的小狗，时刻充满了活力和兴趣。
睡觉时华子说她来了就是对我有心，我说再看看。“你就闷着吧，净给你创造机会了，明儿可是最后一天。”
最后那天晚上，我们在火锅店吃饭时碰见了薛晨。她三岁多的儿子在大厅里乱跑，跑到了我们桌。
她毫无尴尬，只是充满惊喜地跟我打招呼，说完全没想到是我，问我还上学吗，问哪个是我对象，说我怎么成圆脸儿了。她烫了头发纹着眉，截然是个幸福的lady。我硬挂着笑脸，心里翻腾如搅拌机。她十八岁的身体仍留在我身上，所有触觉其实都没消散。她亲吻我的脸颊，闭眼等我吻她。蜂花牌护发素散发着甜味儿，正在生长的胸脯像睡熟的小动物，抱多久也不觉得厌。我却总对她发火，等她向我认错。
她抱起张牙舞爪的儿子，让她俩有空去她的美甲店。她老公高大英俊，客气地跟我们握手再见。
周娜说你同学好漂亮，大桂说她男人更好看，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没吭声。窗外的一切都没变。薛晨从这里奔跑着消失，又忽然拖家带口的出现，真像是变魔术。
叶蓓的声音再次呜咽着卷进马桶后，我跟薛晨说你再咬咬，那招还真灵。她从挎包里取出一盘没拆封的磁带塞给我，哭着说你自己回去听吧，就跑向了公交车。只看见长发在肩头跳跃，看不见她的脸。我不想跟她分手，如果她再说一遍喜欢我，我会立马抱住她。可我攥住的只有一只扯断的耳机。从此她再没给我写信或打电话。我很失落，又不敢去找她，就常倚墙坐在宿舍的床上，捏着磁带盒表演感伤。后来听说她没高考就退学了。连续两年我的高考成绩都很差，两次报志愿填的都是她曾想去的学校。
华子和大桂激昂地演唱了他们的保留曲目《香水有毒》和《爱情买卖》后就一起出了包间，说是上厕所。
我问周娜唱什么，她说你把灯打开，随便放几首。我选了几首歌，坐回去说：“再多玩儿几天吧。他俩是工作。”“不，我妈让我最多玩儿三天。”“再多玩儿几天，要是觉得不方便我给你找家酒店。”“不行。还有，今天唱歌我请客。”“你哪有权利，这事儿都是属地原则。”“你学的法律框不住我，” 她盯着荧幕说，“只要我决定不跟谁谈恋爱，就一定要回请他一次。” “你这么噎我，还叫我怎么往下说。”她朝我笑笑，“你想说什么？”
“你别笑我。”我咬着嘴唇，失落感像从喉咙跌落的薄荷糖，滚出了一路陌生。“我不笑。你说。”看我红着脸支吾，她轻松地说，“从小到大有很多男生追我，我都习惯了。没事儿你说吧，说出来就好了。别跟个小学生似的。”“明白了。”我朝她笑笑，“说说，喜欢啥样的。”“成熟点儿聪明点儿，就是特别会跟人处的那种聪明。”“老油子呗。”我不屑道。“别这么说。我妈就特别聪明，我最崇拜我妈了。”“就从没，喜欢过我？”“我就是爱交朋友，对谁都热情。”
在我们中间迅速筑起了一堵墙，我不停点头，薄荷糖已把胸腔撑的很大。“其实咱俩也没见过几次面，连电话都没打过几个。我可能不太了解你，可觉得就是了解你。也想过放弃，但一想到你看到你就很开心，就是喜欢你。”
“时间能解决一切。” 接着她轻描淡写的把木楔子钉进了墙面最后的缝隙里，“我是说你会忘了我。”
确实是一个傻逼在沉醉,我他妈沮丧的要哭了。我心里有很多话想只由她来倾听，关于薛晨也关于她的。可她轻松的表情分明在说我们一直处在不同的频率当中。
我走进包房的卫生间，对着镜子洗手。在短短三个月里我成了个恶心的胖子，像一下看到了三十岁的自己。中学时代的我是个漂亮少年，时刻拥有跃动之心。薛晨全身都散发着穿瞳透心的光芒，带给我很多纯美时光。一想起她临走时哭的样子，就感觉被什么紧紧箍了起来。我真的很抱歉。
淡色的嘴唇还在笑 垂落的眼眸还在眨 点燃过男孩的火焰 天空太遥远 遥远的好像不存在
外面唱起了叶蓓的《蓝色》。是周娜在唱。我真的哭了。被旋律推高，被推下悬崖。那种永远无法挽回的坠落感就像是发生在宇宙边缘的坍塌。我面对着自己扭曲的脸，任由去向。有种透明的东西正顺着毛孔源源不断地向外挥发，同样无法挽回。这东西在我身体里已待了很久，离开后骨肉间依然留着缝。我难过，可又感动，甚至觉得世界美好。
花时间平复呼吸，走出去跟周娜一起唱歌。
很旧很旧的风 在天上 我轻轻地转向你 秋天快来了 很旧的诗 我看到 展开了语言的爱和歌 秋天你就快回来啊
华子和大桂也进来了。我们举着酒瓶和麦，凑在一起反复地唱。至少在这首歌里时间是停止的，心与心是相通的。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躺在沙发上，身上穿着蓑衣，怀里抱着相框。大桂说昨晚上我和华子紧搂着跳舞，跟马德保半球实验似的怎么揪都揪不开。
回家后华子倒地就睡。我还在闹，套上墙上挂的工艺品，拿出根棍儿就开始跳舞。说自己是原始人，还要钻木取火。“你看你们家墙让你钻成什么样了！” 我把相框反扣，问谁拿出来的。大桂说还能有谁，抱着满屋跑，还站茶几上朗诵。“还巨深情，”她向我颤抖手臂，华子随着她的声音在一旁跳芭蕾，“啊，让我们融化在人群和时间的洪流中吧，亲爱的你不要带着流水的悲伤。啊，我爱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飞鸟和山岗……”
周娜背着大帆布旅行包站边上笑，“我有那么丑吗！”
一直睡到下午四点。在这八个钟头里我好像同时做着六个长梦，犹如被困在影像组成的不停拧动的魔方里，任何角度看去都是周娜和薛晨。《蓝色》始终像风一样吹拂左右。醒来时意识仍旧分裂，唯一记得的片段是我跟薛晨说我爱你，对不起。她依旧头也不回地哭着跑下山。我感到分外的孤独和慌张。一只长翎大鸟从山下振翅飞起，周娜穿着天蓝色连衣裙，站在台球桌面般的麦田里向我招手。裙裾飞扬，毫发清晰，比毛泽东雕像还雄伟。看着被戳得面目全非的墙面，我又流了泪。
翻箱倒柜找出了装信的铁盒子，那只耳机也在里头。现在看周洲的东西依然觉得有意思。几封看下来，乐得不行。
薛晨一共给我写了十七封信，一一摊开才发现每封信的信封和邮票都不同。我打开那个画着一头拎着心形气球的猪，贴着蓝色台湾海岸线邮票的信封，展开彩色信纸，看见了她歪扭的蓝色中性笔字迹。第一句是那会儿都爱用的俏皮话：展信周杰伦，快乐蔡依林。信纸中央用彩笔画了一只很大的Hello Kitty，云雾状的话框里写着“想你”。那是写于2006年4月13号的一封信。她怀念起童年，说童年的她常站在田野里看远方透明的山。所以五一她要跟我一起去爬泰山。接下来我们就闹了别扭，因为她突然改主意跟父母去了桂林，在我强烈的想带她去看风景的时候。
忘了都给她写过些什么。肯定从没写过想她，更没写过喜欢她，而且每次都不超过半张—这些刻意我还记得。现在我很想给她写一封很长的信。我把耳机塞进左耳，把信捂在脸上深深地吸气。纸和水果油墨的香味儿早已挥发的一干二净。
14
今年的冬天能冻死一头驴。人来车往，夕阳消散。下班后我围巾裹脸，步行去往初中同学的十日聚。周洲拿了奖学金，今晚做东。上次薛晨吆喝着给我介绍对象，说是她员工，水灵，才二十一，下回（今晚）就把人带来。陈浩嗤之以鼻，说现在都兴睡前摇一摇，做个约炮达人多逍遥。
戴着耳罩也听得出环卫工人的老家。我朝她俩笑笑，她俩没理睬，继续聊天挥扫帚。每天都能碰到说这方言的人，收废品的，做防水的，各行各业。三年前我只知道他们是外地人。所以世界上什么都有，心里有什么就能看见什么。我还能从女孩儿脸上看见周娜。有的是脸型，有的是鼻端，有的眼眉里也有一颗痣。把这些部分汇集起来，就是她的脸。此刻她也在街上走吧，穿着她的红色羽绒服。
我的司法考试没通过，也没考研，去了家基层法律服务所上班。相框依旧挂在墙上，那张蓝色相片安静的像一塘水。跟他们的联系少了很多，半个月前还老五钱时才知道他的饭店关了，过了年得找单位上班。华子现在开出租，努着屎的挣彩礼钱。看照片时常有种脱离和回归共存的感觉。这感觉和初中同学一起闹腾时也会有。
那二十多封信我收进了抽屉，压在键盘斑驳的诺基亚下面。诺基亚里存着我和周娜的633条短信。最后一条是俩月前，我问她最近怎么样，她说挺好的。又想给她编个笑话，也没编出来。我们的关系始终属于我不跟她联系就没有联系的那种。
薛晨给我的磁带一直没找到。
我的情书和小说周娜也没能看到。杂志出街的时间一拖再拖，最后干脆停了刊。交流群里倒是依然有人在打情骂俏。
其实她看不看无所谓了，说白了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成长。我爱她们。虽然很盲目，但是很确定，而且毫不颓丧。
最近我心里老浮着一句话：所有事情都要过去，唯有人会留下来。
15
情书的开头是这么写的：美女，没想到我会给你写信吧，哈哈！一分钟前的那个我也没想到！自从时空开始流动，就没有谁知道下一分钟发生的事。但我祝愿你的每个下一分钟都是最美好的。因为我心跳的能量除了来自那个遥远的瞬间，还来自遥远的你。可爱的姑娘，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