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十四行 | 冷霜
我在天堂迷了路,我该怎么办? ——曼德尔施塔姆 一 还要我对你说些什么 你看这春天谢满一地,仿佛 再也不会回到枝头,你逐渐显出 另一副面孔,并迫使我承认 你说想像不过是夹在两面镜子中的 一道光线,两个王朝之间的一队宫女 你也用无可指责的口气提起我 说:「某个人活到了二十岁……」 是的,无可指责,因为你就是 这两面镜子,千重宫殿 有着青铜、流水和空气的质地 你是妇人一般笨拙的计谋 却让一个男子甘心耗尽所有的心智 你还要我说些什么 二 若是连梦想都习惯了呢 不断地用一个词追问会出现你 意想不到的结果,在中午的安静中 我盯着地图上的一个地名 似乎能从中看出南方海边的天色 宽翼的鸟群在地上留下的阴影 我想,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我身边死亡 而我没有注意 渴望仅仅是渴望 在南方深黑的阳光中 鸟群顺其自然地飞翔,带走 纤薄的阴影,一切的生长 似乎都是徒然,你想想 若是它们习惯于梦想 三 我想我懂了,午后用来沉默 子夜用来交谈,我有一杯浸透了 夜色的清水,而在黄昏 我做着轻松的练习,数一数 在断断续续的钟声中,我的手上 还有有限的几种美 儿童在水边守着沙的城垒 在黄昏,他们把肤色和笑声 筑进沙城,再由自己摧毁 我知道,悲哀本是多余的打算 由我在午后默想,子夜交谈 而在黄昏,草籽跳着最简单的 舞蹈,水边的儿童给了我 无端的感动,我想我懂了 四 让我告诉你我所在的位置 我在二月和三月之间,在休耕的 玉米地里,河水流着,火烧着 第一只燕子飞过很久 后面的鸟才陆续跟来 我在等待花粉的风中,在旗帜 噼啪的响声里,那风中翘首的人眯细 双眼,去辨认远方四面奔来的孩子 今夜,我在郊外行走迷了路 快要下雨了,我试图找个附近的人家 借宿,这时我感到我就在那树枝的 陡然沉默之中,和脚下砂石沁出的 水汽之外,快要下雨了,让我在即将 到来的闪电中,告诉你我的所在 1993.5 作者 | 冷霜 -- == -- == -- == -- == -- 姜涛曾这样评价诗人冷霜的创作原则:「不是通过放纵自我来寻求所谓‘变化’,而是在自我的约束中不断释放内在的活力。」而在这首组诗中,诗人自己却有如此坦荡的倾情:「你是妇人一般笨拙的计谋/却让一个男子甘心耗尽所有的心智/你还要我说些什么」 这多少说明:《流水十四行》在诗人创作链条上具备异质色彩,或者说,它可能构成其诗歌分期的一个节点。诗人曾与此刻的我们一样,在看清「年龄的雾」之前,迷路于物候、抑或年龄的「二月和三月之间」。 「你」是诗中的倾听者,神秘地站在诗人话锋的对面,反复显现。作为「千重宫殿」的缔造者,「你」是想象之光得以无限延展的「两面镜子」,拥有诗人般唤醒意象的神力。因为「你」是「无可指责」的特赦对象,诗人才甘愿偏执于失语(「还要我对你说些什么」)、周旋于追问(「不断地用一个词追问」),又在「陡然沉默之中」急迫于告白(「让我告诉你我所在的位置」)。而在千人之诺诺中,「你」又近乎决绝的无情,如同永耽于沉默的发声者,提醒着诗人没有注意的阴影和死亡,任由着诗人在「快要下雨了」的闪电之中歇斯底里,也在赠与诗人流水与火烧的希望过后,残忍地只留下「第一只燕子」,飞过翘首等待的孤独。有人说这个「你」塑形于爱情,我却不以为然:「你」可能是年龄,也可能是诗人对象化了的另一个自己,因为即便是「爱一个人」,也终究「意味着被自己迷惑」(《影子的素描》)。 虽然没有遵循商籁体的形式,但每首十四行,仍暗含着诗人对理想结构的精微追求。从意象到语义,每首诗的下节都以轴对称的方式,反向对应、并解释着上节的高光点,直至收束于开启之句,首尾合一。这并非单调的重复,从空间意义上讲,下节更像是上节于流水中反射出的倒影,是诗意逐渐显出的「另一副面孔」。交叠而生的节奏感,如同从原点走向原点的钟摆,不断划出规则的弧度。这或许也隐秘地指向起首处的曼德尔施塔姆(「我在天堂迷了路,我该怎么办?」):找不到出口,每一次表达都徒劳地回到了本初。上下节如同两个焦点,规定着诗歌运行的椭圆轨道,而在更细小的隐喻处,一对宫女行走于「两个王朝」之间,一道光线夹在「两面镜子」中,其「对称感」仍来自诗人几何诗学上的潜在考虑。内在结构的对峙与平衡,发生在更多实践中,如《梳形桥》所引马克·斯特兰德的「风从对立的两极/缓缓吹来」,《La Vita Interiore》中「(轮廓线)向着它的两极飞奔,而风似乎/正从这罅隙中来」,甚至在一首诗中,严肃的美学以双色丁香的方式绽放了出来(《丁香两种》)。 「某个人活到了二十岁……」1993年,诗人写下该句时刚满二十岁,如今,另一个二十岁过去了。「二十岁」,对于每一个出入于危机的年龄来讲,都是值得珍视的跨越,它意味着流失,也伴随着和解。诗人在《蜃景·后记》中说:「我曾长时间羞于回顾这些诗,为它们未能达到我的期待,也曾一度在重新翻检时感到过平静的喜悦,为它们作为已逝时光的见证那不可复得的质地。」其实,天才的诗人早已预见了这种「平静的喜悦」,在第三节中,平静如「一杯浸透了夜色的清水」,喜悦如「草籽跳着最简单的舞蹈」,黄昏的顿悟抹平了年龄的焦灼。 相比于其它三节的正当「二十岁」,第三节更像是诗人站在下一个「二十岁」之后,因为在全诗中,那个年龄中的「你」,唯独没有出现在第三节中。 曲木南 2014/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