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另一个我(一)
序 这个故事的两位女主角是一对美人。但我想把她们的故事写下来,并不只是因为她们的美。 我曾写过许多故事,其中的不少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所以我对那些一看就有故事的人,特别是女人,格外敏感。 你知道,有的人,即便装扮得无比精致可人,讲话也算是有趣有节奏,从世俗角度上来说算是出众的人,但作为一个故事搜集者,我就是没办法对这种人的经历产生任何兴趣,总觉得他们只是泯然于众人间,岁月给他们刻下的印记只是在脸上而已;但有的人就不同,他们一出现就会自带某种神秘感,让人一看到他们,就从心底里相信了他们曾经历过一些与众不同的人生,而这些经历对他们的内心来说并未一划而过,而是化作某种与众不同的分子,深深地藏在他们心里。 而这两个女孩对我来说,都算是后一种人。 说起来,我也不算是真正认识这两个女孩。 可不得不承认,我与她们真的是很有缘分。我曾听过来自于完全不同的两个圈子的朋友从不同的角度细述过她们的故事。与所有年轻女孩的故事一样,她们俩的故事当然是以爱情为主线,此外,这两个女孩的身世和成长经历算得上比一般人跌宕起伏一些,故事的一开头就可谓有一点传奇性质,导致这故事一直吸引着我。刚好,我的这两个朋友又是特别擅长讲故事的人,以至于我听完她们的故事后的两三天,都一直在想象着这件事的情节和画面,几乎无法摆脱。 后来,我又在一次巧遇中见过她们本人,她们的样子完全没有辜负我的想象,甚至还更增添了一些有余味的故事感,这就更让我浮想联翩了。 由于是听两个不同的人分别转述的,所以我接下来叙述的角度难免有些偏颇。整个故事和细节,在我这里又多了一层想象和改造,因此我这里讲的,是一个经过两次变形后的故事。 不要较真,不要追问我故事的真实性。一个故事只是一个故 事。就像我们看到的星光,不过是真实的星星在几十亿光年之外发 出的光而已。星星是存在的,而星光是美的。 鉴于一切具体的字都可能会赋予多余的语感,外加有意延续我写故事时的平淡传统,对她们以字母相称——姐姐是a小姐,妹妹是b小姐。 废话说完,现在开始讲故事。 (一)起初 两个女孩是一对双胞胎,长得可谓一模一样,却各有各的美。 以往,我总觉得美人这种生物只会出现在电影里或是老照片里,现实生活里只可能有“漂亮的人”或“标致的人”,可见了她俩之后,我才突然相信了生活里也有那种足够摄人心魄的美人在出没,且有迹可循。 我相信,她们俩中的任何一位单独出现,都能足够引起无限的回头率。可一旦同时出现,叠加效果便更加倍:她们各自的美非但没有在争奇斗艳中互相抵消,反而是有一种相辅相成的递进感,而这种感觉偏又因为她们一样的身形和五官而多了一层诡魅。 尽管她们都是有风格的人,但她们的美大部分来自于先天条件:浓眉大眼细腰长腿这些硬件她们都有,纤侬有致,顾盼生辉。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她们是那种后天没必要使多大劲儿就能从幼年美到老年的人。这样的美女一旦出现在你眼前,那些诸如“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之类的名言就变得只是用于励志的善意谎言了——如果美丽这件事是一场女人之间的战争,那么就算后天再勤能补拙,也终究还是赶不上那些先天优越的美人的。 真正的美人一定是发乎天然的。这是怎么都没办法的事。 我见到她们的时候,是在东四十条一间酒店的大堂。当时,我正在和知道她们故事的人坐在沙发上聊天。此人突然冲一个方向努努嘴: “呐,就是她俩了。我给你讲过的那一对双胞胎。” 我顿时在心里叫了声好。不用对方补充,我就已经在心里区别开了她俩。那位艳光逼人、就算在耳际再加一朵硕大的花朵,也毫无做作感只觉明媚娇憨的,一定是姐姐。而那位气质清淡,素着一张脸,头发松松编成一股粗辫子斜垂下来的,一定是妹妹。用个不太恰当且略显俗气的比喻,她们一个是来自三里屯的美,一个是来自中关村的美,一个是夜店尤物,一个是宅男女神。 就像是中了什么咒语似的,所有的人一起看过去。大部分是静默,偶有窃窃私语。 两姐妹显然早已习惯了与众人的目光相处,只是各自的方式不同。姐姐穿瓦蓝色上衣配白色长裙,拿着手包。她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但好像是已经把路人眼中的好奇、欣赏、羡慕或是嫉妒一一拆穿,只化作嘴角的一点标准的浅笑和“只负责把美展现给你们看,别的我不管”的雍容步态,像是真正的大明星在走红毯似的。 妹妹的态度则显得更自持一些,她穿黑色滚边的丝质白衬衫,配细金属链条单肩包,全身上下没一点出格的元素。她轻抿着嘴角,一双眼睛犹自带着些雾气,好像心里自有一个更大的世界,所以身外世界的任何都不会打扰到她一分一毫。 很多人对美女这件事的认知上有盲区。有人觉得美女就该美艳不可方物,所有的清淡美都是浪费,可有人就喜欢清汤寡水的美,多一份矫饰便是做作。而这两种纯粹的、有对比性的美一旦共同出现在眼前,却有着把所有审美盲区都清空的力量。 28年前,a小姐和b小姐在北京南城的一家医院出生。可这件事给她们的家庭带来的并无许多欢乐,更多的是伴随多年的痛苦——在生她俩的时候,妈妈遭遇难产,去世了。 给我讲故事的两个人分别叫做小宇和夏夏,小宇自己有一家规模不算大的贸易公司,夏夏则是一家外企的白领。他俩都着重描绘了这位母亲的美貌。夏夏还给我看过她手机里翻拍的照片。说是看到以后只觉惊艳,忍不住要保存下来。那两张照片里端庄的脸庞和一双脉脉无言的眼睛,就算存在于黑白照片里,就算隔了这么多年的审美变迁,那种夺人的美丽还是以沉静的力量传递出来。 那时候的人喜欢用“长得像电影明星”形容一个女人美,据说,这位妈妈年轻的时候,曾有“赛陈冲,压晓庆”的美誉,看了这张照片后,我就信了。 小宇这么评价这位母亲: “其实这么美的女人因为生孩子过世了,肯定是件让人惋惜的事,但后来认识她们一家的所有人都有点庆幸,幸好她生的是女孩,而且是一对双胞胎,而且,居然把妈妈的美丽一分不差地传承了下来……” 两个女孩的父亲是当年北京一家大国营厂的技术员,做服装面料的。母亲的老家在浙江的一个小城市,这座城市曾以文脉旺盛得以闻名。她是“文革”后的头一批大学生。 这对双胞胎出生之前,姥爷和姥姥曾专门从浙江来到北京,本来打算的是见孩子第一面,接下来帮女儿坐月子。没想到,这次来访,却成了和女儿的最后告别。办完丧事,对着摇篮里两个嗷嗷待哺的女婴,一家人开始讨论孩子的抚养问题。 爷爷奶奶都是南城胡同里的老北京,固然是希望两个孩子都留下,然而,在一家人只有父亲一个人赚工资的情形下,要养两个孩子,毕竟还是吃力。姥爷和姥姥是江南当地的知识分子,姥爷在高中教书,通情达理且生活算是宽裕,他们另有一个小女儿,当时跟着丈夫在国外生活。 姥爷犹豫良久后提出的建议让大家都松了口气。他说,不如带走一个孩子到浙江,另一个留下,一家养一个。这样的话,大家都负担不大,而且也算是公平。 在当时,国内的人口尚未开始向大城市迁徙,在一线城市生活似乎并不比在江南的鱼米之乡生活要优越多少。在大家的协商之下,这个提议最终被采纳了。姥爷和姥姥抱走了一个,另一个被留下了。 两个人的不同命运由此开始。她们以后的人生支线,可能就此别离,各自有各自的人生。但终究是血浓于水,两个人后来还是有了交集,枝枝缠缠中,她们始终在一起。 (二)a小姐 没错,a小姐,也就是姐姐,是被留下的那一个。 其实当时也并没有抽签抓阄这样的戏剧化情节,无非就是姥爷姥姥走到摇篮前,依着自己爱静的性子,抱走了不怎么爱哭的那一个。而哭得比较大声,显得更健壮的那一个,本来就更讨爷爷奶奶喜欢。 算是自然选择的结果,也算是不幸中的某种皆大欢喜。 亡妻这件事对年轻的父亲打击很大,这个原本生机勃发的年轻人着实有过几年行尸走肉的日子。爷爷奶奶只有这一个独子,在那个多子女的年代,这样的情形并不多。原因倒不是因为条件差养不起——那会儿家家条件都不算好,但一家有四五个孩子的情况照样比比皆是。选择只要一个孩子,只是因为他们并不喜欢罢了。让自己的人生过得没有那样受罪,对他们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上了岁数以后,他们就只是忙着遛鸟下棋的精彩人生,对于a小姐这个孙女,只能说是给予了基本照顾而已。 被溺爱这件事,似乎从未发生在我们的a小姐身上。 a小姐四岁那年,父亲动了再婚的念头,与厂里一个长相普通但温和敦厚的女人走到一起。而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美的,也是从这时开始。 父亲和准继母一起拉着她的手,送她去上幼儿园。事实上,这位父亲的外表并不突出,只是在普通人里“略精神”的那一个,那位“准继母”更是普通人里的普通人,还带着点劳动人民特有的质朴气。 不知道内情的人无不在揣测:他们是如何生出这个粉雕玉琢、圆圆眼睛、头发微卷、像一个真正的小天使一样的女儿的? 互相搭讪的家长们会说上一些让人不太信服的客套话: “这孩子也太会长了,完全继承了你们的优点。” 也有人在背地里研究着,不怀好意地议论着: “真是亲生的吗?完全看不出一点相像。这么好的基因,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吧?” 大人们总是低估了孩子的理解力,所以那样的议论总是不会有意避着孩子。a小姐听到这样的议论,隐隐感受到一些来自陌生人的恶意,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沾沾自喜。 即将嫁过来的准继母一向都是笑笑的,也不多话。既不为“这孩子不是自己的”这件事过多解释,也不特意去跟她划清界限,别人以为这是自己生的女儿,那就是吧——父亲就喜欢她的这份知足。越美丽的东西越注定不长久,这个男人怕了那些存在于人们言语里的魔咒。比起之前的那个太过完美和耀眼的妻子,眼前的这个普通而知足的女人,是自己这些年来更需要的切切实实的温柔。 家里人并未对a小姐避讳母亲因生她而死这件事实,也给她看过妈妈的照片,她从小就知道,压在玻璃板下面的那个黑白照片里模糊的影像就是妈妈。她从不觉得这张与墙上贴着的那些明星照片有什么太大区别,甚至会认为,妈妈只是像电视里的那些演员一样,是一个和现实生活没有任何关系的偶像而已——而照片里的这个女人,只是扮演了“妈妈”这个角色,她的存在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和其他小孩一样,也是有妈妈的。 除了这个以外,就应该再没有其他功能了吧? 有时候,一些远方亲戚会来访。他们会说起妈妈因生孩子而死这件事,说起红颜薄命,说起老天造孽。这时,a小姐小小的心灵会闪过一个类似“莫非是我害死了妈妈?”的念头,可她又想,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还有另一个女孩和自己一起承担这份罪过,心里马上就释然了。 继母对a小姐着实不错。她是个老实的女人,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爱使坏的后母。a小姐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女人从未有任何警惕,也并不抗拒叫她“妈妈”。她甚至觉得,这个会给自己做饭洗衣,也会给自己买零食和小人书的女人,比照片里那个冰冷微笑着的女人要更适合“妈妈”这个称谓。 她还发现,自从那个接地气的新妈妈进了家门,自己真正的妈妈的地位就开始下降,甚至降到了看不见的地方。一开始,妈妈的照片被压在饭桌的玻璃板下面,后来,照片被挪到墙上的镜框角落,再后来,就被奶奶收到抽屉里了。 爸爸和新妈妈结婚后两年,刚好是a小姐要上小学的那一年,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是女孩,起了最普通的名字,唤作欣欣。 欣欣和竞争一起来了。a小姐发现,原本不太管她的爷爷奶奶似乎对着欣欣,却突然产生了别样的兴趣,他们不再出门遛鸟打太极,反而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把几乎所有的精力放在带欣欣身上。六七岁的小女孩已经开始懂事,她慢慢地就有一种“只有那个摇篮里的丑怪婴儿是他们亲生的”的感觉。是因为自己没有真正的妈妈吗?还是因为自己犯了什么错而不讨人喜欢?有时候,她感到被冷落,但这感觉并不会太久。因为她在学校里,终归是出风头的那一个。 无论在什么时候,我们美丽的a小姐都是那种只需要坐着不动,就会被各种负责集体活动的老师挑走的女孩,同样,也只需要简单的示好,她就可以被一些普通的女孩簇拥。在小学女生里很流行的“小姐+丫鬟”的扮演游戏里,她扮演的永远都是主人。她用发亮的纸卷做成想象中的清宫指甲套,套在手指上,对小伙伴们指指点点。勾起一个小手指,小下巴骄傲地翘起,就一定会有人对她的指令言听计从。她爱拉帮结派,也善于孤立她不喜欢的人,她是天生搞政治的高手,总是不费力就成为孩子里的意见领袖。 有时候,她会看到姥爷姥姥寄来的妹妹的照片,照片里的女孩梳着整齐的童花头,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她曾经偷偷幻想过,如果妈妈没有死,如果他们一家四口如今在一起,妹妹也会成为自己的丫鬟之一吗? 唯一她可以确认的事情是,一样东西如果要被分成两份,她才不乐意。如果是像现在这样,分给一个比自己小六七岁的妹妹,尚可被接受,但如果是分给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她隐约觉得诡异和不甘。 还是这样好。她感到有点庆幸。 爸爸每年都要去浙江一趟,看妹妹。上小学三年级的那年暑假,a小姐跟着去了一趟。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姥姥和妹妹,也是她第一次出北京。 第一次见到妹妹,a小姐比自己之前预想的更不适应。她从小不太喜欢见陌生人,因为她并未被教过礼节,并不熟知敬语,也不懂一个所谓“有眼力见儿”的小孩在怎样的时刻应该适当地做些什么。她对诸如亲人见面这种场合总是感到抗拒。而面前的这个女孩却与自己不同,她落落大方地倒水,续水,扫地,把拖鞋整理好……她甚至还有一只自己专属的猫。 a小姐喜欢这座在青石板巷子里的小小院落,喜欢南方的湿润空气与北方看不到的那种树的葱绿。可姥爷每天下午练字时的片刻寂静却让她发慌。这时,爸爸和姥姥往往都出门了,妹妹会在一旁研墨,倒茶,一切都安安静静的,自己突然有种无所遁形的多余感。她很害怕这种多余的感觉,她还是喜欢自己是所有人的中心,就算不能成为中心,至少也要是所有人的一分子。 从欣欣出生的那一天起,这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就开始在a小姐的小心灵里萦绕了。但她不知道是什么,也并没有足够的逻辑能力去思考。但在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种让自己不舒服的感觉无非就是现在这样:大家各行其职,各有身份,只有自己,是多出来的那一个。 天地之间,只有自己是多余的。就连脚下的那只猫都有自己的天职。日升日落,它只管吃饭、散步和取悦主人即可。欣欣有爷爷奶奶,妹妹有姥爷姥姥,爸爸和新妈妈有彼此,可是自己,又有什么是自己真正拥有的呢? 不知a小姐以后的性格与经历和她童年的那个突然的刹那是否有关系。至少,她在十年后跟自己平生第一个真正爱上的男人描述这个时刻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空出来的一瞬静默。 (三)b小姐 ......
注:
《亲爱的另一个我》后来出书了,被出版社要求把原稿删掉了,so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