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特威尔第牧歌集第八卷《战争与爱情牧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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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威尼斯圣马可大教堂乐正的职位上工作了将近30年的时间,克劳迪奥·蒙特威尔第晚年出版了2部纪念碑式的音乐作品集题献给奥地利皇族的成员,其中之一就是1638年出版的题为《战争与爱情牧歌》(Madrigali guerrieri et amorosi)的牧歌集第八卷(另一部是1640/41年出版的圣乐集《道德与精神之林》Selva Morale e Spirituale[1])。这卷牧歌集中包含的作品是作曲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创作的,他可能将其中的一部分以手稿的形式送给维也纳奥地利皇帝菲迪南二世的宫廷,根据蒙特威尔第所言,也正是菲迪南二世鼓励他出版这些音乐作品的。在皇帝于1636年2月去世以后,作曲家修订和扩大了这册牧歌集,其中新增的一些牧歌特别和继位的新皇菲迪南三世有关。比如《所有的爱者都是勇士》(Ogni amante è guerrier)和《让我们歌唱爱情》(Altri canti d'Amor)这两首可能是蒙特威尔第此时新补充的作品,都带有向菲迪南三世(Ferdinand Ernst)致敬的意味,因为新皇正是在战争年代——欧洲三十年战争——加冕登基的。
牧歌集第八卷是蒙特威尔第1620年代中期以来发展的一种新的音乐风格的实践,这就是“激动风格”(stile concitato)。区别于以前的作曲家满足于柔和的(molle)和有节制的(temperato)的表达,“激动风格”的音乐技巧,其突出手法之一是单音的快速重复,在人声中表现为快速吐出音节,在乐器上则是分小节的弦乐颤音。在牧歌集第八卷中,除了那首著名的《坦克雷蒂与克罗琳达之争》(Combattimento di Tancredi e Clorinda)以外,我们还可以在比如《让我们歌唱爱情》(Altri canti d'Amor)中第五行和第八行歌词的“关于战神,他的愤怒”(Di Marte furibondo)和“我的好战的歌曲”(mio canto bellicoso)处听到人声和器乐的快速重复;在《所有的爱者都是勇士》(Ogni amante è guerrier)的第二部分中“兴奋,充满恐惧,/东方的好战的号角”(pien di spavento e di terrore/L’Oriente sonar belliche squille)处听到兴奋的羽管键琴以“回声”的方式对演唱歌词的声乐部分的支持。
蒙特威尔第很少孤立地使用“激动风格”的音乐技巧,他不是为夸张而夸张,而是根据歌词的需要,将适度的夸张与对歌词的描绘结合起来,以达到那种惟妙惟肖的艺术效果。比如在前面提到的那首Altri canti d'Amor中,他让音乐模仿刀剑撞击的声音、火花四溅的感觉。这种对战争场景和气氛的描绘成为牧歌集第八卷的一个普遍的背景。不过,悖论的是,在蒙特威尔第的牧歌中,这种由“激动风格”和歌词描绘所营造的战争场景通常只是作为对爱情所引起的骚动的隐喻而出现的。有时战争与爱情是以一种略微带有一些幽默色彩的比喻联系在一起,比如那首《爱情,这个狡猾的敌人包围》(Gira il nemico, insidioso Amore),爱情被描述为一个敌人逐步地打击并不情愿的爱者的心灵防御的过程。而在另一首作品《我发热,我燃烧,我被渴望所消耗》(Ardo, ardo, avvampo, mio struggo)中,用来比喻爱情的那种状态是一场真实生活中熊熊燃烧的大火,蒙特威尔第让音乐模仿出那种大火引起的混乱、警报的声音。在那首《此时,天空、大地和风儿都沉寂了》(Hor che 'l ciel e la terra e 'l vento tace)中,由激动风格所描绘的战争场景只是其中一个段落,作品中,夜晚的静谧和诗作中的主人公烦乱的心情之间有着非常鲜明的对比,作曲家在音乐上也营造了非常强烈的反差效果,人声声部的音域跨越了两个八度。
蒙特威尔第对于强烈的戏剧性的挖掘和表现,不仅在牧歌音乐中是不朽的经典,对后来的音乐家也有深刻的影响,正如20世纪的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Igor Stravinsky)所谈到的:“蒙特威尔第的音乐无论是从情感方面还是从结构方面(同一件事的两个方面)都达到了一个新水平。与他相比,在他之前的任何一位作曲家的伟大思想,甚至连他们最感人的激昂或感伤的乐曲都变成了小人国的摆设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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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audio Monteverdi (1567-1643) |
正如它的标题所提示的,牧歌集第八卷可以明确地分为两个对称的部分:战争与爱情牧歌。每一部分都由一对篇幅很大的为人声、弦乐和通奏低音而作的牧歌所率领:《让我们歌唱爱情》(Altri canti d'Amor)对应于Marino的《让我们歌唱战神》(Altri canti di Marte),《此时,天空、大地和风儿都沉寂了》(Hor che 'l ciel e la terra e 'l vento tace)则被另一首彼特拉克的作品《美丽的鸟儿依然在歌唱》(Vago augelletto, che cantando vai)所平衡。这些作品被认为反映了维也纳宫廷对于大型牧歌的偏好,而不是比较热中于小型的独唱歌曲、二重唱以及三重唱的威尼斯趣味。跟着这些大型牧歌后面的,是一些为数个声部而作的作品,在这些作品中,《所有的爱者都是勇士》(Ogni amante è guerrier)和《为什么你避开我》(Perche t'en fuggi),以及《我发热,我燃烧,我被渴望所消耗》(Ardo, ardo, avvampo, mio struggo)和《最甜美的夜莺》(Dolcissimo uscignolo),用一种非常特殊的旋律风格写成,Monteverdi指示这些作品“用全部声音,以一种法国方式“(cantato a voce piena, alla francese)来演唱。而在第八卷牧歌集每一部分的结尾,则是一些“用剧场的类型”(in genere rappresentativo)创作的作品,在这些作品中,Monteverdi引入了叙述者的角色,引导和概括牧歌的场景和故事情节,这使得这些大型牧歌具有了后来康塔塔(Cantata)乃至清唱剧(Oratorio)式的形式。
这种将牧歌作为戏剧小场景来理解的实践,体现为牧歌集第八卷中那首著名的《坦克雷蒂与克罗琳达之争》等作品。蒙特威尔第根据诗人塔索《被解放的耶路撒冷》第12章第52-68节的诗句创作了这部Combattimento di Tancredi e Clorinda。1624年威尼斯狂欢节期间,这部作品首演于威尼斯贵族Girolamo Mocenigo的府邸。蒙特威尔第对这次首演有一个记述,认为这部作品可以说是“音乐戏剧”的早期例子。从形式上来说,它比较接近于后来的戏剧康塔塔或者短清唱剧,全剧一共三个角色,除了男女主人公以外,还有一个叙述者。剧情并不复杂:十字军武士坦克雷蒂并不知道在战场上自己的对手克罗琳达是一位女性,在一场激烈的战斗后,克罗琳达被击倒,受了致命的伤,这时坦克雷蒂才发现。克罗琳达临死之前希望接受洗礼,牧歌最后以克罗琳达之死为结束。
塔索的诗大部分是平铺直叙的,蒙特威尔第把它改写成男高音宣叙调,除了男女主人公(分别由男、女高音扮演)的对话以外,一直有叙述者的旁白伴随,旁白不仅讲述脚本的内容,而且对剧中主角的行为加以评论。而器乐在这里除了伴奏人声外还演奏间奏曲,模仿或暗示各种各样的情节:马的奔驰、剑的碰撞、战斗的激烈场面等。音乐方面,除了“激动风格”外,在和声的运用上也有创新之处,有很好的描绘性效果。
注释:
[1] 参见:http://www.douban.com/note/267319316/
[2] 转引自乌尔夫·科诺尔德:《蒙特威尔第》,张琳、齐欢欣译,人民音乐出版社2006年版,第1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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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坦克雷蒂与克罗琳达之争》歌词大意
叙述者:
坦克雷蒂认为克罗琳达是一个男人,在一场战斗中向她提出了挑战。
尽管如此,她却绕着一座山逃避,
希望通过另一扇城门进入城池。
他追击她,他的盔甲发出的声音
在很远的地方就泄露了他的行踪,
她停下来,叫喊到:
克罗琳达:
你带来了什么?什么让你如此匆忙?
叙述者:
他回答:
坦克雷蒂:
战争和死亡
克罗琳达:
战争和死亡是你该有的!
叙述者:
她说:
克罗琳达:
你应该得到你想要的——我等着。
叙述者:
坦克雷蒂发现他的敌人没有骑马,
他也从马上下来。
他们都被各自的骄傲和愤怒点燃,
紧握着他们闪亮的剑;
慢慢地、悄悄地彼此靠近,
像两头竞争的公牛,被妒忌和愤怒蒙住了眼睛。
啊,夜,你用你的黑暗遮蔽了值得纪念的事业,
这事业的价值有如太阳的光芒,有如挤满观众的剧场。
让我为你的疏忽作补偿,
将它带到阳光底下,向未来的子孙传递,
它的生命万岁!它可以向外闪耀
从你的黑暗深处,并且永远荣耀。
他们不知道防护也不知道躲闪,
他们甚至可以不顾格斗的技巧,因为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不知道是否击中对方,他们是如此地盲目,
在他们的狂暴和夜的黑暗里。
金属撞击的可怕声音可以被听到,
谁也不会撤退,甚至退一步都不会。
双脚牢牢地扎根在地上,手臂不停地挥舞,
很少有一记捶打或是劈刺是落空的。
羞耻感把他们的愤怒转变为复仇的意志,
复仇的意志又延续了他们的羞耻感,
所以他们要战斗,
甚至变得更强、更疯狂。
这两个对立的人聚精会神于彼此,
战斗变得更加紧张,甚至剑本身都变得无用了。
他们无情地用一切可能的方式击中对方,
用剑柄、用头盔,用盾
骑士三次抓住了女士,
用他有力的臂膀,每一次,
她都带着愤怒从他的紧握中挣脱出来,
这是敌人的拥抱,而不是爱人的。
他们又用回了剑,一次又一次地,
新的血沾污了他们的剑锋,直到筋疲力尽、无法喘息
他们最后撤退以恢复呼吸
在一场漫长而激烈的战斗以后。
他们回望着对方;他们流血和受伤的身体
艰难地倚靠着他们的剑。
最后的星光逐渐变暗,黎明在东方出现。
坦克雷蒂现在终于看到他的敌人的伤口处
留了多少血;他自己的伤要轻些。
这让他充满了喜悦和骄傲。啊,愚蠢的人,你怎能知晓
在命运最轻微的呼吸中!
啊,可怜的人,什么令你如此快乐?你的胜利会变得
多么悲哀,你的骄傲是多么致命啊!
你的眼睛会为每一滴血付出代价
你会伴着泪的海洋而活着。
静静地望着彼此
两个流血的战士休息了一会儿。
坦克雷蒂最终打破了沉默,
他想知道他的对手的名字:
坦克雷蒂:
老实说,我们在这里如此勇敢地战斗是不公平的,
带着沉默仅仅作为我们自己的奖赏。
但是,既然历史注定了没有人会见证我我们的战斗,
或宣扬我们的名声,
我祈求你,(如果这样一个要求被允许的话)
公开你的姓名和头衔,这样我就可以知道,
无论是何种最终会发生——我的死亡或者我的胜利归功于谁。
叙述者:
她凶恶地回答:
克罗琳达:
你的努力是徒劳的。
如果你试图知道那些我还没有公开的事情。
但是,无论我是谁,你看到的就是在你之前
那向高塔进攻的两个人中的一个。
叙述者:
听到这些话坦克雷蒂也发了脾气:
坦克雷蒂:
你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时机告诉了我这些!
你这个蛮族,你说的话和你的沉默
激起了我的复仇心。
叙述者:
愤怒回到了他们心中,把他们重新投向战斗,
尽管他们是如此虚弱。啊,猛烈地战斗
在这其中所有的技巧都被驱逐、所有的力量都已消失,
只有愤怒在战斗!啊,那流血的多处伤口,
受到刀剑的猛击,一次又一次,
在盔甲上更在肉体上!如果生命还没有离开他们,
仅仅是因为他们的愤怒在继续保持着它。
但是看啊,致命的时刻来临了,
克罗琳达的生命被带向了终点。
他把剑尖刺进了她的胸膛,
它刺得这样深,贪婪地吸尽了她的鲜血;
她的用金线织成的长袍,
缓缓地、慢慢地露出她的胸膛,
浸透了滚烫的如注的鲜血。她感觉死亡在靠近了,
她发软的脚再也不能支持她的身体。
坦克雷蒂扩大他的胜利,继续威胁
和袭击这个受到致命伤害的少女。
她倒在地上,带着痛苦地呻吟
说出她最后的话。
这些话来自于一种新的精神的鼓舞,
这是信仰、爱和希望的精神。
上帝给了她这样的精神。她整个一生都在背叛
上帝,临死的时候成了他的仆人。
克罗琳达:
朋友,你赢了:我宽恕你——也宽恕
我自己,不是我的身体,那已经没有更多可以恐惧的了,
而是我的灵魂。啊,为它祈祷并且为我洗礼吧,
那我就可以涤净我的罪。
叙述者:
这个可怜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甜美如此令人悲伤,
它感动着他的心灵,
融解了他的愤怒:
他的双眼饱含热泪。
附近,依偎在群山中,
一条小小的溪水在低语。
他赶去那里,用他的头盔装满泉水
悲伤地回来,进行神圣的洗礼仪式。
他的双手发抖,
当他揭开那陌生的脸庞。
他注视着它,认出了它;他保持着凝视——
一动不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多么可怕的目光!
多么可怕的确认!
然而他还没有死。他召唤他所有的力量
去守护她的心,
制服她的恐惧,他希望用水把生命唤回,
回到她被他的剑刺穿的身体里。
当他说着那些神圣的话
她的脸变得充满了喜悦,她笑了,
在临死的那一刻,快乐而明亮,
她似乎在说:
克罗琳达:
天堂的大门打开了;我安宁地去往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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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二:蒙特威尔第牧歌集第八卷《战争与爱情牧歌》自序
翻译:Colin Cl
来源:http://blog.163.com/clezhao@126/blog/static/3414451320124451652713/
克劳迪奥·蒙特威尔第致读者
我曾审思,我们心灵有三种主要的激情或感情,即愤怒、节制以及谦卑或乞求;最优秀的哲人就是这么宣称的,我们的声音的性质也表明了这点,故而有高、低、中三个音区。音乐艺术的三个术语,“激越的”、“柔婉的”和“节制的”【concitato, molle, temperato】也清楚地指向这点。从以往所有作曲家的作品里,我确实找到“柔婉的”和“节制的”例子,却从未见过“激越的”类型,虽然柏拉图在《理想国》的第三卷中描述过这种类型,写道:“采纳那种可以恰当地模拟一个投身战斗者的言谈与音调的和声。”【《理想国》399a】而且我留意到,大大地激动我们心灵的是相反的音乐,且一切优秀音乐的目的应当如波爱修斯所说的,“Musicam nobis esse coniunctam, mores, vel honestare, vel evertere”【“音乐与我们相关,它们或者使我们性情高尚,或者败坏我们的性情”】——有鉴于此,我为重新发现这种音乐类型付出了不少辛劳。
我审思道,根据一切最优秀的哲人,快速的抑抑格用于活泼的战争舞蹈,舒缓的扬扬格用于相反的舞蹈,我想到了全音符,认为一个全音符应该对应于一个扬扬格的拍点;当这个拍点被分解为十六个十六分音符,接连地击打,并结合一些表达愤怒和不屑的词句,我从这个简短的样本中辨识出类似于我所寻求的那种激情的东西,虽然在格律上单词对于乐器的急奏并不亦步亦趋。
为了获得更好的证据,我拿起神圣的塔索——身为诗人,对于他希望描摹的品质,他表达得最为恰到好处和自然——挑出他描述坦克雷迪和克洛琳达的战斗那部分,借此机会在音乐中描述相反的激情,即战争、恳求与死亡。1624年,我促成这件作品在我卓异的恩主和豪爽的庇护人、最杰出和卓越的吉罗拉莫·莫泽尼戈那所高贵的宅邸里上演,他是一位声名卓著的达官贵人,为那个最平静的共和国效力。威尼斯这座高贵的城市的最优秀的公民对这部作品一致交口称赞。
我首次尝试表现愤怒大获成功之后,便怀着更大的热情进行更深入的研究,创作了属于同一类型的其他作品,既有供教会演出的作品,也有供室内演出的作品。不惟如此,作曲家们对这种类型青眼有加,不仅口里称赞,还写了一些模仿我的作品,使我备感愉快与荣耀。由于这个缘故,我以为最好让大家知道,对于音乐艺术来说如此必要的这种类型的研究和最初的尝试,是出于我。我满有理由说,在此之前,音乐是不完善的,因为只有两种类型——“柔婉的”和“节制的”。
起初,在音乐家们,尤其是那些负责演奏通奏低音的人看来,在一个小节内把同一根弦拨十六次,似乎显得荒谬可笑而不是什么值得表扬的事,由于这个缘故,他们在一个小节内把拨弦次数从多次降为一次,发出声音的不是抑抑格音步,而是扬扬格,破坏了【音乐】与激昂的陈词间的相似性。因此,要注意,在这种类型中,通奏低音和它的各个伴奏部分必须按照里面所写的形式和风格来演奏。与此相似,在种类有别的其他作品中,演出所必须的指示都得到了解说。演出的风格必须考虑三样东西:清唱、和声和节奏。
重新发现了这种战争类型的音乐为我提供了契机,于是我写了一些牧歌,我称之为战争牧歌(Guerrieri)。既然根据演出的方法,在王公的宫廷里演出以取悦他们的高雅趣味的音乐有三种——剧院乐、室内乐和舞乐——在眼下这部作品中,我以战争、爱情和表现(Guerriera, Amorosa和Rapresentativa)这几个标题指明了这点。
我知道这部作品尚不完善,因为我的技巧实在有限,尤其是战争类型,因为这是一种新类型,而omne principium est debile【“万事开头难”】。因此我祈求好心的读者接受我的善意,我将等待由他那支博学的笔来使上述类型臻于完美,因为inventis facile est addere【“增益发明易如反掌”】。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