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桃花镇
我所记得的桃花镇,最早在30多年前。那时的桃花镇,河床上裸露着白花花的鹅卵石,搁浅的破船停在浅滩上,风帆早已不见,只留下乌黑的船板一日一日地朽坏,谁也不管。夏日里我藏在无人问津的船舱里看书,大抵是不敢在家里打开的武侠小说,一个下午就在闷热的船舱里度过,热风时不时地吹过,额头上的汗珠滴答在船板上,直到我妈的喊声从堤岸上传来,才偷偷溜出船舱,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上岸回家。 虽说名字叫桃花镇,我从小并没见过多少桃花。两三株的桃树确是有的,这里那里都有,但这样的桃花,你在哪个镇上都能见到,怎么也称不上叫出一个地名的缘由。宽阔的资水从小镇西边往北流去,河面清澈宽广,我们把它叫做大河。因为另有一条我们叫做小河的桃花溪,从东往西汇入资水,这两水相交的地阜,就是桃花镇。据说从前的桃花溪,两岸都是桃树,落英缤纷,颇有桃花源的胜景。但我所见过的小河两岸,不过是寻常的草坡,光秃秃的一根桃树也没有,不知是传言不可信,还是生过什么变故。但总之,我从小就在这片没有桃花的桃花溪与清澈的资水的怀抱中长大。 桃花溪汇入资水的地方,有座石桥,这石桥有年头但没名字,是用白石头砌的,我们就叫它大桥。我小时的家就在大桥头,每天早晨我从大桥这边走到那边,下午又从那边走回这边,因为小学校在桥那头。 小学就叫桃花溪小学,但却在资水岸边。从大桥走过去,往右一拐就上了大河的堤岸,大块大块黑白相杂的麻石砌成高大坚固的堤身,堤面是黄土、细沙和碎石子,踩上去吱吱地响。大河对岸极为开阔,远处的青山和近处的稻田在澄澈的天空下一览无遗。沿着堤岸走,先要经过一个渡口,大河上没有桥,过河的人都坐摆渡的机船。快开船时船工“当当当”地敲着铁钟,起锚时机船又“哞哞哞”的鸣着汽笛,响彻两岸,然后看着机船“突突突”地开过河面,硕大的水花一路翻滚。再往前走是一个装卸码头,叫张家码头,大概从前属于某个张姓的土豪,码头上装着轨道和钢缆,货物从堤边的船上卸下,装在小车上顺着轨道拉上堤面。过了码头是菜市场,全镇最水泄不通的地方,早起刚从资水里打起的活鱼、刚被宰杀还热气腾腾的猪肉以及刚从田地里采摘来的蔬菜在马路两边喧哗。我穿林打叶一般从人群中挤过,前面不远就是小学了。 走进小学校的镂花铁门,正对着一片操坪,立着高高的旗杆,对面是一排平房教室,这里叫中操坪。操坪左边有一道小坡,顺势建成了看台,坡上又有一片小操坪,四周围着一圈教室,那里叫高操坪。从高操坪往回一望,穿过中操坪的旗杆,便看见对面有一个青砖黑瓦的硕大礼堂。穿过礼堂再往里走,藏着一个不小的四合院。左边一栋两层小楼,对面和右边是平房,院里长着几棵高大的泡桐树,春天时紫白色的桐花撒在院落里细白的沙地上。从四合院到中操坪再到高操坪有一道长廊相连,刮风下雨、烈日酷暑,老师学生都可以在长廊里穿行。就连学生的分布也随着地势变化,低年级孩子最小,就放置在庭院深深的四合院里护佑,稍大一些的中年级学生换到开阔的中操坪去跑跳,最大的高年级孩子放心安排到爬坡上梯的高操坪。所以,我们的小学生活是在每隔一两年便换一次教室的有趣行进中度过的。一点一点长大的孩子们拖着木头做的桌椅“哐哐哐”地走在通往中操坪、通往高操坪的路上,多么欢欣雀跃。 最好玩的地方还是在学校的围墙外面。从四合院二楼的窗户往外望去,远处是资水,中间是一片青翠的树林和草地,这地方叫桑园里,以前应该种过桑树,但我上学那会儿已经成了专门培育花木的苗圃。它一边接着资水河岸,一边连着我们校园,就像一个翻过围墙就能随时抵达的秘密花园。放学得早,我们就会跑到桑园里去玩一会。那里种着大片的栀子花,夏日里花开得又白又香,从鼻孔一直沁到心里,我再没见过比它更香更好闻的花。我常常摘上一大把,也不知算不算偷,倒是从没被抓过,带回家插在啤酒瓶里,能开好多天,满屋子的香。 三月的桑园里,是孩子们的乐园。在瓦蓝的晴空下,和风吹得柳枝漫天撒网,春草从水边一直长上堤岸,孩子们在低缓的草滩上奔跑着放风筝。那时的风筝都是自己做的。我只会做最简陋的瓦片风筝,做过许多次却总不成功。从野外找来些竹条,拿刀子削刮薄了,选一长一短两根用棉线捆成一个十字,再把买来的皮纸用浆糊粘在竹条上,然后在十字接口系上线,风筝就算做成了。我拿着这自制的风筝兴奋地跑去桑园里放,没有一次能像人家那样高高地飞到空中化作越来越小的影子。我的风筝刚刚拉起来,总是马上急急地下坠,即使赶紧发足狂奔,也只是平平地拖在身后像个无奈的尾巴,待我脚步一停,便弯弯折折地落下来,实在令人沮丧。即便如此,这游戏依然一年一年不厌倦地重复进行。待到三月的春风一吹,孩子们总是不由自主地跑向桑园里,我又会继续制作那丑陋笨拙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