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身房的女人们
关于健身房的女人们，我一个也不认识。
我每周通常去健身房三次，一般在上午10点钟之前或者下午4点钟以后到达，偶尔也会在中午出现。在这几个时段占据健身房的，大多数是上了点年纪的中年妇女或者和极少数和我一样不上班的年轻女性。曾经我非常喜欢跳健身操和肚皮舞。但跳了若干年，教练换了无数次，而包括我在内的女人们没有一人学会过一支成品舞，于是我彻底放弃了对肚皮舞的爱好。据说这种不教成品舞的情况是健身房故意而为，我指的是，绝大多的健身房。健身操就不一样了，没什么人需要去记住一整套健身操的动作。大家只需要盯着教练。教练做什么，就跟着做什么。女人们在意的只是一节课下来出汗的效果是否能让她们错觉自己已经瘦了好几斤。
事实上，从我三年前开始到这家健身房以来，大多数的女人们除了确实在慢慢衰老，腰间和屁股的肥肉，还是和三年前一样，在随教练运动时，跟着节奏一颤一颤地微微抖动。一些人跳得投入，一些人跳了无数个日子还是不知所措地让人发笑，50分钟的课程让一些人大汗淋漓，也有一些人只是汗水渗透了腋下和衣服背后一小部分。
在大班教室里，最靠近教练的前面第一第二排，永远都被固定的人占据。大班教室通常上的课是啦啦操、健身舞、有氧操、肚皮舞、拳击操。我感觉前面列举的三种有氧运动到了这里，变成了完全没有区别的东西。这也成了我后来再也不喜欢到大班教室的原因之一。小班教室在晚上开放，上的课程是动感单车。教练会穿着紧身衣裤，带上耳麦，用浑浊的嗓门跟学员问好。他把灯光暗下来，打开五颜六色的彩灯和旋转灯，播放节奏感极强的音乐。教练的音乐品味不太差，因此我也曾经去了好几次。后来为什么不去了呢？动感单车每晚只有一个教室上课，一个教室大概放20部单车，这意味着许多人要抢位置。健身房为了防止混乱，会在6点半开始发放位置牌，因此想上这个课的人只能排着长队等。往往会有几个排在最后面的人空手离开。而上课时间是晚上8点。这意味着我得在6点10分出门，赶在6点半之前到达健身房，幸运的话在7点钟之前拿到位置牌，等待1个小时，接着8点钟上课。在这1个小时里，我没法做太激烈的运动，否则上动感单车会极度疲乏。这对我来说，是在浪费时间。
大班教室的情况也不乐观。就像我说过的，教室的第一第二排永远都被同样的人占据，她们清一色是中年妇女。她们曾经拿着水壶或者一把钥匙放在地板上，像是向天下声称这块一平方米不到的地板，只能属于她。我相信许多只能站在后排看着这些水壶和钥匙的人都在心底愤怒，但我们这个民族不擅于撕破脸皮说话哪怕争取的是合理范围内的权益。
我的位置几乎固定在第三排最左边。那里很偏，不受人喜欢，但我觉得挺好，从这里我只要错开前面两个人，就能清楚地看到前方的镜子，也能看到教练的动作。我的前面，也就是第二排最左边，虽然仍然属于偏的位置，但已经算是离教练比较近，也深受喜欢占位的中年妇女们的欢迎。这个位置长年被一个左肩有花朵纹身的女人占据。她跳健身操时总是显得很慌张，似乎跟不上老师的动作，但也停不下来。有时候我在后面看着她跳，实在忍不住只能咬着嘴唇笑。但在她年轻的那个年代（应该是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怎样的女人会去纹身呢？纹身在中国是一件历史非常悠久的事情。在古代，纹身的人大多是想借此明志的军人和被处以“墨刑”的囚犯。但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大陆，正经女人（准确地说是正经的人）是不敢也不愿意纹身的。我时常在跳健身操时一边看着她因运动而暴露在橘红色短袖衫外的花朵纹身，一边想着她年轻时到底是做什么的。现在的她，看起来已经不时髦，头发只是简单地扎成一团绕在脑后，大多数时候穿一条黑色运动长裤和一件橘红色的棉质短袖衫。或许她对年轻时候的人生经历，也已经记得不是那么清楚。
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属于”一个身材姣好的中年妇女。她的穿着显然经过精心考虑。她和纹身女人不一样，她不会随便穿一条长裤或者短袖衫就来上课。事实上她只穿两件式运动套装。一共三套，颜色有紫色、粉红色和土黄色加褐色条纹，上身是露出一截肚子的紧身背心。她对自己的身材有信心，从她的穿着、笑容和所占的位置中可见一斑。她也从来不辜负这个处于最前方和中心的位置。她上课投入，动作到位，看一两遍就能记住要领并很好地完成。许多站在后排的女人，有时候也需要看着她来完成自己的动作。中场休息时，站在她旁边的其他几个女人总喜欢和她一起大声聊天，有时候大笑着开两性玩笑。
其他的一些人跳得也不差，身材甚至更好。比如站在第一排最右边和第二排右边的两个女人。她们年纪和套装女人差不多。她们也穿套装。第二排右的女人身材尤其美丽。她面容虽显松弛但还算精致，有腹肌，腰如水蛇，气质也更胜一筹。她从来不和一排女人聚在一起开两性玩笑。她更愿意在上课前自顾自地在自己的地盘上用极标准的动作去做几个拉伸的瑜伽姿势。她就像前方的仙子，惹得后方的女人只能艳羡地又假装不经意地时不时瞟着她，恨自己就连年轻时也从来没拥有过这样完美的身材。这个漂亮女人从来不去争夺第一排套装女人的中心位置，虽然她的动作也很标准。她简直太低调了，我甚至无法在她与旁人说话时听到她的声音。
从我的位置往后数，第六排，也就是靠门的位置，被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女人占据。其实谈不上占据，那是一个从来不会有人在乎的角落，实在太偏，迟到的人也不会愿意往那站。唯独这个女人对它情有独钟。我从来没见她出现在这个位置以外的地方，除了更衣室。哪怕是人再少的课程，也就是我后面完全没人的情况下，她也绝不会挪上来。她的穿着和教室里大多数的女人截然相反，第一次见到，我没感觉奇怪。当时我认为她只是一个健身的新手，还不知道该选购什么衣物。但第二次、第三次、第若干次见到同样的穿着之后，确实让我打心底感到惊讶。这个壮硕的女人，无论春夏秋冬，一律把一条黑色长裤（看起来是牛仔面料或者仿牛仔的面料），一件深蓝色长袖衫和一件尼龙面料的马夹穿在身上。到底是什么让她这么地自卑？是这对看起来太过于丰满的胸部吗？这个可怜的女人，企图用一件尼龙面料的马夹和一个偏僻的角落使人不去注意她的胸部。三年过去了，她还是穿着一样的衣服，挺着一对硕大的乳房，毫无自信地出现在健身教室的角落。
通常会有些女人以小群体的形式出现在众人面前。她们互相帮忙占位置。哪怕后来健身房为了平息无法占位的会员的怒气，而改进了服务，但这些女人们还是惺惺相惜地给她们的朋友占位。因为健身房所做的改进也只是贴出公告称：为营造一个良好的健身环境，禁止占位。他们还增加了在课程表上签名这一步骤。这完全是一种如同虚设的形式。第一第二排的脸孔，还是没有改变。她们都是彼此的朋友。她们喜欢开两性玩笑，不管是在教室里还是在一些健身器械旁。我想她们确实到了欲望再也无法那么容易满足的年纪。这一个事实可以从男教练比女教练更受欢迎看得出来。我曾经在做器械运动时听到旁边三个女人对大班教室里正在上课的女教练不留情面地贬了一通。女人之间的敌意，大概自从有人以来便存在。这股不分年龄、不分国界的敌意，总是在不同的女人之间游荡，不断地得以进化和升华。我们无从判断互相帮忙占位置的女人们是否也在心里耻笑过对方。
许多人喜欢使用健身房的淋浴间。时常能看到赤裸全身的女人散下湿哒哒的头发在更衣室里走来走去，水珠快速滴落到她们裸露着的肩膀和胸脯。她们的脚丫在地上踩出一个一个湿印子。她们把不完美的曲线暴露在其他女人面前但显得毫不在意。那个令她们在意的年代早就过去了，现在，连她们的丈夫和情人都不在意了。或者说，这些男人们从来没有像女人那样在意。当淋浴之后仍留在头发和身上的水珠顺着她们身体的曲线流至地面，她们只是像穿着衣服那样地，毫不矫揉做作地，用平常走路的速度走过我的面前。留下一股稀疏的香喷喷的热气。我看到她们白花花的腹部，松弛的皮肤，宽大的屁股，一颤一颤地在我眼前晃。乳房还没有完全垂下，但也谈不上美丽。我想，无论如何，她们应该都是很好的妈妈。
我每周通常去健身房三次，一般在上午10点钟之前或者下午4点钟以后到达，偶尔也会在中午出现。在这几个时段占据健身房的，大多数是上了点年纪的中年妇女或者和极少数和我一样不上班的年轻女性。曾经我非常喜欢跳健身操和肚皮舞。但跳了若干年，教练换了无数次，而包括我在内的女人们没有一人学会过一支成品舞，于是我彻底放弃了对肚皮舞的爱好。据说这种不教成品舞的情况是健身房故意而为，我指的是，绝大多的健身房。健身操就不一样了，没什么人需要去记住一整套健身操的动作。大家只需要盯着教练。教练做什么，就跟着做什么。女人们在意的只是一节课下来出汗的效果是否能让她们错觉自己已经瘦了好几斤。
事实上，从我三年前开始到这家健身房以来，大多数的女人们除了确实在慢慢衰老，腰间和屁股的肥肉，还是和三年前一样，在随教练运动时，跟着节奏一颤一颤地微微抖动。一些人跳得投入，一些人跳了无数个日子还是不知所措地让人发笑，50分钟的课程让一些人大汗淋漓，也有一些人只是汗水渗透了腋下和衣服背后一小部分。
在大班教室里，最靠近教练的前面第一第二排，永远都被固定的人占据。大班教室通常上的课是啦啦操、健身舞、有氧操、肚皮舞、拳击操。我感觉前面列举的三种有氧运动到了这里，变成了完全没有区别的东西。这也成了我后来再也不喜欢到大班教室的原因之一。小班教室在晚上开放，上的课程是动感单车。教练会穿着紧身衣裤，带上耳麦，用浑浊的嗓门跟学员问好。他把灯光暗下来，打开五颜六色的彩灯和旋转灯，播放节奏感极强的音乐。教练的音乐品味不太差，因此我也曾经去了好几次。后来为什么不去了呢？动感单车每晚只有一个教室上课，一个教室大概放20部单车，这意味着许多人要抢位置。健身房为了防止混乱，会在6点半开始发放位置牌，因此想上这个课的人只能排着长队等。往往会有几个排在最后面的人空手离开。而上课时间是晚上8点。这意味着我得在6点10分出门，赶在6点半之前到达健身房，幸运的话在7点钟之前拿到位置牌，等待1个小时，接着8点钟上课。在这1个小时里，我没法做太激烈的运动，否则上动感单车会极度疲乏。这对我来说，是在浪费时间。
大班教室的情况也不乐观。就像我说过的，教室的第一第二排永远都被同样的人占据，她们清一色是中年妇女。她们曾经拿着水壶或者一把钥匙放在地板上，像是向天下声称这块一平方米不到的地板，只能属于她。我相信许多只能站在后排看着这些水壶和钥匙的人都在心底愤怒，但我们这个民族不擅于撕破脸皮说话哪怕争取的是合理范围内的权益。
我的位置几乎固定在第三排最左边。那里很偏，不受人喜欢，但我觉得挺好，从这里我只要错开前面两个人，就能清楚地看到前方的镜子，也能看到教练的动作。我的前面，也就是第二排最左边，虽然仍然属于偏的位置，但已经算是离教练比较近，也深受喜欢占位的中年妇女们的欢迎。这个位置长年被一个左肩有花朵纹身的女人占据。她跳健身操时总是显得很慌张，似乎跟不上老师的动作，但也停不下来。有时候我在后面看着她跳，实在忍不住只能咬着嘴唇笑。但在她年轻的那个年代（应该是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怎样的女人会去纹身呢？纹身在中国是一件历史非常悠久的事情。在古代，纹身的人大多是想借此明志的军人和被处以“墨刑”的囚犯。但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大陆，正经女人（准确地说是正经的人）是不敢也不愿意纹身的。我时常在跳健身操时一边看着她因运动而暴露在橘红色短袖衫外的花朵纹身，一边想着她年轻时到底是做什么的。现在的她，看起来已经不时髦，头发只是简单地扎成一团绕在脑后，大多数时候穿一条黑色运动长裤和一件橘红色的棉质短袖衫。或许她对年轻时候的人生经历，也已经记得不是那么清楚。
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属于”一个身材姣好的中年妇女。她的穿着显然经过精心考虑。她和纹身女人不一样，她不会随便穿一条长裤或者短袖衫就来上课。事实上她只穿两件式运动套装。一共三套，颜色有紫色、粉红色和土黄色加褐色条纹，上身是露出一截肚子的紧身背心。她对自己的身材有信心，从她的穿着、笑容和所占的位置中可见一斑。她也从来不辜负这个处于最前方和中心的位置。她上课投入，动作到位，看一两遍就能记住要领并很好地完成。许多站在后排的女人，有时候也需要看着她来完成自己的动作。中场休息时，站在她旁边的其他几个女人总喜欢和她一起大声聊天，有时候大笑着开两性玩笑。
其他的一些人跳得也不差，身材甚至更好。比如站在第一排最右边和第二排右边的两个女人。她们年纪和套装女人差不多。她们也穿套装。第二排右的女人身材尤其美丽。她面容虽显松弛但还算精致，有腹肌，腰如水蛇，气质也更胜一筹。她从来不和一排女人聚在一起开两性玩笑。她更愿意在上课前自顾自地在自己的地盘上用极标准的动作去做几个拉伸的瑜伽姿势。她就像前方的仙子，惹得后方的女人只能艳羡地又假装不经意地时不时瞟着她，恨自己就连年轻时也从来没拥有过这样完美的身材。这个漂亮女人从来不去争夺第一排套装女人的中心位置，虽然她的动作也很标准。她简直太低调了，我甚至无法在她与旁人说话时听到她的声音。
从我的位置往后数，第六排，也就是靠门的位置，被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女人占据。其实谈不上占据，那是一个从来不会有人在乎的角落，实在太偏，迟到的人也不会愿意往那站。唯独这个女人对它情有独钟。我从来没见她出现在这个位置以外的地方，除了更衣室。哪怕是人再少的课程，也就是我后面完全没人的情况下，她也绝不会挪上来。她的穿着和教室里大多数的女人截然相反，第一次见到，我没感觉奇怪。当时我认为她只是一个健身的新手，还不知道该选购什么衣物。但第二次、第三次、第若干次见到同样的穿着之后，确实让我打心底感到惊讶。这个壮硕的女人，无论春夏秋冬，一律把一条黑色长裤（看起来是牛仔面料或者仿牛仔的面料），一件深蓝色长袖衫和一件尼龙面料的马夹穿在身上。到底是什么让她这么地自卑？是这对看起来太过于丰满的胸部吗？这个可怜的女人，企图用一件尼龙面料的马夹和一个偏僻的角落使人不去注意她的胸部。三年过去了，她还是穿着一样的衣服，挺着一对硕大的乳房，毫无自信地出现在健身教室的角落。
通常会有些女人以小群体的形式出现在众人面前。她们互相帮忙占位置。哪怕后来健身房为了平息无法占位的会员的怒气，而改进了服务，但这些女人们还是惺惺相惜地给她们的朋友占位。因为健身房所做的改进也只是贴出公告称：为营造一个良好的健身环境，禁止占位。他们还增加了在课程表上签名这一步骤。这完全是一种如同虚设的形式。第一第二排的脸孔，还是没有改变。她们都是彼此的朋友。她们喜欢开两性玩笑，不管是在教室里还是在一些健身器械旁。我想她们确实到了欲望再也无法那么容易满足的年纪。这一个事实可以从男教练比女教练更受欢迎看得出来。我曾经在做器械运动时听到旁边三个女人对大班教室里正在上课的女教练不留情面地贬了一通。女人之间的敌意，大概自从有人以来便存在。这股不分年龄、不分国界的敌意，总是在不同的女人之间游荡，不断地得以进化和升华。我们无从判断互相帮忙占位置的女人们是否也在心里耻笑过对方。
许多人喜欢使用健身房的淋浴间。时常能看到赤裸全身的女人散下湿哒哒的头发在更衣室里走来走去，水珠快速滴落到她们裸露着的肩膀和胸脯。她们的脚丫在地上踩出一个一个湿印子。她们把不完美的曲线暴露在其他女人面前但显得毫不在意。那个令她们在意的年代早就过去了，现在，连她们的丈夫和情人都不在意了。或者说，这些男人们从来没有像女人那样在意。当淋浴之后仍留在头发和身上的水珠顺着她们身体的曲线流至地面，她们只是像穿着衣服那样地，毫不矫揉做作地，用平常走路的速度走过我的面前。留下一股稀疏的香喷喷的热气。我看到她们白花花的腹部，松弛的皮肤，宽大的屁股，一颤一颤地在我眼前晃。乳房还没有完全垂下，但也谈不上美丽。我想，无论如何，她们应该都是很好的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