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鸥外《两个友人》（二）20140414

　　我对F君说不难谋职是因为当时小仓的一个青年团体正好在找德语教师。我马上联系了这个团体的负责人，让他们聘用了F君。立见的账单可以不用由我来支付了。 　　F君几乎每天都来我这里坐坐。话题虽然不离德语，不过也不是向我提难题。他安于新得的职位，热心地研究着教初学者学习德语的方法，并来找我商量。和他聊得多了之后，我渐渐了解到F君的德语知识和我的有很大的分别。也就是说我们各有得失。F君精于语法，擅长分析文章、进行细致的说明。他在分析、说明中运用的术语里还有一些是我未曾接触过的，让人惊异于他的词汇量。但是F君写的德文有着日本汉学家身上的那种和习。我会给他指出说，德国人不这么说。他不服气的话，我就拿出旅行时也带在身上的Reclam版①的Goethe②等给他看证据。这样的交流相当有意思，我也期待F君的来访了。 　　天气好的周六、周日等，我会带着F君去散步。小仓是个很小的地方，我们从一端走到另一端仍觉得不够，于是就沿着海岸走去大里③、或是乘上火车去香椎④那儿。明明没有什么时间来看的，但是F君一直偷偷带着德国的书。这些书包括Göschen版⑤的认识论、民类学等。问他为什么要把它们带在身上，他回答说，想着有空的时候能拿出来看看也是一种乐趣。F君就是这样一个求知欲特别强的人。 　　过了两、三周后，我想看看F君过着怎样的生活，在一天下班回家的路上顺道造访了立见。在门口正遇上老板娘把一只小狗赶了出来。“我们家的哈巴狗是母的，老是引来各种各样的狗，真是要命。”一边说着，一边“畜生畜生”地骂那仍不忍离去的狗。哈巴狗在柜台那里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切。 “F君怎么样？”我问道。 “不愧是您关照的人，古怪得很那。”老板娘笑着说。 “你是说我关照的都是些怪人么？这可让人头疼啊。他到底怎么个怪法？”我一边说着，一边在柜台前坐了下来。 “哪儿的话，他人倒是不错，就是现在早晚都这么凉了，他身上还是只有一件单衣。冷的时候就披上一条毯子来看书。”老板娘递给我一个坐垫后说道。 “这样啊，他手头不方便吗……”我一个人自言自语。 “也不是。他住过来后没多久，说是现在手上有钱，把到这个月底为止的帐都付清了。”当时已经是十一月了，F君应该是用上个月从青年团那里拿到的钱预先支付的。 　　总之先和他见上一面吧，这样想着我去了二楼。在立见，最里面的那间偏房是招待贵客用的。次一等的是正房里面朝中庭的二楼的房间。二楼还有间面朝外面马路的、装着细格子窗户的小房间，那里是不住客人的。F君说只要最便宜的房间，就在那里安顿了下来。 “F君，你在吗？”我这样招呼过了之后，F君从内侧拉开了门。果然，他在法兰绒的衬衫外面穿着一件浴衣。房间窗户的格子非常细密，遮挡了大部分的日光，在这个昏暗的窗下有一张旧的书桌，那里是F君平时坐的地方。我和他隔了烧着碳团⑥的小火盆坐了下来。 　　此时，立刻映入我眼帘的是书桌对面竖放着的惠比寿啤酒⑦的空箱，F君把这当作了书箱。这个箱子的一半以上被茶褐色的三大本皮革封面的精装书占据了，剩下的空间则填满了体积较小的书和杂记本等。三册大书非常新。书脊上的金字在昏暗的箱子中绽放着光芒。我低下头想要看看是什么书。 “那是Meyer⑧的小。”F君说道。 “是吗。新出的版本变大了不少啊。我手头上的是共二册的。” “那是旧版了。这套是南江堂⑨新进的，我用邮政汇款买来的。” “但是，内容膨胀了这么多的话，就算是‘小’，也很占地方吧。为什么要特意买来？” “怎么会，做教师的要能够解释得清人名、地名，没有这样一本书的话心里没个底。” 　　F君和我聊起了百科全书⑩。讨论了Meyer和Brockhaus⑪的得失。讨论了这些德国的书之所以和Larousse⑫、Britannica⑬不同的原因。讨论了俗书慢慢朝着科学性书籍靠近的风潮。结果我一直留到上灯时分才回去。 　　回到我住的地方后，我让女佣给F君送去了一件旧袷⑭。他付了五十天的住宿费又买了百科全书，工资应该全花完了，连烟都抽不起了吧。 （待续） ～～～～～～～～～～～～ 注释： ① Reclam版——这里指德国出版社Reclam出版的小开本图书。 ② Goethe——中文译名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德国的诗人、小说家、剧作家。这里的Goethe指歌德的作品。 ③ 大里——位于日本现在的福冈县北九州市。 ④ 香椎——位于日本现在的福冈县福冈市东区的北部。 ⑤ Göschen版——指德国出版社Göschen出版的图书。 ⑥ 炭团——用炭（木炭、竹炭）的粉末制成的团子状的燃料。 ⑦ 惠比寿啤酒——日本啤酒制造商三宝乐（SAPPORO）旗下的一款啤酒。 ⑧ Meyer——德国的《迈耶百科词典》。 ⑨ 南江堂——日本的一家创立于1879年的医学系出版社。 ⑩ 百科全书——青空文库上的原文为“会話辞書”，疑为“百科事典”（即“百科全书”）之误。 ⑪ Brockhaus——德国的《布罗克豪斯百科全书》。 ⑫ Larousse——法国的《拉鲁斯百科全书》。 ⑬ Britannica——英国的《大不列颠百科全书》。 ⑭ 袷——有里子的和服。 原文出处↓ http://www.aozora.gr.jp/cards/000129/files/675_2319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