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者森林

邹波
一
无论地有多不稳，着陆滚烫的种子
无论活得多不真，被咬断一根根茎和骨
脱去褴褛的冲锋衣，赤裸在早春的森林，在热兽皮间
心花屏息而生，这树中之树，轮中之裂纹
又越过了种子，去寻劈啪作响的小生命
轻轻地，拥挤啊，又一年心迹延伸成断木，不用耕种
根像幼芽，仍在最后坚定地嗅着、游移
野兽皮，最新奇，它擦过树，擦过了人，不分动物、和植被
沙沙响地撕裂，挪动，和跟随，身体像灌木里的机翼晃动
树啊，跟随人迹还是河流，将迷失在这播种的竖琴里吗
我最后一次犹豫，自然就已经开始说服我了
全是枫叶，全是去年的枫叶没有别的可说
野兽却空出了这里
被写生到意识的边界
要的是笔尖窒息忏悔的触感——
当我想以退为进，牧神午后又是什么回眸滋味？
是什么远行，浸润潮湿的家乡？荒凉的彼岸在哪里？
像正午黑夜的皮肤、朝露的萤光
狗儿欢喜地把那漂了几漂的石头
像花瓣从暗绿的溪流衔来
湍急的不是水，湍急是湍急伸缩的桥
桥上全是枫叶，全是枫叶没有别的可说
更深一带在缄默——
雨早已停了，梦里盆栽的相遇也走走停停
光明不稳，黑暗当头落下，思念不见首尾
一千个神牢牢站立，为春天接生
天空包裹着昨日，以我能识别的蜡，送来森林深处
二
红河谷朴素的烟火，是一个山头开花了
突然一棵树，带着青苔的截脸冲过来
从记忆突围，从凝固中随波逐流
四月的阳光吝惜着小路，漂浮
是谁用咬破指头的残雪，涂抹
树上白色的吻痕，森林里的空隙
连夜充起了阳光之鳔
高高地，独木舟，可以敞开肺部了……
从红叶，棕色的针，呼吸到鲜嫩潮湿的针
蘑菇像钉子沉醉了一小坡，全是高度腐败的昨日……
这里就是出发点
从高度腐败的昨日……寻找药材的手
从青苔数到白皮松，也数着指间的花
贵在森林深处：闻见鹿粪，与看见了青松同时
三
团团转的跑者
终于在帮别人爬山
感到了高峰，四面是衰落风景的余韵
是春天，还是冬天路口的小十字？
在挽回，有时会拧穿了山洞
短促的地平线涌起不可收拾的
四面远去的洪水……
脚边没入远人的树洞，却仍渴望灌注遐想
似是人走又无人，浅薄的幽然
深陷在沉香的每一条缝
有一部分罪已无法说清
鸟鸣安静地刻在树干
记忆——这长河不能中断
森林里一小截乡路，隆起如一条有轨的鳄
天越暗，这些白色标记更重要
路真的是影子，路是真孤单
孤单的种子并未结出大树
大树充满了重复
当穿梭的狗，在寻找湖
当穿梭在湖，在寻找路
折返的主人暗示道路漫长
一条溪流中的溪流，极细的，极清的，极永恒……
激情之路，迂回得匪夷所思，想祖先在此叹息：
心无痛感的野蛮人将越来越多
还要蜂拥着乞丐的冠，终点如此模糊
就这青葱的倥偬、婆娑簇拥着游荡，随波逐流地凝固
树抬着它们横倒的死者，影子横斜着搀扶
在厚厚的树皮般的枫叶里一起躺下
后来只剩空空的雅歌，此后自个儿远离了人与兽
行刑队一排空枪
也还是树啊——
在老林子里流浪，像虎在栏杆里走
豹在斑点里走，宇宙在虚空里走
亿万人的遗憾，就不是遗憾了
万年的毯子里，都休息着心爱的裸女
万年在最痛处，冬天的井是个绿洞穴
翅膀下，心的底色是荒凉
万年的躯干，都用刀
片肉一样凌迟着自己，乱糟糟的自然，旋转着
汇成一个叶子烹饪着浓烟的窝
我拾成熟的垃圾，终于拾到了这里，箭壶里也全是
我拾纯洁，漫出铁道、星辰的精与尘，迷了路
走向末路，反而追问起源
生命起于隐微，也消失于隐微
但祈祷这不灭的距离……
能重回我的记忆
根的蠕动如林中雨
地的蠕动如林中鲸
将记得这些暗物质——
路标绕着路标
狗拖着溪流寻找湖
监狱栏杆敲出白色
从监狱可以眺望遗弃的林中海滩
你妈妈死了，你爸爸死了
比不上你的爱人秘密地死了，可以休矣！
蘑菇演化自尸体上的藤壶，微微倾侧着
树墩们终于像矮人拥抱了
这些木下阶，终于成了绿阶下的宝石
在中国会召唤出石工，在深处把阶梯建造
泪的记忆变清澈啊深处，血的沉思变甘甜
那些可怕的管子就是根
那扶摇的独木舟，如今扶摇向上
那有光晕的吉他，远足时的摇篮曲，悬在哪棵树
最深处的白色标记，是吻褪去的警告
变得十分确凿
横贯的树被锯了一次又一次
人嵌入这核心——完成神终难完成的噬咬
最深处佝偻的小树，使人哀伤的新生
孩子终于蹲下来写生，终于写生的孩子
佝偻的小树不给他希望
分不清动物、与植被
太初大地被混淆
却使他久久原地哀伤：
生下我吧，明天，也生下你的断翅
铅笔像蛇在叹想，看啊
别怕看进这最深的腐殖，枯木与泥炭正促成新的人脸
这摇晃的蛇，最新奇，擦过树，擦过了人
沙沙响地撕裂，盘起噼啪的山火
赤裸虐心的细谈，没有听见白蚁：
永别了，明天去哪个宇宙拾荒、去说再见、去呼喊你：
一千个母亲被斩首
死婴钻出了喉咙……
（多伦多红河谷国家公园·桅杆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