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只有非长大不可的人生
文/沈嘉柯
1
在当时雷奥自然没想到，他的二十八岁生日会过得这么富有惊喜。
那天晚上来了很多人，预订的餐厅特大，贵宾间满屋子人。中间进行到好好地切蛋糕，好好地点蜡烛，好好地完成生日聚会的一个主要的俗气环节——也就是许愿。
许三个愿之前，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拦住了雷奥：“生日年年过，你许两个愿望吧，最后一个借给我。”雷奥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而且他的愿望也很朴素，两个够了。雷奥大声说：“行啊！”
雷奥看着烛光默念两遍愿望。然后那个女孩子凑过来说：“我希望在厦门遇到一个男孩可以恋爱。”女孩子笑眯眯看着雷奥，“谢谢你。”雷奥在嘈杂的音乐背景声中，问这个女孩子：“你要去厦门啊！”女生回答：“那当然，非去不可。那里有好多有意思的咖啡馆，真想也开个小店养只猫，有空就去看看海。”
“哦。”雷奥附和一声。
“我想光脚走上一整天，从早上走到黄昏，沙子很温柔。”女生说得格外陶醉，听上去挺让人神往的。两人四目相对了一下，又各自转移开。
服务生在一旁插嘴：“麻烦抬下脚我好收拾垃圾桶。”
雷奥抬起的是皮鞋而那个女孩子抬起的是一双洁白的球鞋，白得像牙膏。
“你是谁的朋友？我怎么不认识你？”雷奥还问了两个问题。但这女孩子说：“你别管我是谁，反正大家一起给你过生日，你今天开心不就好了。服务生，再来点啤酒！”
“你什么时候去？”
“下周，想不想一起去？”
“好啊！”
雷奥承认，这个女孩子一头典型的齐肩长发，视觉上让他的心脏有点微微激动。
散场的时候，雷奥一个人打包了剩下的蛋糕。其他人各自回家，来的人多，熟的带生的，认识的人还没不认识的多。不过人多热闹，雷奥最后结账，超了一倍预算。出了餐厅看看手机已经凌晨一点。这店子门口就是公交车站点，雷奥等了一会才想起来他应该打的，这都什么时候了，太晚了，哪还有公交。
“傻逼。”
雷奥吓了一跳。
“傻逼，没救了。”那人继续在旁边骂。
雷奥侧眼看了一下，这种气势让他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一篇课文里用的词——“俾倪”。真是俾倪啊！雷奥确定他完全不认识这个头发短、气焰大的女生。既然不认识，那跟他自然也没关系。但短头发女生居然继续说下去。
“讨人厌得很，你也去厦门，我也去厦门，傻不拉唧的。傻逼真是都一模一样。”
雷奥总算醒悟了：“你骂谁呢？你是谁啊？”
“我骂傻逼。”那女生眼神像毛毛虫，带刺的。
雷奥慢吞吞看了她一眼：“只有傻逼才骂人带脏字。”男生有男生的面子问题，跟女生当街对骂这种事他干不出来，最大限度也就是对这种杀伤力的反讽了。
一辆的士不早不晚赶过来，雷奥拦下车，还没开口报地名，那女生干脆抢先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临走还回头瞪了一眼雷奥，冲司机喊，快开车，到某大。无缘无故遇到这种人，雷奥算是认倒霉了，有气没地方发泄，捶了一把站牌。然后他想了想，总算想起这个莫名其妙的女生是什么人了。
2
只不过是过了一个生日，就遇到了两个女孩子。又惊又喜又恼又火，这滋味有些复杂。一个留了电话相约去厦门看海，另一个就是麻烦他们抬脚的服务生。服务的时候客客气气，回头就给消费者脸色看，这算什么？
有的人就是这点有毛病，可以偷偷吃亏，不能够当面受气。雷奥觉得自己就是这种人，所以他第二天中午就返回包厢的餐厅，一脸恼火地问柜台：“昨天在我过生日的那个房间服务的服务生叫什么？我要投诉她！”柜台吓了一跳：“是有什么问题吗？丢了东西，还是怎么了？”
“不是，是她的服务态度很恶劣。没见过这么糟糕的，偷听顾客聊天，还骂人。”
“但是昨天在店内您没有反映啊！”柜台一脸无辜表情。
“她是下班骂的！”
“下班骂的？您认识她啊？下班见面，这是怎么回事呢？”
雷奥费力地让柜台搞清楚来龙去脉，柜台小姐恍然大悟之后，用遗憾的表情告诉雷奥：“太抱歉了，0201号服务员上午打电话辞工了，因为她是兼职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是我们的优惠打折卡，送您两张吧！”
辞工了？
雷奥忽然觉得，这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估计早就猜到雷奥要来问责，干脆闪人，一了百了。
雷奥没要优惠卡，闷闷地出了餐厅，肚子里像装了一个气球。想爆发，但爆发了还是自己憋屈。0201，0201，什么人啊！雷奥决定大人不计小人过，干吗跟一个小女孩计较闲气。在兼职说明她还是学生，肯定年纪小，说不定还是个九〇后，嚣张得没谱。
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多了，比如，给要去厦门看海、光脚踩沙滩的女生打电话。
然而，在生日之后的第二天下午，雷奥照着便笺纸上的号码，满怀期待地打了过去，得到的答复却是：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雷奥构思好了许多步骤。
黄昏时候见面，去湖边散步吹下风，就近吃了东西，再去看一场电影。那么文艺的女生，也许应该选一部同样有韵味的佳片，别显得太没有品味。为此雷奥在上班时间抽空浏览了网上的近期电影介绍。
雷奥独自怀疑是不是按错了哪个数字，他干脆把纸条和手机肩并肩放着，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输入。但答复照旧。
雷奥有些懊恼，应该当时就掏出手机互打一遍，确保万无一失。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当着很多人的面追女生，他还是有点羞涩的。
问了一圈那天晚上出场的熟人，雷奥得到的反馈更加没劲。
“什么？不认识。”
“不是你的女朋友吗？”
也许根本就是个假号码，也许那女生不小心写错了自己的号码。只有两种可能，雷奥心想。
他情愿是后者，这样就算错失了，好歹给自己留了颜面。打算约出那个女孩子的热情构思的浪漫计划，当然也就派不上用处了。
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怒气，雷奥又去了那个餐厅。
他这次非常坚持又非常认真地指出了一些事实——就算是兼职，也要核对身份吧，别说员工辞职了就不管了，你们当时肯定有纪录，到底是哪个学校哪个班的？还有，到底叫什么名字？
柜台人员妥协了。
3
雷奥搞清楚了那个女孩子的身份资料后，回家了。那女孩叫陈多，名字跟人一样怪。
打探陈多的同时，雷奥也顺带问了，是否记得一个长头发气质不错的女生。柜台摇头表示毫无印象，那么多顾客，没法都记得。
后来雷奥也没去找那个女孩子，因为没过两天，雷奥就想明白了。他不过是自己下不来台，一时迁怒他人而已。
日子还是要照样过下去，远在远方城市的父母照样隔三差五打电话催促雷奥快找女朋友，快结婚，快生孩子。
他也想啊，可是，天不遂人愿哪！雷奥叹气。他许的那两个愿望，第一个是父母身体健康，第二个就是告别单身。
虽然找不到人，可是那女孩说了，下周去厦门。
如果豁出去，赌一把，请假一个星期，说不定就在厦门找到她。不知其名的女生也许真的是意外写错号码了呢！他在网上查了，每个去厦门的游客，都不会不去那个岛屿的。在岛上的入口等一个星期，守株待兔，人海捞人，这个想法让雷奥坐在写字楼格子间里呼吸急促了。
活了二十八年，雷奥没干过这么疯狂的事情。请这么长的假，也许老板一不高兴就炒他鱿鱼了。他没法考虑太久，周末过完就是下周了，要行动就要尽快做决定。公司的事情很多，但也不至于少了一个职员就不行了。雷奥打腹稿，编了一个不算离谱的理由，远房亲戚的某某某，对不起了。当然，雷奥还想着，就以老板的行为作为依据，批准假期，出行，不批准，那就放弃吧。据说一件事情一开始不顺利，就会一直不顺。
一天之后，雷奥在飞机上看了一个多小时的云朵后，抵达厦门了。
4
乘坐轮渡一点点靠近那个闻名遐迩的岛屿，气候晴朗到极致，海天都蔚蓝。雷奥脚踩在陆地上，犹如梦中。上帝创造世界用了七天，他要用七天来等一个女孩。等到了，就是他的缘分。
星期一过去了。
星期二过去了。
星期三和星期四过去了。
等待使人度日如年，雷奥感觉等了四年一般，希望渐渐开始发酵，发酵之后的产物叫绝望。眼睛密集盯着每个进岛的人，差点没瞎掉。别人看风景，雷奥像条看门犬。无论如何，等满七天再说。他给自己鼓劲加油。
星期天的晚上，最后的渡轮工作时间是凌晨半点。轮船停下来了，雷奥等的人却没出现。
夜里的海风格外凉爽，不少人趿拉着拖鞋逛游。雷奥默默看向固定的方向，脖子僵硬发疼。他发呆了良久，回到了现实。
雷奥忍不住笑起来，此时此刻除了笑自己，好像也无计可施。雷奥没有笑多久，就听见了一声恰如其分的骂。
“傻逼——”
耳熟，干脆，俾倪。
那女孩头发松散，很爽利，看着雷奥继续下去：“傻逼中的傻逼。”
“为什么？”雷奥自己都奇怪自己，居然这么心平气和。
“你在等那个女的？”
“嗯！”
“你脑袋真的傻了，你没看出来？”
看出来什么？雷奥茫然地看着这个年轻的皮肤有点黑的女生。
“你很喜欢她？那个酒托？”
原来如此。雷奥从头到尾仔细回想了一遍，他又开始笑了。这次，他笑得很惨烈。如果这个女生不跳出来，不出现在他面前，不说出真相的名词，他至少只是痴傻。现在，就真的是傻逼了。
女生继续问：“什么时候走？”
“明天早上的飞机。”
“好得很。走吧，走了就别再来了。”女生一脸厌恶地说。
“为什么？那你为什么来？你们女生真是奇怪，搞不懂。”
“我家就在这里，你懂什么。”女孩冰冰冷冷地说。
雷奥有点意外，难怪她会出现在岛上。
“那你不欢迎客人？那么大的欢迎，干吗做成招牌挂着？”
女孩开始火了：“欢迎？欢迎个屁！你很喜欢自己家里每天被人拍来拍去吗？你很喜欢喝咖啡？也不怕心悸啊！从小到大的邻居都搬了，好端端的房子非要改成什么咖啡馆，还什么家庭旅店。陌生人天天上门，还养猫呢！好风雅啊！从早吵到晚不得安宁。什么招牌奶茶，什么本地小吃，什么正宗菜啊！你们眼睛瞎了吗？看不出都是骗外地人的？矫情什么啊！”
雷奥哑巴了。哑巴了片刻，脑子回转过来，恢复智商：“没有这些，这么个小地方会繁荣吗？你们会有钱赚吗？”
“得了吧！我家不想赚钱，都滚蛋才好。别提什么非去不可了行吗，尽管不来。”
“你一个人代表不了所有人。”
“你懂吗？你根本不懂。把我们的家，把这里搞得面目全非，有多讨厌。你这个傻逼，等你的酒托吧。”女孩大声嚷嚷，嚷完了转身就走。
“你等等，等下。”雷奥追赶过去，终于想起她的名字，“陈多，你给我站住！”陈多没有回头，一直脚不停步，进了一栋楼房。楼房爬满了藤蔓枝叶，夜色中也看得出外面样子的残旧。雷奥没胆大到直接拍门。
5
“你想怎么样？我骂人是不对，我跟你道歉，好不好？别跟着我了。”陈多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了。
“也没什么，我就想跟你探讨一个问题。”雷奥很诚恳。
“探讨什么问题？”陈多叹口气，“我们又不认识。你不是要离开厦门吗？”
过了两天，本来以为雷奥已经走了。但是，从这天白天她出门，雷奥就一直不紧不慢走在她后面。不管是穿巷子过马路，还是出门买东西。她有点害怕了，在自己家门口，反而不愿意惹麻烦。
“就是你那晚提到的，外地游客跟本地居民的矛盾。飞机我改签了，把问题搞清楚了再走。”雷奥的严肃面孔让陈多错愕了，相当的、无比的错愕。
6
“或许我真的比较傻逼，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那么想。”
陈多似听非听，只想尽快打发这个人，了结这件事。她沉默不语，完全由着雷奥说下去，像说单口相声。他们坐在小十字路口的甜品店，门口是打着瞌睡的胖子猫。
“你没法阻止改变，改变总是有好有坏。虽然我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完全空对空。这两天我转了大街小巷，还是玩得挺开心的。很多屋子在翻新装修，准备开店，为赚钱热情也是热情。生活方式自然也跟着变，其实没有什么能够永远停留在过去的，迟早都会变的。只能顺着改变，好好生活下去。一个城市一个地方，不接受改变，固步自封，就会总也走不出狭隘的过去。就像小孩子总会长大，除非夭折。”
陈多忽然扭头，正视着雷奥：“你说什么？”
“我说，一成不变再美好，还是会不断改变，就算面目全非变得糟糕。”
“不是。你说什么小孩子？”
“就像小孩子总会长大，除非半途夭折。不管是长大变得庸俗平凡、一事无成，还是……”
陈多站起身，跑出店子。
其实雷奥白天在逛，晚上在想。想了很多很多，想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小半生，想起中学的初恋女友变心了。大学的女友所嫁的是另外一个人，虽然她喜欢的是自己。雷奥落寞受伤了，一年多才走出失恋的阴影。他一直觉得自己会按部就班地早结婚，结果拖拖拉拉快三十岁。本来遇到了心仪的女孩，想要再次鼓舞勇气努力一把，千里寻觅，不巧动心的，却是位酒托。
如果傻逼了一把，却让自己不再一成不变维持旧样子，以及再见到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孩陈多，也是好事一件。
雷奥这么安慰自己。
在光线充足海风绵绵的岛屿上，这个女孩土生土长，骂人直接，道歉也直接。
他习惯了户外步行的运动量，脚步轻快多了，男生的步子快过女生。他很快追赶上陈多，陈多不回头，登上台阶。
他最后看见的，是一张哭过了眼泪还没干并且混杂汗水的脸。他有点手足无措了，站在巨大岩石旁边。陈多不再走了，到山顶了。
7
雷奥开始摸索口袋，掏出纸巾递过去。陈多没有拒绝，也没去擦，因为她一直在哭。
“小时候可以看见干干净净的海。”陈多的短发被吹得更加动荡飘扬。
可那是小时候了。
“小时候什么烦恼都没有。”
但小时候过去了，就一去不回。
“我在外面读研，一直不想回来。你想知道吗？还是你听人说了，听我家隔壁的人说的？”
但雷奥摇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曾经有个外地男的，很文艺，来岛上住着，租的我家楼上。我们谈上了，后来他不知道跑哪了，我拿掉了孩子。看不出来吧？”陈多突然笑了。
的确看不出来，看起来年纪小，不过二十来岁。哦，雷奥完全明白了，她为什么忍不住骂人了，以及她讨厌酒托女孩的原因了。
雷奥也没什么可说了。能说的都说了。
“你说得对，没有什么是不变的。”她又哭了。
他干脆直接给她擦眼泪了。要哭就哭，勉强忍住，也没有必要。
8
雷奥回去公司上班，继续朝九晚五。
跟人吃饭唱歌，有时候还去那家餐厅。酒托就藏在包厢里，也许雷奥还会再碰到那位。不过雷奥肯定酒托女孩不记得也不认识他了。谈吐打扮实在不像，但偏偏就是。念着厦门非去不可的酒托女孩，其实没去。她何时会真的去呢？只有天知道。去也跟雷奥无关了。
偶然起意为追女孩子的雷奥去了厦门，去了鼓浪屿，就当自费旅行也好。
骂他傻逼的女生，也没有再见面。
是有一点点真正的动心吧！那张又哭又笑俾倪过的脸。
交往结婚恐怕不可能。
那，那得继续参加热闹人多的聚会。
有一天他收到快件，打开，里面是张明信片。
城市、岛屿、海、陆地，风景鸟瞰的画面。未署名。
那个城市，成百上千年，过去、现在不一样，未来还会继续改变，却再也变不回过去的模样。别人口中美丽无比、非去不可的地方，是她人生中面目全非的故乡。
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只有非长大不可的人生。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51396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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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时雷奥自然没想到，他的二十八岁生日会过得这么富有惊喜。
那天晚上来了很多人，预订的餐厅特大，贵宾间满屋子人。中间进行到好好地切蛋糕，好好地点蜡烛，好好地完成生日聚会的一个主要的俗气环节——也就是许愿。
许三个愿之前，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拦住了雷奥：“生日年年过，你许两个愿望吧，最后一个借给我。”雷奥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而且他的愿望也很朴素，两个够了。雷奥大声说：“行啊！”
雷奥看着烛光默念两遍愿望。然后那个女孩子凑过来说：“我希望在厦门遇到一个男孩可以恋爱。”女孩子笑眯眯看着雷奥，“谢谢你。”雷奥在嘈杂的音乐背景声中，问这个女孩子：“你要去厦门啊！”女生回答：“那当然，非去不可。那里有好多有意思的咖啡馆，真想也开个小店养只猫，有空就去看看海。”
“哦。”雷奥附和一声。
“我想光脚走上一整天，从早上走到黄昏，沙子很温柔。”女生说得格外陶醉，听上去挺让人神往的。两人四目相对了一下，又各自转移开。
服务生在一旁插嘴：“麻烦抬下脚我好收拾垃圾桶。”
雷奥抬起的是皮鞋而那个女孩子抬起的是一双洁白的球鞋，白得像牙膏。
“你是谁的朋友？我怎么不认识你？”雷奥还问了两个问题。但这女孩子说：“你别管我是谁，反正大家一起给你过生日，你今天开心不就好了。服务生，再来点啤酒！”
“你什么时候去？”
“下周，想不想一起去？”
“好啊！”
雷奥承认，这个女孩子一头典型的齐肩长发，视觉上让他的心脏有点微微激动。
散场的时候，雷奥一个人打包了剩下的蛋糕。其他人各自回家，来的人多，熟的带生的，认识的人还没不认识的多。不过人多热闹，雷奥最后结账，超了一倍预算。出了餐厅看看手机已经凌晨一点。这店子门口就是公交车站点，雷奥等了一会才想起来他应该打的，这都什么时候了，太晚了，哪还有公交。
“傻逼。”
雷奥吓了一跳。
“傻逼，没救了。”那人继续在旁边骂。
雷奥侧眼看了一下，这种气势让他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一篇课文里用的词——“俾倪”。真是俾倪啊！雷奥确定他完全不认识这个头发短、气焰大的女生。既然不认识，那跟他自然也没关系。但短头发女生居然继续说下去。
“讨人厌得很，你也去厦门，我也去厦门，傻不拉唧的。傻逼真是都一模一样。”
雷奥总算醒悟了：“你骂谁呢？你是谁啊？”
“我骂傻逼。”那女生眼神像毛毛虫，带刺的。
雷奥慢吞吞看了她一眼：“只有傻逼才骂人带脏字。”男生有男生的面子问题，跟女生当街对骂这种事他干不出来，最大限度也就是对这种杀伤力的反讽了。
一辆的士不早不晚赶过来，雷奥拦下车，还没开口报地名，那女生干脆抢先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临走还回头瞪了一眼雷奥，冲司机喊，快开车，到某大。无缘无故遇到这种人，雷奥算是认倒霉了，有气没地方发泄，捶了一把站牌。然后他想了想，总算想起这个莫名其妙的女生是什么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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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是过了一个生日，就遇到了两个女孩子。又惊又喜又恼又火，这滋味有些复杂。一个留了电话相约去厦门看海，另一个就是麻烦他们抬脚的服务生。服务的时候客客气气，回头就给消费者脸色看，这算什么？
有的人就是这点有毛病，可以偷偷吃亏，不能够当面受气。雷奥觉得自己就是这种人，所以他第二天中午就返回包厢的餐厅，一脸恼火地问柜台：“昨天在我过生日的那个房间服务的服务生叫什么？我要投诉她！”柜台吓了一跳：“是有什么问题吗？丢了东西，还是怎么了？”
“不是，是她的服务态度很恶劣。没见过这么糟糕的，偷听顾客聊天，还骂人。”
“但是昨天在店内您没有反映啊！”柜台一脸无辜表情。
“她是下班骂的！”
“下班骂的？您认识她啊？下班见面，这是怎么回事呢？”
雷奥费力地让柜台搞清楚来龙去脉，柜台小姐恍然大悟之后，用遗憾的表情告诉雷奥：“太抱歉了，0201号服务员上午打电话辞工了，因为她是兼职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是我们的优惠打折卡，送您两张吧！”
辞工了？
雷奥忽然觉得，这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估计早就猜到雷奥要来问责，干脆闪人，一了百了。
雷奥没要优惠卡，闷闷地出了餐厅，肚子里像装了一个气球。想爆发，但爆发了还是自己憋屈。0201，0201，什么人啊！雷奥决定大人不计小人过，干吗跟一个小女孩计较闲气。在兼职说明她还是学生，肯定年纪小，说不定还是个九〇后，嚣张得没谱。
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多了，比如，给要去厦门看海、光脚踩沙滩的女生打电话。
然而，在生日之后的第二天下午，雷奥照着便笺纸上的号码，满怀期待地打了过去，得到的答复却是：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雷奥构思好了许多步骤。
黄昏时候见面，去湖边散步吹下风，就近吃了东西，再去看一场电影。那么文艺的女生，也许应该选一部同样有韵味的佳片，别显得太没有品味。为此雷奥在上班时间抽空浏览了网上的近期电影介绍。
雷奥独自怀疑是不是按错了哪个数字，他干脆把纸条和手机肩并肩放着，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输入。但答复照旧。
雷奥有些懊恼，应该当时就掏出手机互打一遍，确保万无一失。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当着很多人的面追女生，他还是有点羞涩的。
问了一圈那天晚上出场的熟人，雷奥得到的反馈更加没劲。
“什么？不认识。”
“不是你的女朋友吗？”
也许根本就是个假号码，也许那女生不小心写错了自己的号码。只有两种可能，雷奥心想。
他情愿是后者，这样就算错失了，好歹给自己留了颜面。打算约出那个女孩子的热情构思的浪漫计划，当然也就派不上用处了。
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怒气，雷奥又去了那个餐厅。
他这次非常坚持又非常认真地指出了一些事实——就算是兼职，也要核对身份吧，别说员工辞职了就不管了，你们当时肯定有纪录，到底是哪个学校哪个班的？还有，到底叫什么名字？
柜台人员妥协了。
3
雷奥搞清楚了那个女孩子的身份资料后，回家了。那女孩叫陈多，名字跟人一样怪。
打探陈多的同时，雷奥也顺带问了，是否记得一个长头发气质不错的女生。柜台摇头表示毫无印象，那么多顾客，没法都记得。
后来雷奥也没去找那个女孩子，因为没过两天，雷奥就想明白了。他不过是自己下不来台，一时迁怒他人而已。
日子还是要照样过下去，远在远方城市的父母照样隔三差五打电话催促雷奥快找女朋友，快结婚，快生孩子。
他也想啊，可是，天不遂人愿哪！雷奥叹气。他许的那两个愿望，第一个是父母身体健康，第二个就是告别单身。
虽然找不到人，可是那女孩说了，下周去厦门。
如果豁出去，赌一把，请假一个星期，说不定就在厦门找到她。不知其名的女生也许真的是意外写错号码了呢！他在网上查了，每个去厦门的游客，都不会不去那个岛屿的。在岛上的入口等一个星期，守株待兔，人海捞人，这个想法让雷奥坐在写字楼格子间里呼吸急促了。
活了二十八年，雷奥没干过这么疯狂的事情。请这么长的假，也许老板一不高兴就炒他鱿鱼了。他没法考虑太久，周末过完就是下周了，要行动就要尽快做决定。公司的事情很多，但也不至于少了一个职员就不行了。雷奥打腹稿，编了一个不算离谱的理由，远房亲戚的某某某，对不起了。当然，雷奥还想着，就以老板的行为作为依据，批准假期，出行，不批准，那就放弃吧。据说一件事情一开始不顺利，就会一直不顺。
一天之后，雷奥在飞机上看了一个多小时的云朵后，抵达厦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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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坐轮渡一点点靠近那个闻名遐迩的岛屿，气候晴朗到极致，海天都蔚蓝。雷奥脚踩在陆地上，犹如梦中。上帝创造世界用了七天，他要用七天来等一个女孩。等到了，就是他的缘分。
星期一过去了。
星期二过去了。
星期三和星期四过去了。
等待使人度日如年，雷奥感觉等了四年一般，希望渐渐开始发酵，发酵之后的产物叫绝望。眼睛密集盯着每个进岛的人，差点没瞎掉。别人看风景，雷奥像条看门犬。无论如何，等满七天再说。他给自己鼓劲加油。
星期天的晚上，最后的渡轮工作时间是凌晨半点。轮船停下来了，雷奥等的人却没出现。
夜里的海风格外凉爽，不少人趿拉着拖鞋逛游。雷奥默默看向固定的方向，脖子僵硬发疼。他发呆了良久，回到了现实。
雷奥忍不住笑起来，此时此刻除了笑自己，好像也无计可施。雷奥没有笑多久，就听见了一声恰如其分的骂。
“傻逼——”
耳熟，干脆，俾倪。
那女孩头发松散，很爽利，看着雷奥继续下去：“傻逼中的傻逼。”
“为什么？”雷奥自己都奇怪自己，居然这么心平气和。
“你在等那个女的？”
“嗯！”
“你脑袋真的傻了，你没看出来？”
看出来什么？雷奥茫然地看着这个年轻的皮肤有点黑的女生。
“你很喜欢她？那个酒托？”
原来如此。雷奥从头到尾仔细回想了一遍，他又开始笑了。这次，他笑得很惨烈。如果这个女生不跳出来，不出现在他面前，不说出真相的名词，他至少只是痴傻。现在，就真的是傻逼了。
女生继续问：“什么时候走？”
“明天早上的飞机。”
“好得很。走吧，走了就别再来了。”女生一脸厌恶地说。
“为什么？那你为什么来？你们女生真是奇怪，搞不懂。”
“我家就在这里，你懂什么。”女孩冰冰冷冷地说。
雷奥有点意外，难怪她会出现在岛上。
“那你不欢迎客人？那么大的欢迎，干吗做成招牌挂着？”
女孩开始火了：“欢迎？欢迎个屁！你很喜欢自己家里每天被人拍来拍去吗？你很喜欢喝咖啡？也不怕心悸啊！从小到大的邻居都搬了，好端端的房子非要改成什么咖啡馆，还什么家庭旅店。陌生人天天上门，还养猫呢！好风雅啊！从早吵到晚不得安宁。什么招牌奶茶，什么本地小吃，什么正宗菜啊！你们眼睛瞎了吗？看不出都是骗外地人的？矫情什么啊！”
雷奥哑巴了。哑巴了片刻，脑子回转过来，恢复智商：“没有这些，这么个小地方会繁荣吗？你们会有钱赚吗？”
“得了吧！我家不想赚钱，都滚蛋才好。别提什么非去不可了行吗，尽管不来。”
“你一个人代表不了所有人。”
“你懂吗？你根本不懂。把我们的家，把这里搞得面目全非，有多讨厌。你这个傻逼，等你的酒托吧。”女孩大声嚷嚷，嚷完了转身就走。
“你等等，等下。”雷奥追赶过去，终于想起她的名字，“陈多，你给我站住！”陈多没有回头，一直脚不停步，进了一栋楼房。楼房爬满了藤蔓枝叶，夜色中也看得出外面样子的残旧。雷奥没胆大到直接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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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怎么样？我骂人是不对，我跟你道歉，好不好？别跟着我了。”陈多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了。
“也没什么，我就想跟你探讨一个问题。”雷奥很诚恳。
“探讨什么问题？”陈多叹口气，“我们又不认识。你不是要离开厦门吗？”
过了两天，本来以为雷奥已经走了。但是，从这天白天她出门，雷奥就一直不紧不慢走在她后面。不管是穿巷子过马路，还是出门买东西。她有点害怕了，在自己家门口，反而不愿意惹麻烦。
“就是你那晚提到的，外地游客跟本地居民的矛盾。飞机我改签了，把问题搞清楚了再走。”雷奥的严肃面孔让陈多错愕了，相当的、无比的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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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我真的比较傻逼，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那么想。”
陈多似听非听，只想尽快打发这个人，了结这件事。她沉默不语，完全由着雷奥说下去，像说单口相声。他们坐在小十字路口的甜品店，门口是打着瞌睡的胖子猫。
“你没法阻止改变，改变总是有好有坏。虽然我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完全空对空。这两天我转了大街小巷，还是玩得挺开心的。很多屋子在翻新装修，准备开店，为赚钱热情也是热情。生活方式自然也跟着变，其实没有什么能够永远停留在过去的，迟早都会变的。只能顺着改变，好好生活下去。一个城市一个地方，不接受改变，固步自封，就会总也走不出狭隘的过去。就像小孩子总会长大，除非夭折。”
陈多忽然扭头，正视着雷奥：“你说什么？”
“我说，一成不变再美好，还是会不断改变，就算面目全非变得糟糕。”
“不是。你说什么小孩子？”
“就像小孩子总会长大，除非半途夭折。不管是长大变得庸俗平凡、一事无成，还是……”
陈多站起身，跑出店子。
其实雷奥白天在逛，晚上在想。想了很多很多，想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小半生，想起中学的初恋女友变心了。大学的女友所嫁的是另外一个人，虽然她喜欢的是自己。雷奥落寞受伤了，一年多才走出失恋的阴影。他一直觉得自己会按部就班地早结婚，结果拖拖拉拉快三十岁。本来遇到了心仪的女孩，想要再次鼓舞勇气努力一把，千里寻觅，不巧动心的，却是位酒托。
如果傻逼了一把，却让自己不再一成不变维持旧样子，以及再见到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孩陈多，也是好事一件。
雷奥这么安慰自己。
在光线充足海风绵绵的岛屿上，这个女孩土生土长，骂人直接，道歉也直接。
他习惯了户外步行的运动量，脚步轻快多了，男生的步子快过女生。他很快追赶上陈多，陈多不回头，登上台阶。
他最后看见的，是一张哭过了眼泪还没干并且混杂汗水的脸。他有点手足无措了，站在巨大岩石旁边。陈多不再走了，到山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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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奥开始摸索口袋，掏出纸巾递过去。陈多没有拒绝，也没去擦，因为她一直在哭。
“小时候可以看见干干净净的海。”陈多的短发被吹得更加动荡飘扬。
可那是小时候了。
“小时候什么烦恼都没有。”
但小时候过去了，就一去不回。
“我在外面读研，一直不想回来。你想知道吗？还是你听人说了，听我家隔壁的人说的？”
但雷奥摇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曾经有个外地男的，很文艺，来岛上住着，租的我家楼上。我们谈上了，后来他不知道跑哪了，我拿掉了孩子。看不出来吧？”陈多突然笑了。
的确看不出来，看起来年纪小，不过二十来岁。哦，雷奥完全明白了，她为什么忍不住骂人了，以及她讨厌酒托女孩的原因了。
雷奥也没什么可说了。能说的都说了。
“你说得对，没有什么是不变的。”她又哭了。
他干脆直接给她擦眼泪了。要哭就哭，勉强忍住，也没有必要。
8
雷奥回去公司上班，继续朝九晚五。
跟人吃饭唱歌，有时候还去那家餐厅。酒托就藏在包厢里，也许雷奥还会再碰到那位。不过雷奥肯定酒托女孩不记得也不认识他了。谈吐打扮实在不像，但偏偏就是。念着厦门非去不可的酒托女孩，其实没去。她何时会真的去呢？只有天知道。去也跟雷奥无关了。
偶然起意为追女孩子的雷奥去了厦门，去了鼓浪屿，就当自费旅行也好。
骂他傻逼的女生，也没有再见面。
是有一点点真正的动心吧！那张又哭又笑俾倪过的脸。
交往结婚恐怕不可能。
那，那得继续参加热闹人多的聚会。
有一天他收到快件，打开，里面是张明信片。
城市、岛屿、海、陆地，风景鸟瞰的画面。未署名。
那个城市，成百上千年，过去、现在不一样，未来还会继续改变，却再也变不回过去的模样。别人口中美丽无比、非去不可的地方，是她人生中面目全非的故乡。
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只有非长大不可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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