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逛书店的故事(一)
(今天在友邻的页面上看到国林风、风入松等等足以勾人怀旧的字眼,想起自己也写过关于逛书店的事情。翻看旧文,曾有过的热情扑面而来,很多感慨。)
最近买了不少书,所以想写一写逛书店的事情。从小我就喜欢逛书店,94年《中华读书报》刚创刊我就开始订阅,就是为了指导我自个儿找好书和好书店。按照报纸的指引,我先后去过西四、花市等地的新华书店、崇文门和灯市口的中国书店、玉泉路的新华书店批销中心以及朝阳门的另一个旧一些的批销中心。我那时候年纪小,家又住得远,所以我爸不但得给我掏钱,还得负责领我去书店、请我吃午饭和给我背书。用我爸的话说,进了书店我的眼睛就“放光”,不论是在门头沟郊区的那家老新华书店,在太庙的春秋季书市,还是在南礼士路口的民营书店。我的中学买书史上值得记录的两笔是:一,念初二的时候在南礼士路买下全套《鲁迅全集》(好像是八一年版,九三年印刷)然后跟我爸一路坐地铁又转小巴扛回门头沟;二,高考的那几天我那娇养我的爹带我住在学校旁边的金台饭店,晚饭后我就让他跟我去逛西四新华书店,让他看里头架子上的《金庸全集》,说好了考完就买,所以高考结束那天跟着我们回家的除了衣物以外还有一箱子武侠小说。
上大学的时候学校附近有三家品位比较好的书店,分别是南门外的风入松,海淀图书城里的国林风,以及小东门外的万圣。三家书店各有特色,其中万圣的学术气最浓,国林风的文艺类图书最多,而风入松的哲学书很全面,又因为风入松里有茶座,所以我常常在那儿看得多买得少,买一瓶饮料喝也算是消费过了。刚上大学的那个学期,我经常逃了课去逛书店。一个初秋的下午,我在万圣买到了绿原翻译的《里尔克诗选》,我回到图书馆的自习室里翻看,第一次读到了《杜伊诺哀歌》:“如果我哭喊,各级天使中间有谁/ 听得见我?即使其中一位突然把我/ 拥向心头;我也会由于他的/ 更强健的存在而丧亡。因为美无非是/ 我们恰巧能够忍受的恐怖之开端,/ 我们之所以惊羡它,则因为它宁静得不屑于/ 摧毁我们。”当时我被这句子震翻了,整整一个傍晚我都沉浸在它的氛围中,甚至直到今天我都不能客观地面对这组诗。所以说,只看不买对我这种书痴是行不通的,我想拥有的书一分钟也等不了,必须马上买下来。买回来了反而不怎么读,只看着它们在床边堆得越来越高,手能摸到它们,心里就美得不行。去年我在豆瓣网上发现一个小组,叫“买书如山倒,读书如抽丝”,我心想这不是说我呢吗,于是马上加入了。还记得在国林风买过穆勒写的《论边沁与柯勒律治》,惭愧得很,我现在对边沁是谁仍然感到迷茫,不过通过念研究生,好歹是读过穆勒的《论自由》了。那一个学期花了多少钱买书我已经不记得了,不过据我爸回忆,数目惊人,因为他是我买书的赞助商,每个月月初十天之内我钱没了他得给再送来,他的肉大概比较疼。
目前我个人所拥有的两千本藏书中,大量理论书和西方人文经典都是那时候攒下的(我要是都把这些书看了,现在也不至于是这个五分之一瓶子醋加四道贩子的水平,唉,难道这些书要留给下一代看吗?)。除了上面提到的三家书店,我常光顾的还有每个周末的校内书市和图书城内的“野草”书 店。校内的书市其实就是附近的书贩子们来摆摊儿,一摆就摆一大片,正版盗版都有,中文外文都有,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是好书。因为爱书有年,我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从来不买盗版书。在那里我买到过二手的刘师培著《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竖排版的,不过我至今不知道这本书讲的是什么,从没读过。冬天的北京是很冷的,但是书贩子们照来,我这给他们哗哗送钱的人也照逛,卖书的和买书的都冻得颤颤巍巍的。“野草”书店现在好像还在,但是在大量折扣更低的书贩子围攻下生意肯定不如当年了。那时它长年按八折卖书,店主本人也像个文艺青年,很懂书的样子,说什么都知道。我那套早已绝版的《外国现代派戏剧作品选》就是在那儿买到的。我念大学的时候学校图书馆每年都处理外文书,价格极其便宜,都在二十块人民币以内。我在那儿买过好几本美国心理学著作,也买过小说和期刊,但最成功的一次购买还是Gloria Steinem——美国最有名的女性主义活动家之一,"MS"杂志创办人——的Revolution from Within(中文好像有译本,叫《内在革命》),一本非常耐读的好书。
由于逛书店逛得着迷,我大学毕业以后刚退了研究生在家无事可做的时候,就跑到万圣书园去打工了。 似乎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那种最令人兴奋和沉迷的逛书店的乐趣开始在我的生活中慢慢消失。我在万圣当个小项目助理时,它早已从成府街搬到了成府路,不但店面大了,还增设了一个面积比书店也不小的咖啡馆。老板跟老板娘都以文化人自居,喜欢联系几个圈内人士,搞个小讨论什么的,时不时发表些见解。实际上通过我跟他们的接触,我觉得他们本质上是商人,而且因为老想往文化上靠,商人也当得不太成功(我绝对没有给他们抹黑的意思,在资本面前,谁还不都是那么回事儿)。大四的时候我组织了一个很失败的读书会,读了几篇福柯之后就解散了。原因之一是校园里条件不具备,所以我把地点选在了万圣的咖啡厅。结果每次去都有消费的压力,人家看我们每次五六个人一坐就两三小时可是只买一两壶最便宜的茶喝,就给我们眼色。老大,我有钱还留着买你的书呢,谁稀罕喝你点儿陈茶呀?!(读书会失败的主要原因自然不是这个,而是我的懒惰。)大约就在那个时候,万圣店面里的木头椅子开始消失,你要是想坐着看书,就得把书买下来,要么拎回家自个儿看,要么到书店旁的咖啡馆里去坐着。我一点儿也不抗拒咖啡馆,当年我也小资着呢,为着做个PPT都得把电脑带到咖啡馆儿里去,东门外的咖啡馆我老早就都去遍了,我所抗拒的其实是所谓的“经济头脑”。作为一个爱看书的人,我一进书店就得逛好长时间,文学、历史、批评、期刊诸种类别都得看一遍才觉得过瘾,没有地方可以坐下来慢慢阅读和挑选真的是很痛苦的事。咱国内买了书又不给退,又不想急匆匆买下其实并不值得买的书,实在是矛盾啊。也许正是从那时候起,我丧失了在书店里慢慢挑选的乐趣。
没干几个月我就炒了老板的鱿鱼,跑到一家报社当起了小记者。因为报纸是图书界的行业报,所以见天跟书商和出版社打交道,免费送来报社让大拿们赏光写评论的书堆积成山。我由于负责的是民营分销这一块,没人给我送书,不过也近水楼台靠写书评拿了些乱七八糟的书,再加上每天听的、见的都是图书界内幕,知道出一本不媚俗的好书比登天还难,渐渐地对逛书店的热情就降下来了。本来在美国逛书店才是我的正题,这篇入话太长了。一开始没想到会写这么多,可是一沾跟书有关的事儿我就成了话痨,先就此打住,改天再写在美国的经历。
李沁云
2008年1月写于普林斯顿
最近买了不少书,所以想写一写逛书店的事情。从小我就喜欢逛书店,94年《中华读书报》刚创刊我就开始订阅,就是为了指导我自个儿找好书和好书店。按照报纸的指引,我先后去过西四、花市等地的新华书店、崇文门和灯市口的中国书店、玉泉路的新华书店批销中心以及朝阳门的另一个旧一些的批销中心。我那时候年纪小,家又住得远,所以我爸不但得给我掏钱,还得负责领我去书店、请我吃午饭和给我背书。用我爸的话说,进了书店我的眼睛就“放光”,不论是在门头沟郊区的那家老新华书店,在太庙的春秋季书市,还是在南礼士路口的民营书店。我的中学买书史上值得记录的两笔是:一,念初二的时候在南礼士路买下全套《鲁迅全集》(好像是八一年版,九三年印刷)然后跟我爸一路坐地铁又转小巴扛回门头沟;二,高考的那几天我那娇养我的爹带我住在学校旁边的金台饭店,晚饭后我就让他跟我去逛西四新华书店,让他看里头架子上的《金庸全集》,说好了考完就买,所以高考结束那天跟着我们回家的除了衣物以外还有一箱子武侠小说。
上大学的时候学校附近有三家品位比较好的书店,分别是南门外的风入松,海淀图书城里的国林风,以及小东门外的万圣。三家书店各有特色,其中万圣的学术气最浓,国林风的文艺类图书最多,而风入松的哲学书很全面,又因为风入松里有茶座,所以我常常在那儿看得多买得少,买一瓶饮料喝也算是消费过了。刚上大学的那个学期,我经常逃了课去逛书店。一个初秋的下午,我在万圣买到了绿原翻译的《里尔克诗选》,我回到图书馆的自习室里翻看,第一次读到了《杜伊诺哀歌》:“如果我哭喊,各级天使中间有谁/ 听得见我?即使其中一位突然把我/ 拥向心头;我也会由于他的/ 更强健的存在而丧亡。因为美无非是/ 我们恰巧能够忍受的恐怖之开端,/ 我们之所以惊羡它,则因为它宁静得不屑于/ 摧毁我们。”当时我被这句子震翻了,整整一个傍晚我都沉浸在它的氛围中,甚至直到今天我都不能客观地面对这组诗。所以说,只看不买对我这种书痴是行不通的,我想拥有的书一分钟也等不了,必须马上买下来。买回来了反而不怎么读,只看着它们在床边堆得越来越高,手能摸到它们,心里就美得不行。去年我在豆瓣网上发现一个小组,叫“买书如山倒,读书如抽丝”,我心想这不是说我呢吗,于是马上加入了。还记得在国林风买过穆勒写的《论边沁与柯勒律治》,惭愧得很,我现在对边沁是谁仍然感到迷茫,不过通过念研究生,好歹是读过穆勒的《论自由》了。那一个学期花了多少钱买书我已经不记得了,不过据我爸回忆,数目惊人,因为他是我买书的赞助商,每个月月初十天之内我钱没了他得给再送来,他的肉大概比较疼。
目前我个人所拥有的两千本藏书中,大量理论书和西方人文经典都是那时候攒下的(我要是都把这些书看了,现在也不至于是这个五分之一瓶子醋加四道贩子的水平,唉,难道这些书要留给下一代看吗?)。除了上面提到的三家书店,我常光顾的还有每个周末的校内书市和图书城内的“野草”书 店。校内的书市其实就是附近的书贩子们来摆摊儿,一摆就摆一大片,正版盗版都有,中文外文都有,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是好书。因为爱书有年,我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从来不买盗版书。在那里我买到过二手的刘师培著《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竖排版的,不过我至今不知道这本书讲的是什么,从没读过。冬天的北京是很冷的,但是书贩子们照来,我这给他们哗哗送钱的人也照逛,卖书的和买书的都冻得颤颤巍巍的。“野草”书店现在好像还在,但是在大量折扣更低的书贩子围攻下生意肯定不如当年了。那时它长年按八折卖书,店主本人也像个文艺青年,很懂书的样子,说什么都知道。我那套早已绝版的《外国现代派戏剧作品选》就是在那儿买到的。我念大学的时候学校图书馆每年都处理外文书,价格极其便宜,都在二十块人民币以内。我在那儿买过好几本美国心理学著作,也买过小说和期刊,但最成功的一次购买还是Gloria Steinem——美国最有名的女性主义活动家之一,"MS"杂志创办人——的Revolution from Within(中文好像有译本,叫《内在革命》),一本非常耐读的好书。
由于逛书店逛得着迷,我大学毕业以后刚退了研究生在家无事可做的时候,就跑到万圣书园去打工了。 似乎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那种最令人兴奋和沉迷的逛书店的乐趣开始在我的生活中慢慢消失。我在万圣当个小项目助理时,它早已从成府街搬到了成府路,不但店面大了,还增设了一个面积比书店也不小的咖啡馆。老板跟老板娘都以文化人自居,喜欢联系几个圈内人士,搞个小讨论什么的,时不时发表些见解。实际上通过我跟他们的接触,我觉得他们本质上是商人,而且因为老想往文化上靠,商人也当得不太成功(我绝对没有给他们抹黑的意思,在资本面前,谁还不都是那么回事儿)。大四的时候我组织了一个很失败的读书会,读了几篇福柯之后就解散了。原因之一是校园里条件不具备,所以我把地点选在了万圣的咖啡厅。结果每次去都有消费的压力,人家看我们每次五六个人一坐就两三小时可是只买一两壶最便宜的茶喝,就给我们眼色。老大,我有钱还留着买你的书呢,谁稀罕喝你点儿陈茶呀?!(读书会失败的主要原因自然不是这个,而是我的懒惰。)大约就在那个时候,万圣店面里的木头椅子开始消失,你要是想坐着看书,就得把书买下来,要么拎回家自个儿看,要么到书店旁的咖啡馆里去坐着。我一点儿也不抗拒咖啡馆,当年我也小资着呢,为着做个PPT都得把电脑带到咖啡馆儿里去,东门外的咖啡馆我老早就都去遍了,我所抗拒的其实是所谓的“经济头脑”。作为一个爱看书的人,我一进书店就得逛好长时间,文学、历史、批评、期刊诸种类别都得看一遍才觉得过瘾,没有地方可以坐下来慢慢阅读和挑选真的是很痛苦的事。咱国内买了书又不给退,又不想急匆匆买下其实并不值得买的书,实在是矛盾啊。也许正是从那时候起,我丧失了在书店里慢慢挑选的乐趣。
没干几个月我就炒了老板的鱿鱼,跑到一家报社当起了小记者。因为报纸是图书界的行业报,所以见天跟书商和出版社打交道,免费送来报社让大拿们赏光写评论的书堆积成山。我由于负责的是民营分销这一块,没人给我送书,不过也近水楼台靠写书评拿了些乱七八糟的书,再加上每天听的、见的都是图书界内幕,知道出一本不媚俗的好书比登天还难,渐渐地对逛书店的热情就降下来了。本来在美国逛书店才是我的正题,这篇入话太长了。一开始没想到会写这么多,可是一沾跟书有关的事儿我就成了话痨,先就此打住,改天再写在美国的经历。
李沁云
2008年1月写于普林斯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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