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颠和尚禅风如何?(文/王路)
禅宗故事向来费解。一个禅师举拂子,和另一个禅师举拂子,时机不同,意思往往就不一样。不过,同一个师父传下来的弟子,两三世以内,风格多有相近处。这篇打算从大颠的师承、师兄弟、弟子的角度入手,聊聊大颠的禅风。
大颠最为人乐道的,是和韩愈韩文公的交往。韩愈是在上疏《谏迎佛骨表》之后,被贬潮州的。到了潮州,和大颠成了好朋友。韩愈的说法是,来到潮州找不到一个能对谈的人,而大颠“颇聪明,识道理”,所以把他请过来住了几十天。离开潮州的时候,还留下衣服作别。
其实,大颠和韩愈是老乡。大颠祖籍河南颍川,是今天的禹州。韩愈是河南河阳人,是今天的孟州。两地相去不过两百多里。大颠的祖上来到潮州做官,大颠出生在潮州。唐代宗大历初,大颠宝通、药山惟俨、百丈怀海,三人一起到海潮岩拜惠照和尚为师。不过,他们仨都不是惠照的法嗣,大颠和药山,是石头希迁的法嗣。百丈是马祖道一的法嗣。
我们先看看大颠的师友都是什么风格。
大颠师父是石头希迁。石头是个猛人。有次,和邓隐峰一块铲草。邓隐峰是马祖弟子,石头比他高一辈。铲草,见到一条蛇。石头把锹子递给隐峰,隐峰怕,不敢下手,石头抓起锹子把蛇砍成两段,骂隐峰:“生死关都过不了,搞什么佛法呀。”
大颠的师兄弟里,我们挑两个最有名的说。一个是药山惟俨,一个是丹霞天然。丹霞天然,元和年间跑到洛阳,有一天在慧林寺,天冷了,把大殿里的木佛搬下来,烧了取暖。佛像还是别人家寺庙的。院主很生气,问他干嘛,丹霞说,我烧舍利子。院主说,木佛怎么会有舍利子呢。丹霞说,既然没有,那就多烧两尊。
药山惟俨,和朗州刺史李翱有来往。李翱就是韩愈的学生,也是崇儒排佛的。隋唐时期,儒家哲学相当低迷,勉强拿得出手的就三人:王通、韩愈、李翱。李翱来到朗州当刺史,请药山来讲课,讲讲什么是道。请了好多次,药山根本不理睬他。李翱只好亲自跑过来听。药山平时不许别人看经,自己却看,僧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我不是看经,我是拿书遮眼睛。
当时,和大颠一起拜见惠照的,除了药山,就是百丈。百丈影响力比前边几个人都大,可以比成儒门的王安石。百丈是个改革家,把印度传来的僧团规矩大刀阔斧地改了,创立了禅宗丛林制度。唐朝初年,法相宗、天台宗都很兴盛,后来迅速衰落了,只有禅宗一枝独秀,关键原因之一就是百丈的丛林制度。百丈和邓隐峰一样,是马祖的法嗣。百丈门下出了黄檗、沩山这种人物。黄檗脾气暴,据说,唐宣宗是沙弥的时候,被他掌掴过。
石头是大颠的老师,药山、丹霞,是大颠的师兄弟,百丈是大颠的朋友。则大颠的风格,自然可以想见。接下来,梳理一下大颠本人的故事。
大颠初参石头,石头问:哪个是你的心?
问心,是六祖下两三世比较常见的问法。再往下,流行的问法就慢慢变了,问什么是佛,再往后,问什么是法身,什么是向上第一机,什么是祖师西来意,等等,越往后越晦涩。这也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圈子里的僧人对前辈祖师们的机锋越来越熟悉,倒逼着师父用复杂难解的新东西来指示心要,于是有了三玄三要、五位君臣、九十七圆相这些。
大颠说:见言语的是。石头就把大颠喝出去了。过了些日子,大颠问:既然见言语的不是,那除了这个,什么是心?
这里的意思是,心既不是能见言语的,但又不离能见言语的。要解释明白,有点饶,索性岔开,说说另一个故事。宋朝的邵雍,算数水平很高。有次和程颐聊,聊到雷从何处起。程颐说,我知道,但你不知道。邵雍问为什么,程颐说,你要是知道,还用得着用数来推吗,既然需要推,说明你不知道。邵雍说,那你说说雷起于何处?程颐说,起于起处。
程颐的话也不太有道理。比如,问我三位数的加减法,我是知道的,但我确实需要算一算。去饭馆吃饭,要合计一下钱数对不对,总得加个半分钟,不会看一眼就知道。而禅宗,许多时候是不允许你思量的。师父问你一个问题,你想想再回答,还没想好,棍子就打你头上了。这叫“大用现前,不存轨则。一见便见,拟议则差”。
要想一想才知道,就不是最直接的体验。用佛教的话说,是比量,而不是现量。我们对世界的认知,绝大多数是通过比量得来的。如果我写日志说:今天北京下了一场大雪,我骑着马从八宝山跑到五棵松。大家一读,就知道有问题。能看出有问题,就依赖了推理判断。比方说交房租时,几千块钱,数一遍,怕不对,再数一遍,两次对上了,就放心了。为什么会放心?因为两次都数错并且错的一样是个小概率事件,一般我们默认小概率事件不会发生,就像默认今天出单元楼时不会有一块石头砸到脑袋上。我们在数钱的时候没有去想这种机制,也就是承认了这个前提。基于许多推理、判断、常识,我们过日子。但我们依赖的种种名相分别,并不是真实的。而烦恼,就是基于种种分别执著而起的。
李翱见药山的时候,药山不搭理他,李翱就说:“见面不如闻名。”药山突然喊:“李翱!”李翱下意识就答应了。药山说:“何必贵耳贱目呢。”李翱很震惊。因为他意识到,“李翱”这个发音,已经跟自己牵缠上了。听到这个发音,他就想到自己。这就是后天的熏染。这种习气熏染,让一个人把许多本不属于自己的名相,等同于自己,和自己挂上钩。
去思量道理和亲身体验的差别,有点像看照片和实地观光。照片像素越低,越难唤起你的感受。如果处在当时的场合,师父突然打你一棍,你可能一下就悟了。但这种悟并不是一悟到底,而是灵光一现,在刹那间体会到六根不再攀缘六尘的感觉。但刹那一过,六根会继续攀缘六尘。仍然需要继续修。许多禅师常常表现得很粗暴,目的也是要通过夺境的方式,让徒弟体会“桶底打破”的体验。
这次,石头和大颠谈论什么是心,就让大颠体验了一下。后来,大颠住持一方,上堂开示:“但除却一切妄运想念,见量即汝真心。”这里的见量,就是现量。
如果做语义上的分析,就是意根在攀缘法尘。契入空性,不是靠分析得来的。所以,接下来有僧人问大颠:“其中人相见时如何?”大颠说:“早不其中也。”
不过,有的禅师在回答别人问题时,也会停顿好久。不过,停顿良久也不一定代表他在思考分析,也可以是一种开示的方便。
比如,韩愈有一天见大颠,说:我公务繁冗,佛法哪些地方紧要,你把最关键的地方告诉我吧。大颠良久不语。韩愈不知所措。这时,旁边侍者敲了禅床三下。大颠说:你干嘛?侍者说:先以定动,后以智拔。韩愈被触动了,说:和尚门风高峻,我从侍者这儿得到个入手的地方。
侍者的做法未必高明,也许恰好时机适当,就对韩愈有帮助。大颠的良久不语,也是一种当机开示——什么都没发生,但韩愈心里开始越来越焦躁不安。大颠久久不答,正是对韩愈的回答。而韩愈也许不熟悉禅门手段,还在等大颠回复。侍者主动打破这种状态,并说之前的良久不语是定,后来的突然打破是智。定和智,也就是修行上的止和观。这就有点把话说破了,眉毛拖地了。
有一天,大颠拿着痒和子,也就是挠痒耙,在走廊下溜达。碰见一个僧人过来问,大概是问什么佛法问题,大颠抄起痒和子打过去。边打边问:会么?僧人说:不会。大颠说:大颠老野狐,不曾孤负人。
他的意思是,我这不是打你,是教你。这种掂起棍子打人的办法,许多祖师用过。前边沉默良久的做法,也是祖师们常用的手段。大颠并没有特别独特的开示方法。这大概也是他门下没有大牛弟子的一个原因。
大颠的法嗣,《五灯会元》记载的仅有三人。三平、本空、本生。三平就是对着韩愈敲三下禅床的侍者。三平在传法方面也没有太多名声和影响,上堂开示只说:要是想修行,有三藏典籍在;要是问宗门(即禅宗)的事,关键是不能错用心。这种开示,就很平淡了。本生的门下也很一般。
本空的教法似乎比三平、本生稍好一些。他上堂说:这施为动转,和本来祖翁符合吗?要是符合,十二时中没有虚弃的道理。要是不符合,吃茶说话还是被当做吃茶说话讲。
他说的本来祖翁,也就是石头问大颠的心。施为动转,就是行为举动,是石头所说的扬眉瞬目。十二时中没有虚弃的道理,是劝人精进。他的意思是,你要能搞清楚心和行为举止的关系,让它们契合,那么,不管是吃茶还是说话,都是禅;如果不能,你就是浑浑噩噩过日子,在轮回中不断流转。
僧人就问:那怎样才能不浑浑噩噩?本空说:认得口吗?僧人问:什么是口?本空说:两片皮都不认得?
两片皮,就是上下嘴唇。它本来是两片皮,长在脸上,有吃饭的功能,我们因此把它叫做口。并不是真正有“口”这个东西,“口”只是一个名字,它也是众缘和合的。知道它叫做“口”,不算认得它,得知道它是众缘和合,是两张皮,一张脸,这些因缘凑泊到一起,再给它安上一个“假名”。
僧人又问:什么是本来祖翁?本空说:大众前头不要牵爷恃娘。
爷娘,就是父母。说本来祖翁,就是说心,说一切的一切,最初是从哪里来的。因为前面本空讲,口是众缘和合,不能只看到一张口,要看到和合它的众缘,是什么东西生出这一张口,它的爹娘是谁?僧人就继续往上问:既然一切都是众缘和合而成,那众缘又是什么和合而成?
众缘当然也是众缘和合而成,这样问,就没完没了了。在日用常行中,一方面要看到它的本质,但日常打交道的,还是它的形相。所以本空说,大众面前,不要扯那些向上的东西。胜义谛层面的东西,是没有办法讨论的,只能讨论世俗谛上的东西。
僧人就说:大众欣然去也。
僧人这是故意曲解本空:你既然说在大众面前,不要讨论胜义谛的问题。那大家高高兴兴散了吧,你跟我说。
本空说:你试点大众性看。僧礼拜。本空说:伊往往道一性一切性在。
本空说,那你说说到底什么是大众?大众是可以离开的吗?这里一时没有人,就不在大众面前了吗?你、我的身上,难道就没有大众的性(众同分)在吗?就像一滴水,也有大海的味道。
僧礼拜。这种礼拜,也有多重含义。既是求师父指点,又是对师父的回应。我们一礼拜,十方世界诸佛,都是受我们礼拜的,我们礼拜的是诸法空相,这就是大众性——一切法都具有的共性:空、无常、无我。
本空说:人家不是经常说嘛,一性中,具足一切性。
永嘉禅师证道歌里说,“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僧还想说话,本空说:孤负平生行脚眼。这意思就是,不要再问了,再啰嗦下去,禅就不是禅了。
本空、三平上堂开示,和大颠谈的东西一样,但不及大颠深入透彻。大颠读过些书,肚里有学问的底子,而本空、三平恐怕是早年出家,读书不多,论到接引后学的手段,也不如大颠风格峻厉。于是大颠一脉,较之药山,就逊色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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