笏叟鸣泣之时 其之誓 天子•天女•笼中鸟
【前情：田清秋脸上的肌肉古怪地抽搐了几下，突然叫道：“你……你没有正常人的心！你那里……空空荡荡，没有体积，没有大小，没有长短，只有一个……一个……点！——你，究竟是谁？！”】
世界在一瞬间失去了色彩。
石头只觉得面前化作一片死寂，满脸惊恐的田清秋、瓶子里的清风子、舱中的烛光，全都很远很远。自己飘飘摇摇如纸气球，缓缓慢慢穿过船舱升上九霄。但见漫天星辰照在大运河中，如嵌满珠宝的玉带般绵延开去，星罗棋布的千百个村庄点缀着广袤的华北平原。东方，巍巍泰山矗立在齐鲁大地；南方，浩浩黄河挟裹着泥沙，由徐州一路怒吼奔腾，向东注入大海——七十年之后，这条大河将再一次改道流入渤海湾；向北看，大运河一路贯穿临清、德州、沧州、天津、通州，直抵京城。金碧辉煌的万园之园中，御宇已五十一年的大情天子金红荔正端坐七宝莲台，焚香持咒为天下祈福；一个身着蟒袍花衣、清秀修长的男子侍立一旁。
天子口诵一阵密咒，突然睁开眼道：“那妖妇生辰是？”那男子道：“主子恕罪：却是辛卯丁酉、庚午丙子。”天子点点头继续诵完，长出一口气道：“原来与朕八字相同，只小了一个甲子。朕本有耳闻，方才却是忘了。”“方今是鼎盛之世，天下民口比圣祖时翻了一番还不止，纵一转念间便要新生出十数个小孩子，这却不就是一样的生辰？又岂能都是同命同运的？”那男子谄笑道，“去年那些教匪却借此生事，妄言那田氏是什么白莲天女临凡。待我天兵一到，立时作鸟兽散，着实可笑得很呢。”天子微微一笑，随即叹道：“唉，愚夫愚妇亦是天朝子民，朕又何忍不教而诛？和爱卿你记着，这一次能不杀的，就不要杀，总是无事的好。——朕要拿那妖妇进京，却下令不可有一丝折辱，也是存了这个心思。若是她公开认错，为天下百姓做个表率，岂不更好？”
“得见圣天子胸襟气度，奴才真不知如何来得这山高海深的造化。”那男子正是权倾朝野的一等男爵和珅，日后他还要升到伯爵公爵，“只是有句古话：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主子当年立诛曾静，刚决果毅，万民诚服，无损圣德丝毫。如今又何必对一区区田氏……”那天子正色道：“你却是一知半解，怎么忘了‘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先帝不杀曾静，是恕；朕杀曾静，是孝，更是忠。岂可与今日事混为一谈？”和珅急忙匍匐在地：“奴才胡言乱语，请主子恕罪。”也亏得他正当得宠，那天子竟是不恼，反和颜悦色道：“你年纪太轻，不晓得那个中情由，朕不怪罪……”突然眉心一皱：“原来如此，朕这是老了，所以火气不旺。”和珅恭维道：“主子万岁龙体，便是当真上了年纪，也比寻常人精神健硕百倍不止，又何况还并不……”
“好狗才，比朕小一甲子的大姑娘都能扯旗造反了，还说朕不老？”天子大笑，“坐得太久，脚都酸了。过来，给朕揉揉这老腿。”说着轻展玉体，任那和珅捧起一双白皙的脚来轻轻揉捏，又安详地道：“这人一老，心反倒就小了。朕这几日常突发奇想：若是田氏肯领着白莲教弃暗投明，便邀她到国庆大典，与朕携手而立，岂不是千古盛世美谈……”和珅柔声道：“主子这是着相了。”天子悠悠地道：“这倒是。方才朕持咒时，也存了个念想，只盼那田清秀师徒一路平安，朕有事问她……”和珅眼中突然闪现出一丝杀意，但随即就隐没在满堂氤氲香烟之间。
阵风吹过，烟气蒸腾而起，向着南面淑春园散开去，远远已望见那园中湖心岛。岛旁石舫乃是和珅新近修造的僭越之物，但他正是气焰熏天，自是无人敢问。此时天已微明，石舫对岸一个短衫汉正一路小跑，直奔到花神庙前叫道：“大总管！相爷从宫里递条子来了！”管家刘全迎出门道：“乱叫什么，拿给我看！”接过信封拆开，里面却空空如也。短衫汉大叫：“糟！老爷忘了放信瓤子！”刘全冷笑道：“你懂什么？这是要咱们来个死无对证。”说着转身进了庙门。过了盏茶工夫，一只信鸽从花神庙后山坡腾空飞起，直向西南飞去。
那信鸽在云海间风驰电掣，三四个时辰后落在一扇窗前，被一只毛手猛地抓起。但见那人是个络腮胡子，扯下鸽子腿上的字条看了看，喝道：“都进来！”片刻间屋中挤满了精壮汉子，个个摩拳擦掌道：“总爷，这次是什么差遣？”络腮胡子道：“相府差下来要紧事，令咱们截一辆往保定去的囚车，一个活口也不要留。我料他们今夜就到，大伙儿好生吃了午饭，到傍晚换了夜行衣靠随我去。”众人答应着各去准备，到得日薄西山，络腮胡子命牵出马来，领着一众十数骑沿山道飞奔而去。行不多时，天色渐昏，远处已是唐河渡口石桥。先头探子来报，今晚点子就要在此过河。
络腮胡子吩咐在林间埋伏。候不到半个时辰，望见两个差役赶着一辆囚车来到河畔。一个道：“就从这里上桥。加紧走两步，前头就是清苑县。先在那里歇脚。”另一个笑道：“我说胖哥，明早交了差，咱们可要好好逛逛这省城。哎，保定有啥铁球、酱菜、春不老的，要不要试试？听说当今天子就喜欢玩这铁球。”先前一个道：“那有啥玩头，还不如足吃一顿驴肉火烧。”二人笑了一阵，又向囚车里坐着的人问道：“老道长渴不渴？等我们去打点河水来。”便向河边取水。络腮胡子笑道：“正点子到了！你们看，那囚车里的就是假罗锅子。你们记着，万一失手，就咬死了是那真罗锅子派来的，和大人必会保尔等无事。”说话时那囚车已过了石桥。众人蒙了面，呼啸着纵马围上前去，个个亮出兵刃。
押车的正是王木钉和赵铁锤，二人见强贼拦路，慌得叫道：“各位爷爷抬眼，我等是押囚犯的，并无银钱孝敬。”众人一阵怪笑，那络腮胡子拍马上前道：“哪个要你钱，刘相派老子取你三人性命！”二官差正要跪地求饶，却听囚笼中灰布袍间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似是在极力压抑着怒火：“放了他两个，我跟你们走。”络腮胡子哈哈大笑，一刀向囚笼中刺去。木笼中那道人正是张石头的师父，他袍袖一抖，将那朴刀反卷过来，已夺到自己手中。寒光闪过，木笼一劈两半，师父跃下囚车，向两个官差叫道：“快逃！”王木钉和赵铁锤却已是吓得瘫了。师父皱皱眉，将刀噙在口中，两手提起二人衣领，运足气力掷向对岸。二官差重重摔在河滩上，这才明白过来，撒腿往下游就跑。
正是春来水涨之时，河水湍急，马不能过。一个蒙面人纵马跃上石桥道：“我去追！”忽地一声惨叫，连人带马栽到河心，一片血色翻腾起来。但见师父挺立桥头，手提带血朴刀，白须飘摆当胸，灰道袍在河风中乱抖，怒目圆睁杀气腾腾地怒喝道：“你们过不去的！”络腮胡子见他方才神力过人，心下怯了，退了几步道：“并肩子上啊！”师父奋力挥刀，上砍人头，下劈马腿，怎奈对方人多势众，转眼右腿已经带伤，半跪在桥面，眼看众人一步步围拢上来，仰天长叹一声，闭目待死。忽听得桥下有人呼叫：“老人家！老人家快上船！”低头看去，一支小船正泊在桥下，撑船人从桥洞间探出头来，却是那小六子。师父不及多想，将手搭在桥栏杆上用力一撑，翻身跃入船中。那船顺风顺水地向下游疾驰，师父向右岸张望一会儿，叫道：“两位官差！这里！”原来岸上正是王木钉和赵铁锤。小六子撑船靠岸，接二人上来，左岸上马蹄声却又一阵紧似一阵。师父道：“且顺流下去，到白洋淀暂避。”
天色渐黑，马蹄声与怒吼声渐渐在风中远去。赵铁锤在船中找了金创药为师父包扎，王木钉问那小六子如何会来相救，小六子道：“我家相爷怕你们路上有闪失，所以令我先行一步暗中保护。”赵铁锤道：“这却奇了，方才来杀我们的，也说是刘相爷派来的。”师父沉思着道：“只恐是他人嫁祸。我还道那老东西真的如此心狠。”小六子道：“老先生腿上有伤不能走动，且等天明去寻个地方养伤，我到总督衙门带人来接。”师父摇摇头道：“六爷，你别怪我老道拗。终是信你不过……”王木钉连忙打岔道：“胖哥留下来照看道长，我陪六爷一起去衙门，不就是了？”
四人计议已定。当夜小六子和两位官差轮换着划船，天明时见并无追兵，才寻了岸上农家住下。小六子租了两匹快马，与王木钉一同向西行去。到了保定城中直隶总督署，王木钉取了勘合，门卫验看了，放二人入府见中堂。那刘中堂正是一代名相刘墉，这次奉圣旨微服拿获了钦犯，在直隶总督署歇息两日，只待明天就要动身回京复命。听得又拿到钦犯同党，便令二人入见。王木钉一见中堂，心中大惊道：难不得说老道冒充钦差，原来这二人真长得一模一样。小六子却早已将沿途之事一一禀明。说至有人拦截囚车时，刘墉眉头紧锁，沉吟不语；又听得那人犯正在白洋淀疗伤，才开口道：“那老道我却认识，与我有些亲故，此事必定另有隐情。我这就派人去接他。你们一路出生入死辛苦得很，先下去休息吧。”二人躬身退下。刘墉端起桌上茶碗，呷了一口，唤来总督署丫鬟春杏，道：“去告诉阿秀小姐，她师父今天就能接来，明早我们一同进京。另外告诉她：我是奉旨行事，希望不要怪罪。”春杏领命，穿廊过院来到阿秀房前，听得屋中传来一阵歌声：
彼笼鸟乎，未许我顾，日之将出，丧其鹤龟，何如何如？
彼笼鸟曷，未许我瞮，月之将没，丧其龟鹤，奈何奈何？
彼笼鸟兮，未许我睨，今夕何夕，丧其面背，睐我者谁？
春杏迈进门去笑道：“姑娘好兴致，这是什么歌子？”阿秀正对着窗前看鹦哥，见有人进门，转过身来道：“是东洋民歌，叫《笼中鸟》，我以前听过的。——刘大人派姐姐来传什么话？”春杏便把刘墉的话述说了一番。阿秀不禁流泪道：“师父一定受了很多苦。”春杏好言安慰道：“且喜大人并未说要拿你师兄，想是他平安无事了。”阿秀拭着泪道：“这个我早知道的。”春杏心下大奇：姑娘如何知道？按刘相爷吩咐，这两天里只有我和她说过话啊。只听阿秀道：“姐姐且出去，我一个人静一静。”说着转身看着鹦哥，柔声道：“你这小小鸟啊，什么时候能飞出笼去呢？——咦？”阿秀突然睁大双眼，带着闪烁的泪花直盯向窗前。
——石……石头哥？是你吗？
阿秀的嘴并没有动，但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你……居然会找到这里……我好高兴，好高兴。可是……你知道吗？你不可以在这里的啊！快回去，快呀！啊，对了，师父让我取的古卷轴还在这里，你等等……
阿秀一把掀开床褥，捧出那卷轴来正要对着窗前展开。突然门外春杏一声尖叫：“你干什么，不许进去！”紧接着小六子直闯进屋，抱拳拱手道：“属下贺小六拜见白莲天女！”阿秀惊道：“你怎么进衙门来的？”
——快，石头哥，快逃！记住这个人！这是个坏人！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我没事……
“跟着押送尊师的两个蠢衙役混进来的。”小六子答道，“现如今刘中堂正在去接尊师的路上，请天女随属下赶快离开。”阿秀道：“不……我不随你去……”小六子狞笑道：“本教千秋大业在此一举，却是由你不得！”说着一掌击在她颈上。
——石头哥，我……我心里……早就把你………
阿秀只来得及向窗前瞥去最后一眼，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手中卷轴掉在地上。小六子将她负起，又探手拾起那古卷，纵身跃出窗外。
世界在一瞬间完全黑暗了。
“阿秀！！！”石头惊叫一声从舱中坐起，握住旁边那人的手腕叫道：“快，带我去救我师妹！”
“放开呀！”聪儿一翻手挣脱开去，又道，“可算是醒了，你都睡了一整天啦。”
（待续）
世界在一瞬间失去了色彩。
石头只觉得面前化作一片死寂，满脸惊恐的田清秋、瓶子里的清风子、舱中的烛光，全都很远很远。自己飘飘摇摇如纸气球，缓缓慢慢穿过船舱升上九霄。但见漫天星辰照在大运河中，如嵌满珠宝的玉带般绵延开去，星罗棋布的千百个村庄点缀着广袤的华北平原。东方，巍巍泰山矗立在齐鲁大地；南方，浩浩黄河挟裹着泥沙，由徐州一路怒吼奔腾，向东注入大海——七十年之后，这条大河将再一次改道流入渤海湾；向北看，大运河一路贯穿临清、德州、沧州、天津、通州，直抵京城。金碧辉煌的万园之园中，御宇已五十一年的大情天子金红荔正端坐七宝莲台，焚香持咒为天下祈福；一个身着蟒袍花衣、清秀修长的男子侍立一旁。
天子口诵一阵密咒，突然睁开眼道：“那妖妇生辰是？”那男子道：“主子恕罪：却是辛卯丁酉、庚午丙子。”天子点点头继续诵完，长出一口气道：“原来与朕八字相同，只小了一个甲子。朕本有耳闻，方才却是忘了。”“方今是鼎盛之世，天下民口比圣祖时翻了一番还不止，纵一转念间便要新生出十数个小孩子，这却不就是一样的生辰？又岂能都是同命同运的？”那男子谄笑道，“去年那些教匪却借此生事，妄言那田氏是什么白莲天女临凡。待我天兵一到，立时作鸟兽散，着实可笑得很呢。”天子微微一笑，随即叹道：“唉，愚夫愚妇亦是天朝子民，朕又何忍不教而诛？和爱卿你记着，这一次能不杀的，就不要杀，总是无事的好。——朕要拿那妖妇进京，却下令不可有一丝折辱，也是存了这个心思。若是她公开认错，为天下百姓做个表率，岂不更好？”
“得见圣天子胸襟气度，奴才真不知如何来得这山高海深的造化。”那男子正是权倾朝野的一等男爵和珅，日后他还要升到伯爵公爵，“只是有句古话：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主子当年立诛曾静，刚决果毅，万民诚服，无损圣德丝毫。如今又何必对一区区田氏……”那天子正色道：“你却是一知半解，怎么忘了‘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先帝不杀曾静，是恕；朕杀曾静，是孝，更是忠。岂可与今日事混为一谈？”和珅急忙匍匐在地：“奴才胡言乱语，请主子恕罪。”也亏得他正当得宠，那天子竟是不恼，反和颜悦色道：“你年纪太轻，不晓得那个中情由，朕不怪罪……”突然眉心一皱：“原来如此，朕这是老了，所以火气不旺。”和珅恭维道：“主子万岁龙体，便是当真上了年纪，也比寻常人精神健硕百倍不止，又何况还并不……”
“好狗才，比朕小一甲子的大姑娘都能扯旗造反了，还说朕不老？”天子大笑，“坐得太久，脚都酸了。过来，给朕揉揉这老腿。”说着轻展玉体，任那和珅捧起一双白皙的脚来轻轻揉捏，又安详地道：“这人一老，心反倒就小了。朕这几日常突发奇想：若是田氏肯领着白莲教弃暗投明，便邀她到国庆大典，与朕携手而立，岂不是千古盛世美谈……”和珅柔声道：“主子这是着相了。”天子悠悠地道：“这倒是。方才朕持咒时，也存了个念想，只盼那田清秀师徒一路平安，朕有事问她……”和珅眼中突然闪现出一丝杀意，但随即就隐没在满堂氤氲香烟之间。
阵风吹过，烟气蒸腾而起，向着南面淑春园散开去，远远已望见那园中湖心岛。岛旁石舫乃是和珅新近修造的僭越之物，但他正是气焰熏天，自是无人敢问。此时天已微明，石舫对岸一个短衫汉正一路小跑，直奔到花神庙前叫道：“大总管！相爷从宫里递条子来了！”管家刘全迎出门道：“乱叫什么，拿给我看！”接过信封拆开，里面却空空如也。短衫汉大叫：“糟！老爷忘了放信瓤子！”刘全冷笑道：“你懂什么？这是要咱们来个死无对证。”说着转身进了庙门。过了盏茶工夫，一只信鸽从花神庙后山坡腾空飞起，直向西南飞去。
那信鸽在云海间风驰电掣，三四个时辰后落在一扇窗前，被一只毛手猛地抓起。但见那人是个络腮胡子，扯下鸽子腿上的字条看了看，喝道：“都进来！”片刻间屋中挤满了精壮汉子，个个摩拳擦掌道：“总爷，这次是什么差遣？”络腮胡子道：“相府差下来要紧事，令咱们截一辆往保定去的囚车，一个活口也不要留。我料他们今夜就到，大伙儿好生吃了午饭，到傍晚换了夜行衣靠随我去。”众人答应着各去准备，到得日薄西山，络腮胡子命牵出马来，领着一众十数骑沿山道飞奔而去。行不多时，天色渐昏，远处已是唐河渡口石桥。先头探子来报，今晚点子就要在此过河。
络腮胡子吩咐在林间埋伏。候不到半个时辰，望见两个差役赶着一辆囚车来到河畔。一个道：“就从这里上桥。加紧走两步，前头就是清苑县。先在那里歇脚。”另一个笑道：“我说胖哥，明早交了差，咱们可要好好逛逛这省城。哎，保定有啥铁球、酱菜、春不老的，要不要试试？听说当今天子就喜欢玩这铁球。”先前一个道：“那有啥玩头，还不如足吃一顿驴肉火烧。”二人笑了一阵，又向囚车里坐着的人问道：“老道长渴不渴？等我们去打点河水来。”便向河边取水。络腮胡子笑道：“正点子到了！你们看，那囚车里的就是假罗锅子。你们记着，万一失手，就咬死了是那真罗锅子派来的，和大人必会保尔等无事。”说话时那囚车已过了石桥。众人蒙了面，呼啸着纵马围上前去，个个亮出兵刃。
押车的正是王木钉和赵铁锤，二人见强贼拦路，慌得叫道：“各位爷爷抬眼，我等是押囚犯的，并无银钱孝敬。”众人一阵怪笑，那络腮胡子拍马上前道：“哪个要你钱，刘相派老子取你三人性命！”二官差正要跪地求饶，却听囚笼中灰布袍间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似是在极力压抑着怒火：“放了他两个，我跟你们走。”络腮胡子哈哈大笑，一刀向囚笼中刺去。木笼中那道人正是张石头的师父，他袍袖一抖，将那朴刀反卷过来，已夺到自己手中。寒光闪过，木笼一劈两半，师父跃下囚车，向两个官差叫道：“快逃！”王木钉和赵铁锤却已是吓得瘫了。师父皱皱眉，将刀噙在口中，两手提起二人衣领，运足气力掷向对岸。二官差重重摔在河滩上，这才明白过来，撒腿往下游就跑。
正是春来水涨之时，河水湍急，马不能过。一个蒙面人纵马跃上石桥道：“我去追！”忽地一声惨叫，连人带马栽到河心，一片血色翻腾起来。但见师父挺立桥头，手提带血朴刀，白须飘摆当胸，灰道袍在河风中乱抖，怒目圆睁杀气腾腾地怒喝道：“你们过不去的！”络腮胡子见他方才神力过人，心下怯了，退了几步道：“并肩子上啊！”师父奋力挥刀，上砍人头，下劈马腿，怎奈对方人多势众，转眼右腿已经带伤，半跪在桥面，眼看众人一步步围拢上来，仰天长叹一声，闭目待死。忽听得桥下有人呼叫：“老人家！老人家快上船！”低头看去，一支小船正泊在桥下，撑船人从桥洞间探出头来，却是那小六子。师父不及多想，将手搭在桥栏杆上用力一撑，翻身跃入船中。那船顺风顺水地向下游疾驰，师父向右岸张望一会儿，叫道：“两位官差！这里！”原来岸上正是王木钉和赵铁锤。小六子撑船靠岸，接二人上来，左岸上马蹄声却又一阵紧似一阵。师父道：“且顺流下去，到白洋淀暂避。”
天色渐黑，马蹄声与怒吼声渐渐在风中远去。赵铁锤在船中找了金创药为师父包扎，王木钉问那小六子如何会来相救，小六子道：“我家相爷怕你们路上有闪失，所以令我先行一步暗中保护。”赵铁锤道：“这却奇了，方才来杀我们的，也说是刘相爷派来的。”师父沉思着道：“只恐是他人嫁祸。我还道那老东西真的如此心狠。”小六子道：“老先生腿上有伤不能走动，且等天明去寻个地方养伤，我到总督衙门带人来接。”师父摇摇头道：“六爷，你别怪我老道拗。终是信你不过……”王木钉连忙打岔道：“胖哥留下来照看道长，我陪六爷一起去衙门，不就是了？”
四人计议已定。当夜小六子和两位官差轮换着划船，天明时见并无追兵，才寻了岸上农家住下。小六子租了两匹快马，与王木钉一同向西行去。到了保定城中直隶总督署，王木钉取了勘合，门卫验看了，放二人入府见中堂。那刘中堂正是一代名相刘墉，这次奉圣旨微服拿获了钦犯，在直隶总督署歇息两日，只待明天就要动身回京复命。听得又拿到钦犯同党，便令二人入见。王木钉一见中堂，心中大惊道：难不得说老道冒充钦差，原来这二人真长得一模一样。小六子却早已将沿途之事一一禀明。说至有人拦截囚车时，刘墉眉头紧锁，沉吟不语；又听得那人犯正在白洋淀疗伤，才开口道：“那老道我却认识，与我有些亲故，此事必定另有隐情。我这就派人去接他。你们一路出生入死辛苦得很，先下去休息吧。”二人躬身退下。刘墉端起桌上茶碗，呷了一口，唤来总督署丫鬟春杏，道：“去告诉阿秀小姐，她师父今天就能接来，明早我们一同进京。另外告诉她：我是奉旨行事，希望不要怪罪。”春杏领命，穿廊过院来到阿秀房前，听得屋中传来一阵歌声：
彼笼鸟乎，未许我顾，日之将出，丧其鹤龟，何如何如？
彼笼鸟曷，未许我瞮，月之将没，丧其龟鹤，奈何奈何？
彼笼鸟兮，未许我睨，今夕何夕，丧其面背，睐我者谁？
春杏迈进门去笑道：“姑娘好兴致，这是什么歌子？”阿秀正对着窗前看鹦哥，见有人进门，转过身来道：“是东洋民歌，叫《笼中鸟》，我以前听过的。——刘大人派姐姐来传什么话？”春杏便把刘墉的话述说了一番。阿秀不禁流泪道：“师父一定受了很多苦。”春杏好言安慰道：“且喜大人并未说要拿你师兄，想是他平安无事了。”阿秀拭着泪道：“这个我早知道的。”春杏心下大奇：姑娘如何知道？按刘相爷吩咐，这两天里只有我和她说过话啊。只听阿秀道：“姐姐且出去，我一个人静一静。”说着转身看着鹦哥，柔声道：“你这小小鸟啊，什么时候能飞出笼去呢？——咦？”阿秀突然睁大双眼，带着闪烁的泪花直盯向窗前。
——石……石头哥？是你吗？
阿秀的嘴并没有动，但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你……居然会找到这里……我好高兴，好高兴。可是……你知道吗？你不可以在这里的啊！快回去，快呀！啊，对了，师父让我取的古卷轴还在这里，你等等……
阿秀一把掀开床褥，捧出那卷轴来正要对着窗前展开。突然门外春杏一声尖叫：“你干什么，不许进去！”紧接着小六子直闯进屋，抱拳拱手道：“属下贺小六拜见白莲天女！”阿秀惊道：“你怎么进衙门来的？”
——快，石头哥，快逃！记住这个人！这是个坏人！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我没事……
“跟着押送尊师的两个蠢衙役混进来的。”小六子答道，“现如今刘中堂正在去接尊师的路上，请天女随属下赶快离开。”阿秀道：“不……我不随你去……”小六子狞笑道：“本教千秋大业在此一举，却是由你不得！”说着一掌击在她颈上。
——石头哥，我……我心里……早就把你………
阿秀只来得及向窗前瞥去最后一眼，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手中卷轴掉在地上。小六子将她负起，又探手拾起那古卷，纵身跃出窗外。
世界在一瞬间完全黑暗了。
“阿秀！！！”石头惊叫一声从舱中坐起，握住旁边那人的手腕叫道：“快，带我去救我师妹！”
“放开呀！”聪儿一翻手挣脱开去，又道，“可算是醒了，你都睡了一整天啦。”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