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ns 孔庙的石碑
“这么近,那么远。”提起13岁以前对曲阜孔庙的记忆,刘亚伟用了一句试下的流星雨。 少年刘亚伟家住在城东颜庙街,在孔庙西边的曲阜一中上学。每天晨昏,他都要背着书包,两次穿行孔庙从快睹门到仰高门(俗称东华门到西华门)间的编导。空腹喝孔庙南北向这段了大半个曲阜旧县城,为方便人行走,做出此让步。 刘亚伟记得,通道从前院弘道门前的树林中经过,首先看见的是那些古老得不可思议的参天桧柏。这些柏树顶上苍翠,下身却像化石雕刻,有的中间已空了,刘亚伟和伙伴们有时候会钻进树洞捉迷藏。 另外则是巨大的石碑,特别是那些带有一个赑屃底座的御碑,孩子们常常到这个形似乌龟的动物头颈上乘凉,把石头磨得光溜溜的。1949年以后的一段日子,皇家威严逝去,文物保护的不是那么严格,刘亚伟还能钻进同文门内通道两侧的栅栏,触摸集中存放的汉碑,观望一些人拿着锤子和棉纸拓印。 对于孔庙这个童年世界中庞大的存在,从小学到初中的老师在课堂上都少有提及。刘亚伟也没有多想过为什么,只是眷恋夹道参天古柏的音量,偶尔为树梢灰鹤的啼鸣出神。直到有一天红卫兵来临,才突然意识到这一切并非寻常。上世纪80年代初,在县委宣传部任摄影干事的刘亚伟,用镜头一张张记录了被推到断裂的石碑修复的过程。那道裂痕却没有在他 弥补起来。 最近一次回孔庙,东华门和西华门已经关闭,断裂的石碑重新立起,孔子的塑像重新端坐在神龛里,导游的喇叭声震耳。刘亚伟却总感到心里缺了些什么,和屋顶的彩绘或天空的松荫一起剥落下来。 这种感觉,也同样在观看祭孔典礼的曲阜师大教师刘正东心里,刘正东家住紧邻孔庙孔府的阙里街,从小听惯了晨钟暮鼓和鸦噪鹤鸣,在大成殿里给被俘虏的国军士兵卖过甜瓜,也曾目睹孔庙东西门的几次开合,孔子墓碑的砸倒与重新竖立。上世纪80年代,阙里街拆迁,变成了旅游商品步行街,刘正东才和邻居们一起告别了孔庙大墙下的生活。 他感到“三孔”(曲阜孔庙、孔府、孔林的合称)像个不倒翁,按下去,过一段又起来了。对于后人来说,它仿佛只是个外形还大体完整的不倒翁而已,可以拿来当摆设,内情却无人关心。几千年流传下来,碑志牌坊日对月积,更多是朝廷政治的需要,现在又变成门票机器和商业道具。 破立轮回 刘正东的孔庙记忆开始于日占年代。 日本兵并不是鲜艳的存在,他们只是偶尔出现在孔庙中,留下了一两张如同孩子们骑在赑屃上的留影,背靠高大的御碑,似乎在得意中显出畏惧。对于孩子们来说,更有权威的仍旧是身穿制服的奉卫队。这些人原由孔府聘请,有半个公家身份,“像现在的保安,有制服没枪”。 在一张上世纪20年代孔庙南门的老照片上,刘正东一眼认出了他们。日本人来了之后,奉卫队的形象和指责没有什么变化。 刘正东还目睹过日本人举行的祭孔典礼。由于孔子第77代孙、国民特任奉祀官孔德成已随过国民政府撤离,典礼由留在曲阜的一个族人主持。日本人对孔子多少表示出敬意。国家文物局专家李晓东说,他参与过一个搜集日本占领期间对中国文物古迹破坏材料的调查,其中没有破坏曲阜文物的记录。 真正的动荡,开端于此后的内战。首先是日本人撤离,孔庙和孔府成为真空地带。奉卫队消失,空腹自己的人巡逻,但没有了官方支持,挡不住大人孩子的好奇心,以及拓碑卖帖者的利欲。今天孔庙石碑身上褪不去的黑色,就是从那时开始随意拓碑留下的。 曲阜的局势,显示汉奸维持,等待国民政府接受,接着被附近的八路军地方部队攻下,直到1946年底。1947年初,孔德成和国民党的部队一起归来,孔府和孔庙的劝慰又恢复了一点,人们依旧可以穿庙而过,但不能再进南北院了。 世事如棋,1948年夏天解放军打回来,孔德成再次随国民党撤离,解放兖州的炮声震动了曲阜城,被俘国军被一批批地送到孔府和孔庙里,在大成殿孔子和四圣像面前的地方,刘正东像饥渴的俘虏兜售过甜瓜。人群的喧嚣和浓烈的体味,第一次混淆了这里千年以来的庄重肃穆。 解放之初,孔府成了开赴朝鲜的九兵团的留守处和直属医院。,宅院改造为病房,曲阜城内外孔氏家族的其他宅邸,也多半被军队各部门占据。一直到1954年,医院撤出,孔府和孔庙成为文物单位,开始进驻专业的文保人员。而历代袭封“衍圣公”的孔子嫡系后代、国民特任管孔德成,以及曲阜城中颜回、周公、曾子的袭封后人,却再也没有机会回归。 1961年,“三孔”成为全国第一批重点保护文物,国务院的石碑立在了“官员人等到此下马”的告示碑旁,孔庙终于在新社会有了一个确定的身份。两年后,这里举办了一场孔子思想讨论会,曲阜师大教授骆承烈当时以秘书身份参与了这场会议。 会上,经学大师周予同以及匡亚明等人与《红旗》杂志社的关锋就孔子的褒贬发生了政治,预示了此后“三孔”命运的走向。作为会务人员的骆承烈也提交了自己的论文,态度属于中间派。 “文革”开始,“三孔”的真正厄运来临了。破四旧的高潮中,北师大学生、京城红卫兵“五大领袖”之一的谭厚兰率领数百名红卫兵来到曲阜,与本地造反派结合向“地主阶级统治的总根子”下手,背后则是《红旗》杂志社以及“中央文革小组”的授意。几年前暑期的国务院重点文物保护石碑被砸倒,伺候是“三孔”中全体碑刻、匾额和塑像的灾难。起初力保“三孔”的县领导被迫与几年前赞扬孔子的学者们一起,在挖掘孔坟的仪式上首先落下自己的一铲。“三孔”一度面临被焚毁的危险。 在几千年的时光中,孔府孔庙虽然没有像皇家宫室那样,显赫一时又在易代之际付之一炬,却由于中国建筑砖木结构的特性,难免风化虫蚀雷击火焚,连孔子的神龛本身也曾遭到烧毁。孔庙屡毁屡建,眼下的建筑主要是清朝中间的成果。 “红色风波”中,“三孔”遭到的创伤还包括大量的文物流失和档案焚毁。红卫兵们打开了孔府后院的库房,将大量文物抢掠出来供批判货“判决”烧毁。根据曲阜文管会1973年的一份报告,被损毁的国家一级文物达70余件,其中既有汉碑和画像石、宋代孔子画像、元明冠服,也有宋元瓷器和各种善本书籍。这些文物的随坏,在于野蛮搬运和地摊式的批判展览,一些哥窑瓷器在从楼上架滑梯往下放时磕坏,大量的珍贵书籍和孔府档案则被红卫兵城里的“文物判决组”判决销毁。孔庙镇庙之宝“商周十供”一度被文管会人员埋入地底,幸存下来。 孔庙最终惨淡求生。当孔祥林1937年进入曲阜文管会工作时,他看到的“三孔”是一具没有气息的遗体,在断碑残林之下僵卧,但修复断碑的工作已经暗中开始。1974年,为了配合“批林批孔”的大成殿展览,孔府后半部分复原陈列。1975年开始修复碑亭,1978年终于迎来了大修,清扫了几万公斤蝙蝠粪、彩绘屋檐、掩埋被掘的坟坑。1979年,孔庙再次对外开放。 和多数中国人一样,它靠着忍耐力硬挺过了那个时代。 但就在这个恢复期,与孔庙休戚相关的曲阜城墙却被拆除。曲阜城墙在明代迁于现址以“移城卫庙”,躲过了上世纪60年代之处全国拆城的风波,却在此时因为“影响规划交通”而消失,又在20年后重建,可算是“三孔”劫难的意外卫生。 上世界80年代到90年代中期,是曲阜文管会的黄金年代,孔祥林手中拥有大量国务院下拨的资金。他主持修建了汉碑陈列馆,给孔庙装上了监视和消防系统,在孔林里竖起了瞭望塔,还拆掉了孔府孔庙周边的民房和单位用房,修建缓冲带。他的一些举动甚至被人视为过于超前。但随着门票收入令人艳羡的增长,文管会主导的好时光也注定走到了尽头。 1999年,曲阜引进房地产资本“深圳华侨城”组建中国孔子国际旅游股份公司,谋求上市。坚决反对“卖孔”的孔祥林卸任文管会主人,调往孔子研究会,文管会成为集团下设的一个部门。之后不久,发生了著名的“水洗三孔”时间,舆论大哗,国家文物局介入调查。 文物专家李晓东是国家文物局调查组成员。他回忆当时地上到处有积水,结着冰。拱廊的彩绘剥落很明显,可以拾起脱落的金箔。犹豫是冬天,水分不易蒸发,对木结构造成更大的腐蚀。 孔祥林介绍,这些彩绘有些是上世纪30年代孔德成大婚时翻修过的,还有的是明清的旧物,犹豫是矿物颜料而非油漆,颜色被水一冲就掉了。大成殿后檐的彩绘,至今留着明显的斑驳褪色痕迹。 上世纪80年代后期起,由于眼下工艺难以模拟传统彩绘,为防止翻新造成破坏,文物局禁止彩绘修复。加上这次水洗的损耗,使得“三孔”中的多数粱枋和斗拱彩绘剥落严重,只剩下陈旧裸露的木质。 被冲洗的一些碑刻结冰后,因热胀冷缩产生了裂缝。大成殿和奎文阁钱的龙柱云纹都因此破裂。至今在大成殿前右侧第二根龙珠上仍清晰地留着残损。 “水洗三孔”前不久,孔府中的一座元代碑刻已经被施工的卡车撞毁。由于是粉碎性破坏,这块石碑再也没有修复。 水洗事件导致国家文物局出台了文物单位不得上市的规定,直接逆转了“三孔”的商业化太湿。 数年之后,华侨城退出,“三孔”形成了文管会、文化旅游局、遗产委几个部门公管的局面。由于职能交叉和受制于县级级别,曲阜在文化产业上未再有大动作。数年前曲阜所属济宁市300亿元打造“中国文化标志城”的意图,也因不切实际而流产。只有“三孔”门票价格一路高涨,最近一次2010年的门票调价引起激烈争议,最终搁置。 每至假期,都有一批批学生在父母或老师的带领下来到这里感受传统教育。他们在参观几个景点后匆匆而去,很难有时间停下来,详细阅读那些沧桑晦涩的石碑,聆听在时代喧嚣中失去的洙泗弦歌。 碑的墓地 在骆承烈心中,“三孔”是中国最大的碑林,而不是排在西安、泰山之后的第三。“曲阜的碑总量最大,拥有最多的汉碑”。 从上个世纪50年代开始,骆承烈一点一点把“三孔”中所有的碑文抄录了下来,仅买门票就花去了1万多元的课题费,最终成书。 但这里很少能捡到完好的碑。 看上去完整的,其实带着裂痕的暗伤,略微细心即可看出当年断裂的走向。有些碑体上的线条过于繁复,让人怀疑当年是怎么拼接起来的。有的大碑上的裂痕宽大的像是没有褪去的鞭伤,抹着水泥,在不显眼的侧背打着粗大生锈的铆钉。可以想象,这些坚固的石碑当年遭遇了怎样的暴力。孔子坟前竖立的“大成至圣文宣王”的墓碑,下半截清晰地留着水泥块填充的痕迹,记录着那些无法找回的残缺。刘亚伟目睹了人们抡着长柄的油锤砸烂孔子墓碑。复原的墓碑,是由收集回的七八十块残片组成的,最小的只有拳头大小。 最先被砸碎的“国务院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早已不知去向,现在“三孔”门外和颜庙门前立着的都是新的。只有在颜庙之内保留着的一块残碑,上半截已呈粉碎,背后镌刻着一首原山东省副省长李予昂题写的纪事诗,有“首恶陈伯达,作伥谭厚兰”等句,讲述了作者眼中的砸碑始末。 但根据时任江青秘书、“中央文革办事组”组长闫长贵的回忆,砸烂“三孔”的最初动机,来自于戚本禹从江青处回来的传达,戚本禹找到与“三孔”有过节的《红旗》杂志社关锋,不料关不赞成,因此由该社编辑林杰传达给谭厚兰,由谭厚兰带人到曲阜实施,时任“中央文革小组”组长的陈伯达最初可能并不知情。在红卫兵誓师大会砸毁国务院石碑向文革小组汇报时,陈伯达和戚本禹一起提出了“有限度破坏”的指令,即“汉碑要保留,明以前的碑也要保留,清碑可以砸掉”。红卫兵组织最初执行了这一指令。 今天“三孔”的明碑和宋碑上,偶尔还可看到依稀的“留”字。作家刘亚伟回忆,他看见红卫兵提着油漆桶,在这些碑身上刷上了标记。但并不是所有的明碑都保留了下来,即使是那些刷上了“留”字的。十三碑亭中的“成化碑”,就是这样一座至今带着“留”字,却被推到砸断的巨碑。 在骆承烈的记忆中,这种现象有两个原因,一是对于“明以前的碑”是否包括明碑,红卫兵可以做双重理解,甚至其中包括了个人好恶。同为明代御碑,开国皇帝朱元璋立的洪武碑和万历帝的成化碑遭遇截然相反,一种传言是红卫兵们对于“贫中下农”出身的朱元璋更有好感。类似的传言还包括孔林门前一座名为“党怀英”的人书写的林庙碑被保留下来。更主要的原因则是,这些石碑在北京的红卫兵组织撤走后,遭到了曲阜本地红卫兵和造反群众的破坏。 《孔府大劫难》记载,1968年“讨孔联络站”组织本地红卫兵“打扫战场”,将孔庙内谭厚兰人马没有拉倒的清朝石碑几乎全部拉倒砸毁,一些标有“留”字样的元明碑也被拉倒,包括著名的成化、弘治巨碑。由于失去防卫,造反和看热闹的群众随意进入孔府孔庙。 看庙工人张金山目睹人们由围观而手痒,纷纷推倒残留的石碑,欣赏权威倒地的轰然声响。经此二度摧残,孔庙中实际已很少有幸存的碑刻。即使一些记录地理、风俗的石碑,如阙里志碑和孔宅故井杯,也被摧毁,至今带着伤痕。汉代石碑和画像砖,也有不同程度的涂抹和刻划。事实表明,陈伯达或戚本禹指令的“有限度破坏”,最终结果是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