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练我想上网

上网是一个已经失传的词。 那时我跟家人说，我要上会网，电话你们先不要打。然后我把电话线插进黑暗中PCI槽上的调制解调器，仪式性的滴滴声中我兴奋不已，完全不知暴风骤雨将至。 那时我跟网吧老板大喊，你这怎么搞的上不了网啊，老板说，哦你要上网，我以为你们几个都是打星际的。老板啪啪点击拨号，猫上的红绿灯飞快闪烁。 那时我想，等上网便宜了，容易了，天天上，人人上，网络英特纳雄纳尔就实现了！ 有趣的是，十几年后的今天，没有人再去“上网”了，因为没有人可以再下线。上线下线隐身反隐身反反隐身，统统失去了意义，毕竟无论何时手机都可以弹出提醒。打开电脑抚摸鼠标也没有任何与网络亲密接触的特殊意味，你所有的设备都在线上，家里的电器也在线上，可能你觉得不够，还要穿在身上套在手指踩在脚下戴在鼻梁。网络覆盖了时间，贯穿了空间，再也无所谓上网，也无所谓断网了。 实际上，我可以断电脑，可以断手机，可以断电，但我无法断网，因为“网”已经不在了，曾经睥睨一切的新世界已经退散，它早已被旧世界的财色肉欲一举收编，打散，重组，沦为旧世界的工具与附庸。 前几天有个投行的朋友到北京玩，考虑到我是“互联网从业者”，就顺便问我说，有人觉得现在互联网行业热度太高，会不会出现90年代泡沫破灭的危机，互联网行业会不会崩溃。问我怎么看待这种担忧。挺难回答，因为这个问题已经不再是一个问题了。而是很多个问题。如果餐饮业嗝屁了，大众点评肯定很崩溃；如果图书行业崩盘了，豆瓣读书必然不好过；如果大众购买力下降，B2C网站只能跟大商场抱在一起哭。如果减肥不流行了，相关的app肯定要灭亡。不过这些行业我都不懂，不知道是不是会崩溃。也许泡沫很多，但没有一种泡沫叫互联网泡沫，已经没有一个东西叫做互联网了。 就好像问“中国社会转型会不会令当代青年重演七八十年代信仰崩溃危机”一样，能如何回答呢，中国青年已经没有信仰了。 泡沫破灭源自信心崩塌，信心来源于梦想，梦想来自理想。没有理想，泡沫都是奢谈，想要泡沫都不可能有。曾经崭新出世的互联网，看上去的确是一个理想主义爆棚的新世界，它几乎打碎了旧世界的一切规则，没有高低胖瘦，没有贫富贵贱，高帅富白富美一类的话题从来就不在讨论的范畴，除非在搞网恋。一切价值都打碎重组，一切规则、玩法、数据、历史都有无限创造的可能，每个人都是英雄，ID就是跟现实世界毫无关系的传奇。人们跟没见过面没说过话的网友恋爱，人们在blog上惺惺相惜，人们在BBS回复互称大侠。我曾经在聊天室说了一句靠就被踢了出去，因为说脏话。而今天，人们在豆瓣都是先看相册找真相，自称屌丝互骂矮丑搓，论坛回复道没图你说个JB。 当每个参与者都相信一个新世界的存在性时，它就真的存在了，好像守护者联盟一样。这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全新的信息结构化和传播方式催生出新的价值观，沉淀出新的历史和传统，web2.0是信念凝聚成的奇迹，wiki仿佛是一座座宏伟精致的神殿，从解咒前的世界穿越而来，向世人描绘着过去还存在信仰的时代，人类在失去价值理性之前，神圣的信念赐予创造力的惊人能量。 这些旧时代流传下来的神殿寺庙，现在却几乎都只做参观之用，偶尔重新修葺，也是为了再多收点门票钱，而修葺的费用大约也是少不了的，否则请谁来修呢。工人们都有更忙的事情要做，要网购要团购要约炮，何况别的地方打工发钱，修庙好意思不发钱么。 树洞类app是另一个很有意思的时代标识，它们的出现意味着人类在网上的身份，终于正式与实际身份合为一体。在此之前，世界上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服务，因为每个人本来就是匿名上网的，人们不但追求匿名，坚持匿名的权利，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很介意真实身份的泄露。奇妙的是，他们也习惯于以虚拟身份跟另外的虚拟身份网友打交道。参加线下的聚会，有时需要写一张名牌贴在胸前，互相见面时就会惊呼哎呀原来你就是su27.org！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接入点是一个秘密，可以分享的秘密。 现在那个互联网已经不存在了。也许是那些网虫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时时刻刻上网，与生活无缝结合的网络，最后击穿了现实和虚拟的屏障，人多了之后，大家也发现，与其追求不切实际的虚拟魅力和成就，不如把网络作为帮助实现底层欲望的工具，倒是最现实的idea。于是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 想想那些收费点设计极其粗劣的内购买钻游戏之所以会毁掉游戏的乐趣，也就是因为当钱能买到胜利的时候，一切其他因素如智慧勇气耐心坚韧等等都会失去被尊重的机会。或许人们意识到网络能省钱省时间能买吃买喝能优惠能约炮的时候，其他更复杂抽象和不确定的追求就被碾碎了丢到异次元。底层需求总是可以令其他的需求灭亡。 我前段时间去上海拜访一个创业的同学，多年前，他给那时的网民准备的产品是中英德三语的php blog程序，需要自己架的，那时我还帮他做了点皮肤和设计。他采用的是文本数据库，大大降低了blogger自架的难度，颇受国际友人好评。如今我们聊到app潮流趋势，他打开app store，对着当今地球上最高端上流的苹果牌手机系统应用市场免费排行榜，一个一个数给我看：除了游戏，就是屌丝应用、屌丝应用……屌丝应用、支付宝、屌丝应用、屌丝应用、微信、屌丝应用……一开始我觉得他会不会把屌丝定义得太宽泛，后来细想，也没太大问题，出去看看，互联网早已经是屌丝的互联网了，他们已经不再对创造一个世界感兴趣。互联网的世界是人创造的世界，当大多数人都遗忘了要创造一个世界这回事，那个世界也就不存在了。即时生效。尽管还有人在坚守信念，但漫山遍野猛虎饿狼，谁又能安心细嗅蔷薇呢，即使拼命嗅到，又有谁会在意呢。 某日，我想体会一下断网的感觉，于是没交网费，开始还觉得煎熬难耐，后来慢慢也就莫名其妙习惯了。突然又有一日，我发现即便是想上网，也没网可上了。即使想断网，也无法可断了。 于是我又开始，上网冲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