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傅科摆吗?你知道卡索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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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1年,法国物理学家莱昂·傅科在巴黎先贤祠的拱顶下安装了一个装置,67米长的钢索悬挂著一颗28千克重的铅锤。1855年,傅科摆(Foucault pendulum)被移动到巴黎国立工艺博物馆,从此,那铜质的圆球等时庄严地来回摆动。耐人寻味的是,在科学主义者看来,它每32.7小时环绕一圈,无言地证明地球的自转,因此傅科摆象征着理性的胜利。而在神秘主义的信徒看来,固定的那一端更重要,因为一切都在动、而在上方却有宇宙之间唯一固定点的概念,证明了上帝的存在,所以傅科摆是信仰的胜利。关于傅科摆的不同见解让人想起牛顿三大定律,有人从中看到自然是一架机器,有人看到的却是上帝那只看不见的手,见解如何端赖于不同的“期待视野”。大概基于同样的认识,在哲学家保罗·利科(Paul Ricoeur)看来,阐释学势必与宗教现象学融合:因信仰而理解,还是因理解而信仰,从来都是“阐释学循环”本身。
20世纪五六十年代,意大利青年翁贝托·埃科(Umberto Eco)两度在巴黎看到傅科摆,此时的他刚刚获得博士学位,出版了两部有关中世纪的学术专著,并在米兰的一家期刊社从事非文学栏目的编辑工作,是意大利先锋运动团体“63集团”的中流砥柱。傅科摆给他的冲击是巨大的,他甚至将一个迷你傅科摆安置在自己编剧的一部不成功的电影中。当时没人知道,埃科在二十年后会成为国际闻名的符号学家和阐释学家,在2013年的世界哲学大会上与哈贝马斯分享“主讲嘉宾”的盛名,在会上他指出:后现代思潮可以归结为一个简单的模型——尼采所说的没有事实,只有各种各样的阐释。自然,也没人想到,埃科会以“傅科摆”为题目,写作他的第二本长篇小说,仿佛一个自我解构的魔术师,他用符号学这种“谎言理论”编织了一个神秘故事,然后再当众拆解开来,以说明“秘密就是没有秘密”,祛魅必须先为阐释设限,他以这样的后现代主义方式,开出了给后现代神秘主义病症的一剂解药。
《傅科摆》的主人公卡索邦是位精通中世纪历史的学者,他的朋友贝尔勃和迪奥塔莱维则是一家学术出版社的资深编辑。三人负责出版一套旨在赢利的神秘学著作“赫尔墨斯丛书”,在雪片般涌来的稿件中,在与一个个玄学爱好者的接触过程中,一个不断重复而又歧义丛生的“圣殿骑士团阴谋”反复出现。三个伙伴自诩博学、技痒难耐,根据掌握的一份真假莫辨的“神秘文件”,他们本着玩笑心理“发明”了一个最为宏大的“黑暗计划”,即每过一百二十年,一代又一代分散在欧洲各地的36名圣殿骑士将要重新聚首一次,拼合他们手上断简残篇的信息,以便掌握一种可以控制世界、改造人类前途的巨大能量。他们说西方历史上的种种神秘社团,比如玫瑰十字会、大白兄弟会、共济会等等,一直在追求着这种比核武器还要可怖的能量,而莎士比亚、培根、马克思乃至爱因斯坦等历史名人,也都是圣殿骑士的传人。他们编造的这个“计划”将历史中流传着的众多神秘事件、人物和社团编织得天衣无缝,几乎“重写”和“改写”了整部世界历史。为了让“计划”更为圆满,他们还臆造了一个秘密社团“特莱斯”。可是,人们创造文本,同时也被文本所创造,阐释一旦过度,虚构与真实的界限被打破,语言与实在的关系被颠倒,多米诺骨牌一路倒下去,打倒的可能是真实的世界。神秘主义者们对这个伪造的“计划”照单全收,真的组织了“特莱斯”,吊死了贝尔勃、追踪卡索邦、并将在全世界搜寻“计划”中那张子虚乌有的“秘密地图”。
2013年,《傅科摆》出版25年之际,埃科在回答意大利《共和报》记者采访时坦言,黑暗理论和阴谋论荒唐可笑,但是如今很多网站、很多民众却信以为真,大有泛滥成灾之势。埃科说,在他写《傅科摆》的时候,《达芬奇密码》的作者丹•布朗还未出道,他开玩笑地说,布朗笔下的人物就像是从《傅科摆》中走出去的、那些信奉“特莱斯”的神秘主义者。概括地说,埃科所做的是“解构神秘”,他将一百多种秘密会社、几千年神秘主义的文本传播和承继关系网拆解给人看,做的是祛魅的工作;而布朗所做的则是“建构神秘”,在他笔下,“郇山隐修会”确有其组织,“圣杯”的确有所指,藏宝线索和秘密文件也都是真的。从境界上讲,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埃科远远高出一截。
可是,为什么大众读者更偏爱《达芬奇密码》呢?实际上,埃科本人也看过了大卖特卖的《达芬奇密码》,说它是“翻页机”(page-turner)——布朗基本是按好莱坞电影模式写的,情节紧张,进展迅速,对读者要求不高,略知道神秘主义传说即可。而《傅科摆》的知识门槛则有些高了,埃科本人学究天人之际,坐拥五万册藏书,是百科全书式人物。他自己开玩笑地说,他的“模范读者”全世界可能不超过24个——此处卖了个互文和反讽的关子,意大利伟大的作家曼佐尼说自己的忠实读者不超过25个。举例而言,主人公“卡索邦”这个名字,在书中是这样表述的:“对了,您贵姓?”“卡索邦。”“那不是《米德尔马契》中的一个人物吗?”“我不知道。不管怎样,文艺复兴时也有一位同姓的文献学家,但我们没有亲属关系。”埃科的模范读者此时最好拿出辞典,查证可知,以撒克·卡索邦乃16-17世纪的法国古典学者、神学家,他以无懈可击的论证方式证明了流行一时的《赫尔墨斯神秘学全集》是一部伪书,实与埃科的精神暗通款曲。19世纪英国作家乔治•艾略特写过一部小说《米德尔马契》,里面也有一个角色叫卡索邦,他收集了许多资料,想对所有的神话做出一个系统解释,其实却是一个失败者。不难看出,乔治·艾略特已经在使用反讽策略,而埃科的互文反讽则更为复杂。简而言之,若是读者不知道那个神学家,或是没看过《米德尔马契》,都有可能领略不到埃科在文本中的“挤眼”,也就不会报以“会心微笑”了。
《傅科摆》是一部精心结撰之作,埃科一路埋下小彩蛋、插下小红旗,希望他的模范读者时时喜出望外。整部小说的叙事线索,其实与傅科摆的摆锤路线相呼应,故事始于卡索邦某天傍晚来到巴黎国立工艺博物馆,躲藏起来,回忆过去,接着故事回到两天以前,再向前推,然后又向后退,形成迂回曲折的结构。时空的变换恰如摆锤的轨迹,时而切换到过去,时而摆荡到未来,向前迈一步,向后退三步,又向前迈一步,再向后退两步,纹丝不乱。又比如,《傅科摆》结构的十章,对应着扉页上“生命之树”的十个单位,而“生命之树”是对犹太教喀巴拉派教义的概括,是神秘学的核心之一。全书共十章一百二十节,埃科说多一节少一节都不行,因为这种章节划分是犹太人对《旧约全书》的传统分法。
《傅科摆》也是一部寸累珠积、呕心沥血之作。早在少年时代,埃科就写过很多小说片段,高中时代创作的一篇《音乐会》里出现了灵媒聚会、还有一个葬礼上的小号手。这两个意象经过四十年的奔袭,皆在《傅科摆》中有所体现。此外,埃科是著名的藏书家,从青年时代开始,他的藏书中就包含许多神秘学著作。有一天,他看到一本品质低劣的论述玫瑰十字会的小书,在那一刻,他决定要像福楼拜写《布瓦贺与白居榭》一样,写一部庸人编撰百科全书的故事。为此,他旁搜远绍,收集了一切找得到的有关神秘学的二三流著作,并研读了大量的学术论文和著作,辨伪考信,深有心得。自48岁以长篇小说《玫瑰之名》轰动文坛后,他决心将傅科摆、灵媒聚会、小号手、玫瑰十字会和其它神秘学著作装进一部新小说里,这个过程是整整八年。而且八年当中的前两年,他没有写一个字,只是阅读、画草图、做设计、实地考察,志在“建构一个世界”。譬如为了写好第八章的“我愿变成一座塔”一节,埃科实地去到埃菲尔铁塔下考察三次,遍查了19世纪有关埃菲尔铁塔的各种文学描写,既从物理空间层面、又从文本空间层面进行研究,而这般大动干戈、精雕细镂,最后见诸于文字,不过两页纸!在举重若轻的姿态之下,原有着这般的扎实苦工。
《傅科摆》上海译文版的书封上,装帧设计者陆智昌用了一些类似于细胞的图案。我以为颇得埃科的三味。在小说中,借患了癌症的迪奥塔莱维之口,埃科指出知识界“解除细胞规则”的危险性,细胞们“颠倒、换位、变更、置换,创造从未见过的和无意义的,或者与正确意义相悖的细胞。”在随心所欲的游戏中,意义已死,知识染上了癌症。在某种意义上,《傅科摆》的确是为精英读者准备的大餐,而本书题记中的第一句:“我们撰写本书,只献给你们——教义与学识的宠儿”,其实颇为振聋发聩。自诩有智识的读者,小心了。
大体上是3月8日季风书园关于《傅科摆》活动中我的讲话稿。其中《傅科摆》主要内容一段,记得我在2005年整理的,目前新版本宣传中通用,“荣耀归于埃科” :)
有关埃科创造此书的内幕细节,参看他的这本书:http://book.douban.com/subject/2972514/,喜讯是,版权已经引进,上海译文快推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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