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论生命的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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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帝国分为三部分:罗马、行省和同盟国。塞内加出生在行省贝缇卡,现在的西班牙南部。迦太基人是这片土地的前任统治者,大名鼎鼎的汉尼拔家族就盘根于此。塞内加的故乡科尔多瓦城建立于公元前8世纪,和永恒之城罗马一样古老。公元前209年,这里易手于罗马共和国。虽然历经战火,但贝缇卡依然比征服者的家乡更加繁荣,拓殖于此的罗马公民、就地退役的兵团兵也较其他行省的同侪们更容易发达。塞内加的祖先就是这样从罗马移民至此,落地生根,勉力打拼,最终在塞内加父亲这一代成功晋升为罗马元老院议员,整个家族衣锦还乡,成为帝国的统治阶层。
小男孩塞内加跟随高升的父亲搬到罗马城,大约是公元前后的事情。当时的罗马城类似现在的北京,罗马城的户口(所谓罗马公民权)是特权的象征,是罗马梦的载体。一个无门无路无祖荫的家族,往往付出要两代人的努力才能拿到这个权利。塞内加很幸运,他的家族要么一直保有,要么很早就获得了罗马公民权。
他的父亲是一位著名的雄辩家,而且赶上了帝国的开国年代。那时的皇帝重才能而轻出身,所以塞内加家族这样的行省新贵才有机会跻身最高统治层。想必当上议员之后,父亲的才华得到了充分发挥,同时也不得不忍受案牍劳形。如果父亲像多数雄辩家那样,在当议员之余还兼职律师,恐怕少年塞内加就很难在家里看到父亲了。这可能就是他痛恨被“无聊琐事”侵占生命的滥觞。
“纵观这些人,从平民百姓到达官显贵。这位接受审判,那位为期辩护,而另一位做出判决;无人为自己提出要求,每个人都在为他们耗散精力。”“人们不会让别人获取自己的财产,一点点小小的地界纠纷,都会使他们大动干戈。然而他们却任由别人侵占自己的生命!”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父亲忙碌的背影可能在塞内加眼前浮现吧。塞内加认为,应该像商人对待金钱那样理性的对待时间,发挥最大功效。
我们可以把塞内加类比为调入中央的地方大员的公子,来到北京的二代圈厮混。不过,罗马的贵族子弟普遍比当今的二代们更有出息。塞内加的哥哥官至行省总督,他的侄子是拉丁语桂冠诗人。而他自己比这两位亲戚更加成功:他是帝师、宰辅、帝国元首制时代最负盛名的哲学家。
“有人因政治野心而总是仰人鼻息,结果心力交瘁”、“多少人高谈阔论终日为展示自己的才华而呕心沥血!”看到这些话我只能笑笑。我说塞大哲学家,你爹和你都是这样的人,咱能别自扇耳光吗。
不过,如此责备塞内加也有失公允。他写作《论生命之短暂》的时候,正值公元49年,彼时他还只是一个被皇帝流放的哲学家,拖着饱受肺结核侵扰的53岁残躯,在荒凉科西嘉岛等待死神来临。事实上,克劳狄乌斯皇帝之所以没有判他死刑立即执行,完全因为他已是将死之人——在古代,肺结核基本等于癌症。帝师、宰辅,这些让他暂别哲学,投身红尘,追求不世之功的未来,在当时绝对无法想象。
如此说来,《论生命之短暂》,即是写给身居高位的友人,也是写给自己。在某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在油灯飘忽的光影下,塞内加隐隐听到死神的脚步声。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惶恐时间都去哪了。
“岁月不能倒流,人生无法复原,生命沿着它最初的路线前行,它不会因为帝王的指令或平民的喜好而延长。这期间死亡降临,而你对此别无选择,只能接受。”“他们面对死亡是如此恐惧,似乎不是度过生命,而是被拖曳而去。他们大喊大叫说自己是傻瓜,因为他们还没有真正的活过呢!”这是一位看到彼岸之人的回身呐喊,“你们都别过来!生命真的有尽头啊!”
塞内加在公元41年被流放,罪名是与先帝卡里古拉的姐姐通奸。这明显是欲加之罪。对罗马贵族而言,做爱也是事业。40岁之前的凯撒,所有精力都花在借钱玩女人这一伟大事业中,情人无数。40岁之后,还是情人无数,只不过分出点精力称霸整个西欧。先帝卡里古拉在位时,塞内加和公主的风流韵事就已传遍了罗马的大街小巷。先帝是著名的暴君(具体参见电影罗马帝国艳情史),而且非常讨厌同样锋芒毕露,能言善辩的同龄人塞内加。连先帝都没有因为绯闻而惩戒他,可见公元41年的这份判决多么强词夺理。
事实是,皇后梅莎里娜利用通奸罪聚敛钱财,翦除异己。半个世纪前,罗马帝国的开国皇帝奥古斯都创制了这项不近人情的通奸罪。他试图扭转罗马城淫靡的风气,并且保持皇室的纯洁性。这项政策从创建伊始就遭到了巨大的阻力,连皇帝的亲生女儿都为此和父亲反目成仇。奥古斯都去世后,这一罪名即被束之高阁,直到被梅莎丽娜创造性的用于政治斗争。议员塞内加是先帝姐姐的座上宾,而先帝姐姐是反皇后集团的核心人物之一。再加上塞内加家族坐拥巨大财富。贪婪的皇后于是构陷了一幕定罪抄家的闹剧。
不过,既然被人抓住把柄,想必塞内加的私生活也不是那么干净。议员塞内加是罗马城内大小宴会的常客。他虽然长相一般,但绝不缺少才华和金钱,也不缺女人。罗马帝国的最高学府不在罗马,而在雅典、罗德岛、和亚历山大。学生时代的塞内加在帝国东方游学多年,特别是在埃及度过了不短的时光。埃及是个比罗马还要没羞没臊的地方。在他研修哲学之际,东方艳丽的女奴一定侍奉在侧,红袖添香。公元31年他回到罗马,我们可以合理推论,他并没有把那套享乐主义和随随便便掏丁丁的习惯留在亚历山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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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笙歌艳舞的宴会,从日落到日出。火把燃尽又被点上,水果篮见底又被填满。面包堆在油灯下,黑黝黝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人们喧嚣、窃窃私语、哭泣,纵声大笑。男人们围在一位少妇周围,大腹便便的议员穿着一丝不苟的托加,刚从战场上回来的年轻人坦露发达的腹肌。他们争论、谄媚、轮番献上趣事博美人一笑。女人们聚在一起,饶舌、中伤、吃醋、假惺惺的同意彼此看法。奴隶们悄无声息的穿梭其中,为主人擦去嘴角的口水,整理主人松弛下来的托加,记录主人答应别人的事。所有人都在忙碌,但又不知道忙碌什么。所有欲望都在被满足,但每个人都倍感空虚。他们知道再过一会,当下的宴会就要结束,而再过一会,新的宴会就要开始。
“真正享受的时间是短暂而快速的,而且由于他们的过失而使这享受更短促,因为他们急匆匆的追求一种又一种享受,不能固守一种欲望。”“他们等待夜幕而失去白昼,恐惧天明而丧失夜晚。”公元一世纪,塞内加已经发现了边际效应导致欲壑难填的理论,对此我不得不佩服。
塞内加从记忆里拎出宴会破碎的片段,冷酷而精准的写下这些文字。此时此刻,他即身处其中又超然事外。他看着年轻的自己,在和皇室女子调情。他让情人穿上埃及艳后的服饰——那基本就是什么都没穿。他追上她,把她压在床上。奴隶们卖力的煽动扇子,向床笫间送来阵阵凉风。塞内加仿佛回到了故乡,感受着大西洋的海风,他越战越勇。高贵的妇人如女奴般呻吟:“哦,我的阿波罗,我的凯撒。”
这些声音穿越时空,在科西嘉岛的上空风声鹤唳。所以流放犯塞内加恶狠狠的写到:“即便在极尽淫乐之时,他们也会因种种恐惧而不安、焦虑。就在纵情享乐达到高潮时,烦躁忧虑的情绪悄然而至:还能持续多长时间?”
是啊,还能持续多长时间?塞内加家族一定吸纳了部分迦太基血统。击败这个民族,拆毁他们壮观的城池,杀掉所有反抗者,变卖所有顺从者为奴……迦太基民族盛极而衰的苦难,甚至连征服者罗马人都心有余悸。他们向南方海面看去,原来挂着迦太基旗帜的帆船多如过江之鲫,现在却不见只帆片影。一个巨人如此轻易的倒下,让罗马人看到自己白骨累累的未来。在科西嘉岛的那个夜晚,塞内加体内属于迦太基人的部分原形毕露。
“为了保住已有的成就我们需要其他的成就,为了证明已经实现的祈祷我们需要再次祈祷。所有好运都会产生忧患,地位越高越容易跌倒。注定要倒台的东西,不能为任何人带来任何快乐。”他告诉友人,物极必反。你要向我学习,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当然,我们也可以将这段话理解为自我安慰,为自己失败的仕途寻找借口。“凯撒!凯撒!”当皇族女性在他的胯下呻吟,我们不能保证议员塞内加没有紫袍加身的幻想。从他稍后的所作所为来看,选边站队的眼光可谓毒辣,合纵连横的战略可谓果敢,至于施政治国的方法,除了书卷气太重也没什么重大纰漏。他是尼禄时代唯一一位参与国家政治的哲学家。明明怀揣着一份入世之心,却坦然接受现状。大谈什么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更在《致赫尔维亚的告慰书》里告诉妈妈环滁皆山也,此间乐,不思蜀。真是典型的会哄着自己玩的知识分子。这也是后世称其为斯多葛派代表的原因。
斯多葛学派是一门入世的哲学。它的信徒不乏身居高位者,甚至包括罗马皇帝,大名鼎鼎的五贤帝之一马克·奥勒留。直到基督教兴起,斯多葛哲学更像是罗马的官方意识形态。它非常契合罗马人的精神。世俗、奋进、理性、包容。它以人为本,推崇强健的体魄,冷峻的灵魂。人应该以积极的心态完善自己,建功立业,造福普罗大众。同时,它对人力所不能及的东西保持歉抑和敬畏,当无法掌控的命运来敲门,与其负隅顽抗,不如坦然面对。从秦始皇以降,东方的皇帝梦想长生不老,与死神对抗,甚至不惜洪水滔天。欧亚大陆西端的罗马人与此形成鲜明对比。许多罗马贵族老人,因为不甘心年老色衰苟延残喘,而选择有尊严的自杀。他们泡在浴缸里切开静脉,静静等待命运降临。噢,他们会顺着血管切,而不是横着斩断它们。斯多葛信徒的抗压能力可见一斑,这也是塞内加东山再起的原因。
在科西嘉岛渡过8个清心寡欲的年头,安于命运的塞内加意外的被命运眷顾。清新的空气,平淡的生活养好了他的肺结核。无所事事的日子里他只好著书立作,进入作为哲学家的黄金期。与此同时,他在罗马名声鹊起,受当权者迫害的才华横溢的哲学家,这种身份古往今来都意味着盛名。
就在他提笔写信这一年,皇后已被皇帝赐死,新皇后阿格里皮娜召回了塞内加,作为自己儿子尼禄的老师。此后,塞内加的人生正如他在文章中所说,在俗务中快速飞逝。帮助尼禄夺权,和皇后与禁卫军长官结盟,主导“尼禄初期五年”的盛世,处理尼禄弑母的危机,与日益长大的尼禄渐生隔阂,因在不列颠放高利贷被人弹劾,掌握军力的亲密盟友病逝,主动引退,直至疑似参与政变,被尼禄赐死。他的行省出身决定了政治天花板,他的家族没有世代经营的后援团,在首都没有根基。一旦少数几个盟友离他而去,等待他的只有引颈就戮的命运,也不知道这公元49年以后的人生,对塞内加而言是幸运还是不幸。不过正如斯多葛学派坚持的那样,任何命运,都是命运。除了安心接受,别无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