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泡沫
记忆之泡沫
1．记忆的论坛
在狭小昏暗的房间里，到处散落着奇奇怪怪的东西。一只紫黑色相间的横条长袜，搭在从房间东边贯穿到西边的晾衣绳的三分之一处。一本专门解释多普勒频移动方程的小册子，被翻到了画有变形的波纹的那一页。一杯倾斜地放在一大堆炊具旁边的已经打成奶泡的蛋白，好像凝固了一般，结实地攀着杯子的边缘。还有……一个打开的电视机，在这安静的屋子里，发着屏幕的荧光，电视里的是一位年轻的父亲牵着年幼的儿子的手，他们在对话。
你知道世界上最漂亮的东西是什么？
妈妈说是日落。
好吧，嗯，人造的最漂亮的。
妈妈说是蒙娜丽莎。
好吧，听着，你妈妈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扔出一个完美的下旋球——他挥动着手臂，将橄榄球扔了出去——比你说的那些都漂亮，明白么？
小沫看着电视上那个年轻父亲的脸，他一定在猜想这这个划出完美弧线的橄榄球又怎样的旋转速率和着地角度，然后，等待着小儿子充满崇拜的欢呼。她没等演完便站起来关掉了电视，房间里一下子黑了下去。
她仅仅凭感觉就走到书桌前，打开了电脑。电脑屏幕的光照着她的脸，平静却寂寞的神情。不知不觉，又打开了那个论坛的网页，在标题栏下显示着：
正在浏览此论坛的用户 泡沫
总是在深夜，小沫来到这个叫记忆的论坛上，她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只是一条又一条看着查看着每个人发的帖子。
记忆隐藏在我们身体最隐秘的地方。发帖人：神允者。
我们的记忆决定了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发帖人：猫街的杂色斑点狗。
如同我们选择记忆，记忆同时也选择了我们。发帖人：hxy1989
……
这个论坛上的人都对记忆有着某种独特的认识，大家都执着地认为记忆是可以讨论的东西。关于记忆的形状，记忆的存在方式以及记忆的继承。小沫第一次萌生起想要发个帖子的愿望，也许为了寻找某种依托，也许是求助，也许仅仅是为了倾吐。她的神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手指却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起来。
生活在一个无聊的圈子里。
每天在超市煮着同一个牌子的泡面，不断对经过的人说：请品尝我们公司出的新口味的泡面。打工回来，门口传达室里女人模糊的脸总是在我记起她的姓氏后才变得清晰起来，回来之后，早上好像一一整理好的房间却又变得杂乱起来，电视上各个电视台总是播放着同一部电视剧，而我每次换台都正好看到同一个场景。
记忆，好像有点乱了。
发帖人：泡沫
发完帖子之后，小沫一直看着论坛上新登陆的会员，但是上面除了自己的名字外，没有其他人再登陆。她叹了口气，正想关掉电脑，突然网页显示：您有一条新的留言。她飞快地看了一眼正浏览用户栏，梦玛丽。她接着又点开那条新留言，里面只有一句话：
假如，你的世界中的一切都靠着你的记忆而存在呢？
因为……我的记忆而……存在？小沫看着这句话，想努力捋清其中的逻辑。不等小沫给那个叫梦玛丽的人发站内信息，那个名字便消失在正浏览用户栏中。
2．被遗忘的姓名
小沫，你不记得我了么？
那个男孩的身体佝偻着，勉强地站立起来，却显得异常的瘦小。他向她伸出手，摇摇晃晃的。他身体的边缘变得模糊，仿佛被身后的光侵蚀了一般。小沫看着这个对着自己说话的人，却看不清楚他的脸。她紧紧地攥着拳头，眼眉蹙着，不自觉地退后。
你不记得了么，我是……
终于，那个男孩就要被背后的光给吸进去了。
什么？是谁？小沫朝他大喊了一声，但是她的声音却被淹没在了一阵更高的喧闹声中。为什么，周围这么吵？她转过身来，看见成群结队的人群从街道的四面八方涌出来。
小沫，不断有人喊着，请记得我的名字。这句话不断被各种各样的声音重复着，沙哑的、稚嫩的还有带着恐惧的尖叫声，汇聚成一阵声浪袭来。
突然，小沫被人推倒，人群继续盲目的移动，失去了姓名的人像疯了的动物一般，互相推推搡搡。小沫趴在地上，背上不断有人踩踏，眼泪不断掉下来，却发不出声音。突然，有人对她说，小沫，到我这边来。她转头一看，是刚刚那个男孩，他艰难地向她爬过来，然后将自己的身体覆在她的上面，为她挡去了踩踏，背上的疼痛让他脸都拧在了一起。接着，周围的影像都消失在了她的眼前，连同这个男孩疼痛的面容，一起消失。
是……是谁？你是谁？
几乎每天，小沫都做着这样的梦，一群失去名字的人请她记起他们。里面的场景像褪色的画，在缺乏透视手法的画笔下，笨拙地延伸，最终被卷起。她恍惚地从床上坐起来，手臂上竟有鞋印大小的淤青。
犹疑重重，犹疑重重。
床头的闹钟突然响起来，她便跳了起来，糟了，忘了改闹钟的时间，今天要提早上班的呀！小沫匆忙洗漱完，嘴里咬着面包就跑了出去。
工作的超市在两个街区外的一个路口，一路上她得经过各种各样的店面，咖啡馆、花店还有一家很古老的艺术照相馆。这家照相馆的招牌上写着：始于1928年，很荣耀的样子，广告牌上用红色的美术字体写着：将记忆定格在完美时刻。经过门口的时候，小沫差点绊了一跤。
真倒霉！她喘了口气，向对面的超市跑了过去。
经理还是把小沫臭骂了一顿。
你到底有没有时间观念啊？明明说好要早一个小时来的，你怎么像没听见一样！
小沫低头不语，看着经理的那双价值不菲的皮鞋，想象着上面如果被破碎的鸡蛋打上一个滚儿会是什么样子。
经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对小沫摆摆手，说，好了好了，你去工作吧。
她舒了一口气，系上围裙，打开电磁炉开始煮那永远煮不完的泡面。十点半开始，超市人多了起来。穿着各异的主妇都赶着买好东西回家做饭吧，然后等着丈夫和孩子回来，一起围聚在餐桌前，热热闹闹的。
这么想着，手机响了，是母亲打电话来，说小沫，舅婆去世了，你可否周末回来一趟，她有什么东西留给你。
舅婆……哪个？小沫努力搜索着大脑中的记忆，却找不到一张对应着的脸。
就是去年来镇上看过我们的呀，还称赞你是个文静乖巧的孩子呢。哎……真是世事无常啊，那么硬朗的身体，却突然就不行了，说走就走……喂？小沫？
舅婆……为什么，我记不起她的模样，甚至连名字也不记得了。她突然想起了论坛上那个叫梦玛丽的话，假如，你的世界中的一切都靠着你的记忆而存在呢？一阵莫名其妙的难过便涌上心头，难道心里面对这个陌生的亲人也有着的不一样的感情？
小沫？
啊？哦，妈妈，我现在有点忙，我周末会回家，您放心！
下班后，小沫在经理办公室外踟蹰着，想着说因为某个陌生的亲戚死了而周末请假，经理会不会又大发雷霆。但让她意外的时候，当她说她到是因为舅婆去世了的时候，经理平常严厉的表情一下子温和下来，对她说，那该回去看看吧，小沫。难道经理认识我的舅婆么？
晚上回到住的地方后，小沫仍然对白天那突来的悲伤感到奇怪。打开电脑，在记忆论坛里面搜寻者那个名叫梦玛丽的人发过的帖子。
记忆陷入一个波纹圈的中心，因为某人的远离，使得周围频率的改变，而改变了时间，而记忆是时间的函数，所以，记忆也被改变了。
发帖人：梦玛丽
她看了看发帖的时间，就是在今天上午，仿佛就是为了告诉她这件事一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点开梦玛丽的头像，给她留言：
泡沫：我想见你，我是泡沫。
几秒钟之后，刚还是灰暗的头像亮了起来。
梦玛丽：见我？没有那个必要。
泡沫：为什么？
梦玛丽：因为，不久之后你也将忘记我，我也就不存在了。你的世界中的一切都靠着你的记忆而存在呢……
3．葡萄柚果酱
什么…因为我的记忆而存在啊……
你胡说八道！
第二天，在超市里，正等着煮着泡面的水烧开的小沫突然对着空气大喊了这么一句。身后正要把一筐鸡蛋放上货架的员工吓得手一抖，鸡蛋全摔了，一个一个地掉在地上。小沫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蹲在地上看着黏糊糊的流了一地的鸡蛋。经理咆哮的声音立马跟了过来，小沫看着他走过来，踩在鸡蛋上。那双价值不菲的皮鞋，立马沾上了鸡蛋液。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关注经理的皮鞋，就好像她早知道那双鞋子会沾上鸡蛋液一样，以至于经理在狠狠骂她的时候，她也没有反应。
喂！小沫！你怎么老干这么不靠谱的事啊？现在你看看，损失这么多鸡蛋不说，下面的这么多的进口的葡萄柚都沾上鸡蛋液了，还怎么出售啊！？喂！小沫同志！
额？我…我在想事情，对……对不起啊，经理！
小沫不停地道歉，心里却被一种强烈的异常感充斥着。
那个，这些弄脏的葡萄柚卖给我吧。
小沫转过身来，看见一个穿着驼色毛衣的年轻的男人对经理笑着说。陌生的脸，但，那样的声音却一下一下地安抚了小沫的心。
嗯？这位客人，你确定要买这些么？经理惊讶地看着那位年轻的先生。
是的，不过——他转过身来看着小沫——我要她把这些都帮我做成果酱。
啊？葡萄柚……果酱？
小沫拼命地摇头，我不会做啊。她看着那个男人的脸，记忆却找不到任何攀爬的支点，她不认识这个人。那个人却始终静静地看着她，仿佛看穿了她一样。
经理沉下脸来，小沫，你怎么不会做啦？！啊，这位客人请下周来取吧。
就这样，事情变得很奇怪。奇怪的客人，奇怪的……葡萄柚果酱。小沫周末拖着一大袋的葡萄柚回到了镇上的家里，愁眉苦脸地看着这些美国产的大颗葡萄柚，金黄发亮，上面好像还带着鸡蛋的味道。
小沫倒在家里舒服的床上，回想着最近的这一切，却怎么也想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妈妈？你会做葡萄柚果酱么？
小沫对着厨房喊了一句，却没有人回应。她从床上坐起来，走向厨房。这里被妈妈收拾得很干净呢，清洗得发亮的厨具被摆放整齐，铝质的小锅被挂在墙上。她默默地伸手去拿那个小锅，倒上水放在火上。
窗外，夜幕已经降临，屋里只听见水沸腾的声音和用刀破开葡萄柚的声音。小沫看着手中的葡萄柚呈半月形的果肉，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明显，像某种鲜活的生命一样，整齐地摆放在一起形成一种纹理，极有规则。她把果肉放进沸腾的水里，水面一下子平静下来，果肉的周围冒出细小的泡泡——果肉在融化。放下砂糖后的锅里，葡萄柚的果肉显得更加光亮诱人。空气中的热气也慢慢有了香甜的酸味。
像是有生命一样，快熬好果酱飞溅了出来，滴在瓷砖上和手上，是灼痛的存在感。
小沫体味着这种感觉，却没有发现铝锅的底部被果酸蚀穿了，葡萄柚果酱从薄弱地方形成的孔中漏了出来，滴在火上变成焦黑的炭。空气中便立刻混入焦味。
这时候，妈妈进来，啊呀，小沫你怎么还是这么没记性，说过不要用不耐酸的铝锅煮果酱啊，舅婆教过你的，对不对。
舅婆么？小沫被突然进来的妈妈吓了一跳，慌乱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嗯，舅婆去年来专门教过你怎么煮葡萄柚果酱呢，她说你很聪明，一下就学会了。
我早就会煮果酱了？
你说什么呢？你当然会了。这次叫你回来，就是因为舅婆专门留下了一个防酸的钢制小锅给你用呢。真是奇怪啊，怎么会留这种东西给你。
妈妈没有多理会她，径直走过去，把铝锅从火上拿了下来，将果酱捞了出来放在玻璃罐子里。熬好的果酱，混入了焦炭的气味，还会那么的香甜么？
她看着妈妈的背影，觉得有些模糊了。
第二天，小沫跟着妈妈一起上街，妈妈不断跟谁打着招呼，而小沫却好像什么也看不见。空荡荡的街道，只有妈妈和自己。妈妈不停地向小沫说着街坊里的事情，齐阿姨有个开理发店的儿子，总是去她儿子的店里把头发弄得很新潮……黄伯伯身体不好，不再当小学的看门人了，自己开了一家文具店……小学里的文主任是个干了二十年的老女人，仍然整天凶巴巴教训调皮的小孩子……慢慢的，小沫才看见齐阿姨，黄伯伯和文主任的身影，在周围浮现出来，微笑着看着小沫。
对了，小沫，翊树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是不是工作很忙？去看看他妈妈吧，最近憔悴了不少呢。
翊树……是……谁？
妈妈，小沫克制着自己的声音，我明明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在城里。翊树，他是谁？
等她转身，却发现妈妈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镇上空无一人。只有阳光和空气，还充斥在周围。
妈妈！她拼命地喊了一声，妈妈才在前面十几米的地方出现，向她招着手说，小沫，快来！
梦玛丽，这是怎么回事？
你说过因为某人的远离，而使得记忆改变了。是因为舅婆么？她去世了，所以改变了我的记忆？为什么那么多人我的都记不得了，为什么……大家都在消失。
小沫又一次来到那个叫记忆的论坛，她不停地给梦玛丽留言。
过了许久，梦玛丽终于回复：
照片记得一切。
4．照片记得一切
像过滤的筛子，那些被记不起来了的人们留在了筛子里。记忆里不断消失的人不再出现在生活里，连最重要的人，也都一一被遗忘。
发帖人：梦玛丽
剩下的沙子越来越少，你的圈子也越来越小，而你所记得的会反复出现。看到的电视剧总是那个场景，房间的摆设也总是前一天的样子。
发帖人：梦玛丽
因为不断的将大家遗忘，最后当你只记得自己的时候，这个世界便只有你了，空无一人。就像你的名字，泡沫，你也会消失在自己的记忆中。
发帖人：梦玛丽
……
梦玛丽的一个又一个帖子像梦魇一样缠绕着小沫。没有其他人参与这些帖子的讨论，仿佛只有她看见梦玛丽不断刷新着论坛的帖子。
从镇上回城里后，小沫带着熬好的几罐葡萄柚果酱去超市上班。那个穿驼色毛衣的男人却没有来取。她看着那些自己亲手做的那些透着微量光亮的果酱，记忆就像这个果酱，浓稠的存在一个透明的小罐子里，彼此拥挤着，彼此渗透着，还有一些未打碎的果肉，被余下的果酱腐蚀软化，最后融为一体。无论怎么摇晃它们，他们都像沉睡了的人儿，不再给予你回应。
她觉得有点头疼，心里划过一丝遗憾与悲伤的心情。。
下班后，她捧着装了好几罐果酱的袋子慢慢地挪回去。如果一切真的跟梦玛丽说的一样，那么我现在的这个世界，周围的人群，也迟早会消失吧。
她经过那家古老的照相馆的时候，被挂在玻璃窗上的一幅照片吸引住。
看起来是幅七、八年前的照片了，上面是并肩坐着少年和少女。少年有着坚定而明亮的眼眸，仿佛对将来的一切都十分确定。而旁边紧挨着他的少女，则好像因为少年显得神情安详。在右下角是用细小的比划在照片上勾出的金色字体，写的是……翊树和小沫的完美时刻……
小沫呆住了。
梦境中那个场景又出现了，街道里人群一下子多了起来，从四面八方涌出来，但是却是各有各的方向，每个人都经过她的身边却都没有停留，甚至……有的人，还穿过了她的身体，好像，她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有人对她说，小沫，到我这边来。
她抬头看，是那个穿驼色毛衣的男子，正向她伸出手来。
这个男人……是那个长大了的男孩！你是谁？
我是翊树啊，小沫。
翊……树？
时光倒转到七年前，那个时候的小沫还扎着小丫头辫子，她坐在镇子里最高最古老的树的树杈上看着一本破旧的历史的编年册。翊树从背后爬了上来，扯了扯她的小辫子。
她笑着说别闹。翊树，你看这历史书上的人物，都是那么轻易地落榜、结婚、生子还有生病。妻子的死也好，孩子的死也好，甚至本人的死也都是写那么短短一行。我们真的需要那样像编年册一样的记忆么，无论美好的不美好的，都是那么短短一行。
小沫的语气里都是悲伤。
傻瓜，不需要啊，我知道一切都是相对的，跟你在一起时间就走得慢一些，记忆就会更深刻一些呢。
翊树抓过那本小册子便撕了，向空中一扔。漫天的纸花像雪一样飘洒下来，落在小沫长长的睫毛上，她笑了起来，看着站在高高树杈上的翊树，觉得只要有他在，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小沫，你知道世界上最漂亮的东西是什么？
我妈妈说是日落。
你妈妈说得不错，但是我觉得世界上最漂亮的是小沫阳光下的微笑，是小沫制造的东西。
年少的小沫明眸浅笑，脸蛋绯红。
小沫，我们要把这个时刻记录下来，把我们的记忆定格在这里。
就这样，少年翊树骑着自行车，载着小沫从离市区几十里的镇上，骑了整整一个上午，来到这个市中心的古老的照相馆。男孩对馆长说，我们之所以选你的照相馆，是因为这家照相馆最老，我们的照片要放在橱窗里，相信也一定可以放很长的时间吧。
老馆长被他们俩逗笑了，用了老式的照相机，把少年的翊树和小沫定格在了那个倒立的取景框中。照片冲洗出来，便取代了一位老太太的照片的位置，挂在橱窗，直到如今。
翊树！是你！她转身一看，翊树却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照片记得一切。
果然像梦玛丽说的那样，那是唤醒小沫记忆的东西——小沫和翊树的照片。
5．小沫的记忆
立冬的这一天，我坐在家里的阳台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这个城市在又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下的慢慢醒来。自从我离开镇子来与翊树一起生活，已经有三个月了。为翊树做完早餐之后，我总是习惯坐在阳台上，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城市。
这里的川流的车辆，快速行走的人群，我甚至能看见远处商场观光电梯的上上下下。不断有鸟在电线上停留然后起飞，流浪狗也不会一直蹲在谁家的门口。
世界总是踩踏着时间迫不及待地离开，而我多想静止在这，好像时光不会流逝，好像你一直没有变。
我还记得我刚来这个城市时你带我做的疯狂的事情，翊树，你还是那么地落拓不羁。你带着我横穿马路害拖着超载货物的三轮摩的翻掉车，你带我绕着圈子在超市里吃新上市的免费食品却对服务生挑剔里面含有的亚硝酸盐其实可以致癌，你带我在天桥的小乞丐光光的搪瓷碗里丢上好几个硬币然后又跑回来掏走一个说不好意思啊坐车钱不够了。这些我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也不可能有其他人带我做的事情。
不管有多么的艰难，为了在这个城市生活下去，为了不让翊树那么辛苦，我得靠自己的力量赚钱。于是，我在两个街区外的一个大超市里做职员，负责的是为公司泡面新出的口味做宣传。工作很辛苦，得从早晨一直站到下午下班，可是，我却仍感激，我们在城市的两个角落，可以彼此心里惦念着，然后一起回家。下雨的时候会因为是同在我们头顶的一片云滴下的雨水而感到幸福，天晴的时候也会因为刚刚抚摸过你的阳光此刻正照耀在我的身上而开心。
我们下班后，你总是带我在街头大小食店混迹着，所有的小吃店的老板都对吃相邋遢无比的我们印象深刻。我们吃得像小动物一样，舔着手指头上的汤包汁、面包上的椰条屑或者某种类似于年糕的黏糊糊的玩意儿，你还能深情地对我说，love 沫，more than food。这可真是最本世纪最酷最狼藉的告白，可我是还会觉得很动情。我学着你，把脚抬起来放在椅子上，那时候我还穿着红色的人字拖，使得我看起来也那么的随性和落拓，可以很符合你这句告白的气势。
我们常常在吃得肚皮快要破掉，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那天，我沿着繁华城市的街道的边缘走走跳跳，而你则手插在口袋步子很慢；等我不跳了安静地走了，你就过来牵我的手。
你说，小沫，你让我感觉这不像个城市。
那像个什么，它就是个城市。
像田埂延伸的地方，像我们的家乡，城市里没有人像你这样喜欢在街道边缘上跳来跳去。
我没有说话，你把我的手握紧了一些。霓虹灯下的你，突然看起来有些沉重。其实，我很想说，那么，让我们沿着这田埂一直走下去，一直一直。
可是，街道只延伸了一百米，就拐弯了。通向的，是另一个街道。我从高出的边缘上下来，靠着你高大的身体。你背起了我，我脚踝处用红绳系着的铃铛拼命地响着，荡在我跟你之间，又飘了出去。
很久以后，我一直在想着那个场景。我不知道，我们会在这个城市拐多少像这样的弯，我们的未来在哪里，也许我们只是在围着街区打转，我们哪里也去不了。
而时光，却在飞速流转。
即使我们能保持自我地活下去，可我们能保证这个世界同样的美好么？
同样是那样的夜晚，我沿着繁华城市的街道的边缘走走跳跳，而你则手插在口袋步子很慢。
翊树，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那本历史编年的小册子。
想那个干嘛？我都把它撕了。
唔，就是那上面的一些文字，变成具体的图像出现在脑海里，某人的出生，某人的喜宴，某人的旅行，还有……
沫，小心——！
翊树的声音里都是惊恐，他狠狠地抱住我朝路边扑去。一阵落地的疼痛，在瞬间蔓延了全身，无法动弹，我从翊树的肩膀上看去，一辆失控的小货车正擦过我的身体冲向了人行道。原本闲散步行的人群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搅乱，一片混乱，不断有人在恐怖地尖叫。
脑海里，散乱摇晃的画面终于被某个人的死去所代替。
那个女人白皙脸庞，如果不沾上血该会很动人吧。她躺在离我们不远的十米之内，闭着眼睛，在痛苦碾碎她的那一刻，她回想了自己的一生，大概觉得无所缺陷，才那样安静地死去了。
无论美好还是灾难，在记录历史的小册子上都是那么短短的一行。我抬头望着这个夜色朦胧的城市，高楼下黑压压的影子，突然觉得这个城市像个怪兽，而自己无时不刻陷入在它巨大的胃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要被翻转开来，被那浓烈的胃液融化。
回家的路上，我们走得很慢，我很想问翊树，我们一定要继续待在这个城市么？但他一直没有转过头看着我，只是紧紧攥着我的手，不肯松开。差点要失去我的翊树，大概还处在巨大的恐惧之中吧。那个什么都不怕，落拓不羁的翊树，此刻却像无助的孩子，缠绕着我的手指，微微颤抖。
是吧，相信着美好的人们才会容易被自己的谎言所伤害。所以，无论什么，都是短短的一行记录，这样的记忆才是公平的吧。
6．消失了的人
呀，要迟到了！我先走咯！
等一下啦，牛奶跟面包拿好！
小沫最好啦，呵呵！
翊树像个幸福的孩子，撑着牛奶大步地走出门去。小沫刚要转身，又看见翊树蹭蹭地跑回来，啊，小沫，那个，冰箱里只有一小罐啦！可以做新的了哦！没有小沫特制的果酱，面包怎么吃都没有味道呀！
啊~知道啦，真是啰嗦呢！
原本是幸福的一天，天空却阴郁地被乌云侵占。
小沫工作的超市今天除了点事故，一个员工踩上一片生菜叶，脚一滑把手里端着的一盒鸡蛋全摔了。当时小沫正在卖水果的摊位边煮着泡面，那个员工正好摔在她的身边，好几个碎裂的鸡蛋把货架上的葡萄柚给弄脏了。经理怒气冲冲地跑来，踩在流了一地的鸡蛋液上，把那个员工训了一顿。
经理给了小沫一袋不能再出售的葡萄柚。
唔，正好可以做翊树最爱吃的葡萄柚果酱呢。站了一天的小沫，打起精神来，捧着那一袋葡萄柚走在回去的路上。
小沫回到家便在厨房里忙碌着。火上是盛着沸水的小铝锅，小沫将剥好的葡萄柚果肉放了进去。
小沫觉得疲惫极了，却露出快乐的神情。她向沙发走过来，想休息一会儿。不久空气中便散发出果酱的香甜的酸味。但是那个睡着的女孩儿却没有及时醒过来。果酱的酸性将长期煮果酱的铝锅越蚀越薄，最后终于弄出一个洞来，果酱漏了出来，烧成黑炭的果酱扑灭了煤气灶的火……
而翊树也终于回来，敲门的声音由轻柔变成了焦急的撞门。
门，被撞开了。
小沫——！！
翊树的声音告诉了小沫一切，原来，消失了的那个人，只有自己而已。而自己最后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活着的时候的片段，经理那沾上鸡蛋液的皮鞋和为翊树做的葡萄柚果酱。
她站起来，穿过已经停止呼吸的小沫和痛哭的翊树，打开了所有的窗户。
傻翊树，何必为我哭泣呢。
她走向冰箱里，找出了还放着的那一小罐果酱，捧在手里。窗外有阳光射进来，像森林深处的丁达尔现象，温柔的阳光里细小的尘埃微微地颤动，她伸出手去，但，阳光却穿过了她的手心，她回头，身后也没有影子。果酱罐子掉落在地上，光亮的果酱撒了一地。
翊树，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
就是无论在繁华的闹市，还是寂静的田埂，我们都要在高低掩映的阻挡背后，彼此守候。
7．梦玛丽，记忆
想再认真地把翊树的脸记在心里，那样就不会那么轻易地把他忘记。
但是，在这个城市里生活着的我，好像连自己都要忘记了。剩下的记忆，只有家乡的街道和气味，那里有我和翊树的完美回忆。
梦玛丽，就像你说的，我终会消失在自己的记忆中。
发帖人：泡沫
一个月过去了，论坛上再也没有更新，这个帖子成为了论坛上最后一个帖子，好像从前关注记忆这个东西的人都已失去了兴趣。
梦玛丽，也再也没有出现。
2008-10-19
1．记忆的论坛
在狭小昏暗的房间里，到处散落着奇奇怪怪的东西。一只紫黑色相间的横条长袜，搭在从房间东边贯穿到西边的晾衣绳的三分之一处。一本专门解释多普勒频移动方程的小册子，被翻到了画有变形的波纹的那一页。一杯倾斜地放在一大堆炊具旁边的已经打成奶泡的蛋白，好像凝固了一般，结实地攀着杯子的边缘。还有……一个打开的电视机，在这安静的屋子里，发着屏幕的荧光，电视里的是一位年轻的父亲牵着年幼的儿子的手，他们在对话。
你知道世界上最漂亮的东西是什么？
妈妈说是日落。
好吧，嗯，人造的最漂亮的。
妈妈说是蒙娜丽莎。
好吧，听着，你妈妈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扔出一个完美的下旋球——他挥动着手臂，将橄榄球扔了出去——比你说的那些都漂亮，明白么？
小沫看着电视上那个年轻父亲的脸，他一定在猜想这这个划出完美弧线的橄榄球又怎样的旋转速率和着地角度，然后，等待着小儿子充满崇拜的欢呼。她没等演完便站起来关掉了电视，房间里一下子黑了下去。
她仅仅凭感觉就走到书桌前，打开了电脑。电脑屏幕的光照着她的脸，平静却寂寞的神情。不知不觉，又打开了那个论坛的网页，在标题栏下显示着：
正在浏览此论坛的用户 泡沫
总是在深夜，小沫来到这个叫记忆的论坛上，她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只是一条又一条看着查看着每个人发的帖子。
记忆隐藏在我们身体最隐秘的地方。发帖人：神允者。
我们的记忆决定了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发帖人：猫街的杂色斑点狗。
如同我们选择记忆，记忆同时也选择了我们。发帖人：hxy1989
……
这个论坛上的人都对记忆有着某种独特的认识，大家都执着地认为记忆是可以讨论的东西。关于记忆的形状，记忆的存在方式以及记忆的继承。小沫第一次萌生起想要发个帖子的愿望，也许为了寻找某种依托，也许是求助，也许仅仅是为了倾吐。她的神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手指却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起来。
生活在一个无聊的圈子里。
每天在超市煮着同一个牌子的泡面，不断对经过的人说：请品尝我们公司出的新口味的泡面。打工回来，门口传达室里女人模糊的脸总是在我记起她的姓氏后才变得清晰起来，回来之后，早上好像一一整理好的房间却又变得杂乱起来，电视上各个电视台总是播放着同一部电视剧，而我每次换台都正好看到同一个场景。
记忆，好像有点乱了。
发帖人：泡沫
发完帖子之后，小沫一直看着论坛上新登陆的会员，但是上面除了自己的名字外，没有其他人再登陆。她叹了口气，正想关掉电脑，突然网页显示：您有一条新的留言。她飞快地看了一眼正浏览用户栏，梦玛丽。她接着又点开那条新留言，里面只有一句话：
假如，你的世界中的一切都靠着你的记忆而存在呢？
因为……我的记忆而……存在？小沫看着这句话，想努力捋清其中的逻辑。不等小沫给那个叫梦玛丽的人发站内信息，那个名字便消失在正浏览用户栏中。
2．被遗忘的姓名
小沫，你不记得我了么？
那个男孩的身体佝偻着，勉强地站立起来，却显得异常的瘦小。他向她伸出手，摇摇晃晃的。他身体的边缘变得模糊，仿佛被身后的光侵蚀了一般。小沫看着这个对着自己说话的人，却看不清楚他的脸。她紧紧地攥着拳头，眼眉蹙着，不自觉地退后。
你不记得了么，我是……
终于，那个男孩就要被背后的光给吸进去了。
什么？是谁？小沫朝他大喊了一声，但是她的声音却被淹没在了一阵更高的喧闹声中。为什么，周围这么吵？她转过身来，看见成群结队的人群从街道的四面八方涌出来。
小沫，不断有人喊着，请记得我的名字。这句话不断被各种各样的声音重复着，沙哑的、稚嫩的还有带着恐惧的尖叫声，汇聚成一阵声浪袭来。
突然，小沫被人推倒，人群继续盲目的移动，失去了姓名的人像疯了的动物一般，互相推推搡搡。小沫趴在地上，背上不断有人踩踏，眼泪不断掉下来，却发不出声音。突然，有人对她说，小沫，到我这边来。她转头一看，是刚刚那个男孩，他艰难地向她爬过来，然后将自己的身体覆在她的上面，为她挡去了踩踏，背上的疼痛让他脸都拧在了一起。接着，周围的影像都消失在了她的眼前，连同这个男孩疼痛的面容，一起消失。
是……是谁？你是谁？
几乎每天，小沫都做着这样的梦，一群失去名字的人请她记起他们。里面的场景像褪色的画，在缺乏透视手法的画笔下，笨拙地延伸，最终被卷起。她恍惚地从床上坐起来，手臂上竟有鞋印大小的淤青。
犹疑重重，犹疑重重。
床头的闹钟突然响起来，她便跳了起来，糟了，忘了改闹钟的时间，今天要提早上班的呀！小沫匆忙洗漱完，嘴里咬着面包就跑了出去。
工作的超市在两个街区外的一个路口，一路上她得经过各种各样的店面，咖啡馆、花店还有一家很古老的艺术照相馆。这家照相馆的招牌上写着：始于1928年，很荣耀的样子，广告牌上用红色的美术字体写着：将记忆定格在完美时刻。经过门口的时候，小沫差点绊了一跤。
真倒霉！她喘了口气，向对面的超市跑了过去。
经理还是把小沫臭骂了一顿。
你到底有没有时间观念啊？明明说好要早一个小时来的，你怎么像没听见一样！
小沫低头不语，看着经理的那双价值不菲的皮鞋，想象着上面如果被破碎的鸡蛋打上一个滚儿会是什么样子。
经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对小沫摆摆手，说，好了好了，你去工作吧。
她舒了一口气，系上围裙，打开电磁炉开始煮那永远煮不完的泡面。十点半开始，超市人多了起来。穿着各异的主妇都赶着买好东西回家做饭吧，然后等着丈夫和孩子回来，一起围聚在餐桌前，热热闹闹的。
这么想着，手机响了，是母亲打电话来，说小沫，舅婆去世了，你可否周末回来一趟，她有什么东西留给你。
舅婆……哪个？小沫努力搜索着大脑中的记忆，却找不到一张对应着的脸。
就是去年来镇上看过我们的呀，还称赞你是个文静乖巧的孩子呢。哎……真是世事无常啊，那么硬朗的身体，却突然就不行了，说走就走……喂？小沫？
舅婆……为什么，我记不起她的模样，甚至连名字也不记得了。她突然想起了论坛上那个叫梦玛丽的话，假如，你的世界中的一切都靠着你的记忆而存在呢？一阵莫名其妙的难过便涌上心头，难道心里面对这个陌生的亲人也有着的不一样的感情？
小沫？
啊？哦，妈妈，我现在有点忙，我周末会回家，您放心！
下班后，小沫在经理办公室外踟蹰着，想着说因为某个陌生的亲戚死了而周末请假，经理会不会又大发雷霆。但让她意外的时候，当她说她到是因为舅婆去世了的时候，经理平常严厉的表情一下子温和下来，对她说，那该回去看看吧，小沫。难道经理认识我的舅婆么？
晚上回到住的地方后，小沫仍然对白天那突来的悲伤感到奇怪。打开电脑，在记忆论坛里面搜寻者那个名叫梦玛丽的人发过的帖子。
记忆陷入一个波纹圈的中心，因为某人的远离，使得周围频率的改变，而改变了时间，而记忆是时间的函数，所以，记忆也被改变了。
发帖人：梦玛丽
她看了看发帖的时间，就是在今天上午，仿佛就是为了告诉她这件事一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点开梦玛丽的头像，给她留言：
泡沫：我想见你，我是泡沫。
几秒钟之后，刚还是灰暗的头像亮了起来。
梦玛丽：见我？没有那个必要。
泡沫：为什么？
梦玛丽：因为，不久之后你也将忘记我，我也就不存在了。你的世界中的一切都靠着你的记忆而存在呢……
3．葡萄柚果酱
什么…因为我的记忆而存在啊……
你胡说八道！
第二天，在超市里，正等着煮着泡面的水烧开的小沫突然对着空气大喊了这么一句。身后正要把一筐鸡蛋放上货架的员工吓得手一抖，鸡蛋全摔了，一个一个地掉在地上。小沫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蹲在地上看着黏糊糊的流了一地的鸡蛋。经理咆哮的声音立马跟了过来，小沫看着他走过来，踩在鸡蛋上。那双价值不菲的皮鞋，立马沾上了鸡蛋液。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关注经理的皮鞋，就好像她早知道那双鞋子会沾上鸡蛋液一样，以至于经理在狠狠骂她的时候，她也没有反应。
喂！小沫！你怎么老干这么不靠谱的事啊？现在你看看，损失这么多鸡蛋不说，下面的这么多的进口的葡萄柚都沾上鸡蛋液了，还怎么出售啊！？喂！小沫同志！
额？我…我在想事情，对……对不起啊，经理！
小沫不停地道歉，心里却被一种强烈的异常感充斥着。
那个，这些弄脏的葡萄柚卖给我吧。
小沫转过身来，看见一个穿着驼色毛衣的年轻的男人对经理笑着说。陌生的脸，但，那样的声音却一下一下地安抚了小沫的心。
嗯？这位客人，你确定要买这些么？经理惊讶地看着那位年轻的先生。
是的，不过——他转过身来看着小沫——我要她把这些都帮我做成果酱。
啊？葡萄柚……果酱？
小沫拼命地摇头，我不会做啊。她看着那个男人的脸，记忆却找不到任何攀爬的支点，她不认识这个人。那个人却始终静静地看着她，仿佛看穿了她一样。
经理沉下脸来，小沫，你怎么不会做啦？！啊，这位客人请下周来取吧。
就这样，事情变得很奇怪。奇怪的客人，奇怪的……葡萄柚果酱。小沫周末拖着一大袋的葡萄柚回到了镇上的家里，愁眉苦脸地看着这些美国产的大颗葡萄柚，金黄发亮，上面好像还带着鸡蛋的味道。
小沫倒在家里舒服的床上，回想着最近的这一切，却怎么也想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妈妈？你会做葡萄柚果酱么？
小沫对着厨房喊了一句，却没有人回应。她从床上坐起来，走向厨房。这里被妈妈收拾得很干净呢，清洗得发亮的厨具被摆放整齐，铝质的小锅被挂在墙上。她默默地伸手去拿那个小锅，倒上水放在火上。
窗外，夜幕已经降临，屋里只听见水沸腾的声音和用刀破开葡萄柚的声音。小沫看着手中的葡萄柚呈半月形的果肉，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明显，像某种鲜活的生命一样，整齐地摆放在一起形成一种纹理，极有规则。她把果肉放进沸腾的水里，水面一下子平静下来，果肉的周围冒出细小的泡泡——果肉在融化。放下砂糖后的锅里，葡萄柚的果肉显得更加光亮诱人。空气中的热气也慢慢有了香甜的酸味。
像是有生命一样，快熬好果酱飞溅了出来，滴在瓷砖上和手上，是灼痛的存在感。
小沫体味着这种感觉，却没有发现铝锅的底部被果酸蚀穿了，葡萄柚果酱从薄弱地方形成的孔中漏了出来，滴在火上变成焦黑的炭。空气中便立刻混入焦味。
这时候，妈妈进来，啊呀，小沫你怎么还是这么没记性，说过不要用不耐酸的铝锅煮果酱啊，舅婆教过你的，对不对。
舅婆么？小沫被突然进来的妈妈吓了一跳，慌乱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嗯，舅婆去年来专门教过你怎么煮葡萄柚果酱呢，她说你很聪明，一下就学会了。
我早就会煮果酱了？
你说什么呢？你当然会了。这次叫你回来，就是因为舅婆专门留下了一个防酸的钢制小锅给你用呢。真是奇怪啊，怎么会留这种东西给你。
妈妈没有多理会她，径直走过去，把铝锅从火上拿了下来，将果酱捞了出来放在玻璃罐子里。熬好的果酱，混入了焦炭的气味，还会那么的香甜么？
她看着妈妈的背影，觉得有些模糊了。
第二天，小沫跟着妈妈一起上街，妈妈不断跟谁打着招呼，而小沫却好像什么也看不见。空荡荡的街道，只有妈妈和自己。妈妈不停地向小沫说着街坊里的事情，齐阿姨有个开理发店的儿子，总是去她儿子的店里把头发弄得很新潮……黄伯伯身体不好，不再当小学的看门人了，自己开了一家文具店……小学里的文主任是个干了二十年的老女人，仍然整天凶巴巴教训调皮的小孩子……慢慢的，小沫才看见齐阿姨，黄伯伯和文主任的身影，在周围浮现出来，微笑着看着小沫。
对了，小沫，翊树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是不是工作很忙？去看看他妈妈吧，最近憔悴了不少呢。
翊树……是……谁？
妈妈，小沫克制着自己的声音，我明明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在城里。翊树，他是谁？
等她转身，却发现妈妈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镇上空无一人。只有阳光和空气，还充斥在周围。
妈妈！她拼命地喊了一声，妈妈才在前面十几米的地方出现，向她招着手说，小沫，快来！
梦玛丽，这是怎么回事？
你说过因为某人的远离，而使得记忆改变了。是因为舅婆么？她去世了，所以改变了我的记忆？为什么那么多人我的都记不得了，为什么……大家都在消失。
小沫又一次来到那个叫记忆的论坛，她不停地给梦玛丽留言。
过了许久，梦玛丽终于回复：
照片记得一切。
4．照片记得一切
像过滤的筛子，那些被记不起来了的人们留在了筛子里。记忆里不断消失的人不再出现在生活里，连最重要的人，也都一一被遗忘。
发帖人：梦玛丽
剩下的沙子越来越少，你的圈子也越来越小，而你所记得的会反复出现。看到的电视剧总是那个场景，房间的摆设也总是前一天的样子。
发帖人：梦玛丽
因为不断的将大家遗忘，最后当你只记得自己的时候，这个世界便只有你了，空无一人。就像你的名字，泡沫，你也会消失在自己的记忆中。
发帖人：梦玛丽
……
梦玛丽的一个又一个帖子像梦魇一样缠绕着小沫。没有其他人参与这些帖子的讨论，仿佛只有她看见梦玛丽不断刷新着论坛的帖子。
从镇上回城里后，小沫带着熬好的几罐葡萄柚果酱去超市上班。那个穿驼色毛衣的男人却没有来取。她看着那些自己亲手做的那些透着微量光亮的果酱，记忆就像这个果酱，浓稠的存在一个透明的小罐子里，彼此拥挤着，彼此渗透着，还有一些未打碎的果肉，被余下的果酱腐蚀软化，最后融为一体。无论怎么摇晃它们，他们都像沉睡了的人儿，不再给予你回应。
她觉得有点头疼，心里划过一丝遗憾与悲伤的心情。。
下班后，她捧着装了好几罐果酱的袋子慢慢地挪回去。如果一切真的跟梦玛丽说的一样，那么我现在的这个世界，周围的人群，也迟早会消失吧。
她经过那家古老的照相馆的时候，被挂在玻璃窗上的一幅照片吸引住。
看起来是幅七、八年前的照片了，上面是并肩坐着少年和少女。少年有着坚定而明亮的眼眸，仿佛对将来的一切都十分确定。而旁边紧挨着他的少女，则好像因为少年显得神情安详。在右下角是用细小的比划在照片上勾出的金色字体，写的是……翊树和小沫的完美时刻……
小沫呆住了。
梦境中那个场景又出现了，街道里人群一下子多了起来，从四面八方涌出来，但是却是各有各的方向，每个人都经过她的身边却都没有停留，甚至……有的人，还穿过了她的身体，好像，她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有人对她说，小沫，到我这边来。
她抬头看，是那个穿驼色毛衣的男子，正向她伸出手来。
这个男人……是那个长大了的男孩！你是谁？
我是翊树啊，小沫。
翊……树？
时光倒转到七年前，那个时候的小沫还扎着小丫头辫子，她坐在镇子里最高最古老的树的树杈上看着一本破旧的历史的编年册。翊树从背后爬了上来，扯了扯她的小辫子。
她笑着说别闹。翊树，你看这历史书上的人物，都是那么轻易地落榜、结婚、生子还有生病。妻子的死也好，孩子的死也好，甚至本人的死也都是写那么短短一行。我们真的需要那样像编年册一样的记忆么，无论美好的不美好的，都是那么短短一行。
小沫的语气里都是悲伤。
傻瓜，不需要啊，我知道一切都是相对的，跟你在一起时间就走得慢一些，记忆就会更深刻一些呢。
翊树抓过那本小册子便撕了，向空中一扔。漫天的纸花像雪一样飘洒下来，落在小沫长长的睫毛上，她笑了起来，看着站在高高树杈上的翊树，觉得只要有他在，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小沫，你知道世界上最漂亮的东西是什么？
我妈妈说是日落。
你妈妈说得不错，但是我觉得世界上最漂亮的是小沫阳光下的微笑，是小沫制造的东西。
年少的小沫明眸浅笑，脸蛋绯红。
小沫，我们要把这个时刻记录下来，把我们的记忆定格在这里。
就这样，少年翊树骑着自行车，载着小沫从离市区几十里的镇上，骑了整整一个上午，来到这个市中心的古老的照相馆。男孩对馆长说，我们之所以选你的照相馆，是因为这家照相馆最老，我们的照片要放在橱窗里，相信也一定可以放很长的时间吧。
老馆长被他们俩逗笑了，用了老式的照相机，把少年的翊树和小沫定格在了那个倒立的取景框中。照片冲洗出来，便取代了一位老太太的照片的位置，挂在橱窗，直到如今。
翊树！是你！她转身一看，翊树却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照片记得一切。
果然像梦玛丽说的那样，那是唤醒小沫记忆的东西——小沫和翊树的照片。
5．小沫的记忆
立冬的这一天，我坐在家里的阳台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这个城市在又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下的慢慢醒来。自从我离开镇子来与翊树一起生活，已经有三个月了。为翊树做完早餐之后，我总是习惯坐在阳台上，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城市。
这里的川流的车辆，快速行走的人群，我甚至能看见远处商场观光电梯的上上下下。不断有鸟在电线上停留然后起飞，流浪狗也不会一直蹲在谁家的门口。
世界总是踩踏着时间迫不及待地离开，而我多想静止在这，好像时光不会流逝，好像你一直没有变。
我还记得我刚来这个城市时你带我做的疯狂的事情，翊树，你还是那么地落拓不羁。你带着我横穿马路害拖着超载货物的三轮摩的翻掉车，你带我绕着圈子在超市里吃新上市的免费食品却对服务生挑剔里面含有的亚硝酸盐其实可以致癌，你带我在天桥的小乞丐光光的搪瓷碗里丢上好几个硬币然后又跑回来掏走一个说不好意思啊坐车钱不够了。这些我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也不可能有其他人带我做的事情。
不管有多么的艰难，为了在这个城市生活下去，为了不让翊树那么辛苦，我得靠自己的力量赚钱。于是，我在两个街区外的一个大超市里做职员，负责的是为公司泡面新出的口味做宣传。工作很辛苦，得从早晨一直站到下午下班，可是，我却仍感激，我们在城市的两个角落，可以彼此心里惦念着，然后一起回家。下雨的时候会因为是同在我们头顶的一片云滴下的雨水而感到幸福，天晴的时候也会因为刚刚抚摸过你的阳光此刻正照耀在我的身上而开心。
我们下班后，你总是带我在街头大小食店混迹着，所有的小吃店的老板都对吃相邋遢无比的我们印象深刻。我们吃得像小动物一样，舔着手指头上的汤包汁、面包上的椰条屑或者某种类似于年糕的黏糊糊的玩意儿，你还能深情地对我说，love 沫，more than food。这可真是最本世纪最酷最狼藉的告白，可我是还会觉得很动情。我学着你，把脚抬起来放在椅子上，那时候我还穿着红色的人字拖，使得我看起来也那么的随性和落拓，可以很符合你这句告白的气势。
我们常常在吃得肚皮快要破掉，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那天，我沿着繁华城市的街道的边缘走走跳跳，而你则手插在口袋步子很慢；等我不跳了安静地走了，你就过来牵我的手。
你说，小沫，你让我感觉这不像个城市。
那像个什么，它就是个城市。
像田埂延伸的地方，像我们的家乡，城市里没有人像你这样喜欢在街道边缘上跳来跳去。
我没有说话，你把我的手握紧了一些。霓虹灯下的你，突然看起来有些沉重。其实，我很想说，那么，让我们沿着这田埂一直走下去，一直一直。
可是，街道只延伸了一百米，就拐弯了。通向的，是另一个街道。我从高出的边缘上下来，靠着你高大的身体。你背起了我，我脚踝处用红绳系着的铃铛拼命地响着，荡在我跟你之间，又飘了出去。
很久以后，我一直在想着那个场景。我不知道，我们会在这个城市拐多少像这样的弯，我们的未来在哪里，也许我们只是在围着街区打转，我们哪里也去不了。
而时光，却在飞速流转。
即使我们能保持自我地活下去，可我们能保证这个世界同样的美好么？
同样是那样的夜晚，我沿着繁华城市的街道的边缘走走跳跳，而你则手插在口袋步子很慢。
翊树，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那本历史编年的小册子。
想那个干嘛？我都把它撕了。
唔，就是那上面的一些文字，变成具体的图像出现在脑海里，某人的出生，某人的喜宴，某人的旅行，还有……
沫，小心——！
翊树的声音里都是惊恐，他狠狠地抱住我朝路边扑去。一阵落地的疼痛，在瞬间蔓延了全身，无法动弹，我从翊树的肩膀上看去，一辆失控的小货车正擦过我的身体冲向了人行道。原本闲散步行的人群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搅乱，一片混乱，不断有人在恐怖地尖叫。
脑海里，散乱摇晃的画面终于被某个人的死去所代替。
那个女人白皙脸庞，如果不沾上血该会很动人吧。她躺在离我们不远的十米之内，闭着眼睛，在痛苦碾碎她的那一刻，她回想了自己的一生，大概觉得无所缺陷，才那样安静地死去了。
无论美好还是灾难，在记录历史的小册子上都是那么短短的一行。我抬头望着这个夜色朦胧的城市，高楼下黑压压的影子，突然觉得这个城市像个怪兽，而自己无时不刻陷入在它巨大的胃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要被翻转开来，被那浓烈的胃液融化。
回家的路上，我们走得很慢，我很想问翊树，我们一定要继续待在这个城市么？但他一直没有转过头看着我，只是紧紧攥着我的手，不肯松开。差点要失去我的翊树，大概还处在巨大的恐惧之中吧。那个什么都不怕，落拓不羁的翊树，此刻却像无助的孩子，缠绕着我的手指，微微颤抖。
是吧，相信着美好的人们才会容易被自己的谎言所伤害。所以，无论什么，都是短短的一行记录，这样的记忆才是公平的吧。
6．消失了的人
呀，要迟到了！我先走咯！
等一下啦，牛奶跟面包拿好！
小沫最好啦，呵呵！
翊树像个幸福的孩子，撑着牛奶大步地走出门去。小沫刚要转身，又看见翊树蹭蹭地跑回来，啊，小沫，那个，冰箱里只有一小罐啦！可以做新的了哦！没有小沫特制的果酱，面包怎么吃都没有味道呀！
啊~知道啦，真是啰嗦呢！
原本是幸福的一天，天空却阴郁地被乌云侵占。
小沫工作的超市今天除了点事故，一个员工踩上一片生菜叶，脚一滑把手里端着的一盒鸡蛋全摔了。当时小沫正在卖水果的摊位边煮着泡面，那个员工正好摔在她的身边，好几个碎裂的鸡蛋把货架上的葡萄柚给弄脏了。经理怒气冲冲地跑来，踩在流了一地的鸡蛋液上，把那个员工训了一顿。
经理给了小沫一袋不能再出售的葡萄柚。
唔，正好可以做翊树最爱吃的葡萄柚果酱呢。站了一天的小沫，打起精神来，捧着那一袋葡萄柚走在回去的路上。
小沫回到家便在厨房里忙碌着。火上是盛着沸水的小铝锅，小沫将剥好的葡萄柚果肉放了进去。
小沫觉得疲惫极了，却露出快乐的神情。她向沙发走过来，想休息一会儿。不久空气中便散发出果酱的香甜的酸味。但是那个睡着的女孩儿却没有及时醒过来。果酱的酸性将长期煮果酱的铝锅越蚀越薄，最后终于弄出一个洞来，果酱漏了出来，烧成黑炭的果酱扑灭了煤气灶的火……
而翊树也终于回来，敲门的声音由轻柔变成了焦急的撞门。
门，被撞开了。
小沫——！！
翊树的声音告诉了小沫一切，原来，消失了的那个人，只有自己而已。而自己最后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活着的时候的片段，经理那沾上鸡蛋液的皮鞋和为翊树做的葡萄柚果酱。
她站起来，穿过已经停止呼吸的小沫和痛哭的翊树，打开了所有的窗户。
傻翊树，何必为我哭泣呢。
她走向冰箱里，找出了还放着的那一小罐果酱，捧在手里。窗外有阳光射进来，像森林深处的丁达尔现象，温柔的阳光里细小的尘埃微微地颤动，她伸出手去，但，阳光却穿过了她的手心，她回头，身后也没有影子。果酱罐子掉落在地上，光亮的果酱撒了一地。
翊树，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
就是无论在繁华的闹市，还是寂静的田埂，我们都要在高低掩映的阻挡背后，彼此守候。
7．梦玛丽，记忆
想再认真地把翊树的脸记在心里，那样就不会那么轻易地把他忘记。
但是，在这个城市里生活着的我，好像连自己都要忘记了。剩下的记忆，只有家乡的街道和气味，那里有我和翊树的完美回忆。
梦玛丽，就像你说的，我终会消失在自己的记忆中。
发帖人：泡沫
一个月过去了，论坛上再也没有更新，这个帖子成为了论坛上最后一个帖子，好像从前关注记忆这个东西的人都已失去了兴趣。
梦玛丽，也再也没有出现。
2008-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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