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漫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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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生命体验里没有森林这个意象。
想象一下,从山巅眺望远处深绿的、绵延到原野尽头的森林,就像霍比特人攀上山峦时留恋地看向浩渺广阔的森林土地,开启远征;从参天大树密布、阴森幽静的森林中抬头看直上云霄的树冠和薄雾,就像哈利波特与伙伴在禁林中的一次次探险,遇上危机也获得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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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俯瞰时的豪情,还是仰望时的敬畏,都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里,我们没有真正踏足过森林。
《风景与记忆》的作者西蒙·沙玛以BBC纪录片旁白式的语调,为我们描绘了欧洲与北美的森林,从上古神话到工业革命,欧洲大陆与美洲大地上各异的民族命运与他们的森林有着紧密的联系。自然与人类的关系,或许真的不能用笛卡尔的二元论来推测,即使是所谓的游牧文明式的欧洲,也无法将自然、森林仅仅看做任由人类摆弄的“他者”。
恐怕没有谁比西蒙·沙玛更适合写这本广博而深刻的著作了。这位精通历史学、艺术史、先后任教于剑桥、牛津、哈佛和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学多才的犹太人,以他制作BBC纪录片的方式,融合他的民族深情与文化自觉,写下了这本700余页的自然史、风景史和文化史读物。阅读时,就像是静静地观看BBC纪录片一般,沙玛极具旁白风格的语言和上帝视角让那些与森林、水流、岩石有关的文明/文化史画面徐徐展开,历史纵向的绵延结合了一个个人物、一幅幅画作、一场场战役,宏观的磅礴与细微的抒情处理得相当到位,如此具有人文情怀的历史书写,着实引人入胜。
身为犹太人,沙玛对于森林的记忆从波兰开始。比亚沃韦扎森林是波兰人的守护神,这个在近代以来不断遭遇苦难的民族,把它的命运与那片森林进行了生命意义上的托付。森林是誓死抵抗的游击队员的藏身之处,是波兰民族悲惨流亡的命运的象征。正如立陶宛野牛被杀戮又被珍视的历史,波兰民族必将颠沛流离,也必将得以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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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玛对于波兰的比亚沃韦扎森林的叙述是深情的,依附于森林的犹太人所遭遇的苦难色彩也笼罩在这片波兰森林之上。然而对于日耳曼人来说,他们的黑森林则更有着德意志的意识象征。当塔西佗以野蛮、原始、粗鲁来描述日耳曼人的先祖时,那些日耳曼人反而引以为荣,认为塔西佗的描述证明了日耳曼民族的纯粹和可贵,他们的家园是不同于声色犬马的罗马城市的,他们属于原始而神秘的黑森林。日耳曼人对本民族起源和纯粹性的自豪附着在对森林故事的崇拜上,怀着对日耳曼英雄的信仰,德意志民族向他们的森林投射了太多太多的尊敬和骄傲。条顿骑士、阿尔密尼乌斯、第三帝国、甚至是海德格尔后来的隐匿,这些与德意志民族的狂妄、莽撞却又坚韧、独立有关的意象全部都与森林有关,这个最自豪也是最疯狂的民族就是在林中路上行走,走过困顿艰辛,也走过辉煌和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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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特色的还是英国。这个崇尚自由却又依恋皇权的文明之国与森林的关系最不浪漫。相比德、法、美、波兰的林木丰茂,英国的森林覆盖率早在盎格鲁-撒克逊时期就锐减至八分之一,英国人早早开始了木材利用。皇权极盛时期,骄傲的皇帝曾经将迪恩森林等区域化为己有,用作彰显威仪的皇家狩猎专用,甚至连偷猎牡鹿的人都要被处以死刑。然而在皇权庇护下的森林的命运因为贵族的崛起而急转直下。当贵族与皇权抗衡时,圈入贵族私产的林地迅速被伐木业占领,木材业大兴,英格兰森林渐渐死去。直到英国海军需要建造军舰与西班牙、法兰西争夺海上霸权时,英国人才发现,能够用来造船的木材——他们引以为傲的英国橡树已经所剩无几。这时,怀旧的保皇党开始呼吁皇权振兴,来保护森林,遏制贵族的贪欲,此时对森林的保护也带上了民族主义的色彩。虽然说英国人对森林似乎没有波兰人或日耳曼人那样神话、民族精神方面的诉求,但他们在对森林的爱与“伐”中,也诞生了罗宾汉这样的民间绿林传奇故事。
草木与文明,森林与民族,这种我们或许未曾注意过的联系在沙玛的叙述中让人着迷。我们真的可以从各个民族对森林的态度和信仰/不信仰中读到一种类似于民族集体人格的形象,但沙玛也让我们看到,在每一个民族关于森林的态度之论辩中,都有反抗着的个人,他们或是诗人,或是画家,或是林务官。无论是民族间的差异还是民族内的张力,都得到了充分的论述,何况文笔和行文风格还如此赏心悦目。
这是一本博学的书,讲的是风景的历史和层层叠叠的记忆,而作者又是如此富有才华,能将大历史与动人的风景之间的命运联结讲述地深情而动人。
我们这一代,成长在城市或者社会主义改造过后的乡村,对于高纬度地区的冷峻的森林是无法有感官方面体验的,我们只能借助想象和影视作品,去感受那些民族对自然的崇拜或利用,去理解不同民族文明之下对于自然的“爱与罚”,虽然遗憾,但也算是一种视野的开阔、性情的陶冶。
而对于人与自然,与自然所象征的物和神灵之间的关系,究竟应该以何种世界观和认识论去看待,或许真的只能是众说纷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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