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的期末作业——一篇小小说
忧郁的镜子
早晨七点二十九分，我醒了，他还在睡，跟往常没什么不同。今天的阳光可能更好一些，我让它投射在他脸上，一、二、三……我默数到十，他皱起眉头，揉了揉眼睛。他醒了，新的一天才算正式开始，与我们过去的每一天如出一辙。
我能背出他起床以后的一举一动，精确到秒。他确实过着规律的生活。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就是这样。我们相伴这么多年，他的日程鲜少变化，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头脑清醒、有自制力的人。所以我爱他。他和那些无所事事的人不同。
在遇见他之前，我会整天站在家居店的一角，看那些无所事事的人。他们东张西望，行进得很慢，喜欢捏弄沙发上的抱枕。有些人眼神很兴奋，每一把椅子、每一张桌子、每一束花，都能引起他们的惊叹——大惊小怪。他不会这样夸张，不会像那些人一样手舞足蹈，徒劳地假装自己还童心未泯。他像孩子一样对生活中的许多小事感到惊喜，甚至每天早晨见到我的时候，他的眼神都有一丝惊惑，仿佛我们素未谋面。但你只能从他闪亮的黑眼珠中瞥见这样的感情，余下的部分正像他紧抿的嘴唇一样，有着成年人优雅的自制力。无论聊什么，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到他身上。谁让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被他的眼神打动了呢。还是说回到那些无所事事的人。他们当中有些人无精打采，由内而外的疲惫好像重力一样拽着他们的脸皮，让他们嘴角下垂。他们没有力气将眼神聚焦到任何一件小摆设上，要是一不不小心眼神与我对上，就得立刻转开，继续垂下眼睛歇息。但无论是哪种人，都要抓紧机会，坐坐我身边的沙发、睡睡那张柔软的床，好坚持到家居店长途跋涉的终点。
我们的缘分始于家居店。我想正是因为这个温馨的开始，我们很快就过上了家庭生活。属于他的只有一间房，比家居店里展示的格局简单得多。对于生活简朴的他来说已经足够。每天早上八点，他会出门。这时候，整栋楼里都是开关门的声响，大家都往同一个地方走去。过半个小时，他回来，身上带着一股温暖甜润的味道，有点像家居店里的咖啡吧。一个留着黑色卷发的女人会和他一起进来，把他带到他的书桌前，让他坐下，打开书桌上的电脑。他的书桌和椅子是成套的，边角上雕着卷曲的花纹，椅子上有绣花的软垫，看起来比我年纪大。她每天都嘱咐他工作内容，他要照她的意思，把一叠单据上的字输入电脑。八点四十五分，她会离开房间。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会静静地做自己的事。他打字，我看着他的背影。敲击键盘的声音带有特殊的节奏感，像一首乐曲里添上了许多附点。
十二点三十分，他出门，回来的时候带着层次更丰富的食物香气。下午仍是工作时间，五点半再出门，过两小时回来，这时候他已经换了身衣服，看起来干干净净。一天总是结束得这么快。最后，他会在房间里转一圈，找到开关，关上灯。啪，夜幕降临。
他的生活就是这么简单，连续五天如此。然后有两天，他会出门，回来的时候一身上带着一些湿润的泥土，味道大概是十盆家居盆栽的总和。这两天他总是格外快乐，咧着嘴笑，吹口哨，扭一扭，做几个跳舞的手势。他看到床的时候会愣一下。他一定很想在上面打个滚，可惜他还记得自己身上的泥巴。
要爱上他实在太容易了。在这样一成不变的每一天里，我最爱的就是他起床后的那半个小时。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早晨，我永生难忘。那天就像今天一样，是个艳阳天。他揉了揉眼睛，掀开被子，光脚踩上被太阳温热了些许的木地板，走到我面前。他轻轻地触碰我，眼神既单纯又惊讶，好像对我的存在感到不可思议。你有没有仔细听过一个人身体上的节奏？他睡得热了，微湿的头发显得更浓黑。你一定要听一听，有一滴极其细小的汗珠从他的额角冒出来，顺着颧骨滑落到脸颊的凹处，流动得慢了一些，然后又一下子滑落到下颚的阴影中。顺着颈动脉画出的笔直线条滑落到锁骨的凸起，停留在那里，观望着。光滑的胸肌需要慢慢抚过，但正中间那根下凹的线条能一下子冲到可爱的肚脐，可这样就会错过整齐排列的腹肌和两旁精致的肋间肌肉。到骨盆那里，通路变窄了，音乐渐弱，顺着骨盆上方附近两道深刻的线条隐没在他的内裤里，在大腿处又重见天日。大腿肌肉通过圆润的膝盖与粗细合宜的胫骨顺畅地连接在一起，在骨感却不柔弱的脚踝那里空上一拍，流连一会，脚掌和脚趾放松地在地板上移动。一滴汗无法流过他的全身，还好光线可以温柔地包围他，细细刻画他身上的每一处凹陷和隆起，奏起身体的交响，让我静静聆听。他像一片凝固的海，呼吸、起伏，沉静又充满力量。他的眼神中带着笑意，转动身体，好像要把自己的每一部分都向我展示清楚。他满意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走向房间另一边的大衣柜，穿戴整齐，又回到我面前，让我从头到脚审视一遍。他整理好自己的衬衫领子，微笑了一下。传来一阵广播声，大家该出门了，八点整。
这就是我每天最爱的时刻。每天我们都重复这样的仪式，每天都好像是第一次。
按理说，今天不应该与往常有任何不同。但一阵不祥的预感却击中了我，我打了个寒战，身上发出细微的响声。如果我反复强调我不知道这种预感来自哪里，说这大概是错觉，那我的确是在骗你。这种走投无路的忧郁已经笼罩我们太久了，甜蜜的日子早已过去。只是今天，连我那颗坚硬冰冷的心都感到一阵绝望。
最初的每一个早晨，他都笑盈盈地站到我面前，腼腆地揉乱自己脑后的黑发。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他的眉间出现一道浅浅的纹路，好像有一片稀薄的阴云挡在了他额前，让他微笑的光彩稍许减弱了一点——但只是那么一点点，无损于他的魅力。后来，这道纹路越来越深，终于有一天，他皱起眉头，笑意全无。像之后的每一个早晨一样，他讶异地看着我，眼中充满疑问，却找不到答案。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困住了，手足无措，想像从前一样，转动身体，看看自己的侧面线条，感觉却不合适。他放松的躯体变得紧张，他的沉静和活力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冷汗和疲惫不堪。从前，每天早晨他醒来，看着我，都像是看到了意外之喜，而现在，他看到我，只看到未知的恐惧。他出门的时候不再昂首挺胸，而是垂下眼帘苦苦思索。
我大概知道他为什么变得忧郁。有一天，我细细地看他，看到了一丝白发。他的线条渐渐起了变化，从胸部到腹部的角度与我记忆中模样的有了偏差。开始，我把这些当成错觉，我想，可能是光线在愚弄我。然而，他那些浑圆分明的肌肉像被抽了气一样，日渐干瘪下去。他的脑海中好像有过多的忧虑，让脖子不堪重负。他上扬的眼角和嘴角也逃不过地心引力的拖拽，原本紧绷的皮肤失去光泽，一天天地耷拉下来。
这阵子，他总是问我：“为什么呢？怎么会这样？谁在跟我开这种玩笑？”
我想是时间。我看了看对面墙上那冷漠的挂钟。
今天，他又一次充满恐惧地看着我，他捂着自己的脸，坐在地上发出呜咽声。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你没变呀。我依然爱你。我爱的何止是你那些容易腐败的血肉呢。我爱你的骨骼，你那完美浑圆的颅骨、对称的肩胛、曲线柔和的脊柱、笔直修长的腿骨。没有一丝一毫的光线能逃过我的眼睛，我每一天都在钻研你的样子，描绘你的骨架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即使你整个人都散了架，我也记得你在我面前露出的所有喜怒哀乐。你在我面前，也在我心里。站起来吧。
滴答，秒针指向12，八点整，他却呆坐在地上，没有出门。
黑色卷发的女人急匆匆地推门进来，扶他起身。她问：“你没事吧？”
“没事。不过，你是……”
“我是这里的护士。你放心，我是想来告诉你，吃早餐的时间到了。”
“你好……我想让你帮我看这面镜子……”他指了指我。
他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再也没有对我微笑过了。他只会用惊惧和厌恶的眼光看我。
“镜子怎么了？”她神色平静，并没有看我，而是关切地看着他。
“你看镜子里的我，怎么这么老？我才二十五啊！你跟镜子里倒是一模一样。这到底是谁搞的鬼？我快疯了！我快……”他说不下去了，闭上眼睛不再看我。
如果我能闭上眼睛拒绝光线就好了。他看到我的时候只有痛苦，但我无处可藏。这让我心如刀割。
“没关系，没关系，没有人在捣鬼。”她轻抚着他的脊背，“你得了一种怪病，二十五岁以后的事，你都忘得很快，只能记几分钟。所以你在这里，和朋友们在一起。我们会帮你。”
“我忘得很快……那我究竟……”
“你在这里呆了二十年了，你已经五十啦。但你记不得。你看看镜子里，不是挺精神的吗？白头发也没几根。”
他沉默了一会，好像不愿意接受这种说法。
“快来吃早餐吧。”
“好，谢谢……”他还是妥协了，最近这段时间，他的脾气已经好了很多。
“别担心啦，来，穿上鞋。”
对，你不用担心时间的流逝。我们的时间停留在你二十五岁的时候，你对我来说永远是那个样子。如果你知道我陪你停留在那里，你是不是会好受一些？
她伸手把我推到了门边。“我把这镜子搬走了。你也够厉害的，我们帮你搬走了你还硬要找回来。”
“还是搬走吧，我不需要了……”他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好像要来抓住我，最终却还是放下了。
看来我不能让你相信，我们的世界里时间从未流逝。都怪那些无孔不入的光线。你终于彻底地厌弃我了。想到要离开你，我心跳加快，浑身发冷。我开始疯狂地发抖。
“这怎么回事儿？”
砰！伴着一记重低音，我炸裂开来，散落一地。我的碎片映出他湿润的眼睛。
“我来把这些收拾干净。”
“把这框留下吧……挺漂亮的。”
我终于看不见任何光了。我可以陪他度过静止的余生。我们留在那转瞬即逝的一刻就足够了。
病历
姓名：XXX
性别：男
年龄：50
生日：1964年X月X日
入院时间：1994年X月X日
诊断结果：长期饮酒导致的柯萨科夫综合征
主诉：严重记忆障碍，近事遗忘，逆行性遗忘，记忆到25岁为止。偶尔虚构事实。
口服维生素
可从事简单劳动，如打字、园艺
仍具有钢琴演奏能力，对病人保持愉快心情有积极作用
记忆力无恢复迹象，偶有躁狂表现
无过敏史
无传染病史
25岁时因重大精神创伤开始酗酒
早晨七点二十九分，我醒了，他还在睡，跟往常没什么不同。今天的阳光可能更好一些，我让它投射在他脸上，一、二、三……我默数到十，他皱起眉头，揉了揉眼睛。他醒了，新的一天才算正式开始，与我们过去的每一天如出一辙。
我能背出他起床以后的一举一动，精确到秒。他确实过着规律的生活。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就是这样。我们相伴这么多年，他的日程鲜少变化，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头脑清醒、有自制力的人。所以我爱他。他和那些无所事事的人不同。
在遇见他之前，我会整天站在家居店的一角，看那些无所事事的人。他们东张西望，行进得很慢，喜欢捏弄沙发上的抱枕。有些人眼神很兴奋，每一把椅子、每一张桌子、每一束花，都能引起他们的惊叹——大惊小怪。他不会这样夸张，不会像那些人一样手舞足蹈，徒劳地假装自己还童心未泯。他像孩子一样对生活中的许多小事感到惊喜，甚至每天早晨见到我的时候，他的眼神都有一丝惊惑，仿佛我们素未谋面。但你只能从他闪亮的黑眼珠中瞥见这样的感情，余下的部分正像他紧抿的嘴唇一样，有着成年人优雅的自制力。无论聊什么，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到他身上。谁让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被他的眼神打动了呢。还是说回到那些无所事事的人。他们当中有些人无精打采，由内而外的疲惫好像重力一样拽着他们的脸皮，让他们嘴角下垂。他们没有力气将眼神聚焦到任何一件小摆设上，要是一不不小心眼神与我对上，就得立刻转开，继续垂下眼睛歇息。但无论是哪种人，都要抓紧机会，坐坐我身边的沙发、睡睡那张柔软的床，好坚持到家居店长途跋涉的终点。
我们的缘分始于家居店。我想正是因为这个温馨的开始，我们很快就过上了家庭生活。属于他的只有一间房，比家居店里展示的格局简单得多。对于生活简朴的他来说已经足够。每天早上八点，他会出门。这时候，整栋楼里都是开关门的声响，大家都往同一个地方走去。过半个小时，他回来，身上带着一股温暖甜润的味道，有点像家居店里的咖啡吧。一个留着黑色卷发的女人会和他一起进来，把他带到他的书桌前，让他坐下，打开书桌上的电脑。他的书桌和椅子是成套的，边角上雕着卷曲的花纹，椅子上有绣花的软垫，看起来比我年纪大。她每天都嘱咐他工作内容，他要照她的意思，把一叠单据上的字输入电脑。八点四十五分，她会离开房间。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会静静地做自己的事。他打字，我看着他的背影。敲击键盘的声音带有特殊的节奏感，像一首乐曲里添上了许多附点。
十二点三十分，他出门，回来的时候带着层次更丰富的食物香气。下午仍是工作时间，五点半再出门，过两小时回来，这时候他已经换了身衣服，看起来干干净净。一天总是结束得这么快。最后，他会在房间里转一圈，找到开关，关上灯。啪，夜幕降临。
他的生活就是这么简单，连续五天如此。然后有两天，他会出门，回来的时候一身上带着一些湿润的泥土，味道大概是十盆家居盆栽的总和。这两天他总是格外快乐，咧着嘴笑，吹口哨，扭一扭，做几个跳舞的手势。他看到床的时候会愣一下。他一定很想在上面打个滚，可惜他还记得自己身上的泥巴。
要爱上他实在太容易了。在这样一成不变的每一天里，我最爱的就是他起床后的那半个小时。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早晨，我永生难忘。那天就像今天一样，是个艳阳天。他揉了揉眼睛，掀开被子，光脚踩上被太阳温热了些许的木地板，走到我面前。他轻轻地触碰我，眼神既单纯又惊讶，好像对我的存在感到不可思议。你有没有仔细听过一个人身体上的节奏？他睡得热了，微湿的头发显得更浓黑。你一定要听一听，有一滴极其细小的汗珠从他的额角冒出来，顺着颧骨滑落到脸颊的凹处，流动得慢了一些，然后又一下子滑落到下颚的阴影中。顺着颈动脉画出的笔直线条滑落到锁骨的凸起，停留在那里，观望着。光滑的胸肌需要慢慢抚过，但正中间那根下凹的线条能一下子冲到可爱的肚脐，可这样就会错过整齐排列的腹肌和两旁精致的肋间肌肉。到骨盆那里，通路变窄了，音乐渐弱，顺着骨盆上方附近两道深刻的线条隐没在他的内裤里，在大腿处又重见天日。大腿肌肉通过圆润的膝盖与粗细合宜的胫骨顺畅地连接在一起，在骨感却不柔弱的脚踝那里空上一拍，流连一会，脚掌和脚趾放松地在地板上移动。一滴汗无法流过他的全身，还好光线可以温柔地包围他，细细刻画他身上的每一处凹陷和隆起，奏起身体的交响，让我静静聆听。他像一片凝固的海，呼吸、起伏，沉静又充满力量。他的眼神中带着笑意，转动身体，好像要把自己的每一部分都向我展示清楚。他满意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走向房间另一边的大衣柜，穿戴整齐，又回到我面前，让我从头到脚审视一遍。他整理好自己的衬衫领子，微笑了一下。传来一阵广播声，大家该出门了，八点整。
这就是我每天最爱的时刻。每天我们都重复这样的仪式，每天都好像是第一次。
按理说，今天不应该与往常有任何不同。但一阵不祥的预感却击中了我，我打了个寒战，身上发出细微的响声。如果我反复强调我不知道这种预感来自哪里，说这大概是错觉，那我的确是在骗你。这种走投无路的忧郁已经笼罩我们太久了，甜蜜的日子早已过去。只是今天，连我那颗坚硬冰冷的心都感到一阵绝望。
最初的每一个早晨，他都笑盈盈地站到我面前，腼腆地揉乱自己脑后的黑发。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他的眉间出现一道浅浅的纹路，好像有一片稀薄的阴云挡在了他额前，让他微笑的光彩稍许减弱了一点——但只是那么一点点，无损于他的魅力。后来，这道纹路越来越深，终于有一天，他皱起眉头，笑意全无。像之后的每一个早晨一样，他讶异地看着我，眼中充满疑问，却找不到答案。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困住了，手足无措，想像从前一样，转动身体，看看自己的侧面线条，感觉却不合适。他放松的躯体变得紧张，他的沉静和活力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冷汗和疲惫不堪。从前，每天早晨他醒来，看着我，都像是看到了意外之喜，而现在，他看到我，只看到未知的恐惧。他出门的时候不再昂首挺胸，而是垂下眼帘苦苦思索。
我大概知道他为什么变得忧郁。有一天，我细细地看他，看到了一丝白发。他的线条渐渐起了变化，从胸部到腹部的角度与我记忆中模样的有了偏差。开始，我把这些当成错觉，我想，可能是光线在愚弄我。然而，他那些浑圆分明的肌肉像被抽了气一样，日渐干瘪下去。他的脑海中好像有过多的忧虑，让脖子不堪重负。他上扬的眼角和嘴角也逃不过地心引力的拖拽，原本紧绷的皮肤失去光泽，一天天地耷拉下来。
这阵子，他总是问我：“为什么呢？怎么会这样？谁在跟我开这种玩笑？”
我想是时间。我看了看对面墙上那冷漠的挂钟。
今天，他又一次充满恐惧地看着我，他捂着自己的脸，坐在地上发出呜咽声。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你没变呀。我依然爱你。我爱的何止是你那些容易腐败的血肉呢。我爱你的骨骼，你那完美浑圆的颅骨、对称的肩胛、曲线柔和的脊柱、笔直修长的腿骨。没有一丝一毫的光线能逃过我的眼睛，我每一天都在钻研你的样子，描绘你的骨架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即使你整个人都散了架，我也记得你在我面前露出的所有喜怒哀乐。你在我面前，也在我心里。站起来吧。
滴答，秒针指向12，八点整，他却呆坐在地上，没有出门。
黑色卷发的女人急匆匆地推门进来，扶他起身。她问：“你没事吧？”
“没事。不过，你是……”
“我是这里的护士。你放心，我是想来告诉你，吃早餐的时间到了。”
“你好……我想让你帮我看这面镜子……”他指了指我。
他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再也没有对我微笑过了。他只会用惊惧和厌恶的眼光看我。
“镜子怎么了？”她神色平静，并没有看我，而是关切地看着他。
“你看镜子里的我，怎么这么老？我才二十五啊！你跟镜子里倒是一模一样。这到底是谁搞的鬼？我快疯了！我快……”他说不下去了，闭上眼睛不再看我。
如果我能闭上眼睛拒绝光线就好了。他看到我的时候只有痛苦，但我无处可藏。这让我心如刀割。
“没关系，没关系，没有人在捣鬼。”她轻抚着他的脊背，“你得了一种怪病，二十五岁以后的事，你都忘得很快，只能记几分钟。所以你在这里，和朋友们在一起。我们会帮你。”
“我忘得很快……那我究竟……”
“你在这里呆了二十年了，你已经五十啦。但你记不得。你看看镜子里，不是挺精神的吗？白头发也没几根。”
他沉默了一会，好像不愿意接受这种说法。
“快来吃早餐吧。”
“好，谢谢……”他还是妥协了，最近这段时间，他的脾气已经好了很多。
“别担心啦，来，穿上鞋。”
对，你不用担心时间的流逝。我们的时间停留在你二十五岁的时候，你对我来说永远是那个样子。如果你知道我陪你停留在那里，你是不是会好受一些？
她伸手把我推到了门边。“我把这镜子搬走了。你也够厉害的，我们帮你搬走了你还硬要找回来。”
“还是搬走吧，我不需要了……”他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好像要来抓住我，最终却还是放下了。
看来我不能让你相信，我们的世界里时间从未流逝。都怪那些无孔不入的光线。你终于彻底地厌弃我了。想到要离开你，我心跳加快，浑身发冷。我开始疯狂地发抖。
“这怎么回事儿？”
砰！伴着一记重低音，我炸裂开来，散落一地。我的碎片映出他湿润的眼睛。
“我来把这些收拾干净。”
“把这框留下吧……挺漂亮的。”
我终于看不见任何光了。我可以陪他度过静止的余生。我们留在那转瞬即逝的一刻就足够了。
病历
姓名：XXX
性别：男
年龄：50
生日：1964年X月X日
入院时间：1994年X月X日
诊断结果：长期饮酒导致的柯萨科夫综合征
主诉：严重记忆障碍，近事遗忘，逆行性遗忘，记忆到25岁为止。偶尔虚构事实。
口服维生素
可从事简单劳动，如打字、园艺
仍具有钢琴演奏能力，对病人保持愉快心情有积极作用
记忆力无恢复迹象，偶有躁狂表现
无过敏史
无传染病史
25岁时因重大精神创伤开始酗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