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
向村上春树先生敬礼。
我的身体在下坠，虽然它仍滞留在半空中，但并不能否定它正在下坠的事实。地上的人惊恐地望着我，也许他们在这之前没有看到过有人从楼上坠下来的画面。估计他们的一部分人只是做个样子地围观，就像我有时也会做个样子附和别人地拍掌一样。我跳楼这个行为本身，并不能引起他们多大的兴趣，他们甚至没有从衣袋里掏出手机帮我打个120。
再下4层楼，我就要死，或半死不遂了。当我将自己摔向地面，肌肉应该会像市场猪肉档里被粗暴地扔上砧板的肉那样反弹，带出摩擦的血腥味和零星的肉碎，说不定脑袋也会惊艳地开花，喷墨一地血红和豆腐渣似的白梅花。苍蝇一定会喜欢这样的味道，猪肉档就是这种味道，那里就有很多的苍蝇。苍蝇喜欢的，有的人就未必了。毕竟苍蝇是害虫，正统的人像我总是会讨厌的，连带一切与之相关的东西。
我的尸体被清理时大概免不了遭到清洁工狠狠骂上几句，也罢，那也算是我存在过的证明吧。还有什么能证明我的曾经存在，除了难以擦去的血迹、烦人的苍蝇，估计“敢死队”看见他的保研通知书时倒会想起我的。没关系，反正我就要撞到地面，然后失去一切知觉。假如失去知觉，是不是就可以停止追寻，而直子始终认为，我的追求只是想跟她做爱。
* * * * *
一
在夜店遇到直子时，她已经很难被判别出是那个直子了。跟夜店野味十足的灯光相衬的妆，紧身的黑色连衣短裙，丰满的胸部将连衣裙紧绷得恰到好处，黑色的高跟鞋与短裙将她的腿映衬得修长。我差点不认得她了，倒是永泽比我更先叫出她的名字，不是因为我们共同相识，只是永泽时常流连于夜店之间，那就是说，直子也时常流连于夜店之间，至少是这间ONE NIGHT酒吧之间。我还在纠结怎么跟她打招呼，毕竟木月死后我们再没有碰过面，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某种意义上，现在的我们是陌生人，而这个陌生人正搭着我的肩膀说道，“呦，渡边君，不记得我了吗？”不记得了，跟在木月身边不怎么说话的直子，现在她那一张一合的嘴唇好像是对我记忆的嘲笑。她笑着，甜甜的，却因为艳丽的妆容显得格外的妩媚。
“诶，渡边，看不出你好夜店嘛，把我当傻瓜一样呢。”
“不对呦永泽君，渡边君恐怕真是第一次来呢。我跟渡边君在之前就认识了呦，对吧，渡边君？”
“啊，嗯。”
妩媚对于女人来说，或许不是件坏事，但我并不愿她变成那样。至于原因，我也不清楚，或是出于对木月的道义，或是自己过于正统的思想。然而即便我的思想如何正统，底下的异物总是我的思想无法控制的，更何况跟前这个惹火的女人正在用她的性感来挑衅我的控制力。
有时胜利并不会让人觉得开心，特别是刚刚还在挑逗你的女人现在正贴在另一个男人身上，而那个男人还是你的朋友。沮丧不该是正统的我此刻的心情，可是我无法掩饰他们相揽着与我告别时我的愤怒与后悔。
回到宿舍，灯已经熄下，黑沉沉的一片，可怜的月光窄窄地打在墙上，显得画像里的弗洛伊德无趣又阴险。“敢死队”所谓的地图学就像迷宫一样，在地球的表面兜兜转转，密密麻麻的路总会让人混乱吧？“敢死队”说要转专业的时候，认真的神情就像当初他说喜欢地图一样。不知道正在学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敢死队”想起那时的自己，会不会觉得可笑呢？或许他会认为自己在学一样的东西，反正那些理论就像地图一样兜兜转转，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给绕了进去。而他用咕噜咕噜的鼻鼾声回应我的自言自语，无趣得很。
我躺在床上，辗转睡不着，满脑子都是直子跟永泽跟我告别的画面，他们后来去哪里了呢？一起睡觉了吗？翻了第十二个身之后，我终于认为，那是直子的堕落，身为朋友的我，不能袖手旁观，于是心不满意不足地勉强睡着了。第二天碰见永泽的时候，我故意侧过脸不去看他，我害怕看见的是他一脸的春风。
然而他却搭住了我的肩，“喂，渡边，你在嫉妒吗？”
我扭过头，并没有作答。
“啧啧，渡边，我说你深藏不露嘛！放心我不会对自己朋友喜欢的女人下手的，昨晚我们只是转了个场，逗你而已。”
永泽不会对朋友的女人下手，我却企图对朋友的女人下手，对一个已经离世的朋友的女人下手……木月既然已经死了，那么直子不该是他的女人了吧？只是我到现在仍无法接受他已经死了的事实。或许直子也是这样，毕竟他们是那么亲密的关系，她在木月的葬礼上对我的排斥与厌恶更让我相信她对木月的深爱，毕竟木月死前选择了见我，而不是她。现在呢？她大概不记得当初排斥我的原因了吧。
第二晚在ONE NIGHT 酒吧见到直子时，她正与一个长满络腮胡子的大叔在走廊里拥吻。我若无其事又不免尴尬地经过，坐在吧台前，因为永泽的迟到而更加没趣。ONE NIGHT 里一贯的紫蓝灯束免去了红红绿绿的纠缠，但灯与酒到底是迷乱人心的尤物，艳丽得让人昏眩，她也是。裹胸的连衣裙，裙摆在臀部的动作下任性地扭动，裙底旖旎的风光若隐若现。她坐在我身旁，抢过我的酒将剩下的伏特加喝光，还给我粉红唇印的酒杯。
“想什么呢渡边君？”
“没，你男朋友呢？”
“男朋友？哦，原来你看到了，不打招呼就经过不够意思呢。”
我无法接上她的话，就像我无法在她跟别人拥吻时跟她打招呼一般。
“哎呀哎呀，开玩笑嘛，不要那么严肃嘛渡边君。他只是夜店里的一个朋友啊，喝得很醉呢那个家伙。”她努努嘴，不经意的生气。
我加了一杯伏特加，晃着酒杯里的冰与酒，碰撞的声音在吵杂的场里也清冷得响。“难道你生气了吗渡边君？”她调皮地眨眨眼睛直直地望着我笑，手托着腮，微倾的身子撑在吧台上，胸部半裸地细腻着我的神经，暧昧而火热。
“直子，我是木月的朋友。”
听到木月的名字，她收起了刚刚的所有表情和动作，甚至抗拒地直起了身。
“所以呢？”
“你不该这样堕落。”
“堕落？”
她警惕的眼神，像被伤害了的小蜜蜂，狠毒地刺痛着我的心。我知道，我过分了。
“渡边君，你真打算用那所谓的道义来塑造一个符合你心意的直子呢。”
她轻轻地说着，看不出喜怒，唯一可明确的是她走了，也许不再回来。我无法从她的语句中揣测她的想法，我以为我大概跟那位大叔一样，只是作为夜店的朋友她可以与之拥吻的一个对象罢了。
永泽到了。
“你们吵架了？不会因为我吧？”
“不是。”
“我说渡边，你最好跟过去看看。”
我并不打算自讨没趣，“不用了。”
“没关系么？我看见她跟一位大叔去包厢了。”
包厢是ONE NIGHT 为了照顾喝醉的客人准备的厢房，当然不排除有人会贪图方便在包厢里过夜进行他们的one night 。他们去包厢了么？
“啧啧，渡边，迟了就别找我啊。”
我跌撞着跑了出去，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着急跑出来，我并不认为相遇一晚我便有多喜欢这个已故朋友的女人，然而我在害怕。我紧张地推开倚在她身上的男人，一把拉回那个女人，紧紧地抱在怀里，瓷娃娃般的触感，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破碎不堪。
“渡边君？”
“对不起，你安静地让我抱抱吧。”
东京的夜晚，霓虹灯掩盖了星星的光芒，到处都是灯火辉煌，12点的街依旧如白天的热闹，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谁都不知道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会不会与自己发生一段故事，暗暗地期待着，又一次次地失望着。明知道擦肩而过后是渐行渐远，却还要期待一次次的迎面走来。
我抱着直子，不安的情绪在她均匀的呼吸里渐渐平息。我们亲吻着，只是因为这种情景一般都是要亲吻的。
“不要去，直子。”
“去哪里？”我也不知道该阻止她去哪儿，我只知道我不能让她去。
那天晚上，我们做爱了。在那之前，我以为以直子与木月亲密的程度，应该不是初次了，所以在触到那层阻隔时，我微怔地停住。“直子，你……”她的手环住我的背，把头靠在我肩上，手指在背上一划一划，却并不回答。我在疑惑中继续着动作，只有她向我打开心门我才能够进入她的世界、了解她不愿说出的答案，尽管它可能被诠释为完全的欲望。而她正虚掩着门，等待我去探索。我打开门，惊动了她甜美的梦，我吻去她不安的泪，继续进入她隐秘的心穴。触及她最深层的的柔软，像小孩子偷看了不属于他的信件，我慌张地抽离，却又好奇地再一次偷看。终于我心满意足地离开，那扇门里却流出被偷窥后苦涩的泪。
我尝试着跟直子说话，但她转过身，开始啜泣。我轻轻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肩，随着啜泣的急促她的身体开始颤抖，我想抱抱她，却下意识地否决了自己的想法。背对着我，她的胴体在月色下越发的美，我却没有一点本该有的反应。
我帮她盖好被褥，在她旁边睡下。只听见她啜泣的声音渐渐地低沉下去，大概是睡着了。我轻叹一口气，也随即睡下。
梦里，我见到跟躺在我身旁不一样的直子，她的身材平板得让人看不出起伏，却比现实的她更多了一份平静和乖巧。或许不能用乖巧来形容，但是比起现实她的乖戾反叛，乖巧是再好不过的比较了。她递给我一个石榴，干瘪的果皮摸上去像是老太婆的皱纹，我这样想着，也是这样告诉直子的。然而她只是平静地笑了，握着我的手，切开了干瘪的石榴。血红的液体流出来，反射神经想把我的手在受到惊吓之前缩回来，然而被直子阻止了。她握着我的手，准确地说，她控制着我的手把刀更深地切入石榴中，我分明听见果肉与刀刃接触时尖锐的呻吟，而血红的液体滑下刀刃渲开一滩清甜。兴奋与悚惧被血红的细胞液刺激着，直子的指甲划过一粒粒的饱满，放入口中，一粒一粒，贪婪地吮吸着血红的汁液。突然被什么东西打断似的，她停住了动作，像被抛弃了那样无助，呆呆地望着指甲染上的紫红，嘴边扬起诡异而满足的笑。
第二天醒来，直子已经走了。回到宿舍的时候，“敢死队”已经做完早操继续他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研究，如果告诉他我昨天做的梦，他肯定会搬出一大堆梦的解析来证明那是个不折不扣的春梦吧。然而直子对血红的兴奋以及那诡异的笑，都让我感到性欲之外的毛骨悚然。
那天晚上在ONE NIGHT 没有看见直子，我想大概是怕尴尬了，可是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到第七天她都没有出现，连她的朋友玲子也没有她的消息。在躲避我吗？一整晚的失眠。看着“敢死队”做操，我坐起来穿好运动服，跟他一起做起了操。
“昨晚又失眠了？”
“学个心理学好像什么都懂那样。”
“不妨说来听听？”
我把那晚的事情告诉了他，包括对那个梦的不解。果然他一副慎重的眼神看着我说——“那只是一个春梦”——对我的不安没有一丝安慰的作用。
“渡边”，永泽慌张地跑到我宿舍，这个样子的永泽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直子，直子死了。”
大脑突然间停止了运转，徒剩我空洞的躯壳留在两块天花板之间，夹心饼干馅似的不自在。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对面的警员反复地向我确认一个个细节，作为与直子见面的最后一位联系人，我正在协助调查。呵，又是最后一个呢，他们都喜欢在最后的时刻见我，然后都无声无息地走了。
我知道的是，直子在我们做爱那晚便遇害了，而我确定，与我做爱的是直子。荒唐的遇害时间让我想起那个可怖又诡异的梦，血一般颜色的汁液、清脆的切割声音、直子诡异的笑……“敢死队”的呼噜声从被褥外面传来，将寂静拉得老长。我在寂静里惊醒，无法再入睡。黑夜中遗留着直子诡异的笑以及刀切开石榴时的愉悦与兴奋。
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几乎在这个推断浮现的同时，我解开了梦中的许多疑惑。应该更准确地说，直子用我的手杀死了她自己。我把“敢死队”弄醒，告诉他我的推断，然而他只是不耐烦地说了句，“睡吧”。
之后我将这个真相告诉其他的人，但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们觉得这是我因为过度震惊与悲伤才说的疯话。我决定去自首，但警察厅的人也决不会怀疑如此真诚的嫌疑犯。
还没等我将自己送去监狱，“敢死队”就已经用一篇用作申请保送研究生的研究报告将我送去了精神病院。
二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溪流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一条小路岔入杂木林，扭动在林木之间，我突然很想跟着这条路走走。走在林木之间，不知它通向哪个出口，突然又消失不见，于是我理所当然地被淹没在迷雾里。我在迷雾里兜兜转转，不知绕了几个圈，忽然眼前出现一处明媚。那是地面上豁然挺拔的直径约一米的黑洞洞的井，我往前一探，井非常深，充塞着浓密的黑。井周围，却是白雾所无法笼罩的明媚。“你可千万别偏离正道！”曾经有个女生这样警告过我，然而她是谁长什么样我皆已忘却。恍惚中一股带着草地香气的风吹来，我失足掉进黑洞，往不知的深处垂直下降。这种垂直的感觉，直到我再次感觉垂直前都在想念。
被护士小姐叫醒，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脑子里萦绕着不能及时散去的白雾。“有探望你的客人喏。”
“噢？”
“嗯，一个叫玲子的小姐。请你整理一下到接待室吧。”
“好。”
玲子？该不会是代号，被送到这里之后，我基本没有接触过这里以外的人，脑里浮现着有可能来探望我的人。永泽？初美？总不至于是把我送到这里的“敢死队”吧？我这样想着想着就到了接待室，眼前的人却是我不曾识得的。
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头发短短的，脸上细细地描画着皱纹，眼睛里透出纯粹又不安的光。粗花呢夹克外衣里衬着一件潇洒的马德拉斯格子衬衫，大概与她本人的性格相符的搭配。她坐在方桌的对面，旁边放着一个简单的旅行包和一个装在黑壳里的吉他。
待我也坐下后，她把身子往前靠了靠，“喂，渡边君，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我被她问得云里雾里。
“这里啊！旅行回来之后不是好端端的，来信也很正常，怎么步我们后尘了？”
旅行？信？后尘？这个叫“玲子”的女人说的东西，我一句都没听懂。事实上，我还不知道她是谁。似乎是我的反应太过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比我更加的茫然，迷茫里又多了几分受打击似的挫败。
“很抱歉，请问你是？”
她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认命似的接受了我并不认得她的事实，虽然这算不上多坎坷的宿命。“真不记得了呀。”
“是的，我们认识吗？”
“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明天我再来看你。再见了渡边君。”说完她就起身，提着行李和黑壳子装着的吉他走出了接待室。
她走后，我便被带回了寝室。我试着回想那个女人说的话，但仍不曾记得我有去哪里旅行并跟谁通过信，而回想的行为以我的头痛告终。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记忆了，我们总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东西好好地放着，想找的时候却总是找不到，待到你不找时，它又神乎其然地出现在你眼前。有了这样的觉悟后，我便由得它不识得，自顾自地休息去了。
第二天，昨天那个叫“玲子”的女人果然又来了。水洗牛仔衬衫套着白色针织毛衣，宝蓝色铅笔裤，短短的头发使她显得自在又坦率，这大概也是她的性格。见我坐下，她打开黑壳拿出里面的木吉他，“渡边君，给你弹一曲如何？本来就打算弹给你听的呢。”她并没有继续昨天的话题，也没有向我解释什么的打算，她甚至还没有向我介绍她自己。而她现在问的问题，其实也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她已经弹起了吉他便是最好的证明。
是甲壳虫的《挪威的森林》，她的手指潇洒地挑拨着弦线，音律不自觉地流逸。往后是《米歇尔》、《心上人》、《昨日》……一首接着一首地弹着，我们始终一句话都没有讲。到了第二十首的时候，她突然停住，“第二十首？”
“是的。”
“渡边君，还想听？”
“如果你愿意继续的话。”
“对我昨天说的没有要问的？”
“如果你愿意说的话，还是要问的。”
“哈哈，坦率这点你倒是没忘呢。”
“大概性格总是很难改变的缘故。”
“直子，你总该第一个想起的人，也许是你在这里的缘故。”
“是我杀了她。在这里倒是因为‘敢死队’的研究报告呢。”
“你杀了她？从何说起？”
我把那个梦告诉了这个叫“玲子”的女人，没想到她的反应居然不是冷淡。她的眸光闪过一丝惊恐，倏尔又被无奈与沮丧遮盖。
“直子她的死，与你无关哦。她是自杀的。”
“我知道，但始终，是我把她杀了。我没能阻止她。”
“渡边君，有时候死并不是一件坏到绝顶的事，起码对死者来说。”
我笑了，我知道，只是无法原谅自己。况且来这间精神病院并不是我的本意，既然来了，就住下了而已。反而在这里遇到的人，也许是因为精神有问题吧，比外面的人友善不少呢。虽然玲子并不希望我呆在这里，但是这也不是她可以左右的事情。
我们就这样聊开了，可是到最后我也没能记得她是谁。
“很抱歉。”
“没关系的，现在你也认识我了，那么记得现在的我就好。”
“一定会的。”
我这样答应着，但我能忘记一次，说不定就会再次忘记，人的记忆总是这样脆弱的。到头来，曾经重要的那个人又是谁呢，而我又是谁呢。如果不记得了的话，如果连所有有这个人的记忆的人都消失了的话，这个人大概就不存在了吧。所以人们都拼命地想要做很多东西，企图被更多的人记住，企图在世上存在得久一点。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还活着的时候，存在是否都是个未知。
回到寝室后，我被告知被调去一个叫“阿美寮”的精神治疗机构，这意味着我可以出门了吧？
本来想写封短信给玲子，免得她下次来的时候白跑一趟，但是我还没有她的地址，只好写了封道歉的信拜托院里的人在她下次来的时候交给她。然后我便在警卫的陪同下出发了。
押送的车穿过市区之后，街景越来越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冬的阳光，清冷却耀眼。蜿蜒曲折的道路在摇晃中逐渐平伏，而进入杉树林的路段。车沿着杉树林行使了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中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几户人家，炊烟袅袅，却连一个人影都没见到。
车子并没有停下，穿过乡村后再次驶入杉树林，最后在一个登山口前停下。警卫示意我下车，这里周围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大概是方便探望的人所设的，一条小河流过。一个肥硕的警卫走在前面，另一个警卫示意我跟上，我便跟在肥硕警卫后面沿着溪流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这个景色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山上的湿雾还没有完全散去，“小心有井”，我这样提醒着前面的肥硕警卫，但是否真的有井、井又在哪里我全然不知，只是曾经有一个女生警告过我——“你可千万别偏离正道！”而这个女生她是谁长什么样我皆已忘却。肥硕警卫并没有理会我，他可能会觉得这只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自言自语罢了，毕竟精神病人总会自言自语些奇怪的东西的。
顺着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可勉强通行的岔路，我在想押送车为什么不直接把我押送过来免去我逃走的麻烦。或许是押送车也怕掉入井中吧，毕竟那条岔路总是布满白雾。岔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 非有关人士谢绝入内。”
里面是一座有着老式别墅的优雅格调的旧建筑，院子里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修剪得整整齐齐。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简洁。由于是午饭时间，警卫带着我穿过走廊来到食堂就餐。
食堂里有大约二十个人围着餐桌吃饭，每个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无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声交谈。这样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唯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这样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们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机械工具，也是同行。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忽地怀念起以前食堂的嘈杂，这种怀念似乎在以前什么时候也有过，但我已忘却。两位警卫也很不习惯地挠首，因而大口大口地解决了面前的饭菜，好快点结束这次寂静的进餐。我环顾饭堂，寻找“敢死队”的身影。倒不是说他是病人，只是这样的会场不是很适合他么。寻找无果，我便继续进行无声的进餐。
结束后，我又跟着警卫穿行在走廊里，曲曲折折的走廊兜兜转转，结束了所有的手续后我便正式入住在这栋简洁的老建筑里。一切都顺理成章，自然而然，是哪里不对劲呢，为何我忽地感到悲伤。
第二天，玲子又来探望我。走在大院里，感觉玲子对这里比我要熟悉，而这种跟她一起走的感觉比熟悉还要熟悉一些。
“玲子，跟我说说吧，关于你对我的记忆。”
“确定吗？”
“总是要知道的。”
“好吧，坐下来可好？”
我们在一张石椅上坐下，玲子从呢大衣里拿出一支烟，点着了，含在嘴里轻轻地吸了一口，让烟雾在口中萦绕，而后缓缓地吐出，烟雾在初冬的空气里凝结，然后消失。而就在此时，我憧憬着这烟雾消失的美丽，这个不能跟玲子分享的憧憬与烟雾一起，融化在初冬的空气中。
送走玲子后，我同以往跟玲子告别之后一样，回到了寝室。人去世之后要不要睡觉的呢，既然死了，应该不需要这种生理活动了吧？但是作为人的我，现在总是要睡足一点的，于是我呼呼地大睡了一觉，直到入夜才醒过来。这一觉睡得真是足够了，眼皮会不会责怪我让它们太劳累，因为下一觉将会更长，但是那时，应该也没有能力责怪我了。倒是要跟眼睛认真道歉的，毕竟是我让它永远地停留在黑暗里。
三
我估摸了各栋建筑的高度，往最高的那栋走去。我不知道高度是否重要，但是高一点的话，或许能体会得透彻一点。楼梯是用花岗岩铺的，在黑漆漆的月色里，反着微凉的光。我一阶阶地往上爬，花岗岩像位慈祥的老人家，拉着我的腿不断往后腿，而我一次次地挣脱开了他的手。
打开顶楼的铁门，迎面吹来楼顶的风。我坐在栏杆上，俯瞰着被月光打亮的景色。假如在市区，此刻一定是灯火辉煌吧。而这里虽没有市区的繁华，但也明亮亮的。村落、田地、溪流、杉树林，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俨然一幅工整的地图。地图？果然这个地方很适合“敢死队”呢，他总喜欢这些工整而乱的东西，像迷宫一样的东西。
迷宫也总是有出口的，即使迷宫里有许多的可能，但真正的路就只有一条。我们为了寻找正确的那一条路，往往会尝试许多不同的可能，当发现所去非愿时又退出来，走上另一条可能的路，然后忘记刚刚走过的路。无论怎么走，那唯一的出口一直在那里等待发现，只是我们兜兜转转，用了很久的时间都没有发现。发现的话，也就结束了吧。
我把脚放出去，在楼顶舒服地坐着，任由晚风轻抚。楼下不经觉地聚集了一些人，与我本无任何关系的人，现在，他们也不得不与我发生联系了。我向下望去，笔直的楼层，没有太多突出的装饰，一条我见过的最平坦的路，也将是我走得最坦然的一条路。
我走上通往我迷宫出口的路，不理解我的坦然，人们用惊恐的目光望着我，但他们也没有阻止我，大概他们都觉得精神病人总是会自杀的，即便他们也是精神病患。
* * * * *
我的身体在下坠，虽然它仍滞留在半空中，但并不能否定它正在下坠的事实。再下4层楼，我就要死，或半死不遂了。我的尸体被清理时大概免不了遭清洁工狠狠骂上几句，也罢，那也算是我存在的证明吧。还有什么能证明我的曾经存在，除了难以擦去的血迹、烦人的苍蝇，估计“敢死队”看见那幅弗洛伊德画像时倒也会想起我的。没关系，反正这段路我快要走完了。出口之后，是不是就可以停止追寻，而直子始终认为，我的追求只是想跟她做爱。
我的身体在下坠，虽然它仍滞留在半空中，但并不能否定它正在下坠的事实。地上的人惊恐地望着我，也许他们在这之前没有看到过有人从楼上坠下来的画面。估计他们的一部分人只是做个样子地围观，就像我有时也会做个样子附和别人地拍掌一样。我跳楼这个行为本身，并不能引起他们多大的兴趣，他们甚至没有从衣袋里掏出手机帮我打个120。
再下4层楼，我就要死，或半死不遂了。当我将自己摔向地面，肌肉应该会像市场猪肉档里被粗暴地扔上砧板的肉那样反弹，带出摩擦的血腥味和零星的肉碎，说不定脑袋也会惊艳地开花，喷墨一地血红和豆腐渣似的白梅花。苍蝇一定会喜欢这样的味道，猪肉档就是这种味道，那里就有很多的苍蝇。苍蝇喜欢的，有的人就未必了。毕竟苍蝇是害虫，正统的人像我总是会讨厌的，连带一切与之相关的东西。
我的尸体被清理时大概免不了遭到清洁工狠狠骂上几句，也罢，那也算是我存在过的证明吧。还有什么能证明我的曾经存在，除了难以擦去的血迹、烦人的苍蝇，估计“敢死队”看见他的保研通知书时倒会想起我的。没关系，反正我就要撞到地面，然后失去一切知觉。假如失去知觉，是不是就可以停止追寻，而直子始终认为，我的追求只是想跟她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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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夜店遇到直子时，她已经很难被判别出是那个直子了。跟夜店野味十足的灯光相衬的妆，紧身的黑色连衣短裙，丰满的胸部将连衣裙紧绷得恰到好处，黑色的高跟鞋与短裙将她的腿映衬得修长。我差点不认得她了，倒是永泽比我更先叫出她的名字，不是因为我们共同相识，只是永泽时常流连于夜店之间，那就是说，直子也时常流连于夜店之间，至少是这间ONE NIGHT酒吧之间。我还在纠结怎么跟她打招呼，毕竟木月死后我们再没有碰过面，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某种意义上，现在的我们是陌生人，而这个陌生人正搭着我的肩膀说道，“呦，渡边君，不记得我了吗？”不记得了，跟在木月身边不怎么说话的直子，现在她那一张一合的嘴唇好像是对我记忆的嘲笑。她笑着，甜甜的，却因为艳丽的妆容显得格外的妩媚。
“诶，渡边，看不出你好夜店嘛，把我当傻瓜一样呢。”
“不对呦永泽君，渡边君恐怕真是第一次来呢。我跟渡边君在之前就认识了呦，对吧，渡边君？”
“啊，嗯。”
妩媚对于女人来说，或许不是件坏事，但我并不愿她变成那样。至于原因，我也不清楚，或是出于对木月的道义，或是自己过于正统的思想。然而即便我的思想如何正统，底下的异物总是我的思想无法控制的，更何况跟前这个惹火的女人正在用她的性感来挑衅我的控制力。
有时胜利并不会让人觉得开心，特别是刚刚还在挑逗你的女人现在正贴在另一个男人身上，而那个男人还是你的朋友。沮丧不该是正统的我此刻的心情，可是我无法掩饰他们相揽着与我告别时我的愤怒与后悔。
回到宿舍，灯已经熄下，黑沉沉的一片，可怜的月光窄窄地打在墙上，显得画像里的弗洛伊德无趣又阴险。“敢死队”所谓的地图学就像迷宫一样，在地球的表面兜兜转转，密密麻麻的路总会让人混乱吧？“敢死队”说要转专业的时候，认真的神情就像当初他说喜欢地图一样。不知道正在学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敢死队”想起那时的自己，会不会觉得可笑呢？或许他会认为自己在学一样的东西，反正那些理论就像地图一样兜兜转转，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给绕了进去。而他用咕噜咕噜的鼻鼾声回应我的自言自语，无趣得很。
我躺在床上，辗转睡不着，满脑子都是直子跟永泽跟我告别的画面，他们后来去哪里了呢？一起睡觉了吗？翻了第十二个身之后，我终于认为，那是直子的堕落，身为朋友的我，不能袖手旁观，于是心不满意不足地勉强睡着了。第二天碰见永泽的时候，我故意侧过脸不去看他，我害怕看见的是他一脸的春风。
然而他却搭住了我的肩，“喂，渡边，你在嫉妒吗？”
我扭过头，并没有作答。
“啧啧，渡边，我说你深藏不露嘛！放心我不会对自己朋友喜欢的女人下手的，昨晚我们只是转了个场，逗你而已。”
永泽不会对朋友的女人下手，我却企图对朋友的女人下手，对一个已经离世的朋友的女人下手……木月既然已经死了，那么直子不该是他的女人了吧？只是我到现在仍无法接受他已经死了的事实。或许直子也是这样，毕竟他们是那么亲密的关系，她在木月的葬礼上对我的排斥与厌恶更让我相信她对木月的深爱，毕竟木月死前选择了见我，而不是她。现在呢？她大概不记得当初排斥我的原因了吧。
第二晚在ONE NIGHT 酒吧见到直子时，她正与一个长满络腮胡子的大叔在走廊里拥吻。我若无其事又不免尴尬地经过，坐在吧台前，因为永泽的迟到而更加没趣。ONE NIGHT 里一贯的紫蓝灯束免去了红红绿绿的纠缠，但灯与酒到底是迷乱人心的尤物，艳丽得让人昏眩，她也是。裹胸的连衣裙，裙摆在臀部的动作下任性地扭动，裙底旖旎的风光若隐若现。她坐在我身旁，抢过我的酒将剩下的伏特加喝光，还给我粉红唇印的酒杯。
“想什么呢渡边君？”
“没，你男朋友呢？”
“男朋友？哦，原来你看到了，不打招呼就经过不够意思呢。”
我无法接上她的话，就像我无法在她跟别人拥吻时跟她打招呼一般。
“哎呀哎呀，开玩笑嘛，不要那么严肃嘛渡边君。他只是夜店里的一个朋友啊，喝得很醉呢那个家伙。”她努努嘴，不经意的生气。
我加了一杯伏特加，晃着酒杯里的冰与酒，碰撞的声音在吵杂的场里也清冷得响。“难道你生气了吗渡边君？”她调皮地眨眨眼睛直直地望着我笑，手托着腮，微倾的身子撑在吧台上，胸部半裸地细腻着我的神经，暧昧而火热。
“直子，我是木月的朋友。”
听到木月的名字，她收起了刚刚的所有表情和动作，甚至抗拒地直起了身。
“所以呢？”
“你不该这样堕落。”
“堕落？”
她警惕的眼神，像被伤害了的小蜜蜂，狠毒地刺痛着我的心。我知道，我过分了。
“渡边君，你真打算用那所谓的道义来塑造一个符合你心意的直子呢。”
她轻轻地说着，看不出喜怒，唯一可明确的是她走了，也许不再回来。我无法从她的语句中揣测她的想法，我以为我大概跟那位大叔一样，只是作为夜店的朋友她可以与之拥吻的一个对象罢了。
永泽到了。
“你们吵架了？不会因为我吧？”
“不是。”
“我说渡边，你最好跟过去看看。”
我并不打算自讨没趣，“不用了。”
“没关系么？我看见她跟一位大叔去包厢了。”
包厢是ONE NIGHT 为了照顾喝醉的客人准备的厢房，当然不排除有人会贪图方便在包厢里过夜进行他们的one night 。他们去包厢了么？
“啧啧，渡边，迟了就别找我啊。”
我跌撞着跑了出去，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着急跑出来，我并不认为相遇一晚我便有多喜欢这个已故朋友的女人，然而我在害怕。我紧张地推开倚在她身上的男人，一把拉回那个女人，紧紧地抱在怀里，瓷娃娃般的触感，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破碎不堪。
“渡边君？”
“对不起，你安静地让我抱抱吧。”
东京的夜晚，霓虹灯掩盖了星星的光芒，到处都是灯火辉煌，12点的街依旧如白天的热闹，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谁都不知道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会不会与自己发生一段故事，暗暗地期待着，又一次次地失望着。明知道擦肩而过后是渐行渐远，却还要期待一次次的迎面走来。
我抱着直子，不安的情绪在她均匀的呼吸里渐渐平息。我们亲吻着，只是因为这种情景一般都是要亲吻的。
“不要去，直子。”
“去哪里？”我也不知道该阻止她去哪儿，我只知道我不能让她去。
那天晚上，我们做爱了。在那之前，我以为以直子与木月亲密的程度，应该不是初次了，所以在触到那层阻隔时，我微怔地停住。“直子，你……”她的手环住我的背，把头靠在我肩上，手指在背上一划一划，却并不回答。我在疑惑中继续着动作，只有她向我打开心门我才能够进入她的世界、了解她不愿说出的答案，尽管它可能被诠释为完全的欲望。而她正虚掩着门，等待我去探索。我打开门，惊动了她甜美的梦，我吻去她不安的泪，继续进入她隐秘的心穴。触及她最深层的的柔软，像小孩子偷看了不属于他的信件，我慌张地抽离，却又好奇地再一次偷看。终于我心满意足地离开，那扇门里却流出被偷窥后苦涩的泪。
我尝试着跟直子说话，但她转过身，开始啜泣。我轻轻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肩，随着啜泣的急促她的身体开始颤抖，我想抱抱她，却下意识地否决了自己的想法。背对着我，她的胴体在月色下越发的美，我却没有一点本该有的反应。
我帮她盖好被褥，在她旁边睡下。只听见她啜泣的声音渐渐地低沉下去，大概是睡着了。我轻叹一口气，也随即睡下。
梦里，我见到跟躺在我身旁不一样的直子，她的身材平板得让人看不出起伏，却比现实的她更多了一份平静和乖巧。或许不能用乖巧来形容，但是比起现实她的乖戾反叛，乖巧是再好不过的比较了。她递给我一个石榴，干瘪的果皮摸上去像是老太婆的皱纹，我这样想着，也是这样告诉直子的。然而她只是平静地笑了，握着我的手，切开了干瘪的石榴。血红的液体流出来，反射神经想把我的手在受到惊吓之前缩回来，然而被直子阻止了。她握着我的手，准确地说，她控制着我的手把刀更深地切入石榴中，我分明听见果肉与刀刃接触时尖锐的呻吟，而血红的液体滑下刀刃渲开一滩清甜。兴奋与悚惧被血红的细胞液刺激着，直子的指甲划过一粒粒的饱满，放入口中，一粒一粒，贪婪地吮吸着血红的汁液。突然被什么东西打断似的，她停住了动作，像被抛弃了那样无助，呆呆地望着指甲染上的紫红，嘴边扬起诡异而满足的笑。
第二天醒来，直子已经走了。回到宿舍的时候，“敢死队”已经做完早操继续他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研究，如果告诉他我昨天做的梦，他肯定会搬出一大堆梦的解析来证明那是个不折不扣的春梦吧。然而直子对血红的兴奋以及那诡异的笑，都让我感到性欲之外的毛骨悚然。
那天晚上在ONE NIGHT 没有看见直子，我想大概是怕尴尬了，可是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到第七天她都没有出现，连她的朋友玲子也没有她的消息。在躲避我吗？一整晚的失眠。看着“敢死队”做操，我坐起来穿好运动服，跟他一起做起了操。
“昨晚又失眠了？”
“学个心理学好像什么都懂那样。”
“不妨说来听听？”
我把那晚的事情告诉了他，包括对那个梦的不解。果然他一副慎重的眼神看着我说——“那只是一个春梦”——对我的不安没有一丝安慰的作用。
“渡边”，永泽慌张地跑到我宿舍，这个样子的永泽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直子，直子死了。”
大脑突然间停止了运转，徒剩我空洞的躯壳留在两块天花板之间，夹心饼干馅似的不自在。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对面的警员反复地向我确认一个个细节，作为与直子见面的最后一位联系人，我正在协助调查。呵，又是最后一个呢，他们都喜欢在最后的时刻见我，然后都无声无息地走了。
我知道的是，直子在我们做爱那晚便遇害了，而我确定，与我做爱的是直子。荒唐的遇害时间让我想起那个可怖又诡异的梦，血一般颜色的汁液、清脆的切割声音、直子诡异的笑……“敢死队”的呼噜声从被褥外面传来，将寂静拉得老长。我在寂静里惊醒，无法再入睡。黑夜中遗留着直子诡异的笑以及刀切开石榴时的愉悦与兴奋。
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几乎在这个推断浮现的同时，我解开了梦中的许多疑惑。应该更准确地说，直子用我的手杀死了她自己。我把“敢死队”弄醒，告诉他我的推断，然而他只是不耐烦地说了句，“睡吧”。
之后我将这个真相告诉其他的人，但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们觉得这是我因为过度震惊与悲伤才说的疯话。我决定去自首，但警察厅的人也决不会怀疑如此真诚的嫌疑犯。
还没等我将自己送去监狱，“敢死队”就已经用一篇用作申请保送研究生的研究报告将我送去了精神病院。
二
我下车的这个站，周围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一条小河流过，一个登山路口闪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头，沿着溪流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一条小路岔入杂木林，扭动在林木之间，我突然很想跟着这条路走走。走在林木之间，不知它通向哪个出口，突然又消失不见，于是我理所当然地被淹没在迷雾里。我在迷雾里兜兜转转，不知绕了几个圈，忽然眼前出现一处明媚。那是地面上豁然挺拔的直径约一米的黑洞洞的井，我往前一探，井非常深，充塞着浓密的黑。井周围，却是白雾所无法笼罩的明媚。“你可千万别偏离正道！”曾经有个女生这样警告过我，然而她是谁长什么样我皆已忘却。恍惚中一股带着草地香气的风吹来，我失足掉进黑洞，往不知的深处垂直下降。这种垂直的感觉，直到我再次感觉垂直前都在想念。
被护士小姐叫醒，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脑子里萦绕着不能及时散去的白雾。“有探望你的客人喏。”
“噢？”
“嗯，一个叫玲子的小姐。请你整理一下到接待室吧。”
“好。”
玲子？该不会是代号，被送到这里之后，我基本没有接触过这里以外的人，脑里浮现着有可能来探望我的人。永泽？初美？总不至于是把我送到这里的“敢死队”吧？我这样想着想着就到了接待室，眼前的人却是我不曾识得的。
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头发短短的，脸上细细地描画着皱纹，眼睛里透出纯粹又不安的光。粗花呢夹克外衣里衬着一件潇洒的马德拉斯格子衬衫，大概与她本人的性格相符的搭配。她坐在方桌的对面，旁边放着一个简单的旅行包和一个装在黑壳里的吉他。
待我也坐下后，她把身子往前靠了靠，“喂，渡边君，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我被她问得云里雾里。
“这里啊！旅行回来之后不是好端端的，来信也很正常，怎么步我们后尘了？”
旅行？信？后尘？这个叫“玲子”的女人说的东西，我一句都没听懂。事实上，我还不知道她是谁。似乎是我的反应太过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比我更加的茫然，迷茫里又多了几分受打击似的挫败。
“很抱歉，请问你是？”
她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认命似的接受了我并不认得她的事实，虽然这算不上多坎坷的宿命。“真不记得了呀。”
“是的，我们认识吗？”
“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明天我再来看你。再见了渡边君。”说完她就起身，提着行李和黑壳子装着的吉他走出了接待室。
她走后，我便被带回了寝室。我试着回想那个女人说的话，但仍不曾记得我有去哪里旅行并跟谁通过信，而回想的行为以我的头痛告终。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记忆了，我们总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东西好好地放着，想找的时候却总是找不到，待到你不找时，它又神乎其然地出现在你眼前。有了这样的觉悟后，我便由得它不识得，自顾自地休息去了。
第二天，昨天那个叫“玲子”的女人果然又来了。水洗牛仔衬衫套着白色针织毛衣，宝蓝色铅笔裤，短短的头发使她显得自在又坦率，这大概也是她的性格。见我坐下，她打开黑壳拿出里面的木吉他，“渡边君，给你弹一曲如何？本来就打算弹给你听的呢。”她并没有继续昨天的话题，也没有向我解释什么的打算，她甚至还没有向我介绍她自己。而她现在问的问题，其实也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她已经弹起了吉他便是最好的证明。
是甲壳虫的《挪威的森林》，她的手指潇洒地挑拨着弦线，音律不自觉地流逸。往后是《米歇尔》、《心上人》、《昨日》……一首接着一首地弹着，我们始终一句话都没有讲。到了第二十首的时候，她突然停住，“第二十首？”
“是的。”
“渡边君，还想听？”
“如果你愿意继续的话。”
“对我昨天说的没有要问的？”
“如果你愿意说的话，还是要问的。”
“哈哈，坦率这点你倒是没忘呢。”
“大概性格总是很难改变的缘故。”
“直子，你总该第一个想起的人，也许是你在这里的缘故。”
“是我杀了她。在这里倒是因为‘敢死队’的研究报告呢。”
“你杀了她？从何说起？”
我把那个梦告诉了这个叫“玲子”的女人，没想到她的反应居然不是冷淡。她的眸光闪过一丝惊恐，倏尔又被无奈与沮丧遮盖。
“直子她的死，与你无关哦。她是自杀的。”
“我知道，但始终，是我把她杀了。我没能阻止她。”
“渡边君，有时候死并不是一件坏到绝顶的事，起码对死者来说。”
我笑了，我知道，只是无法原谅自己。况且来这间精神病院并不是我的本意，既然来了，就住下了而已。反而在这里遇到的人，也许是因为精神有问题吧，比外面的人友善不少呢。虽然玲子并不希望我呆在这里，但是这也不是她可以左右的事情。
我们就这样聊开了，可是到最后我也没能记得她是谁。
“很抱歉。”
“没关系的，现在你也认识我了，那么记得现在的我就好。”
“一定会的。”
我这样答应着，但我能忘记一次，说不定就会再次忘记，人的记忆总是这样脆弱的。到头来，曾经重要的那个人又是谁呢，而我又是谁呢。如果不记得了的话，如果连所有有这个人的记忆的人都消失了的话，这个人大概就不存在了吧。所以人们都拼命地想要做很多东西，企图被更多的人记住，企图在世上存在得久一点。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还活着的时候，存在是否都是个未知。
回到寝室后，我被告知被调去一个叫“阿美寮”的精神治疗机构，这意味着我可以出门了吧？
本来想写封短信给玲子，免得她下次来的时候白跑一趟，但是我还没有她的地址，只好写了封道歉的信拜托院里的人在她下次来的时候交给她。然后我便在警卫的陪同下出发了。
押送的车穿过市区之后，街景越来越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冬的阳光，清冷却耀眼。蜿蜒曲折的道路在摇晃中逐渐平伏，而进入杉树林的路段。车沿着杉树林行使了很久，正当我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中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我们来到四面环山的盆地样的地方。极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远处几户人家，炊烟袅袅，却连一个人影都没见到。
车子并没有停下，穿过乡村后再次驶入杉树林，最后在一个登山口前停下。警卫示意我下车，这里周围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家，又无田地，唯见站标孑然独立，大概是方便探望的人所设的，一条小河流过。一个肥硕的警卫走在前面，另一个警卫示意我跟上，我便跟在肥硕警卫后面沿着溪流往上爬山路。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杂木林连绵不断，这个景色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山上的湿雾还没有完全散去，“小心有井”，我这样提醒着前面的肥硕警卫，但是否真的有井、井又在哪里我全然不知，只是曾经有一个女生警告过我——“你可千万别偏离正道！”而这个女生她是谁长什么样我皆已忘却。肥硕警卫并没有理会我，他可能会觉得这只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自言自语罢了，毕竟精神病人总会自言自语些奇怪的东西的。
顺着徐缓的坡路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右边出现一条车辆似可勉强通行的岔路，我在想押送车为什么不直接把我押送过来免去我逃走的麻烦。或许是押送车也怕掉入井中吧，毕竟那条岔路总是布满白雾。岔路口立一块木牌，牌上写着“阿美寮 非有关人士谢绝入内。”
里面是一座有着老式别墅的优雅格调的旧建筑，院子里点缀着形状别致的石块和石雕灯笼等物，草木也修剪得整整齐齐。建筑物造型简练，显得十分简洁。由于是午饭时间，警卫带着我穿过走廊来到食堂就餐。
食堂里有大约二十个人围着餐桌吃饭，每个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无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声交谈。这样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唯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这样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们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机械工具，也是同行。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忽地怀念起以前食堂的嘈杂，这种怀念似乎在以前什么时候也有过，但我已忘却。两位警卫也很不习惯地挠首，因而大口大口地解决了面前的饭菜，好快点结束这次寂静的进餐。我环顾饭堂，寻找“敢死队”的身影。倒不是说他是病人，只是这样的会场不是很适合他么。寻找无果，我便继续进行无声的进餐。
结束后，我又跟着警卫穿行在走廊里，曲曲折折的走廊兜兜转转，结束了所有的手续后我便正式入住在这栋简洁的老建筑里。一切都顺理成章，自然而然，是哪里不对劲呢，为何我忽地感到悲伤。
第二天，玲子又来探望我。走在大院里，感觉玲子对这里比我要熟悉，而这种跟她一起走的感觉比熟悉还要熟悉一些。
“玲子，跟我说说吧，关于你对我的记忆。”
“确定吗？”
“总是要知道的。”
“好吧，坐下来可好？”
我们在一张石椅上坐下，玲子从呢大衣里拿出一支烟，点着了，含在嘴里轻轻地吸了一口，让烟雾在口中萦绕，而后缓缓地吐出，烟雾在初冬的空气里凝结，然后消失。而就在此时，我憧憬着这烟雾消失的美丽，这个不能跟玲子分享的憧憬与烟雾一起，融化在初冬的空气中。
送走玲子后，我同以往跟玲子告别之后一样，回到了寝室。人去世之后要不要睡觉的呢，既然死了，应该不需要这种生理活动了吧？但是作为人的我，现在总是要睡足一点的，于是我呼呼地大睡了一觉，直到入夜才醒过来。这一觉睡得真是足够了，眼皮会不会责怪我让它们太劳累，因为下一觉将会更长，但是那时，应该也没有能力责怪我了。倒是要跟眼睛认真道歉的，毕竟是我让它永远地停留在黑暗里。
三
我估摸了各栋建筑的高度，往最高的那栋走去。我不知道高度是否重要，但是高一点的话，或许能体会得透彻一点。楼梯是用花岗岩铺的，在黑漆漆的月色里，反着微凉的光。我一阶阶地往上爬，花岗岩像位慈祥的老人家，拉着我的腿不断往后腿，而我一次次地挣脱开了他的手。
打开顶楼的铁门，迎面吹来楼顶的风。我坐在栏杆上，俯瞰着被月光打亮的景色。假如在市区，此刻一定是灯火辉煌吧。而这里虽没有市区的繁华，但也明亮亮的。村落、田地、溪流、杉树林，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俨然一幅工整的地图。地图？果然这个地方很适合“敢死队”呢，他总喜欢这些工整而乱的东西，像迷宫一样的东西。
迷宫也总是有出口的，即使迷宫里有许多的可能，但真正的路就只有一条。我们为了寻找正确的那一条路，往往会尝试许多不同的可能，当发现所去非愿时又退出来，走上另一条可能的路，然后忘记刚刚走过的路。无论怎么走，那唯一的出口一直在那里等待发现，只是我们兜兜转转，用了很久的时间都没有发现。发现的话，也就结束了吧。
我把脚放出去，在楼顶舒服地坐着，任由晚风轻抚。楼下不经觉地聚集了一些人，与我本无任何关系的人，现在，他们也不得不与我发生联系了。我向下望去，笔直的楼层，没有太多突出的装饰，一条我见过的最平坦的路，也将是我走得最坦然的一条路。
我走上通往我迷宫出口的路，不理解我的坦然，人们用惊恐的目光望着我，但他们也没有阻止我，大概他们都觉得精神病人总是会自杀的，即便他们也是精神病患。
* * * * *
我的身体在下坠，虽然它仍滞留在半空中，但并不能否定它正在下坠的事实。再下4层楼，我就要死，或半死不遂了。我的尸体被清理时大概免不了遭清洁工狠狠骂上几句，也罢，那也算是我存在的证明吧。还有什么能证明我的曾经存在，除了难以擦去的血迹、烦人的苍蝇，估计“敢死队”看见那幅弗洛伊德画像时倒也会想起我的。没关系，反正这段路我快要走完了。出口之后，是不是就可以停止追寻，而直子始终认为，我的追求只是想跟她做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