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楼罗之梦

“毁天灭地？你以为你是阿修罗？”大师不屑地说，“我给你批过八字，你上辈子绝壁是从畜生道来的，不是修罗道。”
路迦陵撇撇嘴，“我只是觉得我有一种破坏力特别强的力量，如果爆发出来，对别人伤害会特别大。”
大师哈哈一笑，“不如说说你的梦吧，我是受人之托，解决一点实质性问题也算忠人之事。”
路迦陵低头看着杯中的果汁，一边轻轻搅动，一边缓缓地给大师讲起了最近自己经常做的一个梦。
身下是一片湛蓝的海水，路迦陵觉得自己和海面只有一掌的高度。她甚至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海风，闻到海水的咸腥味。阳光洒满海面，大海像天空一样晴朗，低空飞翔的路迦陵却并没有灼热的感觉。心从来没有如此自由，路迦陵张开双臂，身体和海面平行，仰头向前望去，远处的海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大师略一沉吟，说：“在我看来，你反复地做这个梦，是因为潜意识里你对现状及其不满，你渴望自由，但是你不知道如何去改变现状，于是你会产生一种想从现实当中剥离出去的强烈愿望，这种愿望实质上是一种逃避。”
路迦陵鄙视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拜托，我这种不会释梦的人也能得出这种结论，可不可以有点创意？”
大师微微一笑：“我还看过你的博客。”路迦陵握住杯子的手微微动了动，几不可见。大师说：“你在博客里写的小说，主人公的人生多为女性，而且都经历不同的缺憾和痛苦。作者在写作的过程中，多多少少会在作品中投射一些个人特质，你能和我说说，你现实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路迦陵笑而不语，微微摇头。大师叹口气说：“好吧，什么时候你想说，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
天空慢慢阴了起来，暴雨正在酝酿。大师看着路迦陵匆匆离开的背影，拿起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她的博客上的与自杀有关的小说，投射出她潜意识中含有一定的想要自杀的倾向，这种想要自杀的倾向会和她的求生意志博弈。如果她捱得过明天的出庭，求生意志就非常可能占上风，很可能这个低谷就会过去，整个人就像生过一场大病一样，免疫系统重塑了一遍。但是如果熬不住的话。。。我也很担心她。”
大师是路迦陵给一位朋友介绍的朋友起的戏称。因为这位朋友见识广博，平时又酷爱玄学和心理学，路迦陵觉得他虽然人很好，但奈何神神叨叨，于是便戏称之为大师。
走在回家的路上，远处那一大朵乌云盘踞在她家楼顶，一道又一道紫红色的闪电像是一个又一个诡异的嘲笑。尽管刚刚下过雨，空气很凉爽，那一大朵云仍然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雨即将袭来。路迦陵把包包紧紧地抱在怀里，加快了脚步。
她想立刻回到家里去。可是到底哪个是家呢？是自己此刻的住处，还是从小生养她的那个家？她想起包包中牛皮纸袋里的法庭传票，突然觉得心理防线正在溃败。原本以为坚不可摧的事物，面对利益的时候居然同样不堪一击。她不想捱到明天，她不知道能不能捱过明天，她希望时间就定格在此刻，一切都静止下来。
紧接着一股愤怒咆哮着流经全身，燃烧着她的每一根血管，但是因为无处排解，于是不断地在她体内翻腾，叫嚣，她能真切地感觉到血液在一点点汽化，感觉到血管壁的灼烧，甚至能感觉到心中有无数个声音在尖叫呐喊。她希望自己真的如同阿修罗一般有毁天灭地的力量，把这一切都摧毁，摧毁，摧毁。
等等，或许她最应当摧毁的，是作为众矢之的的自己，没有了自己这个靶子，伤害与流言的毒箭，不知道要射向哪里？
路迦陵抱着头缩在床上，窗外雷声大作，大雨倾盆。
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路迦陵摸过床头的一把小金属水果刀，怔怔地看着自己右手腕处淡青色的血管。想象着，这淡青色的血管被割开后喷薄而出的，热烈而深沉的红色。想象着这红色顺着下垂的手臂流淌到白色的地板上，想象着自己渐渐没了呼吸，自己的灵魂浮于肉体上方，淡淡地注视着肉体一点点冷掉，惊叫的室友，嚎啕的母亲 。。。然后转头奔向下一次的轮回。
下一次轮回，我不要再做人了。我不要再有感情，有责任，有道德。
路迦陵闭着眼睛。眼泪再一次从紧闭的眼角溢出。
有人说，轮回是存在的。正因为轮回的存在，死亡才不可怕。死亡是新一轮的开始，而路迦陵有些期待这样的开始。这或许是她这平淡生活里唯一的期待。
她把刀面贴在手腕处，感受着金属的冰冷，凝视着刀面自己的映像。
电光火石之间，一句话从路迦陵的左耳进入，穿过脑海，从右耳奔出：
你是有选择的。
路迦陵犹疑，什么选择？
你可以选择被伤害或者不被伤害。
路迦陵有些吃惊，我可以选择不被伤害吗？
只要你不允许它伤害你，它就不会伤害你。除非你拉着它不肯放手。
路迦陵哭着说，是它找上的我，我是无辜的。
你经历的每件事，都有其意义，只是你此刻没有办法知晓。等你许多年以后再回顾，就能明白上天的用心。但是不论如何你一定要给你自己回头看，回头领悟的机会。你难道就不想看看未来的自己吗？
路迦陵紧咬着嘴唇，缓缓放下刀。
如果真的存在未来的自己，路迦陵想，那么未来的路迦陵一定会阻止此刻的路迦陵这样做的。未来的，更美好，更优秀的自己。未来不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会比此刻更糟糕了不是吗？路迦陵闭上眼睛，莫名地嘴角微微上扬，心里多了颗小小的期待的种子。不知道这颗期待的种子发芽之后，会长成一棵什么样的植物，是一株花，还是一棵树，还是一片原野。
第二天早上，路迦陵是被母亲的电话call醒的。母亲哭着说，她梦见路迦陵用小刀割了腕，流了一地的血。路迦陵哑着嗓子劝母亲，那只是个梦，不用太慌张，她不会做傻事的。母亲要她再三保证才肯挂电话。路迦陵无奈地郑重承诺了母亲，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放弃自己的生命。
经年之后，路迦陵仍然记得开庭那天早上做的相似而又不同的梦。
在梦里，她依旧在海面上方飞翔，只不过她的双臂变成了巨大的翅膀，成为了传说中的迦楼罗。她挥舞着三百三十六万里宽的五彩巨翅，气流分开海水，露出了龙宫，她伸长了喙，一口便吞掉了海里的龙。然后引颈向天，拍打着翅膀，飞向了彩霞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