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

没落的工业小镇被运河分成两个部分。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家搬到河的另一边，从此过桥成了每天上学放学路上必做的事。
桥是那种最普通的拱桥，不大也不小。水势低的时候，岸边的石滩会暴露出来。如果再低一点，沿着石滩就可以走到最边上的桥洞里去。水势像这样低的时候很少，以至于在那时看来，没有比“去桥洞里”更大的冒险了。我也许去过，也许没有。在象征意义面前，对事实刨根究底反倒显得徒劳而可笑。印象里有许多关于桥洞探险的逼真细节，但它们完全有可能只是诞生于一个站在岸边的孩子的渴望，在一次又一次想象中生出骨骼和肌肉，最终振动翅膀，在我的世界与世界之间奋力拨开一道缝隙，令“我”得以存在。
但是有一件事，一定发生过。
河滩上出现过一只死老鼠。
最初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它非常大，光是尾巴大概就超过二尺长。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真的老鼠，之后也极少见，更不用说这种大小。这么大的一只老鼠躺在那里，简直是一个神秘事件了，以至于我停下来迫切地左顾右盼，试图确认他人的反应。然而路人依旧神色匆忙，似乎它完全不存在。渐渐地，我领悟了。作为“唯一看到老鼠”的人，我默契地保留了这个秘密。
开始的时候它有着完整的皮毛。谈不上油光水滑，但是呈现浓密的深灰色，暗示着它曾经身体健康，甚至如鱼得水，却在某天因为别人再也无法得知的原因暴毙在这河滩上。慢慢的，皮毛开始残缺，露出一块块斑驳的红色皮肤。到后来毛皮完全不见了，身体也开始失去原先的形状。隐形的力量吞噬着它。它在腐烂。
至今为止我只亲眼目睹过一次尸体的腐烂。它不仅是桥洞探险之梦的终结，同样也意味着童年的终结。世界的另一面第一次召唤了我，用直接得近乎冷峻的方式展现了它的力量，不带有任何神秘感或者抒情色彩。而我回应了它。尽管自从老鼠出现之后，我再也没有塌下河滩一步，甚至每天看它的时间越来越短，直到最后几乎表面上和无动于衷的路人一样。但是我回应了它。
水势低的时候是很少的。然而老鼠在的那些日子，河滩却一直裸露着。直到它烂得失去形状，我也不愿再看之后某一天，水沉默地漫了上来，淹没了它，将它带到河流深处的某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