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魂
唐茶走的时候很安静，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她死去的前一秒，安全感还包围着楚童全身——一种用食指写下相信未来的安全感。而这安全感随着冠状动脉的一次堵塞，化为空中飘舞的肥皂泡，“叭”得一下破裂，好像电灯开关突然被人拉灭。普通的感冒并发症，怎么会变成永不相见的别离？楚童不懂。在家自然死亡，螺旋CT只会照射出一条忽然变硬的血管。平庸的别离，如此平庸。让楚童连开棺验尸的自虐感都体会不到——命运带着它特有的残酷，让人茫然得毫无特色。
楚童和唐茶是如何相遇彼此，已经不值得人们赘述。一切稳定的爱情在当下的时刻都显得平庸，只有在把时间慢慢拉长以后，才有一丁点儿的浪漫。如果你把镜头切近到无限，你会看到每次下班之后楚童如何把他松软的肚皮撂在沙发上，你会看到他们出门旅游前一次次的争执，你会看到楚童挺着肚子喃喃自语的抱怨。这生活和所有的情侣一样。可是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左半边心肌坏死，方圆几厘米的区域就能摧毁一个人的全部热情。楚童现在唯一能做的，是试图让这最后一次告别与众不同。
楚童看着平静地躺在床上的唐茶，想着必须做点什么。他想起Michael Haneke的Amour，那是彼此确认对方存在意义的一次告别，连Amour这个字眼用外文念出都显得那么陌生的浪漫。“我们必须一同离去”，这正是楚童的信念。这信念有些愚钝，然而它粗糙、原始、偏执而充满力量。当爱人别离后，一个信念本身就足以打破正确却庸俗不堪的人生。被一只自己爱着的僵尸咬死，重温一场深情中互相伤害的甜蜜。回魂，必须回魂。让命运的魂魄离去，让唐茶的魂魄回来。楚童开始小心翼翼地调试冰箱的温度。零下四度，爱比死更冷。
楚童和唐茶所在的小区紧挨着故宫，建于80年代。你可以设想无数老夫妇的无数次生离死别就发生在这，然而这无助于弱化楚童的坚定。小区边有菜市场，下午两点，楚童下楼买菜。唐茶躺在冰箱里，市场的地面很脏。楚童的每一步都扬起很多的土，今天难得有活的鲈鱼，很鲜。楚童买了西红柿，一打鸡蛋，姜，一尾鱼和李锦记蒸鱼豉油。卖鱼的人叫阿九，跳槽之前是道士，正经在茅山修过法，后来嫌整日晒不到太阳，改行卖鱼去了。楚童称完了鱼，对阿九说，“阿九，唐茶走了，我想要回次魂”。说完，在桌子上一张一张排开四百块钱。阿九听了不响，怀里哆嗦着摸出一张黑纸，皱皱巴巴的。道士符，朱砂，鲈鱼的血。“记得旧铜钱放在她嘴上，镇尸气”。楚童说，阿九，唐茶什么时候回得来？阿九道，五天之内，说不准。楚童问，如何保鲜？阿九说，切块冰镇。
下午五点，楚童一个人把姜细细地切丝。电话铃响，来电显示是唐茶的闺蜜打来的，响了十一遍，楚童没有接。鱼眼珠盯着豉油，没有黑色。
“唐茶你知道吗？你走了以后，我把房间温度调成了十六度。
我找了道士阿九。道士符，朱砂，鲈鱼的血。我把铜钱压在你嘴上。你的嘴唇好硬。
他说七天之内你会回来。下午的时候，我听到冰箱窸窸窣窣地响，以为你回来了。我忙去看你，冰箱后边蹿出一只老鼠。我没有拍死它，我只是很失望。我知道你希望我变得温柔些。我看着它离去——你怎么会如此轻易回来呢？我笑我自己，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晚饭做了西红柿鸡蛋汤，你知道的，我很爱喝汤。我手很笨，汤做多了，我倒掉了一半。你知道的，我嘴也很笨，不太会说话。汤很好闻，你能不能闻到？”
死后42小时，肌肉松弛、肢体变软，瞳孔散大，眼微睁。楚童的思维开始碎片化。
“姜丝好难切，唐茶，我以前都不知道。鱼也好好吃，你要不要试？”
第二天清晨，唐茶还在冰箱里贪睡，楚童不得不早起上班。
他从唐茶的大腿下拿了两个鸡蛋，煎着，再快速翻炒，然后给自己做了一杯咖啡。楚童喝着略有些苦的咖啡，冲淡着尸体的臭气，看看手机推送的今日新闻，努力让自己回归正常的生活轨迹。爱人的骤然离去让他的清晨有一种慢慢腐蚀的无力感。平常赶得紧的清晨，现在不慌不忙，生活骤然停摆，分针时针就此永远交错下去，无依无靠。这一天对楚童来说就是一种淡淡的虚无，所有的氧气好像都已被冰箱里的唐茶吸光。
第三天上班的路上，楚童忽然感到一丝混乱。这种混乱是一种情感不稳定的混乱，好像核爆一样。楚童仿佛触电，一下子明白，某些确定的东西再也消失不见。一种念头被另一种突然闪过的念头代替，海浪一样的迭迭递出。已经告别唐茶72小时，而这种新的感受是什么，楚童还未曾明白。到了单位，同事发来了新的报表。楚童开始审表，眼镜片反着电脑屏幕的白光。15709，15710，15711，楚童觉得这些数字就好像海浪中的鸟一样，轻轻地点了一下水，又飘然走远。有什么能锚定不变呢，唐茶？长埋是你吗，何以未讲一声，就撇下我，回答吧。那个世界没有花，让我拨开坟前，种些吧。你的世界里有青草吗？唐茶。夏天到了，不要静静发呆好吗？
十一点半，上午的休息时间到了。楚童去和同事抽烟。同事说着大众点评网新出的团购，蒜香鲈鱼。楚童笑笑，穿着衬衫的他开始出汗。唐茶死后72小时，蛋白质开始分解。细菌开始使她一点一点地变绿，器官泡沫化。
零下四度，或许也不能挽留住逐渐消失的你。
第四天，楚童开始做俯卧撑，仰卧起坐。一开始，他只能做十五个俯卧撑，三十个仰卧起坐。冰箱门大开，他就这么让唐茶看着，全然不顾唐茶的脸开始融化。为了对抗唐茶的离去所带来的缓慢腐蚀感，楚童清晰地设计了一整天的规划，什么时候锻炼，什么时候整理房间，什么时候听舒伯特的D899，什么时候听海顿的《临终七言》。楚童的生活开始出现了生之渴望，然而这渴望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唐茶。他相信，唐茶还魂的时间就要来了。他必须全力地渴求一次完美的生活，以便配上这伟大的、传世的爱情。楚童恨自己是个穿圆领衬衫白白胖胖的四眼，他恨自己没有早点准备。梁山伯与祝英台再次下世传奇，祝英台躺在冰箱，梁山伯在地板上趴着淌汗。
第五天，巨人观开始出现。多亏楚童清理过了唐茶，否则日渐松弛的括约肌会为浪漫带来一丝麻烦。楚童相信，现在的唐茶对他是一次考验。所有浪漫的缔造者都必须直面丑恶本身，因为日渐消磨的生活会为任何伟大的传奇画上一个庸俗的句点。如果梁祝没有死，如果罗密欧与朱丽叶没有死，等待他们的婚后生活将会是怎样？从这个意义上说，楚童相信不幸的爱情也是幸运的，情人间避免了看到彼此腐朽的一面。他相信祝英台早晚会小便失禁，那时候的梁山伯还愿意做蝴蝶吗？楚童看着唐茶的尸块，心中开始动摇——流星般的浪漫和垂老的、湿漉漉的尿布间究竟该选哪一个？对恶心的忍受又会是另外一种伟大吗？
楚童看着破败的唐茶，再没有人能和他对话。他开始换上装，梳了整齐的头发，一圈又一圈，心虚地对唐茶念那些最伟大的文学作品，“啊！这也就是我的回光返照吗？啊，我的爱人！我的妻子！死虽然已经吸去了你呼吸中的芳蜜，却还没有力量摧残你的美貌；你还没有被他征服，你的嘴唇上、面庞上，依然显着红润的美艳，不曾让灰白的死亡进占。提伯尔特，你也裹着你的血淋淋的殓衾躺在那儿吗？啊！你的青春葬送在你仇人的手里，现在我来替你报仇来了，我要亲手杀死那杀害你的人。原谅我吧，兄弟！啊！亲爱的朱丽叶，你为什么仍然这样美丽？难道那虚无的死亡，那枯瘦可憎的妖魔，也是个多情种子，所以把你藏匿在这幽暗的洞府里做他的情妇吗？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我要永远陪伴着你，再不离开这漫漫长夜的幽宫；我要留在这儿，跟你的侍婢，那些蛆虫们在一起；啊！我要在这儿永久安息下来，从我这厌倦人世的凡躯上挣脱恶运的束缚。眼睛，瞧你的最后一眼吧！手臂，作你最后一次的拥抱吧！嘴唇，啊！你呼吸的门户，用一个合法的吻，跟网罗一切的死亡订立一个永久的契约吧！来，苦味的向导，绝望的领港人，现在赶快把你的厌倦于风涛的船舶向那巉岩上冲撞过去吧！为了我的爱人，我干了这一杯！啊！卖药的人果然没有骗我，药性很快地发作了。我就这样在这一吻中死去。”楚童坚信，如果罗密欧再生，看到颜面肿大、眼球突出、嘴唇变厚且外翻、舌尖伸出、胸腹隆起、腹壁紧胀、四肢增粗、皮肤呈污绿色、静脉网开始腐败的朱丽叶，也很难念出这样美丽的句子。故宫的墙色朱红。
第六天，楚童开始唱歌，唐茶嘴上的铜钱随着歌声开始慢慢摇动。楚童嘴里哼着“And nonetheless I still write this gothic love song，a sign to myself，and the memory of my past. I still write this gothic lovesong, and the memory of my past，and a way to shut out your face.”。他看着唐茶的脸，心里开始翻涌出阵阵不安。他不能确定如果唐茶就这样醒来，他是否能爱她一辈子，是否能爱她腐败的静脉网。第六天，楚童在一种不稳定的状态中渡过，他摇摆，他不定。他开始怀疑杜拉斯写的——“我爱你备受摧残的面容”。他怀疑当唐茶苏醒后，他能不能坚定地说，“我爱你污绿色的面容”，然后对着那融化了的脸毅然决然地吻下去。人终有一死，这额外的解释让他好过些。
第七天终于到了。楚童关紧门窗准备开始做法。这时候，屋子里的气味儿已经开始让他阵阵呕吐。
他隐约开始明白，头七回魂是让你看到浪漫背后的极致破败。这六天中的每一天，他都经历了激情、愤怒和疑虑，他时而被最伟大的浪漫冲昏头脑，时而又看着唐茶流出的绿水哭。他试图对着唐茶念出阿九给的咒语，那么得费力，每个字经历了激情和静美的双重考验。支撑这声音的已经不是唐茶本人，而是过去六天中楚童的种种痛苦和付出。他在脑海中回忆着一切关于爱情的篇章，从特洛伊的海伦到钱钟书和杨绛，从《迢迢牵牛星》到波伏娃和萨特。他想着那些伟大的故事，又突然想到萨特的《恶心》。咒语的声音开始变小、变哑、变软、变弱。回魂的结果，谁也不曾知道——冰箱门一阵摇动，可能只是风吹过。
楚童和唐茶是如何相遇彼此，已经不值得人们赘述。一切稳定的爱情在当下的时刻都显得平庸，只有在把时间慢慢拉长以后，才有一丁点儿的浪漫。如果你把镜头切近到无限，你会看到每次下班之后楚童如何把他松软的肚皮撂在沙发上，你会看到他们出门旅游前一次次的争执，你会看到楚童挺着肚子喃喃自语的抱怨。这生活和所有的情侣一样。可是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左半边心肌坏死，方圆几厘米的区域就能摧毁一个人的全部热情。楚童现在唯一能做的，是试图让这最后一次告别与众不同。
楚童看着平静地躺在床上的唐茶，想着必须做点什么。他想起Michael Haneke的Amour，那是彼此确认对方存在意义的一次告别，连Amour这个字眼用外文念出都显得那么陌生的浪漫。“我们必须一同离去”，这正是楚童的信念。这信念有些愚钝，然而它粗糙、原始、偏执而充满力量。当爱人别离后，一个信念本身就足以打破正确却庸俗不堪的人生。被一只自己爱着的僵尸咬死，重温一场深情中互相伤害的甜蜜。回魂，必须回魂。让命运的魂魄离去，让唐茶的魂魄回来。楚童开始小心翼翼地调试冰箱的温度。零下四度，爱比死更冷。
楚童和唐茶所在的小区紧挨着故宫，建于80年代。你可以设想无数老夫妇的无数次生离死别就发生在这，然而这无助于弱化楚童的坚定。小区边有菜市场，下午两点，楚童下楼买菜。唐茶躺在冰箱里，市场的地面很脏。楚童的每一步都扬起很多的土，今天难得有活的鲈鱼，很鲜。楚童买了西红柿，一打鸡蛋，姜，一尾鱼和李锦记蒸鱼豉油。卖鱼的人叫阿九，跳槽之前是道士，正经在茅山修过法，后来嫌整日晒不到太阳，改行卖鱼去了。楚童称完了鱼，对阿九说，“阿九，唐茶走了，我想要回次魂”。说完，在桌子上一张一张排开四百块钱。阿九听了不响，怀里哆嗦着摸出一张黑纸，皱皱巴巴的。道士符，朱砂，鲈鱼的血。“记得旧铜钱放在她嘴上，镇尸气”。楚童说，阿九，唐茶什么时候回得来？阿九道，五天之内，说不准。楚童问，如何保鲜？阿九说，切块冰镇。
下午五点，楚童一个人把姜细细地切丝。电话铃响，来电显示是唐茶的闺蜜打来的，响了十一遍，楚童没有接。鱼眼珠盯着豉油，没有黑色。
“唐茶你知道吗？你走了以后，我把房间温度调成了十六度。
我找了道士阿九。道士符，朱砂，鲈鱼的血。我把铜钱压在你嘴上。你的嘴唇好硬。
他说七天之内你会回来。下午的时候，我听到冰箱窸窸窣窣地响，以为你回来了。我忙去看你，冰箱后边蹿出一只老鼠。我没有拍死它，我只是很失望。我知道你希望我变得温柔些。我看着它离去——你怎么会如此轻易回来呢？我笑我自己，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晚饭做了西红柿鸡蛋汤，你知道的，我很爱喝汤。我手很笨，汤做多了，我倒掉了一半。你知道的，我嘴也很笨，不太会说话。汤很好闻，你能不能闻到？”
死后42小时，肌肉松弛、肢体变软，瞳孔散大，眼微睁。楚童的思维开始碎片化。
“姜丝好难切，唐茶，我以前都不知道。鱼也好好吃，你要不要试？”
第二天清晨，唐茶还在冰箱里贪睡，楚童不得不早起上班。
他从唐茶的大腿下拿了两个鸡蛋，煎着，再快速翻炒，然后给自己做了一杯咖啡。楚童喝着略有些苦的咖啡，冲淡着尸体的臭气，看看手机推送的今日新闻，努力让自己回归正常的生活轨迹。爱人的骤然离去让他的清晨有一种慢慢腐蚀的无力感。平常赶得紧的清晨，现在不慌不忙，生活骤然停摆，分针时针就此永远交错下去，无依无靠。这一天对楚童来说就是一种淡淡的虚无，所有的氧气好像都已被冰箱里的唐茶吸光。
第三天上班的路上，楚童忽然感到一丝混乱。这种混乱是一种情感不稳定的混乱，好像核爆一样。楚童仿佛触电，一下子明白，某些确定的东西再也消失不见。一种念头被另一种突然闪过的念头代替，海浪一样的迭迭递出。已经告别唐茶72小时，而这种新的感受是什么，楚童还未曾明白。到了单位，同事发来了新的报表。楚童开始审表，眼镜片反着电脑屏幕的白光。15709，15710，15711，楚童觉得这些数字就好像海浪中的鸟一样，轻轻地点了一下水，又飘然走远。有什么能锚定不变呢，唐茶？长埋是你吗，何以未讲一声，就撇下我，回答吧。那个世界没有花，让我拨开坟前，种些吧。你的世界里有青草吗？唐茶。夏天到了，不要静静发呆好吗？
十一点半，上午的休息时间到了。楚童去和同事抽烟。同事说着大众点评网新出的团购，蒜香鲈鱼。楚童笑笑，穿着衬衫的他开始出汗。唐茶死后72小时，蛋白质开始分解。细菌开始使她一点一点地变绿，器官泡沫化。
零下四度，或许也不能挽留住逐渐消失的你。
第四天，楚童开始做俯卧撑，仰卧起坐。一开始，他只能做十五个俯卧撑，三十个仰卧起坐。冰箱门大开，他就这么让唐茶看着，全然不顾唐茶的脸开始融化。为了对抗唐茶的离去所带来的缓慢腐蚀感，楚童清晰地设计了一整天的规划，什么时候锻炼，什么时候整理房间，什么时候听舒伯特的D899，什么时候听海顿的《临终七言》。楚童的生活开始出现了生之渴望，然而这渴望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唐茶。他相信，唐茶还魂的时间就要来了。他必须全力地渴求一次完美的生活，以便配上这伟大的、传世的爱情。楚童恨自己是个穿圆领衬衫白白胖胖的四眼，他恨自己没有早点准备。梁山伯与祝英台再次下世传奇，祝英台躺在冰箱，梁山伯在地板上趴着淌汗。
第五天，巨人观开始出现。多亏楚童清理过了唐茶，否则日渐松弛的括约肌会为浪漫带来一丝麻烦。楚童相信，现在的唐茶对他是一次考验。所有浪漫的缔造者都必须直面丑恶本身，因为日渐消磨的生活会为任何伟大的传奇画上一个庸俗的句点。如果梁祝没有死，如果罗密欧与朱丽叶没有死，等待他们的婚后生活将会是怎样？从这个意义上说，楚童相信不幸的爱情也是幸运的，情人间避免了看到彼此腐朽的一面。他相信祝英台早晚会小便失禁，那时候的梁山伯还愿意做蝴蝶吗？楚童看着唐茶的尸块，心中开始动摇——流星般的浪漫和垂老的、湿漉漉的尿布间究竟该选哪一个？对恶心的忍受又会是另外一种伟大吗？
楚童看着破败的唐茶，再没有人能和他对话。他开始换上装，梳了整齐的头发，一圈又一圈，心虚地对唐茶念那些最伟大的文学作品，“啊！这也就是我的回光返照吗？啊，我的爱人！我的妻子！死虽然已经吸去了你呼吸中的芳蜜，却还没有力量摧残你的美貌；你还没有被他征服，你的嘴唇上、面庞上，依然显着红润的美艳，不曾让灰白的死亡进占。提伯尔特，你也裹着你的血淋淋的殓衾躺在那儿吗？啊！你的青春葬送在你仇人的手里，现在我来替你报仇来了，我要亲手杀死那杀害你的人。原谅我吧，兄弟！啊！亲爱的朱丽叶，你为什么仍然这样美丽？难道那虚无的死亡，那枯瘦可憎的妖魔，也是个多情种子，所以把你藏匿在这幽暗的洞府里做他的情妇吗？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我要永远陪伴着你，再不离开这漫漫长夜的幽宫；我要留在这儿，跟你的侍婢，那些蛆虫们在一起；啊！我要在这儿永久安息下来，从我这厌倦人世的凡躯上挣脱恶运的束缚。眼睛，瞧你的最后一眼吧！手臂，作你最后一次的拥抱吧！嘴唇，啊！你呼吸的门户，用一个合法的吻，跟网罗一切的死亡订立一个永久的契约吧！来，苦味的向导，绝望的领港人，现在赶快把你的厌倦于风涛的船舶向那巉岩上冲撞过去吧！为了我的爱人，我干了这一杯！啊！卖药的人果然没有骗我，药性很快地发作了。我就这样在这一吻中死去。”楚童坚信，如果罗密欧再生，看到颜面肿大、眼球突出、嘴唇变厚且外翻、舌尖伸出、胸腹隆起、腹壁紧胀、四肢增粗、皮肤呈污绿色、静脉网开始腐败的朱丽叶，也很难念出这样美丽的句子。故宫的墙色朱红。
第六天，楚童开始唱歌，唐茶嘴上的铜钱随着歌声开始慢慢摇动。楚童嘴里哼着“And nonetheless I still write this gothic love song，a sign to myself，and the memory of my past. I still write this gothic lovesong, and the memory of my past，and a way to shut out your face.”。他看着唐茶的脸，心里开始翻涌出阵阵不安。他不能确定如果唐茶就这样醒来，他是否能爱她一辈子，是否能爱她腐败的静脉网。第六天，楚童在一种不稳定的状态中渡过，他摇摆，他不定。他开始怀疑杜拉斯写的——“我爱你备受摧残的面容”。他怀疑当唐茶苏醒后，他能不能坚定地说，“我爱你污绿色的面容”，然后对着那融化了的脸毅然决然地吻下去。人终有一死，这额外的解释让他好过些。
第七天终于到了。楚童关紧门窗准备开始做法。这时候，屋子里的气味儿已经开始让他阵阵呕吐。
他隐约开始明白，头七回魂是让你看到浪漫背后的极致破败。这六天中的每一天，他都经历了激情、愤怒和疑虑，他时而被最伟大的浪漫冲昏头脑，时而又看着唐茶流出的绿水哭。他试图对着唐茶念出阿九给的咒语，那么得费力，每个字经历了激情和静美的双重考验。支撑这声音的已经不是唐茶本人，而是过去六天中楚童的种种痛苦和付出。他在脑海中回忆着一切关于爱情的篇章，从特洛伊的海伦到钱钟书和杨绛，从《迢迢牵牛星》到波伏娃和萨特。他想着那些伟大的故事，又突然想到萨特的《恶心》。咒语的声音开始变小、变哑、变软、变弱。回魂的结果，谁也不曾知道——冰箱门一阵摇动，可能只是风吹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