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姐的玫瑰 4-5
四
蕾贝卡不知道的是，那天骑车经过蕾贝卡家的朗索先生差点被夺路狂奔的流浪猫撞翻——这么说似乎夸张了点——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这小家伙瑟瑟躲藏的地方，又几乎是冒着生命危险——这么说似乎也夸张了点——把它揪到隔壁太太家草坪的自动喷水器旁边，趁它工作时死死按住，才终于把它洗干净。为此朗索先生的手臂上多了四条长长的抓痕，他为了避免惹人注意在大夏天还穿了一个星期的长袖工作服，每天都被街坊邻居们唠叨。
蕾贝卡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有一天舒尔茨太太回家后找到蕾贝卡，请她给她的面包房再画一幅画。“原先挂在店里进门口的那副掉了下来，画框都摔碎了，画纸碰到了果酱面包，没法再挂啦。喏，你记得吧，就是你七岁的时候画的那枝玫瑰花。”
蕾贝卡眉头一皱，“妈妈，我早就跟您说了要把它取下来了，那么幼稚又难看的画挂在那儿，您还总是一个劲儿地跟客人炫耀是您女儿的作品，我都要难为情死了。”
“哪儿的话！客人们都一个劲儿地称赞！画掉下来的时候朗索先生也在场——他还帮我打扫了碎玻璃，真是位好心的绅士——一听是你画的还问我要了去说要收藏哩！我想你肯定不介意把画送给这样一位绅士，就自作主张给他咯。”
“哎呀，他们那都是跟您客套呀！朗索先生——可也真是的！除了您，没人还看得起那么丑的画儿，连我自己都嫌弃。”她扁着嘴说道。朗索先生回家以后一定随手一放就把那张拙劣的画作同废报纸混在了一起，不知后来卖给哪个收废品的老大爷了；要是她自己或者是对艺术没半点儿造诣的舒尔茨先生肯定就是这么处理的。她不知道他小心翼翼地擦去了纸上沾到的果酱和油渍，专程重新裱了框，挂在了餐桌上方的墙上，那个无论在房间的哪个角度都看得到的位置。他每个星期都要仔细地擦拭一遍画框和玻璃，于是那朵长得奇形怪状的玫瑰还一直都保持着一尘不染的大红色。
话又说回来，难得妈妈看得起她有这样一个爱好，蕾贝卡对此还是十分乐意的。她的新作是对自己家房子的写生，但是她在院子里画上了成片的红色或粉色的玫瑰。那是她一直梦想能够居住的花园——在金灿灿的太阳光下，她可以晃着白色秋千椅，闭着眼睛感受着拂过面颊的风和它裹挟着的馥郁清醇的花香味。很可惜，在她小时候舒尔茨一家曾试图种些玫瑰，但由于打理不善它们都枯死了。后来舒尔茨先生总是忙得不可开交，没时间来照管自家的院子，舒尔茨太太也醒悟过来种些中看不中用的花儿还不如种番茄和黄瓜来得实惠，蕾贝卡也不再惦念着那些专给小女孩儿读的童话，便就作罢了。
朗索先生对她的新作丝毫不吝惜赞美之辞，又大谈起他从住在巷子尾巴的退休园丁老胡克先生那儿打听到的园艺心得。她不知道在她解释着她只是画画而已、现在并没有很想种玫瑰花儿的时候，朗索先生的口袋里就揣着一包玫瑰花籽，而他是多么乐意又期待看到她欢欣地亲手将它们播种啊。
她不知道当他们一家人一起享用晚餐，下班经过的朗索先生偶尔会悄悄地望着他们家透出的暖黄色灯光驻足发愣。她不知道朗索先生住在哪儿，他的房子，他的家长什么样。在她的印象里，似乎还没听谁说起过有朗索太太这么号人物。这么说他是个单身汉咯？可是他那么的通情达理又敏锐心细，为什么——
对，她也不知道朗索先生是怎么知道的她的生日。每年生日那天她都会在邮箱里发现这样的卡片，上面写着“给可爱的小小姐：生日快乐”。
“我可没有告诉过你！”那时还没开始长个头的小姑娘仰着脸说，“是不是我妈妈说的？”
“当然不，是我猜到的。怎么样，我很厉害是不是？”他摸着自己长满胡须的下巴，俨然一位爱卖弄学问的老教授。
“猜到的？但是——”蕾贝卡瞪着眼睛，歪过脑袋思考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今天十二岁了，以后我就不是什么‘小’——小姐啦！”
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惹得朗索先生哈哈大笑，“可是，看你这样——辫子梳得歪歪扭扭，穿着睡衣又趿拉着拖鞋就跑出门的，我可实在不能叫你‘大小姐’呀？”
她不由得气恼地扭起了身子。“您可以叫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蕾贝卡。”她严肃起来，“朗索先生，您为什么总是记不住我的名字？”
那个中年男人愣了愣神，“噢……我是记性不好啊。”
她不知道，作为邮差，这么差的记性怎么能好好工作呢？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朗索先生在送信的时候，一看到蕾贝卡的姨妈寄来的生日卡片，就全明白了。
至于第二个问题——那也许是朗索先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蕾贝卡说了谎话。
五
朗索先生“从来”不说谎。
他说“很快就到了”，果真，不出几天，那封蕾贝卡日夜盼望的信就真的到了。
邮差故意遮住信封上写着寄件人姓名的角落，在小姑娘眼前挥啊挥，“就是它吧？”
蕾贝卡这时也不再躲躲闪闪支支吾吾的了，她一眼便认出了丹尼斯的字迹——丹尼斯在写她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母的时候总会带起一个比花体字还夸张的弯儿。她小小地欢呼了一声便一把夺了去，一口气冲回了自己房间，拆开了信封。而一眼看去，信纸上的文字竟如同在跳舞一般旋转不停，花了好一会儿她才让自己扑通扑通躁动得厉害的心跳平静些许，专注地投入了阅读。
这是一封很长的信。男孩子在前两段解释了一下为何他迟迟没能寄出这封信的原因，讲了一些搬到一个新的城市后遇到的琐碎小事。“蕾贝卡，你是个善良的好姑娘，”而后他这样写道。
她读下去，渐渐觉得自己几近窒息了。
神思恍惚间，她生怕自己漏掉了什么，又或是会错了意，从头开始又读了一遍，直到结尾的“给你最好的祝福”。可她发现，泪珠已是不受自己控制似的大颗大颗地往外滚，噗嗒落在信纸上，晕湿了细细的钢笔字。蓝黑色墨迹向四周张开了细小的绒毛。而她的视线逐渐模糊，很快就再也看不清一个字了。
她终于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那城市是够远的。从这儿走得两天两夜的火车呢。”朗索先生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感叹道。
蕾贝卡的眼泪还是时不时地往外涌。半晌她才抽抽搭搭地说：“那里的学校，我都不够格上。”
“咳——你在考虑这个？毕竟是座大城市的学校嘛。况且，那里的生活跟我们这个乡下小镇肯定很不一样，丹尼斯自己都说啦，他觉得你大概不会喜欢那儿的生活的。”
“可是……”
“好啦，小小姐。你也许真该听听那个男孩儿的劝也说不定。”朗索先生拍拍蕾贝卡的肩膀，想给这个伤心的姑娘一点安慰，“我见过他几次，他同你在一块儿的时候——看得出来他对你确实是抱有好感的呢，否则我可要现在就冲过去把他揍扁了——他这样恳切地将他的想法告诉你，一定也是深思熟虑了许久……”
蕾贝卡只是闷声不吭，一遍又一遍地抚摩着睡在怀里的草莓酱柔顺的毛。夜幕渐临，气温开始下降，但这一团伏贴的小东西抱起来温暖得很。朗索先生的絮絮叨叨逐渐变成耳边嗡嗡嗡的杂声，她满脑子都还是丹尼斯干净的脸庞和他说起话来欢快的声音。没错，他们是很好的朋友，而在他们同行的时候，她是多么希望他能捉住她的手——噢，她是多么想听到他说一声，“姑娘，我好喜欢你呀。”尽管她为他要搬走而难过了好久，但分别的时候他们不是约定好，还可以互相通信，还可以像以前那样无话不谈的吗？
她想起来，他在信里写，依然可以呀。但他离得那么远——她现在才意识到——她要如何开口呢？
她逐渐逐渐缩起了身子，任由朗索先生宽厚的大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你还那么年轻，你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没有去感受，去经历过呢。你中学还没有毕业，还没有见识过未来真正的样子，是不是？可别这么早就傻傻地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给了谁啦。蕾贝卡，你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啊……”
蕾贝卡忽然尖叫起来：“丹尼斯也是这么说我的！——‘好姑娘’！”
草莓酱被惊得一跳，喵呜一声蹿下地去，躲在几步远的地方怯生生地朝这边看。
朗索先生罕见地露出了无措的表情。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旋即用双手捂住了脸颊。
“我一点儿也不稀罕被人看成什么‘好姑娘’……我只希望……我能成为一个特别的人……就是可以让人觉得‘非你不可’的那种……但也许……我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没有什么不同——普普通通的长相，在一大群学生中间毫不抓人眼球；日常生活是琐碎的喜怒哀乐，像缓慢的小溪流从未有波澜起伏；和其他姑娘一样做过粉色的公主梦，也知道实现的可能性微小得很……而自认为独特的想法在他人眼中究竟怎么样呢？她呜咽着，仿佛失去了力气一般越说越轻，一转身扑进了朗索先生怀里。
“你当然不同。”朗索先生叹息了一声，揽住了姑娘的肩膀，“会的，我的小小姐，也许要不了多久丹尼斯就会意识到这一点，他可是再也遇不到第二个你啦。或者也未必是他；那个能够发现你的特别之处的人，一定会出现的。你得耐心地、好好地等……”
“可是丹尼斯……对我来说，他就是个特别的男孩儿……”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那——就当作是一个遗憾吧。谁年轻的时候没点遗憾呢？你能理解的，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是么？这可远不算是什么苦难的事儿啊；你要是经历过真正的苦难，就知道你现在的伤心难过，就只是一些小小的遗憾呀！”朗索先生越说越激动，甚至略微地颤抖起来，“——唉！可是——谁又知道真正的苦难长什么样儿？所以，蕾贝卡，难受过这一阵子以后，就快快打起精神来吧！你知道，你可以享受的东西还多着哩！”
也不知道蕾贝卡听没听进去。她努力冷静了一会儿，一开口说的却是不相关的事情：
“朗索先生，您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得我的名字，对么？”
“……嗯，是呀。”
“那您为什么还非要叫我‘小小姐’不可呢？”
朗索先生叹了口气没有回答，然后露出了一个和往常一样温和的笑容，揉着蕾贝卡的头发，俯下身来替她揩去了脸上的泪水。
蕾贝卡不知道的是，那天骑车经过蕾贝卡家的朗索先生差点被夺路狂奔的流浪猫撞翻——这么说似乎夸张了点——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这小家伙瑟瑟躲藏的地方，又几乎是冒着生命危险——这么说似乎也夸张了点——把它揪到隔壁太太家草坪的自动喷水器旁边，趁它工作时死死按住，才终于把它洗干净。为此朗索先生的手臂上多了四条长长的抓痕，他为了避免惹人注意在大夏天还穿了一个星期的长袖工作服，每天都被街坊邻居们唠叨。
蕾贝卡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有一天舒尔茨太太回家后找到蕾贝卡，请她给她的面包房再画一幅画。“原先挂在店里进门口的那副掉了下来，画框都摔碎了，画纸碰到了果酱面包，没法再挂啦。喏，你记得吧，就是你七岁的时候画的那枝玫瑰花。”
蕾贝卡眉头一皱，“妈妈，我早就跟您说了要把它取下来了，那么幼稚又难看的画挂在那儿，您还总是一个劲儿地跟客人炫耀是您女儿的作品，我都要难为情死了。”
“哪儿的话！客人们都一个劲儿地称赞！画掉下来的时候朗索先生也在场——他还帮我打扫了碎玻璃，真是位好心的绅士——一听是你画的还问我要了去说要收藏哩！我想你肯定不介意把画送给这样一位绅士，就自作主张给他咯。”
“哎呀，他们那都是跟您客套呀！朗索先生——可也真是的！除了您，没人还看得起那么丑的画儿，连我自己都嫌弃。”她扁着嘴说道。朗索先生回家以后一定随手一放就把那张拙劣的画作同废报纸混在了一起，不知后来卖给哪个收废品的老大爷了；要是她自己或者是对艺术没半点儿造诣的舒尔茨先生肯定就是这么处理的。她不知道他小心翼翼地擦去了纸上沾到的果酱和油渍，专程重新裱了框，挂在了餐桌上方的墙上，那个无论在房间的哪个角度都看得到的位置。他每个星期都要仔细地擦拭一遍画框和玻璃，于是那朵长得奇形怪状的玫瑰还一直都保持着一尘不染的大红色。
话又说回来，难得妈妈看得起她有这样一个爱好，蕾贝卡对此还是十分乐意的。她的新作是对自己家房子的写生，但是她在院子里画上了成片的红色或粉色的玫瑰。那是她一直梦想能够居住的花园——在金灿灿的太阳光下，她可以晃着白色秋千椅，闭着眼睛感受着拂过面颊的风和它裹挟着的馥郁清醇的花香味。很可惜，在她小时候舒尔茨一家曾试图种些玫瑰，但由于打理不善它们都枯死了。后来舒尔茨先生总是忙得不可开交，没时间来照管自家的院子，舒尔茨太太也醒悟过来种些中看不中用的花儿还不如种番茄和黄瓜来得实惠，蕾贝卡也不再惦念着那些专给小女孩儿读的童话，便就作罢了。
朗索先生对她的新作丝毫不吝惜赞美之辞，又大谈起他从住在巷子尾巴的退休园丁老胡克先生那儿打听到的园艺心得。她不知道在她解释着她只是画画而已、现在并没有很想种玫瑰花儿的时候，朗索先生的口袋里就揣着一包玫瑰花籽，而他是多么乐意又期待看到她欢欣地亲手将它们播种啊。
她不知道当他们一家人一起享用晚餐，下班经过的朗索先生偶尔会悄悄地望着他们家透出的暖黄色灯光驻足发愣。她不知道朗索先生住在哪儿，他的房子，他的家长什么样。在她的印象里，似乎还没听谁说起过有朗索太太这么号人物。这么说他是个单身汉咯？可是他那么的通情达理又敏锐心细，为什么——
对，她也不知道朗索先生是怎么知道的她的生日。每年生日那天她都会在邮箱里发现这样的卡片，上面写着“给可爱的小小姐：生日快乐”。
“我可没有告诉过你！”那时还没开始长个头的小姑娘仰着脸说，“是不是我妈妈说的？”
“当然不，是我猜到的。怎么样，我很厉害是不是？”他摸着自己长满胡须的下巴，俨然一位爱卖弄学问的老教授。
“猜到的？但是——”蕾贝卡瞪着眼睛，歪过脑袋思考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今天十二岁了，以后我就不是什么‘小’——小姐啦！”
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惹得朗索先生哈哈大笑，“可是，看你这样——辫子梳得歪歪扭扭，穿着睡衣又趿拉着拖鞋就跑出门的，我可实在不能叫你‘大小姐’呀？”
她不由得气恼地扭起了身子。“您可以叫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蕾贝卡。”她严肃起来，“朗索先生，您为什么总是记不住我的名字？”
那个中年男人愣了愣神，“噢……我是记性不好啊。”
她不知道，作为邮差，这么差的记性怎么能好好工作呢？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朗索先生在送信的时候，一看到蕾贝卡的姨妈寄来的生日卡片，就全明白了。
至于第二个问题——那也许是朗索先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蕾贝卡说了谎话。
五
朗索先生“从来”不说谎。
他说“很快就到了”，果真，不出几天，那封蕾贝卡日夜盼望的信就真的到了。
邮差故意遮住信封上写着寄件人姓名的角落，在小姑娘眼前挥啊挥，“就是它吧？”
蕾贝卡这时也不再躲躲闪闪支支吾吾的了，她一眼便认出了丹尼斯的字迹——丹尼斯在写她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母的时候总会带起一个比花体字还夸张的弯儿。她小小地欢呼了一声便一把夺了去，一口气冲回了自己房间，拆开了信封。而一眼看去，信纸上的文字竟如同在跳舞一般旋转不停，花了好一会儿她才让自己扑通扑通躁动得厉害的心跳平静些许，专注地投入了阅读。
这是一封很长的信。男孩子在前两段解释了一下为何他迟迟没能寄出这封信的原因，讲了一些搬到一个新的城市后遇到的琐碎小事。“蕾贝卡，你是个善良的好姑娘，”而后他这样写道。
她读下去，渐渐觉得自己几近窒息了。
神思恍惚间，她生怕自己漏掉了什么，又或是会错了意，从头开始又读了一遍，直到结尾的“给你最好的祝福”。可她发现，泪珠已是不受自己控制似的大颗大颗地往外滚，噗嗒落在信纸上，晕湿了细细的钢笔字。蓝黑色墨迹向四周张开了细小的绒毛。而她的视线逐渐模糊，很快就再也看不清一个字了。
她终于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那城市是够远的。从这儿走得两天两夜的火车呢。”朗索先生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感叹道。
蕾贝卡的眼泪还是时不时地往外涌。半晌她才抽抽搭搭地说：“那里的学校，我都不够格上。”
“咳——你在考虑这个？毕竟是座大城市的学校嘛。况且，那里的生活跟我们这个乡下小镇肯定很不一样，丹尼斯自己都说啦，他觉得你大概不会喜欢那儿的生活的。”
“可是……”
“好啦，小小姐。你也许真该听听那个男孩儿的劝也说不定。”朗索先生拍拍蕾贝卡的肩膀，想给这个伤心的姑娘一点安慰，“我见过他几次，他同你在一块儿的时候——看得出来他对你确实是抱有好感的呢，否则我可要现在就冲过去把他揍扁了——他这样恳切地将他的想法告诉你，一定也是深思熟虑了许久……”
蕾贝卡只是闷声不吭，一遍又一遍地抚摩着睡在怀里的草莓酱柔顺的毛。夜幕渐临，气温开始下降，但这一团伏贴的小东西抱起来温暖得很。朗索先生的絮絮叨叨逐渐变成耳边嗡嗡嗡的杂声，她满脑子都还是丹尼斯干净的脸庞和他说起话来欢快的声音。没错，他们是很好的朋友，而在他们同行的时候，她是多么希望他能捉住她的手——噢，她是多么想听到他说一声，“姑娘，我好喜欢你呀。”尽管她为他要搬走而难过了好久，但分别的时候他们不是约定好，还可以互相通信，还可以像以前那样无话不谈的吗？
她想起来，他在信里写，依然可以呀。但他离得那么远——她现在才意识到——她要如何开口呢？
她逐渐逐渐缩起了身子，任由朗索先生宽厚的大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你还那么年轻，你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没有去感受，去经历过呢。你中学还没有毕业，还没有见识过未来真正的样子，是不是？可别这么早就傻傻地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给了谁啦。蕾贝卡，你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啊……”
蕾贝卡忽然尖叫起来：“丹尼斯也是这么说我的！——‘好姑娘’！”
草莓酱被惊得一跳，喵呜一声蹿下地去，躲在几步远的地方怯生生地朝这边看。
朗索先生罕见地露出了无措的表情。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旋即用双手捂住了脸颊。
“我一点儿也不稀罕被人看成什么‘好姑娘’……我只希望……我能成为一个特别的人……就是可以让人觉得‘非你不可’的那种……但也许……我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没有什么不同——普普通通的长相，在一大群学生中间毫不抓人眼球；日常生活是琐碎的喜怒哀乐，像缓慢的小溪流从未有波澜起伏；和其他姑娘一样做过粉色的公主梦，也知道实现的可能性微小得很……而自认为独特的想法在他人眼中究竟怎么样呢？她呜咽着，仿佛失去了力气一般越说越轻，一转身扑进了朗索先生怀里。
“你当然不同。”朗索先生叹息了一声，揽住了姑娘的肩膀，“会的，我的小小姐，也许要不了多久丹尼斯就会意识到这一点，他可是再也遇不到第二个你啦。或者也未必是他；那个能够发现你的特别之处的人，一定会出现的。你得耐心地、好好地等……”
“可是丹尼斯……对我来说，他就是个特别的男孩儿……”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那——就当作是一个遗憾吧。谁年轻的时候没点遗憾呢？你能理解的，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是么？这可远不算是什么苦难的事儿啊；你要是经历过真正的苦难，就知道你现在的伤心难过，就只是一些小小的遗憾呀！”朗索先生越说越激动，甚至略微地颤抖起来，“——唉！可是——谁又知道真正的苦难长什么样儿？所以，蕾贝卡，难受过这一阵子以后，就快快打起精神来吧！你知道，你可以享受的东西还多着哩！”
也不知道蕾贝卡听没听进去。她努力冷静了一会儿，一开口说的却是不相关的事情：
“朗索先生，您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得我的名字，对么？”
“……嗯，是呀。”
“那您为什么还非要叫我‘小小姐’不可呢？”
朗索先生叹了口气没有回答，然后露出了一个和往常一样温和的笑容，揉着蕾贝卡的头发，俯下身来替她揩去了脸上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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