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轴的纸枷锁,落寞的折子戏。肆折《梅兰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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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年前徽班进京,生旦净末丑的演化成型,梨园行儿至此扎根到今枝叶繁茂。
京戏达到鼎盛的年月,戏子名伶亦随之意气风发,故宫里慈禧听戏三层上下贯通的戏楼为证。
然,三声鞭子响抽醒了戏子的台上梦。一纸薄枷锁落到名伶肩头,使你动弹不得。戏子终究不是戏,台上封国拜相,幕前倾国倾城,卸场不过又是一枕黄粱。
一纸家书,却如曹雪芹的石头记开篇契子,道出梨园行儿戏外陈词。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罢,罢,罢。
抬我战袍马,着我青纱衣,京胡儿高唱起,送我去入戏。
[第壹折。角儿。伶人前戏。]
梅雨田出场时已经是个角儿,且不说其父梅巧龄名列同光十三绝,其本人能在慈禧大寿进宫唱戏却也旁白出在梨园行是个腕儿。然白衣之露,领赏皮鞭,赔了言笑,终究还得了一纸枷锁,其枷锁之固不在于死生这么简单。提笔给畹华写绝笔信之时,道出了梨园虽盛,戏子履薄冰的无奈长叹,这也成了梅兰芳一生的定场词。
家书归家书,死命归死命,却没挡住滚滚梨园的盛放。
继而,子孙辈儿表哥朱惠芳先于畹华大红大紫于京城,并带动畹华四处游走以求大富大贵。呼朋引伴仗义疏财的走了伶人上台阶的旧科套,然得宠便会失宠,依附他人却终将无定根,待浮华散去落得酒肆重操苏三泪唱,道出伶人几辈以来大起大落的宿命。
潘粤明着墨朱惠芳的机会不多,虽与畹华三两个照面,但以邪气浮躁掩映出畹华的内敛冷静。
似乎十三燕要好过朱惠芳千百倍。
当红一辈子长久不衰,即使傍大树也傍的是慈禧这大清国第一颗大树。因此,迟到于再大的场合,只要头顶祖母绿前呼后拥,三两戏言便可一笑了之。这便是当红名角儿伶界大王的派。
十三燕有技艺有气魄有胸怀有眼光。
一曲《汾河湾》提携出畹华光彩八方。而对于畹华执意要改戏也半闭了眼睛相映合璧,促成了生旦同台日月同辉的梨园绝唱。作为纵横领界天下无敌的十三燕,怎能看不出畹华时代到来锋芒是如何的刺眼。
马三的赌局加速了这新老更替的步子。
马三只想多挣俩钱儿,十三燕只想让这盛放的梨园行稳固一些,畹华只想进行一点革新,并没有叫板的意思。如此,酿成了京城对台三局的梨园大波。
待到马三叫嚣着到十三燕家要那赔出去多少个的四合院子。十三燕早已心知肚明大势已去。以至于费二爷呕心良言,没有了黄马褂,没有了头顶慈禧亲赏的祖母绿,十三燕还是十三燕么?
最后一场十三燕对着台下空空如也的座位,唱完最后一句台词儿,便终结了一辈子的台上生涯。大获全胜的畹华跑来探望的时候,这位梨园前辈道出了良苦用心。与大伯梅雨田置之死地而后望不同的是,十三燕的担心和苦衷授予畹华使命,但其间的百味杂陈却是后期成名的梅大爷才能回头体味的。
十三燕风华梨园一辈子,却遭逢时代变迁而轰然倒塌,伶界大王的重匾沉压终于卸下。
王学圻的十三燕在本剧的古戏部分绝对是海腕儿,台上刚阳洒脱,台下张扬豪爽,吾不知谭鑫培老爷子当年是如何气概,暂以王学圻的十三燕为版本赏析。
头上有匾的活的艰难,头上没匾的过的也不快活。
孟小冬应该庆幸三生。其一,有了朱惠芳的年轻和早年就大红大紫的牌子,其二,没有十三燕伶界大王匾子的重负,其三,它是伶界的女人。但这伶界的女人身份终促成了她欲罢不能愁肠悔心的泪面。
正当梅兰芳功成名就步入中年的沼泽时,终发现登的越高空间越少的困境。而孟小冬的出现让梅兰芳的一潭死水闪亮儿。英雄之间悻悻相惜,况且才子佳人的朝暮相处。孟小冬爱慕梅兰芳,并且成为中年梅兰芳的探路拐杖,本应该筹划夫唱妇随比翼双飞,却面临张张阻碍之网的磕磕绊绊。
邱如白说的赤裸,你孟小冬会毁了梅兰芳的孤独,毁了梅兰芳的孤独就是毁了梅兰芳的时代,如果那是你想要的。福芝芳说的掏心,畹华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他是座儿的。你想要也要不来。
所以,枪击案只是个借口,她离开梅兰芳的公众借口。仅剩的只有台上那片刻的《游龙戏凤》,假戏也好,真作也罢,至少有一段单纯的眉目传情。章子怡这一眉目反串老生有佳,正串小冬却无色,以奈之梅兰芳迷上的是台友同行。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梅兰芳在四大名旦争鸣的时代独秀而崛起,这十年功不仅仅是梅兰芳一人练就的。冯六爷便是他的台基,冯子光有多稳固这梅兰芳便有多稳固。
邱如白海归后司法局长的座位还没坐热乎,冯六爷便牵着他来看梅兰芳,从而促成梅兰芳大放异彩的精神后盾马其诺。后来撮合梅孟结为秦晋之好的是六爷,典押出资访美而哗然国际的也是他,以至于抗战期间梅兰芳委身之所都是冯六爷提供的。期间梅兰芳的诸多麻烦由冯六爷消磨去化便不得而知。
冯六爷一如垒台的基石,梅兰芳能站多高,他就垒多高。
冯六爷对于英达来说是个难穿的行头,比起邱如白的同场出镜,不能抢了他的风头,又不能干而不色。这个角色不可太艳,又不愿太艳,英达在满脸堆笑快出快进当中,把冯子光的戏圈的商人模样一层层润色的有光有泽。
与冯子光不同,同为梅党骨干的邱如白不是商人却是文人。
文人必然透出着文人的范儿。
文人敢想敢说敢做,何况这在国民思潮的民国。
当邱如白扔了那顶司法局长的帽子投身于畹华的改造洪流当中之始,便再没有回头的打算。不是所有人都有回头的指望,所以佛渡文人,回头也没岸。
冯子光是梅兰芳的基石,邱如白便是梅兰芳的探照灯。
除了为梅兰芳演绎生涯的道路指明方向外,也把梅兰芳照得鲜亮而屹立于台上。邱如白的压力远远大于梅兰芳,家族的阻力暂且不谈。梅兰芳的任何尝试,都是邱如白的开路铺桥,梅兰芳的胜是梅兰芳的胜,梅兰芳的败却是邱如白的败。
如果说孟小冬推开了梅兰芳的心门,而邱如白却是驻在梅兰芳心里从来走出过半步,他侧立看着梅兰芳的一颦一作。邱如白眼里只有梅兰芳和他的京戏时代。当邱如白脱口而出对孟小冬说:你会毁了梅兰芳心中的孤独。当跟随离开的观众走到纽约的街头,大雪飘摇在经济大萧条的美国。当国难当头北平以无戏可唱邱如白心老将死,却闻听日本军官谈出的梅兰芳属于舞台,而死灰复燃疯狂致电,并身负屈辱白发瘦脸的来上海见梅兰芳。邱如白笑在梅兰芳之后,心酸在梅兰芳之前。
除了十三燕,邱如白领走梨园太多的心酸。孙红雷对于老年邱如白的落魄刻画的异常入骨。无疑京戏的落魄,便是伶人的落魄,舞台的空阙,便是伶人的末路,而这些都有孙红雷在国难当头之中一一表现出来,我们看到了是一个热衷于京戏文人的落寞,着实影射的是梨园的悲欢离合。
外人况且尝到了梨园的悲喜无常,这跟随梅兰芳一辈子的发妻福芝芳却又如何不能体会到其中的酸苦滋味。
福芝芳出现于梅意气风发的年月,但跟随他一路起伏走来。与孟小冬长谈并不是仅仅以情敌的着眼点去看,访美前后的抵押房产,家里流水席,年末份子钱,上海公馆的推搡邱如白不让进门,这些牢骚苦言看似由一个妇人说出,却道的都是梅兰芳的每道坎儿。
她原先也是唱戏的,只是嫁与梅兰芳便成了家庭主妇,以至于梅兰芳的大灾小难都不离不弃的熬过来。当梅兰芳走出日军审问室,在外面雪天苦苦等待不知死活的福芝芳,眼泪是怎样的夺眶而出,也许他都不知道。
陈红的年岁似乎也不完全是硬伤,至少中年福芝芳是阿娇如何都刻画不出来的。
似乎前面洋洋絮言,半点都不曾提到梅兰芳的身段。
但没有以上人物的出现,谈何促成梅兰芳的绝代风华。梅兰芳的身段秀场全在台上,全在戏里,道听途说窥不到半点他的姿色。
未成气候前,他唤作畹华。成名之后,开创了一个梅兰芳的时代。
[第贰折。局儿。民国百象。]
下棋有棋局儿,听戏有戏局儿,这民国的百象也是个国之局面。
这汪洋的中华史太浩瀚,也重复的太多,而两个局儿是我感兴趣的。先秦对我来说是一个局儿,而民国是另一个。
当李安把《色戒》蒸出锅儿的时候,我并不是去看那热腾腾的床上粉白的腿儿,我好奇民国的女角儿都是那种王佳芝八角玲珑的脸么?还配上个英伦式的小帽?那民国的名伶们呢?比如四大花旦或者梅兰芳。
民国杀人如麻,比先秦好不了多少。革命党人同满清的遗老遗少,军阀同军阀,西方列强同西方列强的培植势力,我曾窃窃的以为民国煮了一锅的生灵涂炭和民不聊生。
民国百花齐放,比先秦次不了多少。孔孟老庄各成体系出来卖唱,那新思潮的德先生和赛先生,那封建的辫子和西洋的文明棍,那文人们报纸上的论战,传统的与西洋的,守旧的与革新的,即使同是革新要怎么革,都唇枪舌剑的,这花样也空前繁盛。
京戏大红,红到巅峰。
一百多年的口口相传的京戏,从来就没有跟新思潮尖端的文人如此紧密过。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民国不再,局面便不再。
提笔不识字的伶人与中西学富五车的文人同操一盘局儿,这戏会怎么营生。
所以,每个角儿后面都有一群文人作后盾,而不再像传统一样只站个师傅。也就有了梅党,程党之说。我对角儿们了解的不多,但我听说邱如白其实是名角儿们背后的经纪人揉和一体的角色。
不管怎样,我们看到了蔡元培与胡适之与袁世凯同场看戏的景象,也看到了留着满清发辫的十三燕与短发背头的梅兰芳同台演出的景象。
民国不简简单单的定义为乱世,这乱的有色彩,乱的欣欣向荣。但民国干净。
民国如果不比当下干净,到哪里去万人空巷的遗老遗少的去看场戏去,去琢磨戏去。或者当下打开电视看着虚假广告,翻开报纸看着明星忙着潜规则而不去练基本功,抑或看场电影手机都此起彼伏的喊着倒彩儿。
京戏的局儿,亦是民国的局儿,。
[第叁折。座儿。茶盏杂谈。]
正如台上不管是十三燕还是梅兰芳,台下看客总少不了评头论足。
故事起终皆挂牌梅兰芳,杂谈却是整个梨园伶人。朱惠芳十三燕一位位的退去历史的舞台,梅兰芳亦在飘摇中如履薄冰的坚守三尺台面,陈凯歌剖开了伶人界的剖面给你看。
伶人无尊严,不识字,更谈何地位。即使风光,也是依附于梨园的盛世花开。
从故宫红砖墙太监的鞭挞开始,到抗战胜利梅兰芳回到阔别多年的戏台,其间横跨了中国近代史波澜壮阔的岁月,可谓梨园的巅峰史诗。
三折起转乘和尤其第一折死别最为感叹。浓墨重彩的渲染出梨园行的百态,十三燕临终遗言,留下戏子不如戏的抱憾,催人泪下。而第二折中生离的纠葛,却有福芝芳道出:他成了角儿,他便不是谁的人了。他风头越紧俏,他被绑架的越喘不过气,以至于连场看电影的自由都是奢侈。第三折的聚散,则真正回到了老一辈伶人重谈的话题,要挑起伶届大王谈何轻易,要挑起梨园盛衰谈何容易。大伯的一封信,几十年后在此回响,伶届这个纸枷锁看似易撕破,却动弹半点不得。
陈凯歌以一纸书信作为本剧的契子,循序渐进的高唱出作为角色一旦投入洪流,不被湮灭也有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无奈。作为人生观,不知是否亦同感而顾影自怜。
剧本一唱三叹,角色却不得不谨慎捉摸。对于梅兰芳的扮演者,无人不追忆《霸王别姬》里入木三分程蝶依的扮演者张国荣。然张国荣的眼神尽适合入戏而绝的程蝶依,黎明天生适合梅兰芳。余少群的扮相绝群,少年畹华更为鲜为人知梅兰芳少年增添华彩。孙红雷绝对是个大满贯,以赳赳武夫的常态转身为执拗的文人,文人的精神强悍不言自喻。英达进退得体,只是这章子怡两面角色把握的犹如没上戏装,不入戏也不出戏。当然,老陈看重章子依背后的西方市场,行里便也不会多说什么。
不管怎样,梅兰芳的成功不要归咎于《霸王别姬》的熟稔,梅兰芳的微词,也不要归过于《霸王别姬》的老生常谈。《霸王别姬》谈的是台上台下,《梅兰芳》说的是戏里戏外。
《霸王别姬》不是《梅兰芳》,正如黎明余少群不是张国荣。
如若愿意,请入戏。
[第肆折。幕儿。台前帐后。]
戏局儿本身只是戏,电影本身只是几个小时的片子。可总会多多少少的牵扯出某后的操刀手。
再谈陈凯歌。
似乎自从电影市场改善以来,批导演的乐趣每每要高过批影片的精力。好比《贵妃醉酒》改的好不好不打紧,关键揪出梅兰芳来臭骂一通,才是看戏的真正目的所在。
陈凯歌的这出儿《梅兰芳》好生刀俎。夹在《霸王别姬》和《无极》的中间。且不说《梅兰芳》是否能超越《霸王别姬》或者沿《无极》的老辙。单单一个导演要改革拍摄手法和题材,便是一个导演的事情。却好比梅兰芳要改戏,不管成不成,这都是一个潮流。那些要陈凯歌带着《无极》回去反省《霸王别姬》,要冯小刚带着《夜宴》给莎士比亚道歉后回去反省《甲方乙方》,要张艺谋带着《黄金甲》回去反省《活着》的砖头们,未必有激情却少了度量,少了眼光。
莫不成,十三燕当初反对梅兰芳改戏是为了维护梨园行儿的利益,那要名导们回去拍他们应手的电影,也是为了维护电影行的利益不成。
即便如此,多年之后,依然叹骂江郎才尽,黔驴技穷云云。
转回话锋再谈陈凯歌的《梅兰芳》。窃以为《梅兰芳》仅适合陈凯歌。同是艺人名导,出身不同,受熏陶的土壤不同,却也铸成了各自的特色转长。如此,《霸王别姬》《梅兰芳》《活着》同为跨诸多时代变迁的鸿篇巨制,陈张二人各有特色。
陈凯歌的浪漫基因注定了擅于表现文人风骨。正如,奥运会交给了擅于场面控制和商艺结合的张艺谋一样。而冯小刚的片子,一张嘴唾沫都是满京城街角旮旯的嬉笑怒骂。
相对于频频在西方的大奖台屡屡招手的华裔大导演们,要撼动张陈冯的地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要根植中国影像的土壤,不是三块木头两铲煤块的火候。
木分八种,术业有专攻,无它,唯材铸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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