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第一遍《多宝塔》之后

前两天看董其昌，他说自己十七岁因为字写得太差，乡试时被从第一的名次降成了第二，才下定决心发愤习书。说实话，我之所以想练书法，也是因为以前字写得太差了，明明语文很好，却考不出高分，以至于常被语文老师找去教训。高中时我想练书法，非常想，原因很单纯，就是想把字写好看，自己看着高兴，也能拿出来见人，这是有很大一部分虚荣心在里头的。整个高三我都在盘算这件事，于是高考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报了个书法班，还拉上了个同学。很不幸的是，这个书法班全是群小学生，弄得我和同学两个人很是尴尬；老师知道我们就是来学一个暑假而已，也不是很用心教，我觉得我的状态整个就是，只会依样画葫芦而不思考，根本不得要领。再加我高考考得极差，嘴上再说不在乎，心里还是很受打击，选学校，专业，填志愿，请客聚会，搞得自己根本沉不下心来。那个暑假，说是练了书法，其实我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学到。
进入大学之后，我渐渐重新拾起了绘画。小时候学过很长一段时间画画，虽是真心喜欢，但那时年纪太小，不晓得要花功夫，要花心思琢磨，现在想来太可惜。因为各种原因我放弃了这条路，六七年一过，只觉得自己什么基础也没有了。平时涂几张，也总是不甚满意，自己基础不扎实，又脱离不了以前的套路，常觉郁闷得紧，不知从何下手才好。我又想起了书法，在书法方面，我可以说是白纸一张，如果从头开始，未必不能写出些名堂来。我是喜欢书画的，真心喜欢，不怕花功夫，我想把字写好；我学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专业，我觉得自己应该拥有一些别的东西，我应该逼一下子自己了。
大一暑假刚开始时，我给自己列了一张暑假计划，里面有不下十项内容，我知道自己不可能一一做完，但第一项就是学书法。我对自己说，若是我做好了这第一项，这个暑假我便没有白过。我和老爹说，想找一个靠谱一点的书法老师，扎扎实实地开始。老爹作为前文艺青年，倒是很支持。老爹说，他有个朋友便是搞书法的，可以让他来教我；我有些不安，因为那人我知道，我房间里就挂着一幅他的作品，现在已小有名气，字都不好求的，而且从来不收学生，让他来教我这个二十岁还没入门的学生，实在太过奇怪。我让老爹别麻烦人家，问问人家认不认识别的老师就算了；但那人说，自己认识的朋友都是只教小孩，要是我想学，到他这里来就好。我没有回头路了，这么好的老师，我怎么着也要好好学的。
接下来便是买笔墨纸砚，选字帖。选字帖时我纠结了好久，也不知道究竟哪本适合，最后还是选了《多宝塔》。幸好，字帖到手后我很喜欢，端严丰腴秀丽，一如书家本人，一如那个时代。七月二十来号的样子，我终于第一次去老师那里。前一夜我几乎没睡着，我非常忐忑，总认为老师是看在老爹的面子上才收了我做学生，心里大概是不大乐意的；而我自己很少下定决心做一件事，这次好不容易逼了自己一把，却不知有没有天赋，能不能坚持下去。
真正去了之后，我却轻松了不少。老师五十来岁，矮小瘦癯，衣着朴实，看上去很随和的样子，丝毫没有架子。老爹叫他老袁，我叫他大大，不过心里还是叫他老袁。第一天，老袁告诉我，学书法把基础打牢了非常重要，于是从点划开始教我；现在想起来，老袁实在是个好老师，肯放下身段，从最基本的东西开始讲。练了一个多小时，老袁让我休息会儿，我其实兴头正高，一点也不累，但还是照做了。这时老袁开始讲起了他对书法的看法。他说他启蒙的时候，练的也是《多宝塔》，后来换了字更大的《东方画赞碑》。练书法这事，一开始要写扎实了，宁可先写粗笨写，以后再抠细节调过来，也不要写的细细的没力气。他还说，练书法无非是多练，多读书两个方法；坚持练是必然，而多读书才能有想法有气度，不然以后练得再熟，写出来的字也没法更上一层楼。这道理简单地很，不过现在想，不能再对也没有了。
一个好老师真能打开一扇窗的，我必须感谢老袁。接下来我几乎每天都会去老袁那里，笔法上没有大问题了，就开始临帖，老袁偶尔过来点拨一下，休息的时候随意讲讲书法。比如要读书，读书论也要读各种闲书；比如要记得藏锋，露锋太多，不晓得含蓄，像清朝某位书家，字写出来，乍一看好看，其实俗得很；比如要抠细节，临《兰亭》的人很多，但大部分人都临不到位，问题便出在细节上变化不够；比如所练书法就跟练气功似得，得提着口气才行；比如说，就算练楷书，也要气息连贯字才生动。我没有读过关于书法的书，老袁把我带进了门；也许这些方法我一时不能全做到，但放在心里总是好的。老袁却说，我这个年纪倒能懂这些，他讲了才有用，那些练书法小孩倒又听不懂了。
老袁常和我随便聊，聊书画聊读书聊人生，我也会问一些他当时学书法的事情。他说他从小就喜欢写字画画，但到了二十岁的年纪才正式开始练书法。年轻的时候，想，就想写字，越写越入迷，越写停不下来，最夸张的时候，一天能练八个小时，最后连胳膊也抬不起来了。我想，老袁也是个痴人，痴并幸福着；大概凡是搞书画的，没有点痴气，也是练不出来的。后来听老爹讲，老袁原本是单位里的发电工，就是因为字写得好，才被调进了宣传科，成了老爹的同事，俩人坐一个办公室，天天海聊，成了好朋友。现在老袁在工会担个闲职，平时便写字画画搞篆刻。老袁的故事多少给了我些安慰，他也不是科班出身，也是二十岁的年纪上才开始苦练，我并不是开始的太晚的。我也羡慕老袁，可以这样专心做一件自己热爱的事情。
其实我只在老袁那儿呆了一个月，每天去他办公室练字。老袁匀了张办公桌给我，他的办公桌很整洁，玻璃台板下压着些复印的拓片和书论，桌角一盆绿色植物，清清爽爽，在这样的环境下练字是一种享受。这一个月，我也算是全心投入，写得很慢但心无旁骛，啃下了大版本《多宝塔》，也和老袁交换了不少看法。老袁说我比同龄人成熟些，有美术基础，会看帖，进步还比较快，但我总觉得老袁这样说，多少是看在我老爹的面子上。老袁也说，两三个月之后一般会有一段停滞期，看不出明显进步；而我平时干的事情太多，真的要想练书法，别的事放一放才好。我知道老袁说的有理，但又没法做到。开学之后大概就没时间这样全心全意地写字了，更不要提一年之后，想着以后的路，心里总是有些难过。
无论如何，这个暑假我是没有白过。书法大概会与我相伴了。
果然，两个星期不写字，我简直连笔也不会拿。一开始，我还能一周写上至少两回，后来两周才能写上一次，越是没时间写，我便越是心急，有时连做梦也是梦到这些。我知道，起步阶段要坚持练才好，但有时实在没有时间。再加上不管是图书馆还是宿舍，桌子都很小，写字的时候总觉得局促着，会越写越焦躁，不但结构拿不准，就连下笔也控制不了了。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到最近几周我才又找到了些感觉。我时常把自己写的字来出来看，当然，第一遍下来，离原帖差的还太远，不懂的人觉得有些样子，我自己就全然看不下去。不过，平时我还是会把帖拿出来看看，也读各家杂帖，读些古人谈书法的东西；有些事，就是你懂得越多便会越热爱的。
我知道自己这一遍的问题在哪里。开学后我变得很浮躁，远不如暑假时平心静气，写出来的字也显得糙，细节上全然不在意；再者，我总是写一划，看一划，这样写出来的字便散得很，结构也拿不好。四个多月过去了，收获还是有的，下一遍我想我会再慢一点。
无论如何，我是坚持下来了。高考之后和我一起学书法的同学没有再写过；宿舍里有个女生想练书法，我教了她两次就不学了。但我想，无论以后有多忙，哪怕慢一点，我也会坚持下去，把书法当成一件放在心上的事。也许我不是一个特别有天赋的人，但我最大的优点是不怕花时间，不计较得失，也许我也是个痴人。我知道，短时间内书法不会给我带来任何东西，我知道这和我的专业无关，占用我不少时间还对我的将来没有丝毫帮助。许多人都不理解我为何要在书法上花时间，在这种时候，但这是我想做的，无论什么结果。
我想，结识书法，对我而言是一件幸运的事情。我有幸，找到一件我想做，喜欢做，有条件做，能继续做的事情，能寄托一份痴心，能无怨无悔一次。当别人抱怨无事可做，抱怨电视剧不好看时，我知道，我不会感到空虚，因为我还有这样一件可以心心念的事情，充实并愉悦着。曾经有人对我说，她觉得书法并不是艺术，但我知道书法是。也许对于一个初学者，书法是机械的；但当你掌握了它，它就会成为你表达思想和感情的工具，就如音乐和绘画一样。我不知道我何时能让书法成为我的工具。对我来说，可能这个时间会很长，但我不在乎。在书法上，我知道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我也才二十岁，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用。如果现在再问我为什么学书法，要学到哪种程度才收手，我会说我不知道。书法对我而言，会是一辈子的事情；而这样的事情，投入其中便不需要目的了。我想，董其昌最后，一定也是真心爱上了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