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起牛河

康乾盛世时期的名臣孙嘉淦，有一次在雍正面前大胆直言钱币改革的弊端，本着一片好心却被雍正帝训斥一番从养心殿里赶了出来。受训的孙嘉淦从养心殿出来以后越想越丢人，就连宫女太监们也开始对着他的狼狈样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他想起了自己自幼因为长得太丑常常遭到人们的戏弄，于是从小就下决心发愤图强，努力混到京官，可皇上一番训斥还是把他打回原形。
孙嘉淦的情景让我联想起了一个人——村上春树《1Q84》里面的牛河。
牛河是一个相貌及其丑陋的男人，混迹在人群中，像是酸乳酪中的大蜈蚣一样引人注目。他个子低，脑袋大而歪斜，头发也卷卷曲曲的。小短腿，像黄瓜一样弯着。眼球像是在惊讶什么似的向外突起，脖子的一圈长着异样的肉。眉毛又浓又粗，像是还差一点就要连上了似的。看起来就像两条互相追求的毛虫。
一个落后时代的无聊的中年男人。
但是牛河却有着动物般灵敏的嗅觉和比什么都可靠的直觉。并且依靠这两点特长，干起了私家侦探。外貌的丑陋并没有让牛河变得悲观自悯。他明白自己具有本能一般的敏感。他善用自己本能一般的敏感。靠着特殊的嗅觉器官，能够区分周围各种各样的味道。能从肌肤感到的痛苦，以及风向的变化上捕捉到什么。这种一旦黏上什么绝不放手的韧性让牛河引以为生。而且只要还有这个本事，不管是怎么奇怪的世界，他都坚信自己一定能找到饭吃。
因为外貌的丑陋，从小在学校被孤立。不擅长体育，个子小出脚慢，周围的人都不喜欢他。甚至在家里，他也是一个异物，是扰乱和谐，奏出不协和音的错误音符。父母和两个兄弟都是医院精英，妹妹也在美国做着同声传译的工作，并且他们都长得端端正正。
家族的每个人，对于为什么外貌和自己完全不相似的牛河会出现在家里，怎么也理解不了。
少年时代的牛河没有朋友，一个人度过大部分时光，他也曾幻想过自己能稍微生的周正些。不需要特别的英俊，也不需要是得到仰慕的外表，非常普通就好。只要不是路上走过的人回头看的不太难看的外表就好。如果生来是这样的话，究竟会步上怎样的人生呢？
丑陋的少年与岁月的流逝一道成长为丑陋的青年，不知何时成了丑陋的中年大叔。他做过律师，还有过妻子和两个女儿。不过后来妻子和女儿们都离开了她，开始了新的生活。只要想到有人曾经想着他，确认这个世界的走向无可避免地包含着自己之后，牛河便会有一种充足感。
他早已学会以坚硬的姿态来面对这个世界。物质上自给自足，精神上自给自足。可是有一天，在跟踪纯真少女深绘里时被少女发现，深绘里的回眸一眼灼伤了他。在那个午后，牛河被深深的无力感包围着度过。那份无力感没有形体没有重量。却让血液的运行变得迟缓。闭上眼睛，在肋骨的内侧还能感觉到深绘里视线留下的疼痛残存着。疼痛如同海岸上不断涌上的平稳波浪，来而又去，去而又来。
牛河这才发觉：妻子也好两个女儿也好，带草坪的中央林间的一栋房子也好，牛河从来都没有获得过温暖。他的心里常年有着不化的冰山。他与这又硬又冷的内心一起送走了过去的人生。而且从没有感觉过冷。那对他而言是常温。可是深绘里的视线却将冰封的内心，短短的时间里融化了。同时牛河开始感到胸口钝感的疼痛。
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细细思考。牛河死了。
在被勒住脖子的时候，脑海里还在一刻不停的分析对方的实力。
<1Q84>里面的主人公，青豆，天吾，老妇人，Tamura，都在用各自不为人知的脆弱对抗世界的坚硬。
被驯化了的心灵看到的是千篇一律的结果，也许只有还在挣扎的、跳动的脆弱才能留下绵长的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