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心
潭州城有个名唤九龙坊的地方，三间两进两出的房子中间围出一个十丈宽的院子。周围两条街上酒肆、乐坊、章台应有尽有，天刚一擦亮就有小贩的叫卖声，刚出笼的包子和热腾腾的馄饨面的香味游散在街上的每个角落。可说来也奇怪，这里白天是一派生气，而太阳甫一西垂，所有的店铺都大门紧闭，小贩用逃也地架势收拾的器具头也不回的撤去，街上顿时死寂。突然间你听到脚步声，其之后伴随的必然是金属碰撞的声音和不绝于耳的惨叫。
这里是叫九龙坊没错，可寻常百姓叫它“白骨巷”。黑市交易、寻仇、决斗……只要你申时之后进入这两条街的范围之内，寅时之前消除痕迹后离开，任何上不了台面儿的事都不会有官府追究。庙堂有庙堂的律例，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因这“光明正大”的角斗场的存在，江湖厮杀再也没侵扰普通人的生活，潭州城也得来了白天的安逸祥和。然而，一入夜天南海北的刀客齐聚于此，不问恩仇，只论生死。
九龙坊之内鱼龙混杂，但有一奇人不得不提。她以卜卦为生，自称玲珑心。寻常卦师举个招牌沿街游走，最多支个卦摊。她却不然，拥有一整间店面，楼上起居，楼下只有方案一张，宽背椅两把。一卦一两，一人不得问超过三卦。在这坊间十余年光景，常人只知道她是个孤身的老妪，足跛。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有相熟的店家送来，几乎没迈出过大门一步。而她的长相更没有人知晓，因为她总是披个斗篷，遮着头面。市井传言她私窥天机，所以受天谴而形貌丑陋，声音呕哑。
但她奇就奇在卜卦上，十余年间未占错一卦。如何验证呢？很简单。她的店面开在九龙坊间，前来卜卦的都是刀客，所问的无非也是子夜一战的吉凶。得凶卦者自然是懊恼不已，斥责不准，但不消几个时辰自然会毙命街头；得吉卦者也再也没有回来酬谢，因为害怕预知未来之祸福。没有回头客，自有后来人。江湖永远都在，刀客也层出不穷，玲珑心的生意从来没有断过。
是日，刚降下一场大雨，街上的青石板被冲刷的微微泛光，一个中年刀客进了玲珑心的店。他束发绑腿，与寻常武行无异，只有手中那把刀颇为惹眼。刀鞘是上好的杉木，走了两道大漆，黑里泛红。鞘口饰有豹皮，油光可鉴。刀客把刀置于案上，环视着屋内，似乎在等着玲珑心开口。
玲珑心并没有抬眼看看面前之人，而是慢悠悠地取出一支香，竖在案上的香炉内，用火折子点上。她的手纤长细嫩，一个老妪能有这样一双手，除了说是保养得当，怕也是不沾阳春水的结果。“客人所问何事？”她的声音果然如传言般嘶哑、低沉，像是石杵研磨的声音。
“寻人。”刀客言辞简明，似乎不容辩驳。
玲珑心觉得出乎意料，但也乐得做这门生意，便开口道：“那人的生辰八字，籍贯都请说一下，越详细越好。”
“乙亥年正月初三辰时，静海县人，她是我胞妹，我们少时失散。”
谎话。玲珑心轻笑一声，她的脸被斗篷遮着，刀客察觉不到。这刀客的口音明显带着汉中官话的腔调，静海远在东边，相去千里。既然是少时失散，他讲话又怎么可能连半点乡音都没有？况且此人浓眉深目，长得也不像岭南一带的人。
玲珑心取出龟壳和三枚铜钱，一合手，铜钱滚入壳中。玲珑心双眼低垂，将壳口向下，微微一洒，三枚铜钱便在案上无规则的排开。玲珑心心中暗想片刻，开口说道：“根据六爻卦象，属行人不归之兆，令妹恐已不在人间。”
“先生此话当真？”刀客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的悲戚。手指不断抚着刀鞘上的豹皮。
“所言非虚。”玲珑心的回答也很果决。
“先生恐怕这一卦占错了。日前，我也到过京城请相学大家帮我寻妹，那卦象晦暗不明，但可以断言的是舍妹还活着，其人在两湖一带。”玲珑心又说道：“客人若是稍有一点相学基础也可以看出来，卦象之上毫无生气，人怕是十几年前就不在了。”
“十几年前。哼，先生来这九龙坊也有十几年了吧。”刀客站起身来，背对着玲珑心望着屋檐上淅淅落下的水珠。
玲珑心眉间蹙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说道：“老身依卦直说，客人信则有，不信则无。若不问其他事，还请赐金一两，恕不留客。”
“原来静海有一江湖上顶有名气的卦师姓辛，传言他看相则知寿数，奇准无比。本来想着若在先生这儿无所收获就去拜访那位辛卦师，可经人点拨，他一家十余年前遭遇天火无人生还。天机不可泄露，遭遇天谴也难怪。先生有大灵通，难道就不怕横遭此劫？”
玲珑心的手本置于膝上，现在紧紧簇成了拳头。
刀客又坐到宽背椅上，看着玲珑心，却又不知看向哪里。“先生焚的是苏合香？”“不错。”“袍子是月白色菱花暗纹的？”“正是。”“这龟壳取自玳瑁，用了至少五十年。”“全中。”
一步步的试探，玲珑心没有一步设防，因为她早就料想到了眼前之人是谁。“难为你多了这么多年还记得，表哥。”玲珑心放下斗篷，这哪是一张老妪的脸，看起来至多二十几岁，眉心有一点红痣分外明显。
其实，刀客从进门的时候玲珑心就看出来了。那把刀她不会认错，因为刀鞘就是两个人一起做的。十几年前，这个所谓的表哥进了家门，说是找爹爹学卦，第一次见他，他也是一步步的试探。
“妹妹可信卦象能参透世间万事之玄机？”“自然”“那可否读懂人心？” “人乃七窍玲珑之体，心有千般变化，不可知、不可测，唯有感应。”“我愿让妹妹感应一番，他日妹妹相学有大成，可测人心之时，必不会忘记我。”彼时，还是少女的玲珑心面颊绯红，对这年轻人青眼相看。
刀客凝着玲珑心的眼睛说：“不敢忘，否则如何能在人海茫茫中找到你。”
“找我，还是来杀我？”玲珑心说，“我这跛足不是你用刀砍的吗？我这喑哑的嗓子不是被你毒害的吗？我的家不是你一把火烧成灰烬的吗？”
刀客手按在了刀上，“你爹是死有余辜，见过圣上一面就妄自揣度天子的寿数，他不知道天子是‘万岁’吗？我在他信口开河之前了结了他，往小了说是肃清视听，往大了说是维护社稷。”
刀客一伸手钳住了玲珑心的脖子，玲珑心没有反抗只觉得呼吸越发困难。“当年只对你一个人我是下不去手的。”
玲珑心努力挤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你，你既寻来这九龙坊，知道这儿的当家是谁吗？”
刀客另一只手也钳住了玲珑心的脖子，“管他是谁，谁也救不了你。”玲珑心面色惨白，吐出一句话：“她姓辛……”说时迟，那时快，话音刚落一只袖箭正中刀客后脑，刀客应声倒地。放袖箭之人是个卖糖人的小贩，朝着玲珑心一点头，又起摊去别处叫卖。
玲珑心虽看不透人心，但卦象依然没有看错。刚才那一卦她是为刀客卜的。
这里是叫九龙坊没错，可寻常百姓叫它“白骨巷”。黑市交易、寻仇、决斗……只要你申时之后进入这两条街的范围之内，寅时之前消除痕迹后离开，任何上不了台面儿的事都不会有官府追究。庙堂有庙堂的律例，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因这“光明正大”的角斗场的存在，江湖厮杀再也没侵扰普通人的生活，潭州城也得来了白天的安逸祥和。然而，一入夜天南海北的刀客齐聚于此，不问恩仇，只论生死。
九龙坊之内鱼龙混杂，但有一奇人不得不提。她以卜卦为生，自称玲珑心。寻常卦师举个招牌沿街游走，最多支个卦摊。她却不然，拥有一整间店面，楼上起居，楼下只有方案一张，宽背椅两把。一卦一两，一人不得问超过三卦。在这坊间十余年光景，常人只知道她是个孤身的老妪，足跛。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有相熟的店家送来，几乎没迈出过大门一步。而她的长相更没有人知晓，因为她总是披个斗篷，遮着头面。市井传言她私窥天机，所以受天谴而形貌丑陋，声音呕哑。
但她奇就奇在卜卦上，十余年间未占错一卦。如何验证呢？很简单。她的店面开在九龙坊间，前来卜卦的都是刀客，所问的无非也是子夜一战的吉凶。得凶卦者自然是懊恼不已，斥责不准，但不消几个时辰自然会毙命街头；得吉卦者也再也没有回来酬谢，因为害怕预知未来之祸福。没有回头客，自有后来人。江湖永远都在，刀客也层出不穷，玲珑心的生意从来没有断过。
是日，刚降下一场大雨，街上的青石板被冲刷的微微泛光，一个中年刀客进了玲珑心的店。他束发绑腿，与寻常武行无异，只有手中那把刀颇为惹眼。刀鞘是上好的杉木，走了两道大漆，黑里泛红。鞘口饰有豹皮，油光可鉴。刀客把刀置于案上，环视着屋内，似乎在等着玲珑心开口。
玲珑心并没有抬眼看看面前之人，而是慢悠悠地取出一支香，竖在案上的香炉内，用火折子点上。她的手纤长细嫩，一个老妪能有这样一双手，除了说是保养得当，怕也是不沾阳春水的结果。“客人所问何事？”她的声音果然如传言般嘶哑、低沉，像是石杵研磨的声音。
“寻人。”刀客言辞简明，似乎不容辩驳。
玲珑心觉得出乎意料，但也乐得做这门生意，便开口道：“那人的生辰八字，籍贯都请说一下，越详细越好。”
“乙亥年正月初三辰时，静海县人，她是我胞妹，我们少时失散。”
谎话。玲珑心轻笑一声，她的脸被斗篷遮着，刀客察觉不到。这刀客的口音明显带着汉中官话的腔调，静海远在东边，相去千里。既然是少时失散，他讲话又怎么可能连半点乡音都没有？况且此人浓眉深目，长得也不像岭南一带的人。
玲珑心取出龟壳和三枚铜钱，一合手，铜钱滚入壳中。玲珑心双眼低垂，将壳口向下，微微一洒，三枚铜钱便在案上无规则的排开。玲珑心心中暗想片刻，开口说道：“根据六爻卦象，属行人不归之兆，令妹恐已不在人间。”
“先生此话当真？”刀客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的悲戚。手指不断抚着刀鞘上的豹皮。
“所言非虚。”玲珑心的回答也很果决。
“先生恐怕这一卦占错了。日前，我也到过京城请相学大家帮我寻妹，那卦象晦暗不明，但可以断言的是舍妹还活着，其人在两湖一带。”玲珑心又说道：“客人若是稍有一点相学基础也可以看出来，卦象之上毫无生气，人怕是十几年前就不在了。”
“十几年前。哼，先生来这九龙坊也有十几年了吧。”刀客站起身来，背对着玲珑心望着屋檐上淅淅落下的水珠。
玲珑心眉间蹙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说道：“老身依卦直说，客人信则有，不信则无。若不问其他事，还请赐金一两，恕不留客。”
“原来静海有一江湖上顶有名气的卦师姓辛，传言他看相则知寿数，奇准无比。本来想着若在先生这儿无所收获就去拜访那位辛卦师，可经人点拨，他一家十余年前遭遇天火无人生还。天机不可泄露，遭遇天谴也难怪。先生有大灵通，难道就不怕横遭此劫？”
玲珑心的手本置于膝上，现在紧紧簇成了拳头。
刀客又坐到宽背椅上，看着玲珑心，却又不知看向哪里。“先生焚的是苏合香？”“不错。”“袍子是月白色菱花暗纹的？”“正是。”“这龟壳取自玳瑁，用了至少五十年。”“全中。”
一步步的试探，玲珑心没有一步设防，因为她早就料想到了眼前之人是谁。“难为你多了这么多年还记得，表哥。”玲珑心放下斗篷，这哪是一张老妪的脸，看起来至多二十几岁，眉心有一点红痣分外明显。
其实，刀客从进门的时候玲珑心就看出来了。那把刀她不会认错，因为刀鞘就是两个人一起做的。十几年前，这个所谓的表哥进了家门，说是找爹爹学卦，第一次见他，他也是一步步的试探。
“妹妹可信卦象能参透世间万事之玄机？”“自然”“那可否读懂人心？” “人乃七窍玲珑之体，心有千般变化，不可知、不可测，唯有感应。”“我愿让妹妹感应一番，他日妹妹相学有大成，可测人心之时，必不会忘记我。”彼时，还是少女的玲珑心面颊绯红，对这年轻人青眼相看。
刀客凝着玲珑心的眼睛说：“不敢忘，否则如何能在人海茫茫中找到你。”
“找我，还是来杀我？”玲珑心说，“我这跛足不是你用刀砍的吗？我这喑哑的嗓子不是被你毒害的吗？我的家不是你一把火烧成灰烬的吗？”
刀客手按在了刀上，“你爹是死有余辜，见过圣上一面就妄自揣度天子的寿数，他不知道天子是‘万岁’吗？我在他信口开河之前了结了他，往小了说是肃清视听，往大了说是维护社稷。”
刀客一伸手钳住了玲珑心的脖子，玲珑心没有反抗只觉得呼吸越发困难。“当年只对你一个人我是下不去手的。”
玲珑心努力挤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你，你既寻来这九龙坊，知道这儿的当家是谁吗？”
刀客另一只手也钳住了玲珑心的脖子，“管他是谁，谁也救不了你。”玲珑心面色惨白，吐出一句话：“她姓辛……”说时迟，那时快，话音刚落一只袖箭正中刀客后脑，刀客应声倒地。放袖箭之人是个卖糖人的小贩，朝着玲珑心一点头，又起摊去别处叫卖。
玲珑心虽看不透人心，但卦象依然没有看错。刚才那一卦她是为刀客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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