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的“纷纷情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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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在英国的木心。 |
去年春节前,去了一趟乌镇。春节前的乌镇,最是清净。一年之中,乌镇也就清净那么几天。老街上一溜民宿里的男女老少,因为不必忙于招待游客,都安心准备自家过年的菜肴。每家每户沿河的窗户和墙壁上,都挂了风鸡风鸭和长串香肠。我们若是喜欢,就可以点了那鸡鸭香肠下酒,但是我更欢喜那户人家八仙桌上罩子里罩着的供自家人吃的过年菜,于是点了几样叫老板娘做,真是样样好吃。饭后我们悠闲地四处逛逛。到了一处大院子,是从前的翰林院,里头几株腊梅开得正香,云裳在梅树底下闻闻嗅嗅,流连玩耍,我便拐进梅树后的一家书店。
乌镇的书店当然是少不了木心的,因为木心是乌镇人,年轻时从故乡向着世界出发,年老了回到故乡,孑然一身,由陈丹青等弟子照顾到临终。前些年的乌镇人意识到木心是个大师级别的宝,在镇子各处展示和他有关的痕迹。木心纪念馆也在陈丹青一手操持下紧锣密鼓的准备着年后开放。当然,木心是这样绝顶聪明,风流英俊的人物,所以就算乌镇到处都是有关他的宣传品和纪念物,我也不会心生反感。木心的心,实在大;木心的貌,也实在美,中年时的木心尤其,有逼人的英俊。二十世纪后半叶直至今天的中国男子,像木心这般气质容貌的,实在少之又少。更不要说拥有他那样的性情,眼界和格局了。
因为之前已经读了《文学回忆录》,喜欢他谈中国古典文学的部分胜于他谈外国文学的部分。涉及德国文学的章节,稍显潦草笼统。几乎只谈了歌德,顺带着提了一下席勒,海涅的篇幅稍多于席勒,因为木心说自己”和海涅是赤脚兄弟,打打闹闹“(《文学回忆录》617页)。十九世纪的诺瓦利斯占了匆匆几行。歌德是木心“由衷钦佩”的,他称赞歌德的相貌体格,“完美体现浮士德精神。死后,人揭布窥其尸,无一处赘肉,无一处枯瘦。” (《文学回忆录》第476页),当然木心的骄傲与锐眼也不会让他轻易对谁顶礼膜拜,他认为《浮士德》从文化现象上来说是伟大的,但文学角度是不成功的(第479页)。这一点深得我心,我读浮士德,半生中拿起来过好几次,拿起来又放下,读不下去。
再说到那家书店,只见店堂里最醒目的地方一溜排开木心的诗集。人到中年,不太会对谁顶礼膜拜,就算再喜欢某位诗人作家,也需要很长的时日,缓慢接近其他的作品,对诗歌尤其警惕。以前从未看过木心的诗,不知好坏,眼前突地涌现这么多本,先观望一番。权衡之下,挑了其中一本——《我纷纷的情欲》。这诗集名字如此招摇,却又实在美。纷纷的情欲,像树叶和雪花满天坠落。世上若没有纷纷的情欲,哪里能有那么多艺术和文学,又哪里来那么多千古流传的诗人和美人呢?也只有木心这样的人物,才会把“情欲”两个字这样大大方方地放在诗歌的标题上。
翻开诗集,一张木心1995年在英国拍摄的照片映入眼帘。木心穿着黑色背心,坐在一把高背藤椅上,左手托着腮帮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眼神坚定又温柔,简直要望进你的灵魂里去。1927年出生,1995年拍的照,那么这年木心已经68岁了。照片中的他却顶多四十出头的模样,头发浓密地像黑夜的原始森林,身材健美得像头黑豹,一张脸英俊得可以拍任何一部中国或美国电影里的头号情圣。
翻开来看到的第一首诗,便是他1990年63岁时写的《我纷纷的情欲》
”尤其静夜
我的情欲大
纷纷飘下
缀满树枝窗棂
唇涡,胸埠,股壑
平原远山,路和路
都覆盖着我的情欲
因为第二天
又纷纷飘下
更静,更大
我的情欲“
单这一首,就值得买下整本,哪怕其他的都平淡无奇。我后来读完整本诗集,也觉得这首最好。当然也有另外几首喜欢,只是不如这首能迅速被击中,心变得柔软又广阔。
”我的情欲大“,这个”大“用得真正不凡!比”盛大“好。“盛大”只适合放在里尔克的《秋日》后,冯至把德语里那个groß“译成盛大,再恰当不过。放在”情欲“后头,就不如单单一个“大"字。这个”大“是如此广袤苍茫,覆盖了情人,超越了众生,气吞了山河,。把情欲指向了平原山川,整个世界,整个人类,而不再仅仅是一个具体的人。这情欲是夜色里的暗流涌动,想要去创造和去爱的无穷热望。浩淼夜空下的诗人的爱欲,又让人有些悲伤,因为它也是指向着故乡和童年,以及逝去的一切。这无处安放的对故乡的情终于驱使木心回归乌镇。
这情欲又是那样安静清洁,甚至带着禁欲主义的疼痛忧郁。漫天的雪花静静飘落,无限地覆盖,无声地吞没一切。但在被覆盖的大地下,爱欲如潮,蓄势待发,如决堤前的泪水。对着黑夜,对着未来,对着远处不可知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