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泥巴人
我在十一岁就开始谈恋爱了，初恋的对象是一个泥巴人。
对一个泥巴人而言，年纪多么大根本不重要，泥巴人不会复杂的思维，不会衰老，想变成什么样子就变成什么样子，因此我当时的女朋友拥有孩童般单纯的内心，和一个妙龄女孩一般靓丽的外型。
“你多大了？”
“你觉得我多大我就多大。”
“你干嘛是个女的呢？”
“泥巴人就没有一个不是女的。妈妈曾告诉我，大地属阴。”
“你没有爸爸？”
“废话！”
“你妈妈呢？”
泥巴人指了指我们脚下的土地，意思是她妈妈就住在地底？
“其他泥巴人呢？”
泥巴人再一次为我指了指脚下的土地。
那时我真不浪漫，现在想起来好生后悔。我应该给她取一个好听的女孩的名字，可是我没有。我只是问她：“你叫什么名字？”迟疑了一下，她就回答：“请叫我泥巴人。”当时我们刚认识，草率地确认男女朋友关系，她这么说，我也就不假思索地叫上了，直到最后都没想过要再改口。
我们家是做陶罐活的。妈妈在家里做家务，爸爸一大出门，用马车拖回来浅黄色的泥巴，揉捏得软趴趴的，抓起一大把甩到电动的旋转机器上，依靠手掌和手指的把握，湿泥巴就会站起来，张开来，转化为千篇一律的大陶罐。
做好的罐子会被运到窑子里烘烤，点一把火，没日没夜地烧上几天，成批的陶罐产品就算是大功告成。在我们家那儿，家家户户制作泡菜都得用陶罐，所以我们的生意非常红火。赶马车送到市集上，一准能卖个好价钱。
泥巴人是我制作陶罐的副产品。准确地说，她是我初次制作陶罐时，误打误撞就做出来的——陶罐没扶起来，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倒是站起来了。我来不及惊慌，赶紧为那台轰轰隆隆的旋转机器断掉电源，以防止泥巴人不幸被转晕。扶她下来，她确实已经晕乎了。以至于在我询问完她性质和姓名，然后恬不知耻地对比我高出一截的她说：“要不你做我女朋友吧？反正我还没有女朋友”时，她想也没想就一口答应了。
十来岁还是个情感懵懂的年纪，对恋爱这样的事情毕竟一无所知。当更小的小朋友还穿着开裆裤满山疯跑，和我一般大小的男孩还在结伴牵牛去河边喝水，然后赶回家埋着头写作业时，我不仅因打架滋事已告别了校园和同学，还偶然交上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尽管，她是个有别于血肉之躯的泥巴人。
谈恋爱可以做些什么我更早就明白了。离开学校的那些日子，我在学校里认识的那群小混混不时还会来找我玩。我都开除了，爸妈已无可奈何，于是暂时放松了防止我学得更坏的高度警惕。我悄悄溜出去玩上几个小时，他们再也不会如从前般管头管尾。回来时，我只消轻飘飘地说商议声，之前我是到树林里找神农拜师学艺了。
很小的时候我总在山林间流连忘返，他们就对我说，树林中有一位神农老头，是山中的草药神仙，谁家的小孩要是打扰了他，他会把那个小孩抓起来做成药材。那时我真是小，不懂事，不知不觉地就上了他们的当。可是现在我已十一岁了，长成了小大人，明白了许多事情，再也不用为神农爷爷的小锄头（爸妈说神农用一个小锄头挖掘药草，谁要打搅了他，他那把小锄头就会挖到谁的身上）而黯然忧患。在我们大山里，当医生可是一个很吃香的好职业，所以我说我之前是上山找神农，想拜师学艺，以期能救死扶伤，做一个造福乡里的好医生，我爸妈就不便对我的行踪过多追问。
“找到了么？”我妈有时会问我。
“没。很可能最近天气太干，山坡上草木没有精神，看样子神农爷爷最近都不会来的。”
爸爸和妈妈埋下头吃饭，再也不搭理我。可是我还没完，接着说：“不过，这几天要是下雨，我还会再上山去碰运气。也许就遇上了，你们说是不是？妈妈前一阵不是给我算过命么？算命的瞎子说我今年能叫上好运气。噢，要是能成为医生，该多好啊，医生可是个前途远大的好职业！”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叨着，爸爸最先吃完饭，不吭声，放下碗摔门而出，到附近的朋友家打麻将。我妈妈也比我吃得快，吃好了不挪位置，只等我最后吃完了她好收拾碗筷和吃剩的菜肴。实际上，我吃得一点也不慢，而是能吃很多。十多岁，正是个长身体的好时候。
有一天午饭之后，我没有出去玩，而是溜到了我爸爸制作陶罐的草屋里。操作旋转机器的所有动作我都很熟悉，在之前，没少看爸爸炫耀地摆弄过，只是我从来没触碰过他的机器。当时我拿定了主意，将来要大有出息。对制作陶罐这样粗浅的手艺活儿，我实在缺乏兴趣。
可是，“将来”在哪里？我都被学校开除了，不好好上学，考初中，考高中，考大学，“有出息”的“将来”能是什么……算了吧，事已至此，能干好一门能赚钱的手艺就不错了。迷迷噔噔地想三想四，我把手伸近了那台机器。
三分钟以后，那个泥巴人出现在我的面前。
又过了三分钟，那个泥巴人成为了我的女朋友。
经常来找我玩的小混混中，有几个其实应该算大混混。他们上学校的初中部，个头儿比我们这些还在上小学高年级的小混混高出许多。另一个显著的区别是，他们几乎都有了各自的女朋友。
他们带我们在学校的大门口抢夺低年级学生的零花钱，还会带着我们在学校背后的山坡上快活地抽烟。我不是合格的混混，香烟那东西我一丁点也不想沾染。要是我抽烟了回家，被我那暴脾气的爸爸发现了，想都不用想，他一定当场就把我给刨了——用的或许是比神农爷爷的还要险恶十数倍的种地的大锄头。
有时候，他们也会把女朋友带过来。那样的话，他们就不陪着我们玩，而是把我们赶到一边，然后和女孩们躲避在林荫的掩护下，这一对那一对尽情地打闹和私语。最开始我比较害羞，只能是识趣地远远走开，和跟我一般大小、一样没用的孩子一样蹲在林边的草地上，用草茎玩一种“斗牛”的游戏。直到我不再是学生，我终于克服了内心的羞涩，有时会大胆地回过头。有一次我看见那个弱不禁风的毛黑子搂着小雨滴正在接吻。
小雨滴算得上是我们学校初中部校花级别的人物。如果要举行一次校园选美大赛，我一定会将我宝贵的一票不假思索就投给她——如果我还能有投票资格的话。尽管在跟混混们相处时我从不正眼看她，可我时常在放学时故意矗立在教学楼的楼道边，等着她走下来，心花怒放地冲着她胡乱瞟上几眼。
后来，毛黑子先下手为强，在混混们无比艳羡的眼神中，迅速把小雨滴收罗为自己的女朋友。直到现在我都没搞懂，小雨滴好端端的一个大美女，爸爸和妈妈又是小镇上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为什么偏偏会看上毛黑子这样的下三烂呢？我当时只知道，毛黑子尽管说不上帅气或者威猛，但是生得颀长笔挺，在人群中看起来想当抢眼。因为这个原因，有一阵我一回家就开始照镜子，恨不得自己的身子骨能像雨后的竹笋那样，噌噌噌两三天冒上来。
看见小雨滴和毛黑子手牵着手走路，尤其是他俩在树林中亲密地接吻，我心里着实憋闷得慌。但是也无计可施，我知道我斗不过毛黑子，别看他身若秸秆，可是我们这群人一旦打起架来，就数他最能拼命。他曾经以一把西瓜刀独自追砍过四五个上门叫嚣的附近学校的混混儿，并以此在我们心中奠定了无可取代的老大位置。
看见他们接吻，我就在想，要是我能早点有个女朋友多好啊。我们班上的女生全都是呆书子，挨骂了偷偷哭，对她们我没有任何兴趣。我就喜欢小雨滴那样丰满和开朗的女孩，甚至做梦也会梦见跟她在一起的场景——我们在学校背后的那个树林里约会，毛黑子所处的位置为我所取代，将小雨滴威武地搂在了自己怀中。
所以，很难说一看见少女般美丽的泥巴人我就要人家做我的女朋友，是不是源于我对小雨滴那份失落伤感的爱慕之情。
我对泥巴人说：“要不你做我的女友吧？”她一口就答应我了。泥巴的眼睛里，隐隐泛起了晶莹的光泽。
然后是长久的相对无言。我静静地站着，语言卡壳了，料想是一个梦寐以求的女朋友来得太快，一下子不知该对人说点什么。
幸好，泥巴人也是沉静地站在我身边。
“你真的愿意做我的女朋友么？”不知为什么，我居然傻帽地这么问。
“当然啦，我们泥巴人是从不说假话的噢。”
说完，泥巴人咕咕地笑了起来，笑声很清脆，有点像石头和瀑布撞击后发出的那种声音。不单是笑，还以女孩们惯用的动作，蹦到我的身边，两只手拉着我的胳臂，撒娇地重复：“我们泥巴人是从不说假话的噢……”
这时候我才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才刚刚“站起来”的泥巴人满身赤裸，小乳房暴露在泥巴的皮肤上，随着她“咯咯”的笑声晃动不已。身体的其他隐秘部分，也那么毫无雅致可言地暴露在外面。
我挣脱了她的拉扯，对她说：“你得穿上衣服！”
话音刚落，我看见泥巴人浅黄的脸蛋一瞬间变得绯红。不消说，我同样满面绯红。
“可是，泥巴人没有衣服……”她低下头，好像很羞愧的说道。两只手再次拉住我的衣袖，左左右右，轻轻拽动。
“你等一下，我给你找好了！”
说完，再一次挣脱她，钻出屋，掩上门，悄悄地摸到我爸妈的房中，挑选了一件看起来即好看又小巧的连衣裙，蹑手蹑脚又回到爸爸的草屋里。当时我妈妈正在洗碗，丝毫没留意到我出入过她们的房间，并且带走了那条她已经穿不进去，但还是始终舍不得抛弃的年轻时总穿的连衣裙。
“看起来真是不错！”接过了连衣裙，泥巴人激动地说。
“可是，我要穿衣服了……”
她的意思我很清楚——她马上要穿衣服，我应该回避一下。可是我怎么也弄不明白，赤条条的时候不觉得害羞，要穿上衣服时怎么就害羞成这个样子？于是，我再一次满面绯红地退了出来。
站在门口，仰望着天空，盛夏的烈日明晃晃悬挂在屋顶和树顶上，天幕是一尘不染的炫目的蓝。
“好了。”茅屋里传来泥巴人温柔的嗓音。拉开门，然后我看见泥巴人身着连衣裙以后更加美妙的样子。妈妈的小号衣服对于泥巴人而言，明显是要大许多，可是泥巴人到底还是把连衣裙撑起来了。之前曾在我面前轻轻地晃动的她的小乳房，现在看起来，是一种流畅而波折的优美轮廓。
除了吃晚饭时的那一小会儿，其余的时间我都和泥巴人呆在我的房间里。
泥巴人是我的。
我不想让任何人发现这个秘密。
前一阵我也总这么干，一个人躲进房间，房门一别，谁都不搭理。爸妈对今天这如出一辙的举动，想来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可是，跟泥巴人两个人呆在房间，和我一个人呆在房间毕竟不一样咧。不可以自顾自地躺着，而只得陪着她，两个人坐在床沿上，手撑床沿，低着头轻声说话。
“我不能让爸爸和妈妈发现你哦。”
“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呢？”
“你别管，我就是知道。”
……
就这样，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找不到话题的时候，我觉得尴尬的要死。而泥巴人就坐在我身边，比较起脸色紧张难看的我来，总是要轻松许多。
晚饭以后，我们回到房间，我们又聊开了。
“你长大想成为什么？”
“不知道，对我们泥巴人来说，没有什么长大不长大的。”
“明白了。”
无所谓长大真好，但是又一点都不好。我被她搞得有点糊涂。
“那你呢？”
“我以前……我以前想当……当总统！”
我絮絮叨叨，但是又不乏豪气地说。
“哇，好棒哦，你要当总统了。”
“哎，当不成的。”
“为什么？”
“我都被学校开除了。读不成书，那还当什么总统？！”
泥巴人想了想，又说：“那你为什么要被开除？”
“因为我打架，险些把一个混小子活活打死！”
不知怎么，想起打架的事情，我什么时候都很来劲。只是具体怎么打架，又是怎么被开除的，我倒是一点都记不起来。这时常令我头疼。
“总体上说来，打架应该是不好的事情吧。尤其是不能打我们泥巴人，你一打，就碎了。”
“说得对。”
“那你现在想当什么呢？”
“当医生……”
时间已近深夜，该睡觉了。可是我这张小床，怎么睡得下我们两个人？更何况，又还没长大，我怎么可以和泥巴人睡在一起？
想到这里，我兴奋地对她：“有了！我带你去找神农爷爷，他可以帮助我们，而且能帮助我成为医学家！”
说罢，我给泥巴人找了一双我的运动鞋，她穿上刚好合脚，然后我们轻声走出了房间。
客厅里的壁灯早已熄灭，爸妈房间的门缝里灯倒还亮着。能听见他们在声音，粗听像在争吵，仔细一听，是我的妈妈在大声哭泣。
“它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那是结婚前你送我的唯一礼物啊。”妈妈哭泣着这么说。
“丢了就丢了吧，反正都旧掉了。再说，谁也没来过我们家，我想它应该是被你收起来，然后又忘了收藏的地方。”
“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今天早上我特地挂在衣橱最外边的，就是这里！”
“大半夜咱们为一条旧裙子闹得翻天覆地可以么？明天我再去为你买一条新的不就结了。”
“你不知道哇，看见它，我就会想起我们才刚认识的时候。那时我们的儿子还没出生，更没有像在一样，变得……”
妈妈都哽咽了。我不忍再听，手拉着泥巴人快步走出家门，来到了满天的月光底下。
其实大约五岁后我就没好好来过这片树林。到底能不能找到神农爷爷，我心里没有底。
可是，还能有什么办法？我又不能旁若无人地躺下睡觉，与我新交的女朋友泥巴人睡在一起。
我们沿着山腰上的小路爬上来的。林间的空地上，空气好的很，只可惜有点凉，我开始后悔我没有穿上厚厚的外套。
我问泥巴人：“你冷么？”
“不冷，泥巴人不会冷。”
“你说，如果我也是泥巴人，那该多好啊？就不会有这么多忧愁，也没有这个和那个想不清楚的事情。”
“泥巴人不怕冷，也没有烦心事。”
这时候我看见，我的女朋友眼睛里的光芒又再闪现。跟树叶间闪闪的露滴那样，清亮清亮的。我在想如果飞来一只萤火虫，再飞来一只萤火虫……满世界的萤火虫都飞到我们身边，那我就可以再次看清楚泥巴人美丽的容颜了。在白天我一直痴痴的盯着她看，怎么都看不够。
“萤火虫要是真能飞来，那该有多好啊。”
“啊？你能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吃惊地问。
“有时候吧。每当你痴痴地想一个简单的问题，那么我就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哦，你真好。我更想做泥巴人了。”
“神农爷爷说不定真的会找来的呢。”
“我也希望是这样。这样的话，我就求神农爷爷收留我们，并且教给我神奇的医术。”
“嗯，我们一起来许愿吧。”
“嗯。”
然后，是两个人闭上眼睛，深深的陷入沉默，沉入了光明背后的死寂一般的黑暗。然后，我感到水流的涌动，冰冷的水流托着我缓缓地向上浮起。看见了星星的光芒，月亮的光芒，萤火虫的光芒……在夜色之下，这世界数也数不清的美丽光芒，顷刻间跟泥巴人眼底的光芒汇聚在一起，包裹着我，带领我超越了光明之门，走向的一所白光闪耀的庄严神邸。
圣女的歌声在这时悠然响起——
一二三，一二三，泥巴人，
风的人，火的人，神的人。
春来了，花开了，蝴蝶一起纷飞，
秋去了，花谢了，明年还会再回。
一二三，一二三，泥巴人，
山的人，海的人，世间人。
你来了，我走了，笑容多不完美，
热的吻，热的泪，温暖我的心扉。
“哇，真了不起，你的歌声真动听啊。”优美的歌声把我拉回现实世界——这片深夜的幽暗的植物世界，我不禁为泥巴人动人心弦的歌声拍手叫好。
“真的么？咯咯，我还担心你笑话我呢。”
“怎么会呢？这么好听，我怎么会笑话你！”是啊，泥巴人唱得多么好听，我怎么会笑话她呢？
说吧，一种似曾相识的情绪沉陷于我的脑海中。我满满的举起双手，捧起了泥巴人好看的脸，把嘴唇静静地贴了上去……泥巴人的脸蛋是冰凉的，就和我暴露在夜风中的胳臂一样。而她的嘴唇尽管冰凉，可是有一种花瓣一样的触感。
是的，我吻了泥巴人。直到我感觉些细碎的泥土颗粒粘在了我唇上。
那是我的第一次亲吻，没感觉有多么惬意，但是也足够奇异的。亲吻过后，我感觉与泥巴人的关系又近了一层，不只是宣称她是我的女朋友、出门时牵过手这么简单，我们还接吻了。就好像毛黑子和小雨滴做的那样。可是我有些怀疑，我吻得还不如毛黑子好。泥巴人蜷缩在我的怀里，温柔体贴，第一次像是跟我一般高矮、一般大小的稚气女孩。
后面的事情想起来想在做梦。我和泥巴人依偎着，躺在干燥的桦树叶上，很快就进入梦乡。天亮以前，神农爷爷用他那嘶哑的嗓音叫醒了我们。
“喂，你们两个。”朦胧间，我听见有人在身边喊。
“喂，你们两个！”
睁开眼睛，我看见一个矮小的老头子站在面前。花白的胡子，身体上围着皱巴巴的树皮。
对了，神农爷爷！
不消去问，我知道出现在我们身边的这个奇怪老头就是神农爷爷了！
“泥巴人，你快醒醒，快醒醒，神农爷爷来了！”
我兴奋地退醒蜷缩在我怀里静静的睡着的泥巴人。
泥巴人总算是醒来了，我们都站起来。神农爷爷反倒一屁股坐到了我们身边的空地上。
“我说你们两个，怎么不好好在家睡觉，跑到树林里来凑合？”
“泥巴人没有家。”
看得出，泥巴人困意远远还未消退。她一边打哈欠，一边替我们俩回答了神农爷爷的问题。
“我知道你是泥巴人，我还是树皮人呢。你没有家，他总该有家吧？”神农爷爷望着我说。
“是啊，您好神农爷爷，我们是来找您的，后来太困，实在没办法就睡在了这里。”
“找我？这真是个奇闻，天底下都知道只有我在找草药，可是没听过有人在找我这张老树皮的！不过也没错，如果要到这张老树皮，泥巴人也会变成你们人类的。”
“我才不要变成人类呢。”在我开口以前，泥巴人抢险嚷嚷。甜美的睡梦被打断，怨气使乖巧的泥巴人也变成不可理喻的刁蛮公主了？
我赶紧制止住泥巴人。我担心她这么闹下去，早晚会激怒神农爷爷，那样的话，我们的计划就不得不泡汤了。要知道，未见到神农爷爷，我之前曾经花费了多么大的精力。
“是啊，我们来找您，求神农爷爷收留我们，同时呢，我还想向您拜师学艺。”
“收留你们？我这张老树皮可是自由惯了，行踪不定，可不愿受你们这些小孩的拖累。拜师的话，到可以考虑，我最近也在想是不是该收一个徒弟呢，要不然修炼毕生的山林医术，可就得消失啦。就像您看见的这样，我这张老树皮确实上了年纪，再也无法经受山林的狂风暴雨了。”
“啊，那您是答应收我为徒了？”
我喜望外出，赶紧跪倒在地，小鸡啄米一般地给神农爷爷他老人家叩头。每叩一次，嘴里就毕恭毕敬地叫一声“师傅”。
“好吧，起来吧，我看这孩子还不错嘛。我决定收下你啦！”
我遵从师傅的指示，停止叩头，站了起来，满面笑容地退到泥巴人身边，把她的小手攥进我的手心。手指和手指相握，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幸福的触感。
“你成了我徒弟，那她怎么办？”
神农爷爷——或者说“师傅”——的问题很奇怪。还能怎么办呢？她以后都陪伴着我们呗。
“泥巴人，她就跟着我们……”我怯生生地对师傅他老人家说。
“这成何体统？你是我徒弟，可是她算是什么？”师傅一生气，他说话的声音就更沙哑了。
“她是……我的……女朋友。”我继续结结巴巴回答师傅的问题。说实在的，我还真有一点怕他。神农爷爷这么个老人家，如果是不知道他的身份，那么我保证见到的人十个有九个会被他粗陋的外表和严肃的神情给吓倒。
“不成不成，山林的世界里可没有男女朋友这样的说法。要跟着也成，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你们结婚！”
“结婚？”我和泥巴人同时惊叫。
可是，我从来没想过要和泥巴人结婚。也不是我不愿意跟她结婚，只是我和泥巴人都还没长大，结婚这样的大人们的事情，离我们真的还很遥远。
神农爷爷关注着我的表情，严厉地问：“你不愿意娶她？”
“没有啊没有啊，我怎么会不愿意？”我急忙回答道。
“那么，泥巴人，难道你不愿意嫁给他么？”
我使劲捏了捏泥巴人的手掌，生怕她会说出令我师父神农爷爷失望的话来。
“没有啊，我真是愿意的，咯咯……”天啊，在这样的时候，泥巴人居然还笑得出来。不过，她没有摇头说不，我那颗因紧张而悬到嗓子眼里的心，于是能安稳地收回胸腔了。
“好吧，我徒弟和泥巴人结婚，这倒算个没事！算是给这干旱的山林冲冲喜！”师傅他老人家听罢我们的回答，感到很满意，竟然像比我们还小的孩子那般手舞足蹈，并且大声地笑起来。
看见他这么高兴，我和泥巴人反倒面面相觑。本来，偶遇神农爷爷，还顺利地拜成师徒关系，我们应该万分的开心才对，可是一想到神农爷爷这就要包办我们的婚事，我和泥巴人都有点不知所措——无论怎么说，我们还只是孩子，还远远没长到应该结婚的那个年纪。
神农爷爷那个疯老头，居然要求我和泥巴人晚上就结婚！作为我的师傅第一次给我布置的“作业”，他要求我天黑之前必须找一身漂亮的衣服回来，作为新娘的礼服，在晚上“拜堂成亲”之前给泥巴人穿上。
我妈妈的连衣裙实在太久了，平时穿一穿倒也无妨，可是让我的新娘子身穿它和我结婚，这确实怎么样说不通——噢，原来这位疯疯癫癫的神农爷爷，在他那铁青的脸色背后，还藏着温柔和体察入微一面呢。
我们约好了天黑之前还回到这个树林相见。在我回来以前，泥巴人将留在树林里等我，神农爷爷则将飞回他万里之外的山洞里睡觉——神农爷爷告诉我，他习惯白天睡觉，等夜晚来临时才出来采药。难怪我之前在白天怎么也没找到过他呢。
为使我顺利的找到漂亮衣服，神农爷爷作为我的师傅，不惜运用法术来帮助我。他告诉我，闭上眼，三分钟之后再睁开，然后我就能去到最容易找到漂亮衣服的时间和地点。
我听从他的吩咐，紧闭双眼，而后，感觉到耳边风声大作，满目眩晕……直到我一头栽倒在一片杂草繁茂的草地上。
还来不及爬起来，就听见耳边有脚步声，也有女孩的清脆的笑声。
我扒开杂草，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所见的景象真令我惊呆了——我看见毛黑子和一个陌生的女孩手拉着手，跑进了这片草地，抱在一起，然后毛黑子把那个女孩推倒在地，他自己也矮下去，就势压倒在那个女孩的胸脯上。
怎么回事？毛黑子抛弃了小雨滴么？为什么他会和一个其他的女生在一起……头脑里连串的疑问汹涌而来，然后我感到一种担忧——毛黑子抛弃了小雨滴，现在的小雨滴该是多么伤心啊？
就在我思前想后的这段时间，草地上那两个纠缠的身体继续地扭动。啊，毛黑子可真是流氓！他居然脱下了那个女孩的衣服和裙子！女孩身体宛若新鲜的花瓣，在我的眼睛里闪耀出夺目的白光……我低下头，不敢再看下去。
我确实无心观瞻毛黑子他们的亲热。我自然记得，神农爷爷用法力把我弄下山，为的是找到一身漂亮的衣裳，在今夜泥巴穿戴美丽，好依照神农爷爷的指示，和我拜堂成亲。
忽然，一个大胆的想法像一道闪电，忽然就钻进了我的脑海里——我这才注意到，跟毛黑子在一起的女孩的那身衣衫不就很好看吗？缀上了珠子的衣衫，浅绿色的棉布的裙子，若是被穿到泥巴人的身上，应该是正好合适。
主意拿定，我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同时还感觉血液里奔流着可堪匹配的巨大勇气。我多像一只对生活有着充分了解的鸟儿，从我所匿藏的草地上有力地弹起，而后，躲避着野地里兀自葳蕤的杂草，无心去留恋任何风景，紧贴着草地快速飞行。
我朝他们平躺的地方冲过去，再要踩到他们之前，弯下腰拾起女孩的衣衫和裙子，不停息，从神色慌乱的二人的身上越过去，继续往前，飞行啊奔跑啊，手拎着衣服，不停息，飞出了我的十一岁，飞出了我条那曲折的命，要找到泥巴人和我的师傅神农爷爷，再开始我的新生活。
然后事情远没我期待的那般顺利。正在我感叹出手顺利，想象着毛黑子的裤子已经褪到小腿上，他爬起来穿好裤子需要大费周折，应该是不可能很快就追上来时，身后传来了极其粗鲁的叫骂声。
“你这个兔崽子，赶紧把衣服放下！”
还真是毛黑子的声音。我没有停下来的道理，也没有扔下衣服的道理，只能鼓足了劲，加油的往前奔跑，希望能将疯狂追赶的毛黑子远远地甩到后边。耳边是呼啦啦的风声，先前鼓得足足的勇气从我的耳孔中不断泄漏，溶解在山野间充满泥土味儿的空气里。
“你再不放下老子打死你！”
随着叫骂声的不断逼近，我甚至还生出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于是，裤管被树根挂住的我一头栽倒在那天逶迤回旋的山路上。
眼前一黑，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像极了一场噩梦，我感到疼，感觉有一根巨大的木棍不断抽打在我的身体上，脑袋上，一大群影子围绕着我，看不清楚他们是谁，更无力反抗，我只是蜷缩在地，期盼着苦难的噩梦赶紧过去。
我甚至出现了幻觉，感觉被一群人用棍子抽打的不是我，而是毛黑子。剧烈的疼痛使他顾不上咒骂，而只是挣扎和声音。而我站到了梦的外面，面无表情地看着，挨打的毛黑子，和盘旋在他的上空的乌鸦一样的黑影。
在黑影的背后，赫然还悬浮一双闪烁着怜悯的眼睛。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当我醒来，暮色已经升起，冰凉的风宛若一首亘古不变的忧伤的歌，来来回回地抚慰着脚底下厚实的土地。而我的手中空空，好不容易抢来的衣服和裙子消失不见了。
裤腿被撕开长长的口子，膝盖和胸脯上疼得厉害。可是我猜测，毛黑子没打我，他只是抢回了女孩的衣衫，顶多就踹过我几脚，因为我感觉我的腰上此刻也弥漫着疼痛，其他的部位倒梦境里那般被人用棍子抽打的迹象。
顾不上身体的疼。天很快就要黑了。我撑起自己，拖着受伤的左腿，一蹦一跳往山上赶。
天空中隐隐有雷声滚过，向晚的冷风逐渐升级为暴雨之前的凛冽狂风。泥巴人和师傅，他们已经再昨夜的树林里等我了么？师傅他老人家是神仙，他应该能知道我出事了，很快会迎上来搭救我。
可是，衣服得而复失，我和泥巴人结婚的事情怎么办？就让他穿着那条老旧的连衣裙与我拜堂么？想到这个，我仿佛看到了泥巴人的眼睛满含委屈，然而她还是佯装无事地与我继续婚礼。
这该是世界上最狼狈的新郎官儿和世界上最委屈的新娘子了，哎。
如果是在平时，要走完前边的这段路我只需短短的十来分钟。可是我受了伤，一条腿完全不停使唤，一瘸一拐的往前迈步，花费了十倍以上的时间都还没走到我们相约的那片树林。
天色越来越暗，头顶上雷电交加。瓢泼一般的大雨随风而来，当即浇满了我的全身。脚下一滑，我不幸摔倒在地，滚倒在路边的灌木丛里……
在走到树林边缘之前，我忘记了自己跌倒过多少次，不知道身上被树枝和地上的石头拉开了多少条口子。满脸都是雨水，满身都是雨水，满鞋都是雨水。脸上的泪水才刚涌出，马上就会被斗大的雨水冲开。
终于，走到了树立中，走到我们分开的那颗树下，只是看不见泥巴人，同样也看不见我的师傅神农爷爷。神农爷爷带着泥巴人到别处躲雨去了么？肯定是这样的，我想。要不然他们都没有道理不在这里，我们是约好了今夜要在这里碰面的。
又一道闪电滑过，我看见本应是穿在泥巴人身上的那条连衣裙散乱在泥水中……然后我再次不可抑止地一头栽倒下去。
“泥巴人……”
头疼的厉害，浑身都疼得厉害，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就连我自己都听不见。我躺在泥水中，捏着妈妈的连衣裙，歇斯底里地努力叫喊。
“泥巴人！”
“神农爷爷！”
“师傅！”
“爸爸！”
“妈妈！”
雨还在下，又一道闪电，之后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神农爷爷和泥巴人的世界在闪电的火焰熄灭之后，就再也看不见了。痛苦的梦境再一次出现。忽然之间，我全都记起来了——小雨滴在一边无助地哭喊，而我倒在地上，我就是毛黑子，我不止十一岁，我已经年满十四岁，已经在上初中了。因为要维护被他们欺负的同班同学小雨滴，那一群来自附件学校的混混儿愤怒地打我，用脚踢我，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最是可恶，居然用棍子狠狠地抽打我的头，一下就将我送进了昏厥的无底深渊。
“爸爸……”
醒过来，我头上缠着绷带，躺在病床上。看情形应该是在镇上的医院里。小时候生病了爸爸和妈妈总会连夜把我送我到这里。洁白的墙壁，洁白的被褥，消毒水的味道，这一切温暖而又熟悉。
头痛欲裂。
爸爸和妈妈就坐在我的床边。看见我醒过来，爸爸用欣喜的眼神看着我，张大了嘴，想说什么，可是又说不出来。妈妈则靠在我的床沿上，看样子睡得正香。
“喂，咱们家黑子……”
见我醒来，爸爸想叫酣睡的妈妈，可是我制止了他。
“嘘，妈妈一定很困，就让她再睡一会儿吧。”我说话的声音很轻微。不是我担心打扰了妈妈，而是我竭尽所能也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嗯！”
哪怕满脸都是舒心笑容，可是看得出爸爸的疲惫极了。
“我睡了多久？”
“三天了。”
“啊，三天了？那怎么办？马上就该期中考试了。”我忽然想起了学校里的事情。就快期中考试，我下定决心，要再次冲击班级的前三名。
“期末考试？”爸爸紧紧地握住我的一只手，激动地说：“哇，黑子，难道你记起来了么？我说你醒过来眼神怎么这么正常呢！”
“记起来什么了？马上要期中考试了，不是么？”
说实在的，我被爸爸那神经兮兮的样子搞得莫名其妙。
“好吧，哈哈哈哈，那就不是三天，自从你头部被打伤，你在家里已经傻头傻脑地呆了三四个月啦！”
“被打伤？”忽然之间，一道黑影闪过，我的头疼得更厉害了。我用手摸了摸头上的纱布，感觉有一把细小的锯子在脑海里反复地锯……
“你现在多少岁？”
“十四岁，怎么了？”
“好吧，哈哈哈，只要不是十一岁就好。儿子，你什么都别想，醒过来就好了，你躺着啊，我想给你去倒点水喝。”
看着爸爸站起来倒水的背影，在看着妈妈熟睡的样子，忽然之间，一张亲切而奇异的面孔忽然映现于我的脑海。啊，泥巴人，她现在怎么样了？是被夜晚的大雨冲散了，还是被神农爷爷及时带走了呢？关于她的一切，仿佛是梦境，但一切又那么栩栩如生，让我的情绪不由得哀伤难禁。
又躺了极其漫长的两天，在我的央求下，陈医生终于同意我出院了。在最后一次为我做检查时，他感叹地说：“这真是因祸得福！没想到眼看无药可救的失忆和错乱，竟然因为一场大雨之后的昏迷奇迹般痊愈了。”
爸爸用自行车把我带回家，一路上都在叮嘱：“坐稳啊，儿子，前面有点坎坷。”“黑子小心，坐稳了，我们要拐一个弯！”他骑得很稳、很慢，可还是不住地对我嘱咐，生怕我一不小心就会跌下去，再一次摔成傻儿。
“没关系的，爸爸，我坐得很稳。”
除了泥巴人的出现和失踪为我带来的无限惆怅，这次出院，我心里更多是充满喜悦。一来，因为听说我是走失于雨夜，昏厥在山林中，从而因祸得福，在也不傻了；二来，清醒过来，爸爸和妈妈就不必再为我操心了；以及——更重要的，我迫不急的想回校上课。期中考试错过了不要紧，课程落下了不要紧，我相信只要早日回去，我就能很快把课程赶上来，并在期末考试时取得很好的成绩。
妈妈做了可口的饭菜等着我们，以素菜为主，因为才刚出院，医生说不应能吃太油腻的。可是除了素菜，饭桌上其实还拍着鸡汤和红烧鸡块等丰富的荤菜。
“哇，妈妈，你的条连衣裙好久没穿过了吧？”我大口地扒着米饭，咀嚼鸡块，对坐在我身边的妈妈说。
“是啊，这是妈妈年轻的时候穿的，后来长胖了，就穿不成了。”
“可是现在穿着正好合身嘛。”
“是啊，最近妈妈瘦了不少，昨天忽然心血来潮，试了一下，没想到又能穿上了。”
我停下吃饭，看了看身边的妈妈。是啊，妈妈看起来特别消瘦，想来一定是为我的事情操心的结果吧，这叫我鼻子发酸。
“那天的事情你忘记了吗？你带着这条裙子半夜上山，说去找山神爷爷。”爸爸乐呵呵地插话，调侃似的问道。
“有这事么？我不记得。”
确实不记得了。但是总觉得我和这连衣裙应该是有些故事。夜晚在自己的房间里躺下来，我一遍又一遍地想，隐隐约约地记得，这应该是和我的泥巴人——我的女朋友有关的，可是记不真切。我不想问他们，泥巴人永远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尽管我遗忘了许多细节，可是我依然记得她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的样子，跟我手拉手半夜往山上跑的样子，为我唱“一二三，泥巴人”的样子，与我接吻时小巧可人的样子，在山神爷爷命令我们结婚时和我一样害臊又害怕的样子……
班主任吴老师正在上语文课。三个半月的时间，班级的课程早已经把我远远地甩在后面。
期中考试我果然缺席了。再次回到学校，坐到久违的教室里，现在我所想的，是赶紧把落下的课程补上来，好在期末考试的时候取得好成绩，并以此告慰自从我出事以来，为我终日身心憔悴的爸爸和妈妈。
小雨滴的就坐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她是我们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更被同学们私下评定为学校初中部最美的女生。长长的头发，漆黑的眸子，莞尔的微笑，看起来多么叫人神往。记得在以前，若有闲暇，我总会盯着她的背影悄悄地看上一会儿。亦真亦幻的世界里，他和毛黑子的恋爱，我现在有点希望是真的，我希望能把她和毛黑子的事情迁移到现在的这个世界里来。
可是，如果能迁移过来，那泥巴人呢，我，毛黑子，究竟该让谁做我的女朋友？是笑容莞尔的小雨滴，还是体贴又大方的泥巴人？想着想着，我苦笑，头又开始疼痛，我索性不再想这样毫无意义的傻问题，把精力集中在老师的讲课上。
小学的时候我算得上一个小混混，打架、大学，无所不为，可是自从上了初中，遇上露珠一般闪闪发亮的小雨滴后，我就再也不想做令老师和同学们鄙夷的小混混了。有人的地方总会有小混混和大混混，有时遇到他们，我总会低着头匆匆地走开。除了出事的那次——偶然在从学校通往镇上的马路边，我远远地看见一大群眼看就不是善良之辈的混混儿围住了向来不跟这些人接触的小雨滴……
第一节课后，同学们站起来，出门走动。我看见小雨滴站起来，朝我走过来。她面对微笑，把一本书放到了我的面前，不说话，径直就走出教室去了。
小雨滴走了，我的心还是砰砰地跳的厉害。红着脸捧起那本书，书名是《绿野仙踪》，封面上画着一个女孩，和一些造型奇异的小伙伴们。翻开看，书里还夹着一张纸条，我假装不动声色，但是面红耳赤地取出来看——
“毛海同学：为保护我而受伤，在你离开的这些日子，我一直愧疚不已。现在，你终于康复归来了，向你祝贺，并且要真诚地说一声：‘谢谢你！’你落下的功课，由我来为你补习好么？以后的每个周末，请允许我去你家和你一起学习。始终在为你的归来而祈祷的：小雨滴。ps：这本书，我送给你的礼物，还望笑纳。”
从那以后，小雨滴从不食言，每到周末都会在下午时来到我家，为我补习功课。小雨滴是班级的第一名，有她为我补习，我相信我的成绩可以提高的很快。
有时候学习累了，小雨滴会要求我带她去参观我爸爸做陶罐。我爸爸坐在他的电动机器前，炫耀地摆弄着，在目瞪口呆的小雨滴的面前，把一个个硕大而巧妙的大陶罐轻松地扶起来。
“要不你也做一个试试？”
小雨滴总叫我做一个试试，可是我每次都含蓄地摇头，拒绝了小雨滴的邀请。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再碰爸爸的机器了，我生怕泥巴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一次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即使是爸爸和小雨滴不在跟前，我也不会再碰，泥巴人是属于我心灵世界最美好的秘密，我害怕再做出她，从而又导演一出令我心碎至今的悲剧。或者我施尽浑身解数，却再也做不出她，那么我那个心灵的隐秘世界，一下子就会飘我很远，很远……
倒是小雨滴乐此不疲地每次都会去做一做陶罐。从最初的一团糟，到后来能做出一只呲牙咧嘴的歪罐子，她渐渐掌握了制作陶罐的复杂技艺。爸爸也喜欢教授小雨滴，或许是当作对为我补习功课的酬谢，他每次都毫不保留地为她讲解制作陶罐的一切窍门。
玩一会儿，我们又得回去补习功课。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回去学习，我更想和小雨滴轻轻松松的呆在一起，就好像看着她做陶罐活那样，看着她特意时的笑，看着她失手时的懊恼，不过，若不是要为我补习功课，我知道小雨滴是不会跟我单独相处，更不会在周末放弃自己休息和学习的时间到我家来的。小雨滴的一片好心，我必须珍惜。
于是，我们又回到书本和习题中来。那些我怎么都搞不懂的难题叫我尴尬，生怕是因为自己尽管不傻了，可是智商大大地收到影响，那样的话，可就糟糕透了。所以我总是加倍认真地听，安享着与小雨滴单独相处的美好时光。在这个没有泥巴人的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由小雨滴这样的妙人儿亲自做家教更让人幸福的事情了。
2009年7月09日—12日（初稿）
对一个泥巴人而言，年纪多么大根本不重要，泥巴人不会复杂的思维，不会衰老，想变成什么样子就变成什么样子，因此我当时的女朋友拥有孩童般单纯的内心，和一个妙龄女孩一般靓丽的外型。
“你多大了？”
“你觉得我多大我就多大。”
“你干嘛是个女的呢？”
“泥巴人就没有一个不是女的。妈妈曾告诉我，大地属阴。”
“你没有爸爸？”
“废话！”
“你妈妈呢？”
泥巴人指了指我们脚下的土地，意思是她妈妈就住在地底？
“其他泥巴人呢？”
泥巴人再一次为我指了指脚下的土地。
那时我真不浪漫，现在想起来好生后悔。我应该给她取一个好听的女孩的名字，可是我没有。我只是问她：“你叫什么名字？”迟疑了一下，她就回答：“请叫我泥巴人。”当时我们刚认识，草率地确认男女朋友关系，她这么说，我也就不假思索地叫上了，直到最后都没想过要再改口。
我们家是做陶罐活的。妈妈在家里做家务，爸爸一大出门，用马车拖回来浅黄色的泥巴，揉捏得软趴趴的，抓起一大把甩到电动的旋转机器上，依靠手掌和手指的把握，湿泥巴就会站起来，张开来，转化为千篇一律的大陶罐。
做好的罐子会被运到窑子里烘烤，点一把火，没日没夜地烧上几天，成批的陶罐产品就算是大功告成。在我们家那儿，家家户户制作泡菜都得用陶罐，所以我们的生意非常红火。赶马车送到市集上，一准能卖个好价钱。
泥巴人是我制作陶罐的副产品。准确地说，她是我初次制作陶罐时，误打误撞就做出来的——陶罐没扶起来，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倒是站起来了。我来不及惊慌，赶紧为那台轰轰隆隆的旋转机器断掉电源，以防止泥巴人不幸被转晕。扶她下来，她确实已经晕乎了。以至于在我询问完她性质和姓名，然后恬不知耻地对比我高出一截的她说：“要不你做我女朋友吧？反正我还没有女朋友”时，她想也没想就一口答应了。
十来岁还是个情感懵懂的年纪，对恋爱这样的事情毕竟一无所知。当更小的小朋友还穿着开裆裤满山疯跑，和我一般大小的男孩还在结伴牵牛去河边喝水，然后赶回家埋着头写作业时，我不仅因打架滋事已告别了校园和同学，还偶然交上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尽管，她是个有别于血肉之躯的泥巴人。
谈恋爱可以做些什么我更早就明白了。离开学校的那些日子，我在学校里认识的那群小混混不时还会来找我玩。我都开除了，爸妈已无可奈何，于是暂时放松了防止我学得更坏的高度警惕。我悄悄溜出去玩上几个小时，他们再也不会如从前般管头管尾。回来时，我只消轻飘飘地说商议声，之前我是到树林里找神农拜师学艺了。
很小的时候我总在山林间流连忘返，他们就对我说，树林中有一位神农老头，是山中的草药神仙，谁家的小孩要是打扰了他，他会把那个小孩抓起来做成药材。那时我真是小，不懂事，不知不觉地就上了他们的当。可是现在我已十一岁了，长成了小大人，明白了许多事情，再也不用为神农爷爷的小锄头（爸妈说神农用一个小锄头挖掘药草，谁要打搅了他，他那把小锄头就会挖到谁的身上）而黯然忧患。在我们大山里，当医生可是一个很吃香的好职业，所以我说我之前是上山找神农，想拜师学艺，以期能救死扶伤，做一个造福乡里的好医生，我爸妈就不便对我的行踪过多追问。
“找到了么？”我妈有时会问我。
“没。很可能最近天气太干，山坡上草木没有精神，看样子神农爷爷最近都不会来的。”
爸爸和妈妈埋下头吃饭，再也不搭理我。可是我还没完，接着说：“不过，这几天要是下雨，我还会再上山去碰运气。也许就遇上了，你们说是不是？妈妈前一阵不是给我算过命么？算命的瞎子说我今年能叫上好运气。噢，要是能成为医生，该多好啊，医生可是个前途远大的好职业！”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叨着，爸爸最先吃完饭，不吭声，放下碗摔门而出，到附近的朋友家打麻将。我妈妈也比我吃得快，吃好了不挪位置，只等我最后吃完了她好收拾碗筷和吃剩的菜肴。实际上，我吃得一点也不慢，而是能吃很多。十多岁，正是个长身体的好时候。
有一天午饭之后，我没有出去玩，而是溜到了我爸爸制作陶罐的草屋里。操作旋转机器的所有动作我都很熟悉，在之前，没少看爸爸炫耀地摆弄过，只是我从来没触碰过他的机器。当时我拿定了主意，将来要大有出息。对制作陶罐这样粗浅的手艺活儿，我实在缺乏兴趣。
可是，“将来”在哪里？我都被学校开除了，不好好上学，考初中，考高中，考大学，“有出息”的“将来”能是什么……算了吧，事已至此，能干好一门能赚钱的手艺就不错了。迷迷噔噔地想三想四，我把手伸近了那台机器。
三分钟以后，那个泥巴人出现在我的面前。
又过了三分钟，那个泥巴人成为了我的女朋友。
经常来找我玩的小混混中，有几个其实应该算大混混。他们上学校的初中部，个头儿比我们这些还在上小学高年级的小混混高出许多。另一个显著的区别是，他们几乎都有了各自的女朋友。
他们带我们在学校的大门口抢夺低年级学生的零花钱，还会带着我们在学校背后的山坡上快活地抽烟。我不是合格的混混，香烟那东西我一丁点也不想沾染。要是我抽烟了回家，被我那暴脾气的爸爸发现了，想都不用想，他一定当场就把我给刨了——用的或许是比神农爷爷的还要险恶十数倍的种地的大锄头。
有时候，他们也会把女朋友带过来。那样的话，他们就不陪着我们玩，而是把我们赶到一边，然后和女孩们躲避在林荫的掩护下，这一对那一对尽情地打闹和私语。最开始我比较害羞，只能是识趣地远远走开，和跟我一般大小、一样没用的孩子一样蹲在林边的草地上，用草茎玩一种“斗牛”的游戏。直到我不再是学生，我终于克服了内心的羞涩，有时会大胆地回过头。有一次我看见那个弱不禁风的毛黑子搂着小雨滴正在接吻。
小雨滴算得上是我们学校初中部校花级别的人物。如果要举行一次校园选美大赛，我一定会将我宝贵的一票不假思索就投给她——如果我还能有投票资格的话。尽管在跟混混们相处时我从不正眼看她，可我时常在放学时故意矗立在教学楼的楼道边，等着她走下来，心花怒放地冲着她胡乱瞟上几眼。
后来，毛黑子先下手为强，在混混们无比艳羡的眼神中，迅速把小雨滴收罗为自己的女朋友。直到现在我都没搞懂，小雨滴好端端的一个大美女，爸爸和妈妈又是小镇上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为什么偏偏会看上毛黑子这样的下三烂呢？我当时只知道，毛黑子尽管说不上帅气或者威猛，但是生得颀长笔挺，在人群中看起来想当抢眼。因为这个原因，有一阵我一回家就开始照镜子，恨不得自己的身子骨能像雨后的竹笋那样，噌噌噌两三天冒上来。
看见小雨滴和毛黑子手牵着手走路，尤其是他俩在树林中亲密地接吻，我心里着实憋闷得慌。但是也无计可施，我知道我斗不过毛黑子，别看他身若秸秆，可是我们这群人一旦打起架来，就数他最能拼命。他曾经以一把西瓜刀独自追砍过四五个上门叫嚣的附近学校的混混儿，并以此在我们心中奠定了无可取代的老大位置。
看见他们接吻，我就在想，要是我能早点有个女朋友多好啊。我们班上的女生全都是呆书子，挨骂了偷偷哭，对她们我没有任何兴趣。我就喜欢小雨滴那样丰满和开朗的女孩，甚至做梦也会梦见跟她在一起的场景——我们在学校背后的那个树林里约会，毛黑子所处的位置为我所取代，将小雨滴威武地搂在了自己怀中。
所以，很难说一看见少女般美丽的泥巴人我就要人家做我的女朋友，是不是源于我对小雨滴那份失落伤感的爱慕之情。
我对泥巴人说：“要不你做我的女友吧？”她一口就答应我了。泥巴的眼睛里，隐隐泛起了晶莹的光泽。
然后是长久的相对无言。我静静地站着，语言卡壳了，料想是一个梦寐以求的女朋友来得太快，一下子不知该对人说点什么。
幸好，泥巴人也是沉静地站在我身边。
“你真的愿意做我的女朋友么？”不知为什么，我居然傻帽地这么问。
“当然啦，我们泥巴人是从不说假话的噢。”
说完，泥巴人咕咕地笑了起来，笑声很清脆，有点像石头和瀑布撞击后发出的那种声音。不单是笑，还以女孩们惯用的动作，蹦到我的身边，两只手拉着我的胳臂，撒娇地重复：“我们泥巴人是从不说假话的噢……”
这时候我才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才刚刚“站起来”的泥巴人满身赤裸，小乳房暴露在泥巴的皮肤上，随着她“咯咯”的笑声晃动不已。身体的其他隐秘部分，也那么毫无雅致可言地暴露在外面。
我挣脱了她的拉扯，对她说：“你得穿上衣服！”
话音刚落，我看见泥巴人浅黄的脸蛋一瞬间变得绯红。不消说，我同样满面绯红。
“可是，泥巴人没有衣服……”她低下头，好像很羞愧的说道。两只手再次拉住我的衣袖，左左右右，轻轻拽动。
“你等一下，我给你找好了！”
说完，再一次挣脱她，钻出屋，掩上门，悄悄地摸到我爸妈的房中，挑选了一件看起来即好看又小巧的连衣裙，蹑手蹑脚又回到爸爸的草屋里。当时我妈妈正在洗碗，丝毫没留意到我出入过她们的房间，并且带走了那条她已经穿不进去，但还是始终舍不得抛弃的年轻时总穿的连衣裙。
“看起来真是不错！”接过了连衣裙，泥巴人激动地说。
“可是，我要穿衣服了……”
她的意思我很清楚——她马上要穿衣服，我应该回避一下。可是我怎么也弄不明白，赤条条的时候不觉得害羞，要穿上衣服时怎么就害羞成这个样子？于是，我再一次满面绯红地退了出来。
站在门口，仰望着天空，盛夏的烈日明晃晃悬挂在屋顶和树顶上，天幕是一尘不染的炫目的蓝。
“好了。”茅屋里传来泥巴人温柔的嗓音。拉开门，然后我看见泥巴人身着连衣裙以后更加美妙的样子。妈妈的小号衣服对于泥巴人而言，明显是要大许多，可是泥巴人到底还是把连衣裙撑起来了。之前曾在我面前轻轻地晃动的她的小乳房，现在看起来，是一种流畅而波折的优美轮廓。
除了吃晚饭时的那一小会儿，其余的时间我都和泥巴人呆在我的房间里。
泥巴人是我的。
我不想让任何人发现这个秘密。
前一阵我也总这么干，一个人躲进房间，房门一别，谁都不搭理。爸妈对今天这如出一辙的举动，想来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可是，跟泥巴人两个人呆在房间，和我一个人呆在房间毕竟不一样咧。不可以自顾自地躺着，而只得陪着她，两个人坐在床沿上，手撑床沿，低着头轻声说话。
“我不能让爸爸和妈妈发现你哦。”
“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呢？”
“你别管，我就是知道。”
……
就这样，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找不到话题的时候，我觉得尴尬的要死。而泥巴人就坐在我身边，比较起脸色紧张难看的我来，总是要轻松许多。
晚饭以后，我们回到房间，我们又聊开了。
“你长大想成为什么？”
“不知道，对我们泥巴人来说，没有什么长大不长大的。”
“明白了。”
无所谓长大真好，但是又一点都不好。我被她搞得有点糊涂。
“那你呢？”
“我以前……我以前想当……当总统！”
我絮絮叨叨，但是又不乏豪气地说。
“哇，好棒哦，你要当总统了。”
“哎，当不成的。”
“为什么？”
“我都被学校开除了。读不成书，那还当什么总统？！”
泥巴人想了想，又说：“那你为什么要被开除？”
“因为我打架，险些把一个混小子活活打死！”
不知怎么，想起打架的事情，我什么时候都很来劲。只是具体怎么打架，又是怎么被开除的，我倒是一点都记不起来。这时常令我头疼。
“总体上说来，打架应该是不好的事情吧。尤其是不能打我们泥巴人，你一打，就碎了。”
“说得对。”
“那你现在想当什么呢？”
“当医生……”
时间已近深夜，该睡觉了。可是我这张小床，怎么睡得下我们两个人？更何况，又还没长大，我怎么可以和泥巴人睡在一起？
想到这里，我兴奋地对她：“有了！我带你去找神农爷爷，他可以帮助我们，而且能帮助我成为医学家！”
说罢，我给泥巴人找了一双我的运动鞋，她穿上刚好合脚，然后我们轻声走出了房间。
客厅里的壁灯早已熄灭，爸妈房间的门缝里灯倒还亮着。能听见他们在声音，粗听像在争吵，仔细一听，是我的妈妈在大声哭泣。
“它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那是结婚前你送我的唯一礼物啊。”妈妈哭泣着这么说。
“丢了就丢了吧，反正都旧掉了。再说，谁也没来过我们家，我想它应该是被你收起来，然后又忘了收藏的地方。”
“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今天早上我特地挂在衣橱最外边的，就是这里！”
“大半夜咱们为一条旧裙子闹得翻天覆地可以么？明天我再去为你买一条新的不就结了。”
“你不知道哇，看见它，我就会想起我们才刚认识的时候。那时我们的儿子还没出生，更没有像在一样，变得……”
妈妈都哽咽了。我不忍再听，手拉着泥巴人快步走出家门，来到了满天的月光底下。
其实大约五岁后我就没好好来过这片树林。到底能不能找到神农爷爷，我心里没有底。
可是，还能有什么办法？我又不能旁若无人地躺下睡觉，与我新交的女朋友泥巴人睡在一起。
我们沿着山腰上的小路爬上来的。林间的空地上，空气好的很，只可惜有点凉，我开始后悔我没有穿上厚厚的外套。
我问泥巴人：“你冷么？”
“不冷，泥巴人不会冷。”
“你说，如果我也是泥巴人，那该多好啊？就不会有这么多忧愁，也没有这个和那个想不清楚的事情。”
“泥巴人不怕冷，也没有烦心事。”
这时候我看见，我的女朋友眼睛里的光芒又再闪现。跟树叶间闪闪的露滴那样，清亮清亮的。我在想如果飞来一只萤火虫，再飞来一只萤火虫……满世界的萤火虫都飞到我们身边，那我就可以再次看清楚泥巴人美丽的容颜了。在白天我一直痴痴的盯着她看，怎么都看不够。
“萤火虫要是真能飞来，那该有多好啊。”
“啊？你能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吃惊地问。
“有时候吧。每当你痴痴地想一个简单的问题，那么我就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哦，你真好。我更想做泥巴人了。”
“神农爷爷说不定真的会找来的呢。”
“我也希望是这样。这样的话，我就求神农爷爷收留我们，并且教给我神奇的医术。”
“嗯，我们一起来许愿吧。”
“嗯。”
然后，是两个人闭上眼睛，深深的陷入沉默，沉入了光明背后的死寂一般的黑暗。然后，我感到水流的涌动，冰冷的水流托着我缓缓地向上浮起。看见了星星的光芒，月亮的光芒，萤火虫的光芒……在夜色之下，这世界数也数不清的美丽光芒，顷刻间跟泥巴人眼底的光芒汇聚在一起，包裹着我，带领我超越了光明之门，走向的一所白光闪耀的庄严神邸。
圣女的歌声在这时悠然响起——
一二三，一二三，泥巴人，
风的人，火的人，神的人。
春来了，花开了，蝴蝶一起纷飞，
秋去了，花谢了，明年还会再回。
一二三，一二三，泥巴人，
山的人，海的人，世间人。
你来了，我走了，笑容多不完美，
热的吻，热的泪，温暖我的心扉。
“哇，真了不起，你的歌声真动听啊。”优美的歌声把我拉回现实世界——这片深夜的幽暗的植物世界，我不禁为泥巴人动人心弦的歌声拍手叫好。
“真的么？咯咯，我还担心你笑话我呢。”
“怎么会呢？这么好听，我怎么会笑话你！”是啊，泥巴人唱得多么好听，我怎么会笑话她呢？
说吧，一种似曾相识的情绪沉陷于我的脑海中。我满满的举起双手，捧起了泥巴人好看的脸，把嘴唇静静地贴了上去……泥巴人的脸蛋是冰凉的，就和我暴露在夜风中的胳臂一样。而她的嘴唇尽管冰凉，可是有一种花瓣一样的触感。
是的，我吻了泥巴人。直到我感觉些细碎的泥土颗粒粘在了我唇上。
那是我的第一次亲吻，没感觉有多么惬意，但是也足够奇异的。亲吻过后，我感觉与泥巴人的关系又近了一层，不只是宣称她是我的女朋友、出门时牵过手这么简单，我们还接吻了。就好像毛黑子和小雨滴做的那样。可是我有些怀疑，我吻得还不如毛黑子好。泥巴人蜷缩在我的怀里，温柔体贴，第一次像是跟我一般高矮、一般大小的稚气女孩。
后面的事情想起来想在做梦。我和泥巴人依偎着，躺在干燥的桦树叶上，很快就进入梦乡。天亮以前，神农爷爷用他那嘶哑的嗓音叫醒了我们。
“喂，你们两个。”朦胧间，我听见有人在身边喊。
“喂，你们两个！”
睁开眼睛，我看见一个矮小的老头子站在面前。花白的胡子，身体上围着皱巴巴的树皮。
对了，神农爷爷！
不消去问，我知道出现在我们身边的这个奇怪老头就是神农爷爷了！
“泥巴人，你快醒醒，快醒醒，神农爷爷来了！”
我兴奋地退醒蜷缩在我怀里静静的睡着的泥巴人。
泥巴人总算是醒来了，我们都站起来。神农爷爷反倒一屁股坐到了我们身边的空地上。
“我说你们两个，怎么不好好在家睡觉，跑到树林里来凑合？”
“泥巴人没有家。”
看得出，泥巴人困意远远还未消退。她一边打哈欠，一边替我们俩回答了神农爷爷的问题。
“我知道你是泥巴人，我还是树皮人呢。你没有家，他总该有家吧？”神农爷爷望着我说。
“是啊，您好神农爷爷，我们是来找您的，后来太困，实在没办法就睡在了这里。”
“找我？这真是个奇闻，天底下都知道只有我在找草药，可是没听过有人在找我这张老树皮的！不过也没错，如果要到这张老树皮，泥巴人也会变成你们人类的。”
“我才不要变成人类呢。”在我开口以前，泥巴人抢险嚷嚷。甜美的睡梦被打断，怨气使乖巧的泥巴人也变成不可理喻的刁蛮公主了？
我赶紧制止住泥巴人。我担心她这么闹下去，早晚会激怒神农爷爷，那样的话，我们的计划就不得不泡汤了。要知道，未见到神农爷爷，我之前曾经花费了多么大的精力。
“是啊，我们来找您，求神农爷爷收留我们，同时呢，我还想向您拜师学艺。”
“收留你们？我这张老树皮可是自由惯了，行踪不定，可不愿受你们这些小孩的拖累。拜师的话，到可以考虑，我最近也在想是不是该收一个徒弟呢，要不然修炼毕生的山林医术，可就得消失啦。就像您看见的这样，我这张老树皮确实上了年纪，再也无法经受山林的狂风暴雨了。”
“啊，那您是答应收我为徒了？”
我喜望外出，赶紧跪倒在地，小鸡啄米一般地给神农爷爷他老人家叩头。每叩一次，嘴里就毕恭毕敬地叫一声“师傅”。
“好吧，起来吧，我看这孩子还不错嘛。我决定收下你啦！”
我遵从师傅的指示，停止叩头，站了起来，满面笑容地退到泥巴人身边，把她的小手攥进我的手心。手指和手指相握，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幸福的触感。
“你成了我徒弟，那她怎么办？”
神农爷爷——或者说“师傅”——的问题很奇怪。还能怎么办呢？她以后都陪伴着我们呗。
“泥巴人，她就跟着我们……”我怯生生地对师傅他老人家说。
“这成何体统？你是我徒弟，可是她算是什么？”师傅一生气，他说话的声音就更沙哑了。
“她是……我的……女朋友。”我继续结结巴巴回答师傅的问题。说实在的，我还真有一点怕他。神农爷爷这么个老人家，如果是不知道他的身份，那么我保证见到的人十个有九个会被他粗陋的外表和严肃的神情给吓倒。
“不成不成，山林的世界里可没有男女朋友这样的说法。要跟着也成，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你们结婚！”
“结婚？”我和泥巴人同时惊叫。
可是，我从来没想过要和泥巴人结婚。也不是我不愿意跟她结婚，只是我和泥巴人都还没长大，结婚这样的大人们的事情，离我们真的还很遥远。
神农爷爷关注着我的表情，严厉地问：“你不愿意娶她？”
“没有啊没有啊，我怎么会不愿意？”我急忙回答道。
“那么，泥巴人，难道你不愿意嫁给他么？”
我使劲捏了捏泥巴人的手掌，生怕她会说出令我师父神农爷爷失望的话来。
“没有啊，我真是愿意的，咯咯……”天啊，在这样的时候，泥巴人居然还笑得出来。不过，她没有摇头说不，我那颗因紧张而悬到嗓子眼里的心，于是能安稳地收回胸腔了。
“好吧，我徒弟和泥巴人结婚，这倒算个没事！算是给这干旱的山林冲冲喜！”师傅他老人家听罢我们的回答，感到很满意，竟然像比我们还小的孩子那般手舞足蹈，并且大声地笑起来。
看见他这么高兴，我和泥巴人反倒面面相觑。本来，偶遇神农爷爷，还顺利地拜成师徒关系，我们应该万分的开心才对，可是一想到神农爷爷这就要包办我们的婚事，我和泥巴人都有点不知所措——无论怎么说，我们还只是孩子，还远远没长到应该结婚的那个年纪。
神农爷爷那个疯老头，居然要求我和泥巴人晚上就结婚！作为我的师傅第一次给我布置的“作业”，他要求我天黑之前必须找一身漂亮的衣服回来，作为新娘的礼服，在晚上“拜堂成亲”之前给泥巴人穿上。
我妈妈的连衣裙实在太久了，平时穿一穿倒也无妨，可是让我的新娘子身穿它和我结婚，这确实怎么样说不通——噢，原来这位疯疯癫癫的神农爷爷，在他那铁青的脸色背后，还藏着温柔和体察入微一面呢。
我们约好了天黑之前还回到这个树林相见。在我回来以前，泥巴人将留在树林里等我，神农爷爷则将飞回他万里之外的山洞里睡觉——神农爷爷告诉我，他习惯白天睡觉，等夜晚来临时才出来采药。难怪我之前在白天怎么也没找到过他呢。
为使我顺利的找到漂亮衣服，神农爷爷作为我的师傅，不惜运用法术来帮助我。他告诉我，闭上眼，三分钟之后再睁开，然后我就能去到最容易找到漂亮衣服的时间和地点。
我听从他的吩咐，紧闭双眼，而后，感觉到耳边风声大作，满目眩晕……直到我一头栽倒在一片杂草繁茂的草地上。
还来不及爬起来，就听见耳边有脚步声，也有女孩的清脆的笑声。
我扒开杂草，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所见的景象真令我惊呆了——我看见毛黑子和一个陌生的女孩手拉着手，跑进了这片草地，抱在一起，然后毛黑子把那个女孩推倒在地，他自己也矮下去，就势压倒在那个女孩的胸脯上。
怎么回事？毛黑子抛弃了小雨滴么？为什么他会和一个其他的女生在一起……头脑里连串的疑问汹涌而来，然后我感到一种担忧——毛黑子抛弃了小雨滴，现在的小雨滴该是多么伤心啊？
就在我思前想后的这段时间，草地上那两个纠缠的身体继续地扭动。啊，毛黑子可真是流氓！他居然脱下了那个女孩的衣服和裙子！女孩身体宛若新鲜的花瓣，在我的眼睛里闪耀出夺目的白光……我低下头，不敢再看下去。
我确实无心观瞻毛黑子他们的亲热。我自然记得，神农爷爷用法力把我弄下山，为的是找到一身漂亮的衣裳，在今夜泥巴穿戴美丽，好依照神农爷爷的指示，和我拜堂成亲。
忽然，一个大胆的想法像一道闪电，忽然就钻进了我的脑海里——我这才注意到，跟毛黑子在一起的女孩的那身衣衫不就很好看吗？缀上了珠子的衣衫，浅绿色的棉布的裙子，若是被穿到泥巴人的身上，应该是正好合适。
主意拿定，我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同时还感觉血液里奔流着可堪匹配的巨大勇气。我多像一只对生活有着充分了解的鸟儿，从我所匿藏的草地上有力地弹起，而后，躲避着野地里兀自葳蕤的杂草，无心去留恋任何风景，紧贴着草地快速飞行。
我朝他们平躺的地方冲过去，再要踩到他们之前，弯下腰拾起女孩的衣衫和裙子，不停息，从神色慌乱的二人的身上越过去，继续往前，飞行啊奔跑啊，手拎着衣服，不停息，飞出了我的十一岁，飞出了我条那曲折的命，要找到泥巴人和我的师傅神农爷爷，再开始我的新生活。
然后事情远没我期待的那般顺利。正在我感叹出手顺利，想象着毛黑子的裤子已经褪到小腿上，他爬起来穿好裤子需要大费周折，应该是不可能很快就追上来时，身后传来了极其粗鲁的叫骂声。
“你这个兔崽子，赶紧把衣服放下！”
还真是毛黑子的声音。我没有停下来的道理，也没有扔下衣服的道理，只能鼓足了劲，加油的往前奔跑，希望能将疯狂追赶的毛黑子远远地甩到后边。耳边是呼啦啦的风声，先前鼓得足足的勇气从我的耳孔中不断泄漏，溶解在山野间充满泥土味儿的空气里。
“你再不放下老子打死你！”
随着叫骂声的不断逼近，我甚至还生出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于是，裤管被树根挂住的我一头栽倒在那天逶迤回旋的山路上。
眼前一黑，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像极了一场噩梦，我感到疼，感觉有一根巨大的木棍不断抽打在我的身体上，脑袋上，一大群影子围绕着我，看不清楚他们是谁，更无力反抗，我只是蜷缩在地，期盼着苦难的噩梦赶紧过去。
我甚至出现了幻觉，感觉被一群人用棍子抽打的不是我，而是毛黑子。剧烈的疼痛使他顾不上咒骂，而只是挣扎和声音。而我站到了梦的外面，面无表情地看着，挨打的毛黑子，和盘旋在他的上空的乌鸦一样的黑影。
在黑影的背后，赫然还悬浮一双闪烁着怜悯的眼睛。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当我醒来，暮色已经升起，冰凉的风宛若一首亘古不变的忧伤的歌，来来回回地抚慰着脚底下厚实的土地。而我的手中空空，好不容易抢来的衣服和裙子消失不见了。
裤腿被撕开长长的口子，膝盖和胸脯上疼得厉害。可是我猜测，毛黑子没打我，他只是抢回了女孩的衣衫，顶多就踹过我几脚，因为我感觉我的腰上此刻也弥漫着疼痛，其他的部位倒梦境里那般被人用棍子抽打的迹象。
顾不上身体的疼。天很快就要黑了。我撑起自己，拖着受伤的左腿，一蹦一跳往山上赶。
天空中隐隐有雷声滚过，向晚的冷风逐渐升级为暴雨之前的凛冽狂风。泥巴人和师傅，他们已经再昨夜的树林里等我了么？师傅他老人家是神仙，他应该能知道我出事了，很快会迎上来搭救我。
可是，衣服得而复失，我和泥巴人结婚的事情怎么办？就让他穿着那条老旧的连衣裙与我拜堂么？想到这个，我仿佛看到了泥巴人的眼睛满含委屈，然而她还是佯装无事地与我继续婚礼。
这该是世界上最狼狈的新郎官儿和世界上最委屈的新娘子了，哎。
如果是在平时，要走完前边的这段路我只需短短的十来分钟。可是我受了伤，一条腿完全不停使唤，一瘸一拐的往前迈步，花费了十倍以上的时间都还没走到我们相约的那片树林。
天色越来越暗，头顶上雷电交加。瓢泼一般的大雨随风而来，当即浇满了我的全身。脚下一滑，我不幸摔倒在地，滚倒在路边的灌木丛里……
在走到树林边缘之前，我忘记了自己跌倒过多少次，不知道身上被树枝和地上的石头拉开了多少条口子。满脸都是雨水，满身都是雨水，满鞋都是雨水。脸上的泪水才刚涌出，马上就会被斗大的雨水冲开。
终于，走到了树立中，走到我们分开的那颗树下，只是看不见泥巴人，同样也看不见我的师傅神农爷爷。神农爷爷带着泥巴人到别处躲雨去了么？肯定是这样的，我想。要不然他们都没有道理不在这里，我们是约好了今夜要在这里碰面的。
又一道闪电滑过，我看见本应是穿在泥巴人身上的那条连衣裙散乱在泥水中……然后我再次不可抑止地一头栽倒下去。
“泥巴人……”
头疼的厉害，浑身都疼得厉害，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就连我自己都听不见。我躺在泥水中，捏着妈妈的连衣裙，歇斯底里地努力叫喊。
“泥巴人！”
“神农爷爷！”
“师傅！”
“爸爸！”
“妈妈！”
雨还在下，又一道闪电，之后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神农爷爷和泥巴人的世界在闪电的火焰熄灭之后，就再也看不见了。痛苦的梦境再一次出现。忽然之间，我全都记起来了——小雨滴在一边无助地哭喊，而我倒在地上，我就是毛黑子，我不止十一岁，我已经年满十四岁，已经在上初中了。因为要维护被他们欺负的同班同学小雨滴，那一群来自附件学校的混混儿愤怒地打我，用脚踢我，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最是可恶，居然用棍子狠狠地抽打我的头，一下就将我送进了昏厥的无底深渊。
“爸爸……”
醒过来，我头上缠着绷带，躺在病床上。看情形应该是在镇上的医院里。小时候生病了爸爸和妈妈总会连夜把我送我到这里。洁白的墙壁，洁白的被褥，消毒水的味道，这一切温暖而又熟悉。
头痛欲裂。
爸爸和妈妈就坐在我的床边。看见我醒过来，爸爸用欣喜的眼神看着我，张大了嘴，想说什么，可是又说不出来。妈妈则靠在我的床沿上，看样子睡得正香。
“喂，咱们家黑子……”
见我醒来，爸爸想叫酣睡的妈妈，可是我制止了他。
“嘘，妈妈一定很困，就让她再睡一会儿吧。”我说话的声音很轻微。不是我担心打扰了妈妈，而是我竭尽所能也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嗯！”
哪怕满脸都是舒心笑容，可是看得出爸爸的疲惫极了。
“我睡了多久？”
“三天了。”
“啊，三天了？那怎么办？马上就该期中考试了。”我忽然想起了学校里的事情。就快期中考试，我下定决心，要再次冲击班级的前三名。
“期末考试？”爸爸紧紧地握住我的一只手，激动地说：“哇，黑子，难道你记起来了么？我说你醒过来眼神怎么这么正常呢！”
“记起来什么了？马上要期中考试了，不是么？”
说实在的，我被爸爸那神经兮兮的样子搞得莫名其妙。
“好吧，哈哈哈哈，那就不是三天，自从你头部被打伤，你在家里已经傻头傻脑地呆了三四个月啦！”
“被打伤？”忽然之间，一道黑影闪过，我的头疼得更厉害了。我用手摸了摸头上的纱布，感觉有一把细小的锯子在脑海里反复地锯……
“你现在多少岁？”
“十四岁，怎么了？”
“好吧，哈哈哈，只要不是十一岁就好。儿子，你什么都别想，醒过来就好了，你躺着啊，我想给你去倒点水喝。”
看着爸爸站起来倒水的背影，在看着妈妈熟睡的样子，忽然之间，一张亲切而奇异的面孔忽然映现于我的脑海。啊，泥巴人，她现在怎么样了？是被夜晚的大雨冲散了，还是被神农爷爷及时带走了呢？关于她的一切，仿佛是梦境，但一切又那么栩栩如生，让我的情绪不由得哀伤难禁。
又躺了极其漫长的两天，在我的央求下，陈医生终于同意我出院了。在最后一次为我做检查时，他感叹地说：“这真是因祸得福！没想到眼看无药可救的失忆和错乱，竟然因为一场大雨之后的昏迷奇迹般痊愈了。”
爸爸用自行车把我带回家，一路上都在叮嘱：“坐稳啊，儿子，前面有点坎坷。”“黑子小心，坐稳了，我们要拐一个弯！”他骑得很稳、很慢，可还是不住地对我嘱咐，生怕我一不小心就会跌下去，再一次摔成傻儿。
“没关系的，爸爸，我坐得很稳。”
除了泥巴人的出现和失踪为我带来的无限惆怅，这次出院，我心里更多是充满喜悦。一来，因为听说我是走失于雨夜，昏厥在山林中，从而因祸得福，在也不傻了；二来，清醒过来，爸爸和妈妈就不必再为我操心了；以及——更重要的，我迫不急的想回校上课。期中考试错过了不要紧，课程落下了不要紧，我相信只要早日回去，我就能很快把课程赶上来，并在期末考试时取得很好的成绩。
妈妈做了可口的饭菜等着我们，以素菜为主，因为才刚出院，医生说不应能吃太油腻的。可是除了素菜，饭桌上其实还拍着鸡汤和红烧鸡块等丰富的荤菜。
“哇，妈妈，你的条连衣裙好久没穿过了吧？”我大口地扒着米饭，咀嚼鸡块，对坐在我身边的妈妈说。
“是啊，这是妈妈年轻的时候穿的，后来长胖了，就穿不成了。”
“可是现在穿着正好合身嘛。”
“是啊，最近妈妈瘦了不少，昨天忽然心血来潮，试了一下，没想到又能穿上了。”
我停下吃饭，看了看身边的妈妈。是啊，妈妈看起来特别消瘦，想来一定是为我的事情操心的结果吧，这叫我鼻子发酸。
“那天的事情你忘记了吗？你带着这条裙子半夜上山，说去找山神爷爷。”爸爸乐呵呵地插话，调侃似的问道。
“有这事么？我不记得。”
确实不记得了。但是总觉得我和这连衣裙应该是有些故事。夜晚在自己的房间里躺下来，我一遍又一遍地想，隐隐约约地记得，这应该是和我的泥巴人——我的女朋友有关的，可是记不真切。我不想问他们，泥巴人永远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尽管我遗忘了许多细节，可是我依然记得她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的样子，跟我手拉手半夜往山上跑的样子，为我唱“一二三，泥巴人”的样子，与我接吻时小巧可人的样子，在山神爷爷命令我们结婚时和我一样害臊又害怕的样子……
班主任吴老师正在上语文课。三个半月的时间，班级的课程早已经把我远远地甩在后面。
期中考试我果然缺席了。再次回到学校，坐到久违的教室里，现在我所想的，是赶紧把落下的课程补上来，好在期末考试的时候取得好成绩，并以此告慰自从我出事以来，为我终日身心憔悴的爸爸和妈妈。
小雨滴的就坐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她是我们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更被同学们私下评定为学校初中部最美的女生。长长的头发，漆黑的眸子，莞尔的微笑，看起来多么叫人神往。记得在以前，若有闲暇，我总会盯着她的背影悄悄地看上一会儿。亦真亦幻的世界里，他和毛黑子的恋爱，我现在有点希望是真的，我希望能把她和毛黑子的事情迁移到现在的这个世界里来。
可是，如果能迁移过来，那泥巴人呢，我，毛黑子，究竟该让谁做我的女朋友？是笑容莞尔的小雨滴，还是体贴又大方的泥巴人？想着想着，我苦笑，头又开始疼痛，我索性不再想这样毫无意义的傻问题，把精力集中在老师的讲课上。
小学的时候我算得上一个小混混，打架、大学，无所不为，可是自从上了初中，遇上露珠一般闪闪发亮的小雨滴后，我就再也不想做令老师和同学们鄙夷的小混混了。有人的地方总会有小混混和大混混，有时遇到他们，我总会低着头匆匆地走开。除了出事的那次——偶然在从学校通往镇上的马路边，我远远地看见一大群眼看就不是善良之辈的混混儿围住了向来不跟这些人接触的小雨滴……
第一节课后，同学们站起来，出门走动。我看见小雨滴站起来，朝我走过来。她面对微笑，把一本书放到了我的面前，不说话，径直就走出教室去了。
小雨滴走了，我的心还是砰砰地跳的厉害。红着脸捧起那本书，书名是《绿野仙踪》，封面上画着一个女孩，和一些造型奇异的小伙伴们。翻开看，书里还夹着一张纸条，我假装不动声色，但是面红耳赤地取出来看——
“毛海同学：为保护我而受伤，在你离开的这些日子，我一直愧疚不已。现在，你终于康复归来了，向你祝贺，并且要真诚地说一声：‘谢谢你！’你落下的功课，由我来为你补习好么？以后的每个周末，请允许我去你家和你一起学习。始终在为你的归来而祈祷的：小雨滴。ps：这本书，我送给你的礼物，还望笑纳。”
从那以后，小雨滴从不食言，每到周末都会在下午时来到我家，为我补习功课。小雨滴是班级的第一名，有她为我补习，我相信我的成绩可以提高的很快。
有时候学习累了，小雨滴会要求我带她去参观我爸爸做陶罐。我爸爸坐在他的电动机器前，炫耀地摆弄着，在目瞪口呆的小雨滴的面前，把一个个硕大而巧妙的大陶罐轻松地扶起来。
“要不你也做一个试试？”
小雨滴总叫我做一个试试，可是我每次都含蓄地摇头，拒绝了小雨滴的邀请。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再碰爸爸的机器了，我生怕泥巴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一次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即使是爸爸和小雨滴不在跟前，我也不会再碰，泥巴人是属于我心灵世界最美好的秘密，我害怕再做出她，从而又导演一出令我心碎至今的悲剧。或者我施尽浑身解数，却再也做不出她，那么我那个心灵的隐秘世界，一下子就会飘我很远，很远……
倒是小雨滴乐此不疲地每次都会去做一做陶罐。从最初的一团糟，到后来能做出一只呲牙咧嘴的歪罐子，她渐渐掌握了制作陶罐的复杂技艺。爸爸也喜欢教授小雨滴，或许是当作对为我补习功课的酬谢，他每次都毫不保留地为她讲解制作陶罐的一切窍门。
玩一会儿，我们又得回去补习功课。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回去学习，我更想和小雨滴轻轻松松的呆在一起，就好像看着她做陶罐活那样，看着她特意时的笑，看着她失手时的懊恼，不过，若不是要为我补习功课，我知道小雨滴是不会跟我单独相处，更不会在周末放弃自己休息和学习的时间到我家来的。小雨滴的一片好心，我必须珍惜。
于是，我们又回到书本和习题中来。那些我怎么都搞不懂的难题叫我尴尬，生怕是因为自己尽管不傻了，可是智商大大地收到影响，那样的话，可就糟糕透了。所以我总是加倍认真地听，安享着与小雨滴单独相处的美好时光。在这个没有泥巴人的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由小雨滴这样的妙人儿亲自做家教更让人幸福的事情了。
2009年7月09日—12日（初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