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的大学：陈佩斯喜剧公开课札记

□ 题记 对于农民来说，一年四季，唯冬季最闲，闲来，总要找事情做。家父的事情就两件，白天去房后的小卖部打扑克推牌九逗乐子，晚上回家守在火炉旁看电视找乐子。陈佩斯朱时茂的小品便是其乐子之一，《吃面条》《卖羊肉串》《主角与配角》《警察与小偷》《王爷与邮差》，年年看，回回笑，直到我已从小学念到研究生毕业，直到他的满口白牙换做半口假牙，仍乐得满地找牙。我常嘲笑他年年起来没有变化，却也暗中可怜他（们）娱乐太少。 从1998年起，年年过年因为打扑克而错过看电视的家父总在午夜赶回家，兴冲冲问我二子出来没，我则总是机械地摇头。然后他一边张罗着出去点旺火响鞭炮，一边自言自语：咋老不出来，也不知道做啥去了。 去年秋天，因同事推荐，我在网易公开课看到了陈佩斯的视频，观之，继而顺藤摸瓜，找到了其在新浪的公开课视频，通堂听下来，好似替父亲找到了答案。 □ 笑是人类的智慧所在，喜剧是宗教中的宗教 在凤凰网2014年的一次采访中，陈佩斯坦言，自1984年小品《吃面条》起，到今天已经整整30年了，虽当初走上演艺之路并非自愿，经历了十八九年的盲人摸象之后，自己一点点变得自觉，自觉于对喜剧目的的探索，当发现喜剧就是逗人笑后，进而自觉于对问题之根源——人类笑行为的研究。 最早对笑这件事感兴趣源于一次偶然的经历，20世纪80年代，陈佩斯在河南农村拍戏，有一场赤脚追逐汽车的戏，因路上多蒺藜，蒺藜有毛刺，他在跑时不得不忍受蒺藜的扎刺，瓷牙咧嘴，窘态百出，这自是演员的苦衷。然而旁边围观的村民却哈哈大笑，他越是受罪，大家越是开怀。陈佩斯自觉委屈，却也好奇，便借此开始思索笑的原因，进而得出人物的悲情内核，此为后话。 自言上学不多的陈佩斯读书却不少，在研究笑这种行为的过程中，他从古人类学、考古学的角度研究了人类笑行为的发生；从生理学的角度研究了笑的气息与肌肉支撑、呼吸频率以及笑的时长；最终从社会学和心理学的角度得出笑是人和动物的本质区别，笑是社会性的，也是心理性的。笑必定发生在两人及两人以上的关系中，笑源于人与人之间的差势，这个差势包括生理上的、智商情商上的以及社会地位之间的质与量的差别。弱势一方靠笑示弱，强势一方靠笑示好，释放优越感，消解优越感，达到此一刻的平等，进而改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正如康德所谓：笑是紧张的预期忽化归乌有时之情感。 从这个意义说，笑恰是人类的智慧所在，文明的标志。进推一步，这与林语堂《论幽默感》的题记不谋而合：我想一国文化的极好的衡量，是看他喜剧及俳调之发达，而真正的喜剧标准，是看他能否引起含蓄思想的笑。（one excellent test of the civilization of a country I take to be the flourishing of the comic idea and comedy；and the test of comedy is that it shall awaken thoughtful laughter） 当钱钟书还在从《说笑》中聊幽默（humour）的拉丁文原意是液体的时候，当林语堂还在讨论humour和wit讨论幽默和滑稽、揶揄、讽刺的高下时，陈佩斯则从训诂学和古文字学的角度从中国古代文字的“滑、稽、俳、优、侏、儒”中考察了笑的悲情内核和创造笑的职业的发生发展。而其对古代汉字追根溯源的研究，为了保留汉字原意的繁体字书写，无不让我这个曾经是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感到汗颜。 在这个基础上，他又为喜剧正了名。人类对快乐的追求是与生俱来的，而喜剧又是专为观众带来笑声和快乐的，是创造快乐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予观众以尊严与幸福感，故喜剧可谓宗教中的宗教。 □ 悲情是喜剧的内核，关键在创造差势 说回到差势，差势会让弱者一方生悲情，悲情进而产生行动，弱势一方试图去改变差势，解脱困境。而当此行动走在了与目的悖逆的路上，困境便会越陷越深，人物也会越来越囧，最终成了喜剧。（当然，若人物的方向改变，亦可称为悲剧）由此他得出了喜剧的核心：悲情内核。靠人物的悲情引起台下观众的优越感，观众又在笑声中释放优越感，最终实现台上台下此一刻的平等、和谐。由此可知，悲与喜本是互为本末互为因果的，喜剧演员是至卑至贱的，却也是至悲至贵的。 因着对喜剧本体的理解，陈佩斯进而探索喜剧创作的方法：创造差势。而在创造差势的过程中，又有许多套路。这些套路源于他对古今中外众多戏剧剧本及其文化背景的研究，从南宋《张协状元》的剧本可以考察出其所用的喜剧套路，从前边的多次铺垫到后边的不再交代可以看出剧本曾历经”修改“，从当时的社会文化环境又考察出其”修改“是谁为之。从《哈姆雷特》《雷雨》等经典剧本里他找出了其喜剧条件所在，又考察出朱生豪版《哈姆雷特》最初是收录在莎士比亚的喜剧集中的，颠覆了我们很多人固有的认知。所以学生在看公益版《雷雨》哄堂大笑时杨立新只知愤怒于学生不尊重经典，却未知自己对经典的不了解，更不知彼时创作环境的社会价值与当下的社会价值是有差势的，这恰是他的悲情，所以大概越生气就越好笑吧，我想。 身体的残次和智商的低幼是最常见的套路，所以呆、傻、憨、痴的喜剧形象也是舞台上十分常见的，无论是早期电影中的劳莱和哈代、刘继群和韩兰根，还是后来的憨豆先生等，莫不如此。赵本山的《卖拐》系列、《乡村爱情故事》（如结巴刘能、抽嘴赵四）亦是此种套路。 借社会身份的差势说事儿也是早期小品中常见的套路，尤其是城乡差势。赵丽蓉的《打工奇遇》、黄宏宋丹丹的《超生游击队》等，数不胜数。 同样，角色之间因信息不对等引起的误会、角色与观众之间的信息不对等（如观众知情角色却毫不知情）也会引发笑声。 除此之外，性关系、伦理关系、性别等的调侃，皆是我们常见的套路。 因着此种自觉，我们也可以更理性地分析其早期的小品为何引人发笑，家父为何年年都会笑。 《警察与小偷》里二人各说各话，互不干涉，都以为说的是同一件事儿，其实跟本不在一个频道上，这恰是其剧本的秘密。 《王爷与邮差》运用了经典的戏弄权威套路，我们皆爱看权威出丑，所以很多美影美剧开总统玩笑亦是此理。 对于创作者来说，知晓了喜剧的本体和方法，或许可以更加自觉和自由地运用，学会铺垫，学会喂包袱和抖包袱，避免把戏写或导得干、涩、肉、水；对于演员来说，知晓其中玄机密码，方可更主动地演绎，借用语速、语调、重音、动作等把包袱抖脆，抖到腰眼上，让观众在一呼一吸间释放笑声，总之，创作是有科学规律的，喜剧是有芝麻开门的密码的。 因着这样的自觉，陈佩斯自编自导自演了《阳台》和《托儿》，在不计其数的或大或小的修改中一点点完善，误会、巧合、讽刺、错位……皆是其理论的自觉运用。两部剧十余年来常演常新，笑声不断，一次次证明着这些理论总结的生命力。 为了让更多的人加入喜剧的创作中，让更多的人认识喜剧的秘密和魅力，他还在大道喜剧院开办喜剧培训班，和年轻的孩子们一起分享、交流、切磋。孩子们比他幸运了许多，不用盲人摸象，跟随老马识途，可以一边听理论总结一边上台练习，在做与学中互相增益。得对孩子们负责，在采访中他如是说，所以我们总在公众视野找不到他，他正忙着讲课呢。 □ 后记 听课之后，对笑与喜剧依然不甚明了，或许，兴趣才刚刚开始，但要做满满的笔记来掩饰我的无知，也想到了几件素日的琐事： 妹妹曾说爱笑的女孩运气不会太差，尤其是出门在外时，哦，微笑，不正是示弱或示好的表现么； 儿时与红姐姐玩捉迷藏，我藏在了草堆里，听着她哼着歌走来，她并未发现什么又哼着歌走去，草堆里的我却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一笑，不正是笑其不知情么； 昨晚看《爸爸去哪儿》，看到贝儿如唐僧般碎碎念，自己笑趴，不正是因为她不知情而自己知情么，不正因为唠叨与我们常见说话频率的差势么； 常见美国的电影、电视拿总统开玩笑，我们却紧张得只会歌颂，在严肃中建立被歌颂者的优越感，剥夺歌颂者的自尊，没有了自黑的雅量，又得多窒息。做人大可不必如此紧绷吧，看看二哥和岳父吧。 如此认真地歌颂，却让文章写得如此干涩，这恰是自己此一时的悲情吧，也可知歌颂未必奏效，大抵徒增呆板与烦恼。三千烦恼丝，此为第一根，但陈佩斯应该不会有烦恼吧，我猜。 2014年8月10日星期日 于延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