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篇，受乙一作品启发……
第一次在豆瓣发日记，感觉好陌生，当存档好了……
乙一：日本小说家。作品和推理有些关系……
去死的方式
一
如果想象一下自己去死的方式，你希望会是什么呢？
是在小而拥挤的房间中，被满堂的儿孙所围绕着，满足地呼出最后一口气，还是在突发的事故中，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就猝不及防地升上天堂呢？
这些方式，都不是我愿意选择的。
自从这个问题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以来，我已经想象过上千种去死的方式。然而，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正犹如电脑被预先植入的程序一样，从一出生就注定了。在后来的某个瞬间，我对此恍然大悟。
那是在我看了某个电视片的时候。电视片里描绘了一场核弹的爆发。当知道死亡的阴影即将降临的那一刻，人们拥抱在一起——时间静止了，人类在晚霞一般绚烂的色彩中化作了尘土。
我头脑中的信号灯，就在这时闪烁了起来。我明白了，这正是我想要的去死的方式。或者说，方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另一个人和我一同去死。我最害怕的，便是孤独一人的死亡，哪怕稍微一想，也会觉得不寒而栗。
绚烂的晚霞笼罩了高楼和脚手架，我如释重负地向天边看去。夕阳的落山，意味着我又结束了一天的劳动。我拖着疲惫的脚步，从工地上的钢筋、木条、装满石灰的袋子中间走过。这个时候，和我年纪一般大的初中学生，都在家里的台灯下，悠闲地看着电视、吃着美味的食品、和他们的父母聊着天。而我正准备走去我所住的工地角落，借助冰冷的电灯光，翻着课本努力地解决我的课堂作业。
工地上的生活令人十分痛苦，尤其是在夜晚，漆黑一片的远方就好像随时会有鬼怪钻出来一样。我只能不断地在头脑中提醒自己，并没有什么鬼怪。大概，正是因为长期过着这样的生活，才让我如此重视头脑里的意识吧。比方说，我总是觉得，如果放任自己去恐惧鬼怪，它们就会真正地出现。
或许是因为在工地上的劳作如此无聊，而且时时伴随着痛苦和恐惧，我才会构思着去死的事情吧？但其实也不尽然，因为“去死”对我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特别的事情，实际上，这只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游戏，就像我的很多同学们会沉浸在漫画里一样。毕竟，我们的生活不正是由这些幻想构成的吗？
我翻开了课本，却连一个字也没有读进去。我难以理解的章节已经越来越多，所以我就越发不想看下去。我抬起头，向远处的街道望去，每当无聊的时候，我就这样去打量来往的行人。这次，我看见了两个窈窕的女性的身影，她们没有往工地这边望一眼，径直走了过去。但是我一眼就认出来，其中的那个更高挑一些的，是我的妈妈。
五年前，一个朋友建议妈妈去炒股票，这个选择从此就改变了她的生活。她曾经在便利店做收银员的时候，为了学习更多的股票知识，便经常偷偷地阅读报纸，乃至于她的名声传到了街坊邻居之间。人们都说妈妈是天生的经济学家。后来，她积累了不菲的财产，辞去了收银员的工作，开始过上了充裕，甚至是奢侈的生活。
不过，这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妈妈的钱从来不会给我花。即使她住着高档的别墅，每天享受着精美的料理，我也依旧穿着最破旧的衣服，在工地上打工维生。
无论妈妈如何待我，她都没有什么过错。因为我不是她亲生的孩子，这是不能更改的事情。我在很小的时候被从孤儿院带到妈妈这里，成了她名义上的儿子。如果我没有被从孤儿院领出来，我就不会来到这个地方，不会在这所学校上学。那样，我也就不会知道静子，不会开始思考关于死亡的事情。一切都会不一样。
静子是妈妈的亲生女儿。妈妈很美丽，静子也是同样，这就让妈妈更加的喜爱她。静子的身材纤细，脸颊轮廓分明，自然而然地带有一种高傲的仪态。在妈妈赚了钱以后，妈妈就开始带着静子频繁地出入各种商场，购买各种名贵的衣服、饰品、化妆品。静子便在这样的生活中，出落得更加光彩照人。
这和我依然没有任何关系。因为根据妈妈的想法，自己的亲生女儿，无论怎么宠爱都不为过，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静子嫁到更好的人家，过上更好的生活。相反，从外边领养来的我，就好像是家庭里一个不必要的部分，无论流落到哪里都无所谓。如果说我还有一丁点作用的话，那就是尽量地替妈妈赚钱，以报答妈妈曾经把我领出孤儿院的恩泽。
我和静子完全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妈妈为了维持静子优雅的举止，禁止静子和我打交道，因为我有“不良的习性”。理所当然地，妈妈在外边也不愿意承认我是她家里的孩子。我觉得，妈妈到现在，一定很后悔当初领养了我。
“白白长到十五岁，在外面打工的钱还不够养活自己，你还有必要活着吗？”
有少数几次我实在赚不到钱，去向妈妈汇报的时候，妈妈就会这样痛斥我。她美丽的脸庞扭曲着，脸上的每一道线条都显示出对我的敌意。
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严峻、精明的经济学家。
在每一天的清晨，静子都会梳着精致的发型，穿着华贵的洋装，迈着轻巧的步伐走进教室，我每次都会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久而久之，我也分不清楚，我对她的凝视，究竟是因为羡慕、好奇，还是那种被称之为爱的感情。
“又一天了，早上好呀！”静子迈进教室的时候，会这样地向前排的同学打招呼，那优雅的样子，就好像她自己是来上课的老师一样。但是，哪怕是老师，被同学们欢迎的程度也不如静子那么高吧！每次静子的到来所掀起的欢乐气氛，即使是隔着好几排座位的我，也能够感觉得到。
在学习方面，我的成绩很差。这是因为每天都要花大量的时间去工地干活，所以基本上没有时间去温习课本、钻研作业。静子在这方面就出众得多。每次考试中的全班第一都是静子。这让我更加感到，静子和我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我最初对静子的兴趣，大概也是如此产生的。
一次测验结束以后，我早早就想着要专门去看静子的试卷。等到卷子发下来以后，我便停留在静子的课桌旁边，趁着静子暂时不在，拿起她的试卷来仔细端详。静子的字迹娟秀，许多铅笔字在纸上排列得工工整整。我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我并不想看静子是如何解答题目的，我只是被那些铅笔字所吸引了，它们仿佛在纸面上跳着舞蹈。
突然，一只手抢走了我手里的试卷。
“你们有没有发现，秋叶对静子有特别的意思啊！”我听到有人这样喊着。
“哈哈，他们家要乱伦了呀！”有人接话道。随后，教室里的很多人一齐发出放肆的大笑。
我感觉到，我的脸一定变了颜色。我强忍住一种想打人的念头，转身走出了教室。然而，我的心却突然仿佛疼痛得有什么东西在扎着一样。
“别在意。”次郎走过来，搭着我的肩膀说。这句话让我的注意力暂时从静子那里转移了，但是，我的心里很清楚地知道，次郎和我说话，并不是因为真的担心我的感受。
在工地上干活的经验，让我知道人们彼此之间的冷漠。当曾和自己共事的伙伴突然死去，大家都会表现出哀悼的样子，但实际上，他们的心里却连一点情感的波动也没有。久而久之，我好像也变成了类似的人。
我知道，次郎的成绩不错，但是身体虚弱，因此他经常被班里的有些同学欺负。而我因为长期在工地干活的缘故，比较强壮，所以只要次郎依附于我，让众人知道他和我的关系不错，就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被人殴打。
次郎站在我的身旁，向刚才嘲笑我的几个人投去愤怒的眼光。几个人渐渐散去之后，次郎又按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在椅子上，接着弯下腰，悄悄地对我说：“你其实喜欢静子吧？我早就看出来了。”
我移开目光，没有说话。次郎换上一种更加亲切的表情，用很神秘的语气说：“这没什么关系呀。我就很喜欢绿子。”
说到绿子，我倒是想起来了。我记得，她的长相绝对称不上是美好。除此之外，我对她就没有印象了。
“喂，绿子很喜欢你呀，你看不出来吗？”次郎很急切地说，好像在催促我赶快表示些什么。
突然之间，我感觉受到了侮辱。我想，次郎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和我打交道的吧？我推开次郎的手，从椅子上猛地站起身来：“我从来不关心这些事情。”
人们都只关心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而已。我坚持认为，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学校的课程和工地上的生活，都不能吸引我。当我汗流浃背地搬运砖块，或者坐在教室里听着无趣的天书，我的思维都会转移到那个问题上——我理想中的去死的方式，会是什么呢？
我会这么想，并不是因为我很想死。相反，我非常不希望死。因为即使现在的我死了，那么我的死一定是痛苦的死，我绝对不会选择这种恐怖。
很幸运，我迄今还没有死过。这看起来很像是一句废话，但是，我想表达却的是另外的意思。我有很多次差点就要死了，每次，命运都恰好放过了我。
我在工地干活的时候，曾经从高处重重地摔落到地上。我的身体掉落到一个很少有人经过的地方，我爬不起来，默默地流了许多血，随后便发起了高烧。在辗转反侧的过程中，身体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剧痛，头脑里的想法也已经无法控制。在幻觉中，我好像看到了我的尸体过了很久才被人发现，已经腐烂的样子。然而，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原来，有一个偶然经过的人发现了快要死的我，于是我便被救了。
还有一次，我几乎被妈妈不小心杀死，当然这也印证了妈妈对我的死活毫不关心。当我在家门外的马路边坐着的时候，妈妈正开着她新买的小轿车。我坐的位置很低，在车里面无法看见。于是，我就看见妈妈的小轿车横冲直撞地，向着我直冲过来。我感觉到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不禁有血流冲到头顶的感觉。然而，妈妈却突然惊叫一声，原来是小轿车瞬间失控，撞到了旁边的一棵树上。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会没命了。
我还经历过很多次类似的死里逃生。在每一次我几乎要死去的时候，我都感觉到深深的、仿佛能把人淹没的恐惧。当我从恐惧中回过神来，我都发现自己再一次得救了。看起来，就好像是我对孤独的去死的恐惧，战胜了那股让我去死的力量。
我开始觉得，我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当我处在生死边缘的时候，便是我这种能力发动的时候。在这种时候，我好像陷落到一个地方，在我的头顶上，飘浮着一个金光闪闪的、能左右扳来扳去的扳手，一边是“算了，就这样死吧！”，另一边是“不要，我还不想死啊！”。每一次，我的求生本能都使我在心里呼叫着，“我还不想死啊！”
这或许是巧合，但我宁愿认为这是我的能力。在这个世界上，我能够选择的事情实在太少。我没办法扳动一个扳手，就让妈妈变得关心我。也没办法扳动一个扳手，让静子从此对我有好感。唯独，去死的方式，还是我能够选择的吧。
这实在是我最后的一件安慰。
二
因为进入了秋天，气温开始忽热忽凉，我的身体也变得多病起来。我经常由于病得起不来床，没办法去工地打工。这样一来，不仅没有收入，还要被工头罚钱。理所当然，妈妈对我的态度比以往更差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各个方面都陷入了低谷，不巧，又一场大考要来临了。班里的同学都看到我近来常常生病，很多课都没有去上。我对即将到来的考试害怕的不得了。正在这种时候，出了一件事，就是静子的课堂笔记找不到了。我听到次郎讲起的时候，只是觉得，静子的课堂笔记大概是被谁偷走了。
“咦，秋叶，你换了书包吗？”一个平时很少和我讲话的同学突然对我亲切地说道。我记起来，他是经常欺负次郎的同学之中的一个。
“什么？”我茫然地回应。
“书包的样子和以前不同了啊！”
“这怎么可能？”我随手从座位下面提起书包，准备展示给他看。正当我的书包要落到课桌上的时候，一个陌生的东西从里面掉了出来。刹那间，很多双眼睛就像是约定好了一样，全都集中到了我身上。我顿时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静子也随着同学们的目光看向了我。她美丽的脸庞饱含着恨意，有如宝石一般的眼睛里，充溢着愤怒与厌恶。她用全班同学都能听到的音量，大声地说道：
“你这种阴险的人，竟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是悲哀！”
在静子的敌意之下，我浑浑噩噩地过了很多天。一个下午，我走进学校里的厕所。在男厕所和女厕所之间，隔着一道大约一人多高的墙。这道墙已经很有年头了，在上面有各种各样用铅笔、圆珠笔乱画的字迹。次郎曾经偷偷跟我说过，在这道墙上，还能找到班主任曾经在这座学校上学的时候写过的留言。
外面突然刮起了大风，可能是要下雨了。风声很可怕，就像是要把这间厕所整个掀起来似的。厕所的顶棚开始变得不稳当，在风里左右摆荡。我起初只是好奇地看着，那顶棚的石板就像是我劳动的工地上的大块水泥，我不禁猜想它究竟有多重。然而，一阵恐惧感突然占据了我的心，我突然觉得，顶棚的石板可能真的会坠落下来。
我抬起头观察着，头脑飞速地转动。这块水泥的顶棚是男厕和女厕共用的，顶棚如果坠落的话，应该是一整块坠落下来，因此将会被男女厕所中间的这道墙给卡住。如果它是朝女厕的方向坠落下去，那么我就安全了。
我刚刚想到这里，就看见眼中顶棚的模样，好像是经过一个放大镜放大了似的，突然变大了。顶棚正在坠落，而且是朝着我的方向。我不由自主地，凄厉地尖叫了出来，本能地蹲下了身子，双手抱头，闭上眼睛。
“我是孤独一个人，我还不想死啊！”我的意识深处，浮现出了这样的话语。
石灰的碎片簌簌地从我耳旁落下。等我张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顶棚竟然向女厕的方向坠落下去了。我虽然吃惊，但是仅仅觉得很幸运。我头上流着汗，像逃命一般跑回了教室，没有和任何人讲起厕所顶棚坠落的事情。
第二天早晨，我走进教室的时候，看见很多人围在次郎的课桌旁边。看到我走近，次郎没有像以往那样大声地和我打招呼，只是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他还不知道吧，不要告诉他。”有人说道。
“到底怎么了？”我忍不住问道。
“绿子死了。”次郎说。
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弄明白，绿子在前一天的下午，在女厕所里被坠落的顶棚砸中头顶，因此立刻死去了。我搜索脑海里对绿子这个名字的印象，才想起来，次郎曾经说过他认为绿子喜欢我。
晚上，我躺在工地上，梦见了绿子对我说话，这是我第一次梦见绿子。她说，她那天在女厕所里，看到顶棚在摇晃，也觉得很害怕。但是，在顶棚开始掉下来的时候，她听到了隔壁传来我的声音，知道在那一边的我有可能要死了，她便决定替我去死。
醒来之后，我感觉很诧异。主要是因为，我从来不知道当时绿子在墙的另一边。那么，为什么她没有尖叫出来呢？真的是因为她想要替我抵挡死亡吗？在死前的一刻，人们的意识真的能够改变事情的发展吗？
虽然这件事情带给我很大的困惑，但是绿子的死，终究还是像一件普通的事情那样过去了，被我淡忘了。在我的心里，似乎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我的生活依然在继续，在课堂，在工地。大多数的时间，我还是想着去死的事情，想着静子。
三
时间一天天流过。不知不觉，我对去死的标准已经降低了很多。最初，在看那部电视片的时候，我幻想战争或者灾难降临，我和静子恰好同时逃到同一处避难所里，她依靠我，我安慰她，最后我们双双死去。后来，我从这种妄想中摆脱了出来，我开始想象为了拯救静子而死，她的一双宝石般的眼睛，将会因为感动而盈满了泪水。
我听见我的名字被人高声叫了出来，原来我又一次在数学课上走神了。数学老师是一个脾气非常古怪的老头，他从讲台上信手拿起一把用来在黑板上画线的尺子，向我大步走来。我未及反应，他便拿起尺子狠狠地打在我的头上。我本能地闭起眼睛，听见从教室的角落传来了一阵刺耳的笑声。
就在这一刹那，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如果把去死的事情付诸实践，会怎么样呢？这个念头一出现，我的世界便好像揭开了新的一页。无数的想象，如同开启的闸门后面澎湃的潮水，涌入了我的头脑。
我看到坐在了我前面的次郎，想起了他在众人面前对我表现出的关心。虽然人们彼此在内心里都是冷漠的，但是，如果我能满足于这些表面上的关心，那么就也能觉得温暖吧！我决定，让这种想象出来的温暖，驱散我对孤独死亡的恐惧。
我听到一片嘈杂，是同学们聊天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我的名字，以及取笑的话语。我才明白过来是已经下课了。我没有理会周围各种各样的眼神，向次郎的座位走去。
“喂，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请你帮忙，拜托了。”
我俩站在操场的角落里。这是一处很破败的地方。地上铺满了枯干的黄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已经枯黄的藤蔓从一堵矮墙上伸过来，在微风中簌簌摇动。我感到，我的生命也和在风里颤动的叶子没什么区别，终有一天要落地、枯干。
“我没有什么可以感谢你的，只有这些，你收起来吧。”我把手伸入口袋，拿出我在工地上赚到的一些钱，交到次郎的手里。正如我所预料到的一样，次郎展现出很惊讶的样子。
我继续说道：“今天中午，趁大家都在吃午饭的时候，你陪我去校门外转转，陪我走到马路上，停在那里，不要过马路。我可能会找一辆车，然后扑上去，你不要惊讶，不要拦住我，只要看着我就可以了。”
我确实只是希望次郎看着我去死。在我的预料中，他会惊叫出来，随后，很多行人便会聚集起来，围住我的尸体。次郎会告诉他们，我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于是行人们就会发出“哦”的声音，纷纷为我感到惋惜。
在这种由陌生人所施予的同情中，我就能够不那么孤独了。
两节课过去之后，我所期待的中午就来临了。我和次郎一起，走出教室，沐浴着阳光，走到学校门外的马路上。我感到心情从来没有这么舒畅过，就如同在夏季吹着海边扑面而来的凉风那样畅快。
马路上的车辆并没有我想象的多。很奇怪，我平常都没有怎么注意过车的数量。在现在这种关头，感受力似乎都比往常敏感了许多。次郎还在我身旁站着，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或许是想到，这是他会为我做的最后的事情了。
我选中了从远处快速驶来的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计算着时间，迈出了脚步，直到我跃到了车前。“就这样死吧！”我闭上眼睛，在心里呼喊着。
然而，就好像老天故意在和我开玩笑一般，那辆车的速度竟然减慢了，没有撞上我，却停在了我的身旁。仿佛观看录像机的“慢放”功能一样，我惊讶地看着小轿车的车门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个戴着帽子和墨镜的男人。
“小子，从这里到温泉怎么走？”男人走近我。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解读出这句话的意思。正当我紧张地思考着温泉的位置，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我便感觉一阵无力、腿脚发软，接着被推进了黑色的小轿车里。车门“砰”地关上了，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小轿车行驶起来。“你们要干什么？”我慌乱地问道。
“不要说话！绑架，知道吗？”驾驶座上的男人恶狠狠地说。
伴随着前所未有的荒谬感，我茫然地打量着小轿车里的陈设。我感到，我就像是被上帝的一只手拎起来，投掷到了一个错误的地方。我本能地回过头，从后车窗看出去。让我很惊讶的是，次郎正在小轿车后面拼命地奔跑，同时大喊着我的名字。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为了我吗？
小轿车摇晃着飞驰，我感觉头重重地撞在车顶上，但我还呆呆地盯着马路上次郎的身影。次郎跑过一个十字路口，在穿梭的车流中，他的身体像一张纸片那样飞了起来。
我惊叫出声，同时似乎有血顺着我的前额流下来，接着，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四
脸上好像被什么东西涂抹过一样，非常不舒服。我听到有女孩子的声音在焦急地呼喊：“你怎么啦？怎么啦？”
那是静子的声音。清晰的知觉闪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看见了静子。她美丽的双眼在我的上方注视着我，像两潭波光粼粼的湖水。她伸出手，很小心地抹掉我脸上粘着的东西。“你没事吧？一定要没事才好啊！”她一边照料我一边说。
突然涌来一阵非常清凉的感觉，似乎是脸上的东西被抹干净了。我只顾呆呆地看着静子，但静子的表情却有了出乎意料的变化。
“什么，你是秋叶？”
陌生和厌恶的表情重新回到了她脸上，她快速地站起来，丢下我跑走了。
“……”
我重新回到了由绝望所构成的黑暗的深渊之中。
一线光亮出现在无限的漆黑中间，仿佛是夜空中的一颗星。这点光亮很快就变成一条线，分开了黑暗。静子的样子消失了。我睁开双眼，看到了那个绑架我来这里的男人。刚才把我弄醒的，是浇到我的脸上的冰镇啤酒。
“什么？有冰镇啤酒可以喝，还搞绑架这种勾当？”我完全清醒之后，看到绑架我的是个住在公寓里的人，不禁戏谑地说道。
男人的脸上露出有点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表情。一定是因为他从未预料到我会提出这样奇怪的问题。我端详着这个男人的长相。他约莫四十岁左右，从他刚才随手把啤酒浇在我脸上，就知道他是个有暴戾的脾气的人。然而，我却觉得在他的长相里有许多痛苦，仿佛他的暴戾并没有机会释放，因此全都酝酿成了痛苦。
“我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啊。”男人一副很泄气的样子说道。他脸上纹路越发的深了，显示出很明显的忧愁的气质，我感觉我果然没有看错。
“何必呢！你有公寓住，有啤酒喝……我每天住在工地，打工才能换来吃的，哪怕是这样，我也依然坚持下来了。”我说得富有声色，想尽可能表现出我生活艰难的情况。至于我话语中的乐观，则是装出来的。
“公寓是租的，明天就要搬出去了。”男人说。“不过，你难道没有家人吗？这……”
“有的。不过我妈妈待我不好，不让我住在家里。”
男人松了一口气，仿佛是为了表现出同情，说了一句：“真没想到，你也挺可怜的嘛。”
“你会不会杀了我？”一阵沉默之后，我开口问道。
男人再一次露出不知所措的尴尬样子。我重新看到他脸上出现这种表情，不由得笑了起来。我看着他不安地扭动着身体，摆弄着桌上的啤酒罐子，便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可以的话，我请求你杀了我。”
男人怀疑地看着我，我便直视着他的双眼，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其实我刚才走到你的车子面前，就是想寻死的。”
于是，我给他讲起我在学校被老师厌恶、被同学误解的遭遇，也说起我的妈妈很有钱，但是对待我却非常恶劣的事情。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秋叶。”难道要在这样一个奇怪的情境下，和一个陌生人熟悉起来了么？我想。
“叫我阿雄吧。”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把我的故事继续讲下去。
于是，我开始叙述关于静子的部分。当我刚刚说到我把静子的试卷拿来阅读的时候，阿雄就像听到了极其好玩的事情一样，失态地仰起头大笑了起来。
“你爱上你的姐姐啊！哈哈哈哈！真是太有趣了！”
“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我澄清道。
在那之后，我又讲了很多事情，但我觉得，我所讲出来的事情，还远远不到我心里所想的东西的十分之一。有很多回忆，就像是从海面下打捞起的沉船残骸那样，缓缓地浮现出它们本来的样子。
在我讲完我幻想能和静子一同死去之后，阿雄沉吟了一会儿，说：“我也想过死的事情啊，在我还年轻，找不到工作的时候。觉得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我了，是不是很可笑？”
“还好。”我说。
“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下了非常大的雪。我沿着铁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天上飘扬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很好看，可是，在当时的我看来，雪花就好像墓地里无数的纸钱一样。如果铁路上有一辆火车开过来，我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撞上去吧。”
“后来我再次经过那段铁路的时候，才知道，那段铁路早就已经废弃了。所以我没有等到火车。幸好没有等到。因为我等到了另一件事，你不要觉得奇怪或者好笑什么的，它确实改变了我的命运。”
“在夜色里，我看见远处有一个身影向我走来，走近了，我才看出是一个女人。我觉得很惊讶，但也没往心里去。在正要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面对我停了下来，我这时候才开始打量她。”
“她戴着一顶帽子，对我说，她要去一个地方参加活动，却没想到迷路了，问我该怎么走。说来也巧，我前些天刚从那里回来。我就把路线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她听了，很愉快地笑起来，笑得很好看。她说，她幸亏遇到了我，否则，她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的话突然就打动了我，让我沉浸在一种幸福中。我不由自主地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叫铃木洋子。”
“当我从恍惚中回过神的时候，发现铃木洋子已经走远了，看着她逐渐变小的身影，我才发现其实她有很迷人的身材。好了，话说回来，正是跟她的相遇，让我打定主意要活下去。虽然我现在还是买不起房子，而且哪怕是现在，我决定绑架来拿钱，我也不愿意死。因为，我想到这世界上有她的存在。她在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在深夜里独自一个人走着。也许我哪一天，还能再碰见她。这就是我内心里的期望了。”
阿雄一口气说了许多，在这期间，我只是静静地听着，眼里流露出理解的神色。
“我心里的期望，可能和你不太相同吧。我现在还是很想去死的，想和静子一起死。”我抓了抓头，说道。
“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不过，你刚才已经听到了，我必须要把自己的生活过下去，无论多么倒霉，我都得继续活下去。”阿雄说道。
“没关系，我可以帮你。如果你能帮忙杀死我的话。”我很流畅地说道，同时心里在想着，我这是多么奇怪的请求啊！
阿雄答应了，我就开始讲述我的计划。
“我的妈妈是不可能为我付赎金的，所以你需要去找我的姐姐静子，把她也带到这儿来。之后你再打电话给妈妈，她听说静子被绑架了，一定会满足你的要求。在这些都做完之后，你就可以把我杀死，于是，我们两个都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对我来说，只要在静子的旁边死去，我就会觉得满足的。”
我仔细地，将静子的容貌、服装、放学的时候经过的路线，能遇见静子的大致时间，都一件件地讲给阿雄。全都讲完了之后，我和阿雄之间陷入了沉默。
沉默的、意味深长的韵律在房间的墙壁之间回荡。在这种沉默中，我的一部分灵魂仿佛跳离了自己的身体，飘到了这个房间的天花板上、窗户上，远远地注视着我和阿雄两个人。我看到一个年轻男孩和一个中年男人相对而坐，两个人都弓着背、低着头，其中一个将会在不久之后，被另外一个人杀死。夕阳的余辉从积满了灰尘的玻璃窗上照射进来，在地面上投射出两个呈现出坐姿的影子。从窗外传来街道上人们喧哗的声音，夹杂着汽车司机按喇叭的声响。
五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阿雄并没有限制我的自由，完全不害怕我会逃走。实际上，我也不会逃走。因为我能够感觉到，我在每分每秒里，都在实践着我与阿雄两个人之间的默契。从下午到傍晚，经过和阿雄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说话的短短的时间，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已经超过了我和次郎的关系，我和阿雄已经成为了真正的朋友。
我接下来开始思考静子那边的事情。阿雄能找到静子，把她绑架到这儿来吗？静子是不是已经从次郎那里听说我被绑架的事情了？她会为我担心吗？她有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给妈妈？我的脑海被各种问题所填满。但是，我思维中最核心的部分，是想见到静子。
咔嗒一声，门开了。静子走了进来。
我的心脏在瞬间好像停跳了一下。我看见静子漂亮的洋装，静子动人的眼睛，静子威严的表情——我觉得，她在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脸上流露出一丝宽慰。然而，当她走进门，渐渐地走近我，在那张如同被雕塑家所打磨过的美丽脸上，还是清晰地浮现出对我的厌恶。她扬起下颌、皱着眉头在屋里打量着，坐在了离门口比较近的一张椅子上，然后固执地将头扭向窗外。
在这样的情况下面对着静子，突然让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好像是戏剧演员突然被改换到了另一个舞台上，他原先背好的台词和表演都丧失了作用。现在，我的行为没有了次郎的建议，也没有了同学们的指指点点，因此我便不知道该如何和静子相处了。
房间里渐渐被沉默所浸透，我感觉好像要窒息了。为了从这种窒息的感觉中摆脱出来，我决定假装静子不存在。于是，我重新回到了我的思考中。
阿雄应该已经给我的妈妈打过电话了。妈妈从电话里听说静子被绑架，一定非常着急。阿雄会和妈妈约在哪里见面呢？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妈妈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套装，开车向这边驶来的样子。
我知道，妈妈不会报警，而且也不会找同伴一起来。阿雄是个不想死的人，也不希望绑架的事情败露。只有一种方法，能让绑架的事情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
当阿雄看到独身前来的妈妈，心中一定会涌起杀意。
不知过了多久，从房门那里传来了声音，阿雄出现在了房间里面。他的表情看上去很迷茫。我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眼，在他卷起的裤脚上，有殷红的斑斑血迹。
“你把我妈妈杀死了？”我很平静地、低声问道。
阿雄好像再一次没有料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他做了一个草率的点头的动作，就算是回答过了。
“你没发现有什么不对么？”我继续问下去。
阿雄的眉毛高高抬起，眼睛里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他仿佛被电击了一下，慌乱地打开提包，拿出里面一个长方形的包裹，扯开外面的报纸。
无数张整齐地排列着的纸币呈现在我们的眼前。鲜艳、厚实、是真的纸币。我仿佛看见了妈妈仔细地把这些纸币包装起来的情形。
“我妈妈叫铃木洋子。”我一字一顿地，清楚地说。
阿雄的脸缓缓地变化了。从我的眼睛所接收到的信息来看，阿雄的脸上在一瞬间里折射出了极其复杂的感受，他的震惊和愤怒似乎能把整个房间都点燃。他重重地跺脚、踢翻旁边的椅子、捶打着桌子、把房间里能够举起的东西全都用力掷到地面上，连手上流血了也没有发现。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可怕的人的样子。他的表情和整个身体，似乎都屈服于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这种力量让他只想着毁灭。从这个已经不像是人的身体里，发出了凄厉的叫喊。
“去死！”
他颤抖着拿起枪，指向我和静子的方向，开始挥动起来。“靠近点！靠近点！”
我和静子各自慌忙地后退，终于挤到了一起。我的手臂碰触到了柔软的东西，是静子的肩膀。瞬间，一种强烈的感觉笼罩了我，仿佛是在云朵上面漂浮。或许这就是和静子在一起的感觉吧。
“去死，去死！”阿雄还在用令人恐惧的声音，高声地呼喊着。
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见枪声。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联想起了核弹爆发的场景。枪声就像是一个打入时间里的楔子，分割开了过去和未来。
未来是什么呢？
房间里的陈设在我的眼睛里定格了。
终于，通过努力，我让自己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我转过头，看到了静子张得很大的双眼，如同宝石一般晶莹剔透。
在我和静子的对面，是阿雄已经丧失了生气的身体。他手中的枪，竟然完全反转了过来，对准了他自己。在他的上衣胸口，绽放出一朵巨大的血花。血花还在缓慢地扩大着，好像构成了他还在延续的生命。静子茫然地看着我，说：“发生了什么？”
我只是盯着静子的脸。或许是因为经过了极度的惊吓，她眼中原有的那份对我的嫌恶，如今好像也荡然无存了。
许多念头涌入了我的脑海。此刻，我又觉得自己好像是剧场中的演员。有人对我说：“我们启用了新的剧本，新的台词，现在轮到你上场了。”灯光打到了我的身上，观众们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我。
于是，我缓缓地念动着脑海里浮现出来的话语。“虽然让我说吧，可是，我自己也不太相信。刚才他开枪的时候，我只是在心里面拼命地默想，我并不想死啊。”
“……”
“可能是那个人他自己太想死了吧，也说不准，谁知道呢。”
“……”
“静子。”我伸出手，坚决地、用力地握住静子细细的手腕，她起初惊呆了一下，但随后垂下了眼帘，任由我牵着。
“走吧。”
我领着她走出了这个房间，走下了楼梯，一直走到宽阔的马路上。已经是夜里了，道路两侧的路灯发出的温暖光芒，映照在我们的脸上。
乙一：日本小说家。作品和推理有些关系……
去死的方式
一
如果想象一下自己去死的方式，你希望会是什么呢？
是在小而拥挤的房间中，被满堂的儿孙所围绕着，满足地呼出最后一口气，还是在突发的事故中，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就猝不及防地升上天堂呢？
这些方式，都不是我愿意选择的。
自从这个问题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以来，我已经想象过上千种去死的方式。然而，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正犹如电脑被预先植入的程序一样，从一出生就注定了。在后来的某个瞬间，我对此恍然大悟。
那是在我看了某个电视片的时候。电视片里描绘了一场核弹的爆发。当知道死亡的阴影即将降临的那一刻，人们拥抱在一起——时间静止了，人类在晚霞一般绚烂的色彩中化作了尘土。
我头脑中的信号灯，就在这时闪烁了起来。我明白了，这正是我想要的去死的方式。或者说，方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另一个人和我一同去死。我最害怕的，便是孤独一人的死亡，哪怕稍微一想，也会觉得不寒而栗。
绚烂的晚霞笼罩了高楼和脚手架，我如释重负地向天边看去。夕阳的落山，意味着我又结束了一天的劳动。我拖着疲惫的脚步，从工地上的钢筋、木条、装满石灰的袋子中间走过。这个时候，和我年纪一般大的初中学生，都在家里的台灯下，悠闲地看着电视、吃着美味的食品、和他们的父母聊着天。而我正准备走去我所住的工地角落，借助冰冷的电灯光，翻着课本努力地解决我的课堂作业。
工地上的生活令人十分痛苦，尤其是在夜晚，漆黑一片的远方就好像随时会有鬼怪钻出来一样。我只能不断地在头脑中提醒自己，并没有什么鬼怪。大概，正是因为长期过着这样的生活，才让我如此重视头脑里的意识吧。比方说，我总是觉得，如果放任自己去恐惧鬼怪，它们就会真正地出现。
或许是因为在工地上的劳作如此无聊，而且时时伴随着痛苦和恐惧，我才会构思着去死的事情吧？但其实也不尽然，因为“去死”对我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特别的事情，实际上，这只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游戏，就像我的很多同学们会沉浸在漫画里一样。毕竟，我们的生活不正是由这些幻想构成的吗？
我翻开了课本，却连一个字也没有读进去。我难以理解的章节已经越来越多，所以我就越发不想看下去。我抬起头，向远处的街道望去，每当无聊的时候，我就这样去打量来往的行人。这次，我看见了两个窈窕的女性的身影，她们没有往工地这边望一眼，径直走了过去。但是我一眼就认出来，其中的那个更高挑一些的，是我的妈妈。
五年前，一个朋友建议妈妈去炒股票，这个选择从此就改变了她的生活。她曾经在便利店做收银员的时候，为了学习更多的股票知识，便经常偷偷地阅读报纸，乃至于她的名声传到了街坊邻居之间。人们都说妈妈是天生的经济学家。后来，她积累了不菲的财产，辞去了收银员的工作，开始过上了充裕，甚至是奢侈的生活。
不过，这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妈妈的钱从来不会给我花。即使她住着高档的别墅，每天享受着精美的料理，我也依旧穿着最破旧的衣服，在工地上打工维生。
无论妈妈如何待我，她都没有什么过错。因为我不是她亲生的孩子，这是不能更改的事情。我在很小的时候被从孤儿院带到妈妈这里，成了她名义上的儿子。如果我没有被从孤儿院领出来，我就不会来到这个地方，不会在这所学校上学。那样，我也就不会知道静子，不会开始思考关于死亡的事情。一切都会不一样。
静子是妈妈的亲生女儿。妈妈很美丽，静子也是同样，这就让妈妈更加的喜爱她。静子的身材纤细，脸颊轮廓分明，自然而然地带有一种高傲的仪态。在妈妈赚了钱以后，妈妈就开始带着静子频繁地出入各种商场，购买各种名贵的衣服、饰品、化妆品。静子便在这样的生活中，出落得更加光彩照人。
这和我依然没有任何关系。因为根据妈妈的想法，自己的亲生女儿，无论怎么宠爱都不为过，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静子嫁到更好的人家，过上更好的生活。相反，从外边领养来的我，就好像是家庭里一个不必要的部分，无论流落到哪里都无所谓。如果说我还有一丁点作用的话，那就是尽量地替妈妈赚钱，以报答妈妈曾经把我领出孤儿院的恩泽。
我和静子完全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妈妈为了维持静子优雅的举止，禁止静子和我打交道，因为我有“不良的习性”。理所当然地，妈妈在外边也不愿意承认我是她家里的孩子。我觉得，妈妈到现在，一定很后悔当初领养了我。
“白白长到十五岁，在外面打工的钱还不够养活自己，你还有必要活着吗？”
有少数几次我实在赚不到钱，去向妈妈汇报的时候，妈妈就会这样痛斥我。她美丽的脸庞扭曲着，脸上的每一道线条都显示出对我的敌意。
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严峻、精明的经济学家。
在每一天的清晨，静子都会梳着精致的发型，穿着华贵的洋装，迈着轻巧的步伐走进教室，我每次都会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久而久之，我也分不清楚，我对她的凝视，究竟是因为羡慕、好奇，还是那种被称之为爱的感情。
“又一天了，早上好呀！”静子迈进教室的时候，会这样地向前排的同学打招呼，那优雅的样子，就好像她自己是来上课的老师一样。但是，哪怕是老师，被同学们欢迎的程度也不如静子那么高吧！每次静子的到来所掀起的欢乐气氛，即使是隔着好几排座位的我，也能够感觉得到。
在学习方面，我的成绩很差。这是因为每天都要花大量的时间去工地干活，所以基本上没有时间去温习课本、钻研作业。静子在这方面就出众得多。每次考试中的全班第一都是静子。这让我更加感到，静子和我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我最初对静子的兴趣，大概也是如此产生的。
一次测验结束以后，我早早就想着要专门去看静子的试卷。等到卷子发下来以后，我便停留在静子的课桌旁边，趁着静子暂时不在，拿起她的试卷来仔细端详。静子的字迹娟秀，许多铅笔字在纸上排列得工工整整。我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我并不想看静子是如何解答题目的，我只是被那些铅笔字所吸引了，它们仿佛在纸面上跳着舞蹈。
突然，一只手抢走了我手里的试卷。
“你们有没有发现，秋叶对静子有特别的意思啊！”我听到有人这样喊着。
“哈哈，他们家要乱伦了呀！”有人接话道。随后，教室里的很多人一齐发出放肆的大笑。
我感觉到，我的脸一定变了颜色。我强忍住一种想打人的念头，转身走出了教室。然而，我的心却突然仿佛疼痛得有什么东西在扎着一样。
“别在意。”次郎走过来，搭着我的肩膀说。这句话让我的注意力暂时从静子那里转移了，但是，我的心里很清楚地知道，次郎和我说话，并不是因为真的担心我的感受。
在工地上干活的经验，让我知道人们彼此之间的冷漠。当曾和自己共事的伙伴突然死去，大家都会表现出哀悼的样子，但实际上，他们的心里却连一点情感的波动也没有。久而久之，我好像也变成了类似的人。
我知道，次郎的成绩不错，但是身体虚弱，因此他经常被班里的有些同学欺负。而我因为长期在工地干活的缘故，比较强壮，所以只要次郎依附于我，让众人知道他和我的关系不错，就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被人殴打。
次郎站在我的身旁，向刚才嘲笑我的几个人投去愤怒的眼光。几个人渐渐散去之后，次郎又按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在椅子上，接着弯下腰，悄悄地对我说：“你其实喜欢静子吧？我早就看出来了。”
我移开目光，没有说话。次郎换上一种更加亲切的表情，用很神秘的语气说：“这没什么关系呀。我就很喜欢绿子。”
说到绿子，我倒是想起来了。我记得，她的长相绝对称不上是美好。除此之外，我对她就没有印象了。
“喂，绿子很喜欢你呀，你看不出来吗？”次郎很急切地说，好像在催促我赶快表示些什么。
突然之间，我感觉受到了侮辱。我想，次郎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和我打交道的吧？我推开次郎的手，从椅子上猛地站起身来：“我从来不关心这些事情。”
人们都只关心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而已。我坚持认为，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学校的课程和工地上的生活，都不能吸引我。当我汗流浃背地搬运砖块，或者坐在教室里听着无趣的天书，我的思维都会转移到那个问题上——我理想中的去死的方式，会是什么呢？
我会这么想，并不是因为我很想死。相反，我非常不希望死。因为即使现在的我死了，那么我的死一定是痛苦的死，我绝对不会选择这种恐怖。
很幸运，我迄今还没有死过。这看起来很像是一句废话，但是，我想表达却的是另外的意思。我有很多次差点就要死了，每次，命运都恰好放过了我。
我在工地干活的时候，曾经从高处重重地摔落到地上。我的身体掉落到一个很少有人经过的地方，我爬不起来，默默地流了许多血，随后便发起了高烧。在辗转反侧的过程中，身体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剧痛，头脑里的想法也已经无法控制。在幻觉中，我好像看到了我的尸体过了很久才被人发现，已经腐烂的样子。然而，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原来，有一个偶然经过的人发现了快要死的我，于是我便被救了。
还有一次，我几乎被妈妈不小心杀死，当然这也印证了妈妈对我的死活毫不关心。当我在家门外的马路边坐着的时候，妈妈正开着她新买的小轿车。我坐的位置很低，在车里面无法看见。于是，我就看见妈妈的小轿车横冲直撞地，向着我直冲过来。我感觉到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不禁有血流冲到头顶的感觉。然而，妈妈却突然惊叫一声，原来是小轿车瞬间失控，撞到了旁边的一棵树上。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会没命了。
我还经历过很多次类似的死里逃生。在每一次我几乎要死去的时候，我都感觉到深深的、仿佛能把人淹没的恐惧。当我从恐惧中回过神来，我都发现自己再一次得救了。看起来，就好像是我对孤独的去死的恐惧，战胜了那股让我去死的力量。
我开始觉得，我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当我处在生死边缘的时候，便是我这种能力发动的时候。在这种时候，我好像陷落到一个地方，在我的头顶上，飘浮着一个金光闪闪的、能左右扳来扳去的扳手，一边是“算了，就这样死吧！”，另一边是“不要，我还不想死啊！”。每一次，我的求生本能都使我在心里呼叫着，“我还不想死啊！”
这或许是巧合，但我宁愿认为这是我的能力。在这个世界上，我能够选择的事情实在太少。我没办法扳动一个扳手，就让妈妈变得关心我。也没办法扳动一个扳手，让静子从此对我有好感。唯独，去死的方式，还是我能够选择的吧。
这实在是我最后的一件安慰。
二
因为进入了秋天，气温开始忽热忽凉，我的身体也变得多病起来。我经常由于病得起不来床，没办法去工地打工。这样一来，不仅没有收入，还要被工头罚钱。理所当然，妈妈对我的态度比以往更差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各个方面都陷入了低谷，不巧，又一场大考要来临了。班里的同学都看到我近来常常生病，很多课都没有去上。我对即将到来的考试害怕的不得了。正在这种时候，出了一件事，就是静子的课堂笔记找不到了。我听到次郎讲起的时候，只是觉得，静子的课堂笔记大概是被谁偷走了。
“咦，秋叶，你换了书包吗？”一个平时很少和我讲话的同学突然对我亲切地说道。我记起来，他是经常欺负次郎的同学之中的一个。
“什么？”我茫然地回应。
“书包的样子和以前不同了啊！”
“这怎么可能？”我随手从座位下面提起书包，准备展示给他看。正当我的书包要落到课桌上的时候，一个陌生的东西从里面掉了出来。刹那间，很多双眼睛就像是约定好了一样，全都集中到了我身上。我顿时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静子也随着同学们的目光看向了我。她美丽的脸庞饱含着恨意，有如宝石一般的眼睛里，充溢着愤怒与厌恶。她用全班同学都能听到的音量，大声地说道：
“你这种阴险的人，竟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是悲哀！”
在静子的敌意之下，我浑浑噩噩地过了很多天。一个下午，我走进学校里的厕所。在男厕所和女厕所之间，隔着一道大约一人多高的墙。这道墙已经很有年头了，在上面有各种各样用铅笔、圆珠笔乱画的字迹。次郎曾经偷偷跟我说过，在这道墙上，还能找到班主任曾经在这座学校上学的时候写过的留言。
外面突然刮起了大风，可能是要下雨了。风声很可怕，就像是要把这间厕所整个掀起来似的。厕所的顶棚开始变得不稳当，在风里左右摆荡。我起初只是好奇地看着，那顶棚的石板就像是我劳动的工地上的大块水泥，我不禁猜想它究竟有多重。然而，一阵恐惧感突然占据了我的心，我突然觉得，顶棚的石板可能真的会坠落下来。
我抬起头观察着，头脑飞速地转动。这块水泥的顶棚是男厕和女厕共用的，顶棚如果坠落的话，应该是一整块坠落下来，因此将会被男女厕所中间的这道墙给卡住。如果它是朝女厕的方向坠落下去，那么我就安全了。
我刚刚想到这里，就看见眼中顶棚的模样，好像是经过一个放大镜放大了似的，突然变大了。顶棚正在坠落，而且是朝着我的方向。我不由自主地，凄厉地尖叫了出来，本能地蹲下了身子，双手抱头，闭上眼睛。
“我是孤独一个人，我还不想死啊！”我的意识深处，浮现出了这样的话语。
石灰的碎片簌簌地从我耳旁落下。等我张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顶棚竟然向女厕的方向坠落下去了。我虽然吃惊，但是仅仅觉得很幸运。我头上流着汗，像逃命一般跑回了教室，没有和任何人讲起厕所顶棚坠落的事情。
第二天早晨，我走进教室的时候，看见很多人围在次郎的课桌旁边。看到我走近，次郎没有像以往那样大声地和我打招呼，只是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他还不知道吧，不要告诉他。”有人说道。
“到底怎么了？”我忍不住问道。
“绿子死了。”次郎说。
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弄明白，绿子在前一天的下午，在女厕所里被坠落的顶棚砸中头顶，因此立刻死去了。我搜索脑海里对绿子这个名字的印象，才想起来，次郎曾经说过他认为绿子喜欢我。
晚上，我躺在工地上，梦见了绿子对我说话，这是我第一次梦见绿子。她说，她那天在女厕所里，看到顶棚在摇晃，也觉得很害怕。但是，在顶棚开始掉下来的时候，她听到了隔壁传来我的声音，知道在那一边的我有可能要死了，她便决定替我去死。
醒来之后，我感觉很诧异。主要是因为，我从来不知道当时绿子在墙的另一边。那么，为什么她没有尖叫出来呢？真的是因为她想要替我抵挡死亡吗？在死前的一刻，人们的意识真的能够改变事情的发展吗？
虽然这件事情带给我很大的困惑，但是绿子的死，终究还是像一件普通的事情那样过去了，被我淡忘了。在我的心里，似乎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我的生活依然在继续，在课堂，在工地。大多数的时间，我还是想着去死的事情，想着静子。
三
时间一天天流过。不知不觉，我对去死的标准已经降低了很多。最初，在看那部电视片的时候，我幻想战争或者灾难降临，我和静子恰好同时逃到同一处避难所里，她依靠我，我安慰她，最后我们双双死去。后来，我从这种妄想中摆脱了出来，我开始想象为了拯救静子而死，她的一双宝石般的眼睛，将会因为感动而盈满了泪水。
我听见我的名字被人高声叫了出来，原来我又一次在数学课上走神了。数学老师是一个脾气非常古怪的老头，他从讲台上信手拿起一把用来在黑板上画线的尺子，向我大步走来。我未及反应，他便拿起尺子狠狠地打在我的头上。我本能地闭起眼睛，听见从教室的角落传来了一阵刺耳的笑声。
就在这一刹那，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如果把去死的事情付诸实践，会怎么样呢？这个念头一出现，我的世界便好像揭开了新的一页。无数的想象，如同开启的闸门后面澎湃的潮水，涌入了我的头脑。
我看到坐在了我前面的次郎，想起了他在众人面前对我表现出的关心。虽然人们彼此在内心里都是冷漠的，但是，如果我能满足于这些表面上的关心，那么就也能觉得温暖吧！我决定，让这种想象出来的温暖，驱散我对孤独死亡的恐惧。
我听到一片嘈杂，是同学们聊天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我的名字，以及取笑的话语。我才明白过来是已经下课了。我没有理会周围各种各样的眼神，向次郎的座位走去。
“喂，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请你帮忙，拜托了。”
我俩站在操场的角落里。这是一处很破败的地方。地上铺满了枯干的黄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已经枯黄的藤蔓从一堵矮墙上伸过来，在微风中簌簌摇动。我感到，我的生命也和在风里颤动的叶子没什么区别，终有一天要落地、枯干。
“我没有什么可以感谢你的，只有这些，你收起来吧。”我把手伸入口袋，拿出我在工地上赚到的一些钱，交到次郎的手里。正如我所预料到的一样，次郎展现出很惊讶的样子。
我继续说道：“今天中午，趁大家都在吃午饭的时候，你陪我去校门外转转，陪我走到马路上，停在那里，不要过马路。我可能会找一辆车，然后扑上去，你不要惊讶，不要拦住我，只要看着我就可以了。”
我确实只是希望次郎看着我去死。在我的预料中，他会惊叫出来，随后，很多行人便会聚集起来，围住我的尸体。次郎会告诉他们，我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于是行人们就会发出“哦”的声音，纷纷为我感到惋惜。
在这种由陌生人所施予的同情中，我就能够不那么孤独了。
两节课过去之后，我所期待的中午就来临了。我和次郎一起，走出教室，沐浴着阳光，走到学校门外的马路上。我感到心情从来没有这么舒畅过，就如同在夏季吹着海边扑面而来的凉风那样畅快。
马路上的车辆并没有我想象的多。很奇怪，我平常都没有怎么注意过车的数量。在现在这种关头，感受力似乎都比往常敏感了许多。次郎还在我身旁站着，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或许是想到，这是他会为我做的最后的事情了。
我选中了从远处快速驶来的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计算着时间，迈出了脚步，直到我跃到了车前。“就这样死吧！”我闭上眼睛，在心里呼喊着。
然而，就好像老天故意在和我开玩笑一般，那辆车的速度竟然减慢了，没有撞上我，却停在了我的身旁。仿佛观看录像机的“慢放”功能一样，我惊讶地看着小轿车的车门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个戴着帽子和墨镜的男人。
“小子，从这里到温泉怎么走？”男人走近我。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解读出这句话的意思。正当我紧张地思考着温泉的位置，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我便感觉一阵无力、腿脚发软，接着被推进了黑色的小轿车里。车门“砰”地关上了，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小轿车行驶起来。“你们要干什么？”我慌乱地问道。
“不要说话！绑架，知道吗？”驾驶座上的男人恶狠狠地说。
伴随着前所未有的荒谬感，我茫然地打量着小轿车里的陈设。我感到，我就像是被上帝的一只手拎起来，投掷到了一个错误的地方。我本能地回过头，从后车窗看出去。让我很惊讶的是，次郎正在小轿车后面拼命地奔跑，同时大喊着我的名字。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为了我吗？
小轿车摇晃着飞驰，我感觉头重重地撞在车顶上，但我还呆呆地盯着马路上次郎的身影。次郎跑过一个十字路口，在穿梭的车流中，他的身体像一张纸片那样飞了起来。
我惊叫出声，同时似乎有血顺着我的前额流下来，接着，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四
脸上好像被什么东西涂抹过一样，非常不舒服。我听到有女孩子的声音在焦急地呼喊：“你怎么啦？怎么啦？”
那是静子的声音。清晰的知觉闪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看见了静子。她美丽的双眼在我的上方注视着我，像两潭波光粼粼的湖水。她伸出手，很小心地抹掉我脸上粘着的东西。“你没事吧？一定要没事才好啊！”她一边照料我一边说。
突然涌来一阵非常清凉的感觉，似乎是脸上的东西被抹干净了。我只顾呆呆地看着静子，但静子的表情却有了出乎意料的变化。
“什么，你是秋叶？”
陌生和厌恶的表情重新回到了她脸上，她快速地站起来，丢下我跑走了。
“……”
我重新回到了由绝望所构成的黑暗的深渊之中。
一线光亮出现在无限的漆黑中间，仿佛是夜空中的一颗星。这点光亮很快就变成一条线，分开了黑暗。静子的样子消失了。我睁开双眼，看到了那个绑架我来这里的男人。刚才把我弄醒的，是浇到我的脸上的冰镇啤酒。
“什么？有冰镇啤酒可以喝，还搞绑架这种勾当？”我完全清醒之后，看到绑架我的是个住在公寓里的人，不禁戏谑地说道。
男人的脸上露出有点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表情。一定是因为他从未预料到我会提出这样奇怪的问题。我端详着这个男人的长相。他约莫四十岁左右，从他刚才随手把啤酒浇在我脸上，就知道他是个有暴戾的脾气的人。然而，我却觉得在他的长相里有许多痛苦，仿佛他的暴戾并没有机会释放，因此全都酝酿成了痛苦。
“我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啊。”男人一副很泄气的样子说道。他脸上纹路越发的深了，显示出很明显的忧愁的气质，我感觉我果然没有看错。
“何必呢！你有公寓住，有啤酒喝……我每天住在工地，打工才能换来吃的，哪怕是这样，我也依然坚持下来了。”我说得富有声色，想尽可能表现出我生活艰难的情况。至于我话语中的乐观，则是装出来的。
“公寓是租的，明天就要搬出去了。”男人说。“不过，你难道没有家人吗？这……”
“有的。不过我妈妈待我不好，不让我住在家里。”
男人松了一口气，仿佛是为了表现出同情，说了一句：“真没想到，你也挺可怜的嘛。”
“你会不会杀了我？”一阵沉默之后，我开口问道。
男人再一次露出不知所措的尴尬样子。我重新看到他脸上出现这种表情，不由得笑了起来。我看着他不安地扭动着身体，摆弄着桌上的啤酒罐子，便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可以的话，我请求你杀了我。”
男人怀疑地看着我，我便直视着他的双眼，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其实我刚才走到你的车子面前，就是想寻死的。”
于是，我给他讲起我在学校被老师厌恶、被同学误解的遭遇，也说起我的妈妈很有钱，但是对待我却非常恶劣的事情。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秋叶。”难道要在这样一个奇怪的情境下，和一个陌生人熟悉起来了么？我想。
“叫我阿雄吧。”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把我的故事继续讲下去。
于是，我开始叙述关于静子的部分。当我刚刚说到我把静子的试卷拿来阅读的时候，阿雄就像听到了极其好玩的事情一样，失态地仰起头大笑了起来。
“你爱上你的姐姐啊！哈哈哈哈！真是太有趣了！”
“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我澄清道。
在那之后，我又讲了很多事情，但我觉得，我所讲出来的事情，还远远不到我心里所想的东西的十分之一。有很多回忆，就像是从海面下打捞起的沉船残骸那样，缓缓地浮现出它们本来的样子。
在我讲完我幻想能和静子一同死去之后，阿雄沉吟了一会儿，说：“我也想过死的事情啊，在我还年轻，找不到工作的时候。觉得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我了，是不是很可笑？”
“还好。”我说。
“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下了非常大的雪。我沿着铁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天上飘扬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很好看，可是，在当时的我看来，雪花就好像墓地里无数的纸钱一样。如果铁路上有一辆火车开过来，我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撞上去吧。”
“后来我再次经过那段铁路的时候，才知道，那段铁路早就已经废弃了。所以我没有等到火车。幸好没有等到。因为我等到了另一件事，你不要觉得奇怪或者好笑什么的，它确实改变了我的命运。”
“在夜色里，我看见远处有一个身影向我走来，走近了，我才看出是一个女人。我觉得很惊讶，但也没往心里去。在正要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面对我停了下来，我这时候才开始打量她。”
“她戴着一顶帽子，对我说，她要去一个地方参加活动，却没想到迷路了，问我该怎么走。说来也巧，我前些天刚从那里回来。我就把路线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她听了，很愉快地笑起来，笑得很好看。她说，她幸亏遇到了我，否则，她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的话突然就打动了我，让我沉浸在一种幸福中。我不由自主地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叫铃木洋子。”
“当我从恍惚中回过神的时候，发现铃木洋子已经走远了，看着她逐渐变小的身影，我才发现其实她有很迷人的身材。好了，话说回来，正是跟她的相遇，让我打定主意要活下去。虽然我现在还是买不起房子，而且哪怕是现在，我决定绑架来拿钱，我也不愿意死。因为，我想到这世界上有她的存在。她在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在深夜里独自一个人走着。也许我哪一天，还能再碰见她。这就是我内心里的期望了。”
阿雄一口气说了许多，在这期间，我只是静静地听着，眼里流露出理解的神色。
“我心里的期望，可能和你不太相同吧。我现在还是很想去死的，想和静子一起死。”我抓了抓头，说道。
“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不过，你刚才已经听到了，我必须要把自己的生活过下去，无论多么倒霉，我都得继续活下去。”阿雄说道。
“没关系，我可以帮你。如果你能帮忙杀死我的话。”我很流畅地说道，同时心里在想着，我这是多么奇怪的请求啊！
阿雄答应了，我就开始讲述我的计划。
“我的妈妈是不可能为我付赎金的，所以你需要去找我的姐姐静子，把她也带到这儿来。之后你再打电话给妈妈，她听说静子被绑架了，一定会满足你的要求。在这些都做完之后，你就可以把我杀死，于是，我们两个都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对我来说，只要在静子的旁边死去，我就会觉得满足的。”
我仔细地，将静子的容貌、服装、放学的时候经过的路线，能遇见静子的大致时间，都一件件地讲给阿雄。全都讲完了之后，我和阿雄之间陷入了沉默。
沉默的、意味深长的韵律在房间的墙壁之间回荡。在这种沉默中，我的一部分灵魂仿佛跳离了自己的身体，飘到了这个房间的天花板上、窗户上，远远地注视着我和阿雄两个人。我看到一个年轻男孩和一个中年男人相对而坐，两个人都弓着背、低着头，其中一个将会在不久之后，被另外一个人杀死。夕阳的余辉从积满了灰尘的玻璃窗上照射进来，在地面上投射出两个呈现出坐姿的影子。从窗外传来街道上人们喧哗的声音，夹杂着汽车司机按喇叭的声响。
五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阿雄并没有限制我的自由，完全不害怕我会逃走。实际上，我也不会逃走。因为我能够感觉到，我在每分每秒里，都在实践着我与阿雄两个人之间的默契。从下午到傍晚，经过和阿雄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说话的短短的时间，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已经超过了我和次郎的关系，我和阿雄已经成为了真正的朋友。
我接下来开始思考静子那边的事情。阿雄能找到静子，把她绑架到这儿来吗？静子是不是已经从次郎那里听说我被绑架的事情了？她会为我担心吗？她有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给妈妈？我的脑海被各种问题所填满。但是，我思维中最核心的部分，是想见到静子。
咔嗒一声，门开了。静子走了进来。
我的心脏在瞬间好像停跳了一下。我看见静子漂亮的洋装，静子动人的眼睛，静子威严的表情——我觉得，她在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脸上流露出一丝宽慰。然而，当她走进门，渐渐地走近我，在那张如同被雕塑家所打磨过的美丽脸上，还是清晰地浮现出对我的厌恶。她扬起下颌、皱着眉头在屋里打量着，坐在了离门口比较近的一张椅子上，然后固执地将头扭向窗外。
在这样的情况下面对着静子，突然让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好像是戏剧演员突然被改换到了另一个舞台上，他原先背好的台词和表演都丧失了作用。现在，我的行为没有了次郎的建议，也没有了同学们的指指点点，因此我便不知道该如何和静子相处了。
房间里渐渐被沉默所浸透，我感觉好像要窒息了。为了从这种窒息的感觉中摆脱出来，我决定假装静子不存在。于是，我重新回到了我的思考中。
阿雄应该已经给我的妈妈打过电话了。妈妈从电话里听说静子被绑架，一定非常着急。阿雄会和妈妈约在哪里见面呢？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妈妈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套装，开车向这边驶来的样子。
我知道，妈妈不会报警，而且也不会找同伴一起来。阿雄是个不想死的人，也不希望绑架的事情败露。只有一种方法，能让绑架的事情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
当阿雄看到独身前来的妈妈，心中一定会涌起杀意。
不知过了多久，从房门那里传来了声音，阿雄出现在了房间里面。他的表情看上去很迷茫。我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眼，在他卷起的裤脚上，有殷红的斑斑血迹。
“你把我妈妈杀死了？”我很平静地、低声问道。
阿雄好像再一次没有料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他做了一个草率的点头的动作，就算是回答过了。
“你没发现有什么不对么？”我继续问下去。
阿雄的眉毛高高抬起，眼睛里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他仿佛被电击了一下，慌乱地打开提包，拿出里面一个长方形的包裹，扯开外面的报纸。
无数张整齐地排列着的纸币呈现在我们的眼前。鲜艳、厚实、是真的纸币。我仿佛看见了妈妈仔细地把这些纸币包装起来的情形。
“我妈妈叫铃木洋子。”我一字一顿地，清楚地说。
阿雄的脸缓缓地变化了。从我的眼睛所接收到的信息来看，阿雄的脸上在一瞬间里折射出了极其复杂的感受，他的震惊和愤怒似乎能把整个房间都点燃。他重重地跺脚、踢翻旁边的椅子、捶打着桌子、把房间里能够举起的东西全都用力掷到地面上，连手上流血了也没有发现。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可怕的人的样子。他的表情和整个身体，似乎都屈服于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这种力量让他只想着毁灭。从这个已经不像是人的身体里，发出了凄厉的叫喊。
“去死！”
他颤抖着拿起枪，指向我和静子的方向，开始挥动起来。“靠近点！靠近点！”
我和静子各自慌忙地后退，终于挤到了一起。我的手臂碰触到了柔软的东西，是静子的肩膀。瞬间，一种强烈的感觉笼罩了我，仿佛是在云朵上面漂浮。或许这就是和静子在一起的感觉吧。
“去死，去死！”阿雄还在用令人恐惧的声音，高声地呼喊着。
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见枪声。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联想起了核弹爆发的场景。枪声就像是一个打入时间里的楔子，分割开了过去和未来。
未来是什么呢？
房间里的陈设在我的眼睛里定格了。
终于，通过努力，我让自己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我转过头，看到了静子张得很大的双眼，如同宝石一般晶莹剔透。
在我和静子的对面，是阿雄已经丧失了生气的身体。他手中的枪，竟然完全反转了过来，对准了他自己。在他的上衣胸口，绽放出一朵巨大的血花。血花还在缓慢地扩大着，好像构成了他还在延续的生命。静子茫然地看着我，说：“发生了什么？”
我只是盯着静子的脸。或许是因为经过了极度的惊吓，她眼中原有的那份对我的嫌恶，如今好像也荡然无存了。
许多念头涌入了我的脑海。此刻，我又觉得自己好像是剧场中的演员。有人对我说：“我们启用了新的剧本，新的台词，现在轮到你上场了。”灯光打到了我的身上，观众们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我。
于是，我缓缓地念动着脑海里浮现出来的话语。“虽然让我说吧，可是，我自己也不太相信。刚才他开枪的时候，我只是在心里面拼命地默想，我并不想死啊。”
“……”
“可能是那个人他自己太想死了吧，也说不准，谁知道呢。”
“……”
“静子。”我伸出手，坚决地、用力地握住静子细细的手腕，她起初惊呆了一下，但随后垂下了眼帘，任由我牵着。
“走吧。”
我领着她走出了这个房间，走下了楼梯，一直走到宽阔的马路上。已经是夜里了，道路两侧的路灯发出的温暖光芒，映照在我们的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