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墩墩长篇小说《贱客行》豆瓣连载。（第二帖）

5
我有个远在北京的女朋友，名叫回佳。我们从高中时就开始了。如果我写关于高中的小说，里面十有八九会有她。她是我高中时代最精彩的故事。她在北京上学，我在承德上学。我们离得不算远。隔着许多山，我想她时也会觉得路途艰难。她是一个离不开我的人。或者说，她是一个离不开男人的女人。她希望能时刻和我在一起。我何尝不这样想呢？我们从高中时候就开始做爱了。那时我刚满十九岁，已经成人了。和她做爱之前，我是处男。她就是我的初恋。在她之前，我暗恋的女人很多，但没有一个搞到手。我把她搞到手了，然后我们就粘在了一起，像两贴膏药，粘得那么紧，撕也撕不开。
这是我的大学生涯开始的第一个学期。她几乎明天都给我打电话。她还给我写信。写信的频率比打电话的频率低一些，平均三天一封。她的电话和信，始终保持着同一个主题，那就是希望我们的爱情能天长地久。我又何尝不想天长地久呢？我喜欢写信，但不喜欢打电话。因为我擅长于写，而不擅长于说。在电话里，我常常会变成一个哑巴。她在那边唠叨身边的琐事，倾诉她的烦恼。她说得很认真，也很详细。我发现她有天生的叙述的才能。她能从一件很平常的小事中发现生活中的矛盾，并从中引申出无数感慨。她的这种评论加抒情的叙事方式，曾一度让我沉醉，也成为我对接电话保持兴趣的一个原因。
我们的电话，每次都打很长时间。她说话的欲望十分强烈，而我却显得太过平淡。她指责我不够热情。我说，电话线那么长，我的热情传到你那边，早就稀薄得像高原上的空气了。她说，我想听你说我爱你。我说，我爱你。她说，声音太小。我大喊起来，我爱你。声音震动正个宿舍，他们都被吓了一大跳。我听到那边传来众所声音的欢呼声。回佳说，我用的是免提，你的声音太大了，让宿舍里的姐妹都听到了。我说，你这是故意的。她说，是的，我想她们知道，我确实有一个爱我的男朋友。
这样的小把戏，经常发生在我们之间。她到了月经的那几天，情绪不太稳定，这充分地反映在电话上。三更半夜，电话响了。我们都在睡觉，电话声很刺耳，把我们都惊醒了。每次都是她。徐动接了电话，喂，您好，哦，请等一下，张快，回佳的电话。
我光着腚去接电话。夜凉如水，我冻得直打哆嗦。我是个很注重公德的人，尽量压低了声音问她什么事。她说，没什么事，就是突然间想你了。我说，哦。然后我们开始漫无边际地谈话。我越来越冷，需要在原地不停地活动，以保持体温。我的行为终于引起了公愤。项火第一个受不了啦。他嚷起来，你们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不好。
我对回佳说，咱们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不好。她说，不好，我现在还不想睡觉。我说，宿舍里有人提意见了，我的行为打搅了大家休息。她说，你们宿舍的人真是一群懒猪，我们的宿舍的人都没睡呢，都在跟男朋友打电话。
回佳有手机。我没有。她想我了，会随时拨通我宿舍的电话。渐渐地，她支持不住了，她把很多钱都交给了通信公司，每个月很快就身无分文。她向我提出了要求，建议我去购买电话卡。她想我了，就拨通宿舍的电话，让我给她打过去。我不能往她手机上打，她用手机接电话得花钱，我必须往她宿舍的电话上打。有时我也会主动给她打过去，给她一个惊喜。这种情况不多，除非在我心情很好的情况下。我心情很好的时候不多。
远水不解近渴。为了让这远水能解一下近渴，我改变了宿舍内电话的位置。以前的电话挂在徐动的床头。他的女朋友给他打电话的频率不是很高，所以我说，把电话挂到我这里吧，他就同意了。深夜的电话老是突然响起，早就让徐动烦透了。我改变电话的线路，让它从我的床下穿过。电话挂在了我的床头。晚上，我就可以躺在被窝里和回佳打电话了。那天我心情很好，就给她打了个电话。当时是半夜十二点，他们都睡下了。
我告诉回佳，我正躺在被窝里和你说话。她说真好。我说，我用被子蒙住了全身，我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见。她说，我也是，现在咱俩正在说我们自己的悄悄话。我停了一下，又告诉她，我正听着你的声音手淫。她说，我也是，你的声音很性感。
这是我和回佳之间的快乐。我不是一个多嘴的人，从来没向任何人透露过这件事。我该怎么想我的兄弟们说这件事呢？他们会取笑我的。远水不解近渴。我躺在黑暗中的床上，想起高中时候的事。那是一个大雪的夜晚，我和回佳走在去往旅馆的路上。我们去旅馆，只为了两个人偎依在一起过一夜。我们要躲避学校的盘查，提心吊胆。现在我们分别在电话的一头手淫，也是提心吊胆。
6
如果不出现什么意外，我和回佳这样的状况能一直维持下去。但有一天意外就出现了。那天在操场上，经常和我一起玩的黄萍对我说，张快，这是我的老同学吴颖。从那时开始我的生活就开始改变了。
当时操场上那么多人，大家要开始做游戏。我对吴颖说，我们一起做游戏吧。她点点头。她的样子很好看。我发现她的举止特别像一个很小的孩子，就是说特别具有婴儿气。我喜欢这种婴儿气。她的眼睛大，嘴小，看上去就像一个婴儿。
有一天，下课的时候，我看见吴颖手里摆弄着一张卡。她的手势就像一个婴儿拿着一件心爱的玩具。我本想自己的眼神会一下子从她身上滑过去，但却被她的手势所阻挡。我站起来，向黄萍走去。吴颖就坐在黄萍身边。看上去，我是向黄萍走去，实际上我真正的目标是吴颖。我要近距离观察一下她的手势。我终于看清了她的手。一双小白手，肉不多也不少，特别细腻。我很想知道它的手感怎么样，但我不敢去摸。
项火突然出现在我的右翼，他伸出了罪恶的黑手，一把抢过了吴颖的卡片。他的举动让我很反感，这个粗鲁的家伙，一点风度都没有。我就一把抢回了卡片，递给它的主人。项火急了，大叫起来，你干啥呢？英雄救美啊！我说，救美咋了？这时吴颖的小手已经抵达项火的腹部，她一用力，让那家伙后退了两步。项火又扑了上来，又把卡片抢了过去。那是一张图书馆电子阅览室的上网卡，绿色的。
吴颖的小手突然展现出无穷的魅力。这双小手翻转奔驰，像出笼的小鸟那样飞向绿色的卡片。没想到项火早有防备，他的身体猛然向后疾弛。吴颖的小手在空气中抓了一把，她紧跟着站了起来，契而不舍。她好像要把项火也抓到手里，然后把他撕烂。
我想帮着吴颖同学把卡片抢回来，所以我就出手。我一出手，就把卡片拿到了手，因为项火没有防备我。他懊恼地看着我，用力推了我一下。我的身体就倒向了吴颖。这是我的身体第一次向她倒去。我倒得并不熟练，还很羞怯，带着极大的不情愿的样子。同时我的表情向她表明，这并不是我所情愿的，这完全是在外力作用下的结果。我的身体和吴颖的身体完全靠在了一起，我感觉到了她的温度，很热，让我喘不过气来。
吴颖把我推开了，她的脸红了，她的手也红了，我想她的全身应该也是红的。我马上做出一种毫不留恋的样子，转身找项火算帐。那家伙早就跑没影了。我只好对把这笔帐留到晚上再算。我把绿色的卡片换给了吴颖。我假装什么也不懂，问她这是一张什么卡。她说，这是一张上网卡。我说，我还不会上网呢。她说，那我教你吧，看在你帮我的面子上，下午我请你上网。吴颖让我觉得她很豪爽，竟然会请一个刚刚占了她便宜的人上网。我马上答应下来。我说，好吧，太谢谢你了。
吴颖是说话算话的，那天放学后，她骑着自行车在食堂外面寻找我的踪迹。而我几乎要把这件事给忘了，或者说我也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但我以为对方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吃完了饭，就准备在图书馆看书。我们在食堂外面相遇了。她从车子上跳下来，她是那么轻盈，落地时一点声音也没有。她说，你吃完饭了是吗？我说是的。她说那好，咱们去上网吧。我说真的要去吗？她说难道你认为我是一个说话不算数的人吗？
我帮她推着自行车，走到图书馆的门外。我还从来没上过网呢，心里有点激动，就问她，上网到底怎么上？她说，你会用鼠标吗？我说会。她说，上网就是用鼠标上，鼠标就是你的拐棍。然后我们一起上楼，一块儿拄上了拐棍。吴颖拄得比我熟练，而我简直有些不知所措，拄着拐棍也是连滚带爬的样子。她索性抛开了自己的机子，坐到我旁边，手把手地教我。她的小手显然不能覆盖我的大手，但却能轻而易举地控制我的大手。鼠标完全由她控制，我的手完全成了她小手的傀儡。我满脸通红的样子一定很尴尬，我是从农村来的孩子，碰到这样的事难免会紧张。但吴颖却坦然自若，她的小手紧紧地抓住我的大手，从容地告诉我应该点击什么位置，她甚至抚摩起我的大手来，突然她笑了，说，你的手背摸起来很舒服，我还想摸摸，可以吗？我说，你想摸就摸吧。她就又摸了两下，然后坐回了她原来的位置。
我是一个聪明人，学东西快，半小时以后，我们就可以在网上聊天了。我打字的速度慢，打一个字要端详老半天键盘，所以说，我们的谈话一直是以她为主。
她先问我，听说你有女朋友了，她在北京。
我说，是的，被你知道了，真不好。
她说，这有什么不好的。
我说，影响不好。
她转过头来冲我笑了，又打过来一句话，我很佩服你的才华。
我说，我有什么才华？
她说，你的作文写得好，是所有人学习的范文。
我说，受宠若惊，你很漂亮。
她说，我也受宠若惊，谢谢。
我们的谈话很愉快，这种愉快的谈话一直进行到天黑。她要回家了，对我说，有空去我家玩吧。我说我一定去的。
我们从图书馆出来，她推着车子，我在旁边走。我想应该送送她，就一直把她送到了桃李街口。离开了网络后，我们面对面却说不出话来。我对她说话的时候，两只手就要在空中虚无地敲打。我站在桃李街口，眼看着吴颖的背影消失。
晚上在宿舍里，我说，吴颖这个女生不错，她骑出了一段距离后，还回头冲了笑了一下。李志信，快兄的一生注定要命犯桃花。我说，犯就犯吧，又不是犯罪。徐动说，男人都希望交上桃花运，但大部分人却先得了痔疮，真他妈的扫兴。
7
从此以后，图书馆就成了我和吴颖的游乐场，因为图书馆里除了网吧，还有影吧。这里每天晚上都有电影看。我是一个很爱看电影的人。吴颖也爱看电影。她对我说起了那个大厅的事，说在那里看电影很好，票不贵，而且能看两个片子。当时我坐在她旁边，想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她又说，你去那里看过电影吗？我说没有。她说，那我请你看吧。我说好。
为了和我看一次电影，吴颖在食堂的商店里买了很多吃的。她抱着那些吃的来图书馆找我，让我大吃了一惊。你要去野炊吗？我这样问她。她说不是的，我要和你去看电影。我说，看电影只带着眼睛和耳朵就可以了。她说，如果不吃东西，我就看不好电影。
同学们看电影的热情很高涨，我和吴颖赶到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坐在那里了。我们只好在后面的位置上坐下来。这是最后一排，我俩紧挨着，她把装满食物的袋子放在我的大腿上。她先打开了一袋薯片，又打开了一听可乐，接着就是一灌啤酒。我只对啤酒感兴趣，拿过来大口喝起来。你怎么知道我爱喝啤酒，我问她。
我问过你宿舍的人，我说张快这家伙最爱喝什么，他们都说啤酒，所以我就买了几听啤酒。
我突然有些感动。吴颖为了这次能看一场愉快的电影，真是用心良苦。这时电影开始了，我们的谈话也因此而中止。
那天我们看的是什么电影，我早就忘记了。我只记得当看到一半的时候，吴颖的脑袋一歪，就靠到了我的肩膀上。别看她的脑袋不大，但是很沉，压得我的肩膀几乎要承受不了。我只好用力撑着。她好像睡着了，呼吸特别均匀。她手里的薯片撒到了地上。
在吴颖的脑袋的重压下，我坚持看完了电影。我曾试图去搂一下她的肩膀，但我是个有理智的人，就没有那样做。我就一直这样挺着，肩膀酸了，也一直挺着。电影一完，灯光亮起，大家都起来，混乱开始了。吴颖不可避免地被惊醒了。她的脑袋离开我的肩膀后，我就觉得肩膀轻得要命，仿佛她把本来就属于我的肩膀的东西拿走了。
电影演完了？呵呵，我一来这地方准要睡觉，我从来没把一个电影完整地看完过。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我告诉她，电影很好看，一会儿出去我讲给你听。
我们来到图书馆外面，尽情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我要把电影讲给吴颖听，可是去哪里讲呢？去操场吧，她说。我们就向操场走去。操场就在图书馆前面，在晚上，那里是大家谈恋爱的地方。我们走在跑道上，周围不时掠过几对情侣，他们都紧紧地搂在一起走着，显得那么亲密。操场的对面是教师家属楼。据说有一位老太太，每天晚上都拿一架夜视望远镜观察操场，孜孜不倦，然后她向校长报告说，夜晚的操场根本不是操场，那是一个繁殖场，在每棵树下都有一对紧紧缠绕在一起的学生，他们在互相抚摩，他们蜻蜓点水。那位老太太据说守寡多年，她人生的唯一乐趣就剩下这些了。偷窥是容易上瘾的，从我们宿舍的人偷看女生厕所就可以看出来。我把上面那件事给吴颖说了，她呵呵地笑了起来，说，想不到有这么好色的老太太。
我们沿着跑道走了好几圈。这期间，我根本没谈什么电影，我们一直在讨论一个问题，是不是所有的老太太都好色。我认为是的，而吴颖同学持反对意见。她正义凛然地说，要是说每个老头都好色我相信，但你说每个老太太都好色我不相信。我说，事实就摆在你的面前，有第一个老太太，就有第二个，然后就有第三个，推而广之，所有的老太太都是好色的。她朝我的胸口打了一拳，你胡说八道。
她的那一拳还没来得及离开我的胸口，就被我一把抓住了。她的小手抓起来手感很好，我真想多抓一会儿。吴颖并没有要收回她的手的意思，她很大方地让我抓着，扬着脸看着我。她的个子不高，脑瓜顶在我的嘴巴那儿，所以她必须扬着脸看我。我们的步伐并没有停止，依然在向前走着，现在是我牵着她向前走。
在我把她的手抓住之后，我们就陷入了沉默。最后她说，你的手真热。我说，你的手凉吗？我给你暖一下吧。我用空闲的那只手抓过了她的那只逍遥法外的手，确实有点凉。这的确是两只需要温暖的手。我想尽快让这只手感觉到温暖，就加大了握力。我们两只手纠缠在一起，缓缓地走在操场上，好像在跳一种别人都不会跳的舞蹈。
突然操场边传来了一个男生的巨大的声音：嘿，别干啦！寂静而温馨的夜晚就被这一声给打破了。操场边的树下的男生和女生被震惊了，有个停止了动作，四下张望。连我们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也受到了影响，随着声音的出现而慌忙解体了。我很生气地向操场边望去，只见一个黑影站在路灯下。我对吴颖说，那肯定是一个疯子。她问，那人喊别干啦，是什么意思？我指着那一棵棵树说，他的意思是让他们停下来。
不知道吴颖是不是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她继续追问个不停。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停下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他们在树下做的那些事，用我们宿舍项火、徐动等人的话说，就一个字——抠。这个抠字比那个摸字更有意思。但我不能把这个字说给吴颖听。我给她说这个字的时机还未到，现在我只能给她说，树下的那些人正在讨论学习中的难题。
吴颖说，我的学习中没遇到什么难题，所以我们不用讨论这个，咱们讨论点别的吧。
我说，好啊，你说讨论什么？
她说，就讨论一下你的女朋友吧。
我说，怎么这么不幸，我有女朋友的事让你知道了。
她说，请节哀顺便，我只是很好奇，想知道你的女朋友是个什么样的女孩。
我说，她是一个很烦人的女孩，每天都给我打电话，弄得我们现在都无话可说了。
她说，你真幸福，她每天给你打一个电话，说明她是爱你的。
我说，人们都这么说。你呢，你有男朋友吗？
她说，没有。
我说，哦。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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