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小传
木兰小传
(一)
龙木兰不曾想到,在她死前的半个月,分明感觉到死神步伐的临近。她也没想到,她死的时候没有痛苦,安静自然地闭上眼睛就去了自己所设想的世界。这个世界,她向她的长孙子描述过好几次,目的不外乎是让她的长孙子小的时候当故事听,待她百年后则记得多烧纸钱。
那段日子,她的头轻微地不由自主的左右晃动,此时的她步入七十六岁的年纪可谓风烛残年,她养大了四个儿女——她的后人们伏在地上听村间的“祭司”念着有关她的祭文的时候,才知晓她一生生过儿女十三个。
她时常拄着一根发黄的竹竿来回踱步,终日茫然地望着屋前起伏的群山和幽深难辨的松树林,心有不快的时候咒骂几句那二十一年前的夏天死于胃病的丈夫,唠叨一下邻居口中那个霸蛮而豪气的湖南汉子,或许也停下来回忆一下三年前死于癌症的大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啊,她总是悲叹自己命苦,女儿出殡的时候,她独自闷在卧室久久喊不出音。
此时的她异常孤独,活着的亲人不在身边,大儿子外出务工庸庸碌碌,小儿子二十一年前离家经商定居外省几乎不再返回来探望,小女儿家事繁忙顾不过来。近一点在县城念高中的两个孙子,都得周末才能回来。
(二)
龙木兰以前的生活很热闹。
她经常回忆她嫁人的时候,那是民国三十一年,她十二岁的时候作为一个注定命苦的童养媳嫁给了一个霸蛮而豪气的穷男子。她的娘家此时穷得早已揭不开锅,四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吃饭连碗筷都不够。婚后不久,日本军队进攻衡阳,“走日本”的时候,她跟着邻居和丈夫往祁东的山里去“躲日本”,一躲就是一个月,吃喝拉撒都在山里,几十年后回想也有趣得很。此后就是无休止的怀孕、生育、夭折,四十四岁前,她一共生了十三个孩子,幸存四个。解放后,那个霸蛮而豪气的丈夫因为能写能算,加上略带几分威望,成为生产队会计,她的生活进入最平静安稳的阶段,她带大了两儿两女,都先后成家了,她有了三个孙子、一个孙女,三个外孙子、四个外孙女。虽然“走日本”、闹大饥荒、有武斗,虽然生过几次大病,最厉害的一次肋骨发脓导致后来晚年驼背,她说从未想到死。
人类的死,一定伴随着孤独。
(三)
感觉到死神来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奇怪的感觉。湖南南部山丘起伏,衡阳盆地横跨百余平方公里,在盆地往西接祁东地界,山势开始陡峭昭示着自然的伟力,树木异常繁茂又营造出幽深不可测的面目,四五月间半山腰横着云雾又平添几许仙道之气,几千年前在此诞生的《楚辞》里也不免透着巫气和鬼魅,总之在此居住的老人普遍相信“鬼魂”的存在。
鬼是什么样子?大概是十年前的一个傍晚,农人们都散工回家,光线已然不足,前山的松树林变得分外幽暗,突然那乘凉的人们被一声拉长数秒的声音给惊起,那是一声微弱而绵长的哀嚎,数秒之间,从前山的一端径直跨到近一千米的另一端,竟又突然消失在无尽的暮色里——龙木兰紧紧抱着她的长孙子,抚着头连连哈气,口中轻念:
“莫吓倒了,保佑保佑”。
(四)
也许是这种跟另一个世界的异常敏锐的讯号的感知再一次强烈,龙木兰现在开始在阳光白花花的晌午,按照内心的计划将那冥衣不断拿出来晒,每隔一两个小时,她还得拿那根发黄的竹竿来回翻着这些衣服。
此时她的头晃动得更厉害了,伴随着稍微加重的支气管炎,她已经变得不愿意多说话,除了她的长孙子偶尔散学回来,呆立在灶台前看着她煮土鸡蛋下挂面时,她会闲聊几句:
“宇俫几,我不认得字,一辈子吃亏,写不会,算不会,吃一辈子亏”。
“你到底能不能考上学校,高中难读我晓得,你爸爸死脑筋八二年读到高二了,不该听他爸爸的话退学了,否则不一样,一世就不是现在这个摸泥巴的”。
“你老弟聪明,教我认那个钟,蛮厉害,我字都不认得现在也会看钟表了”。
“现在田难作,还是要读书,莫回来作田”。
几个月后,在整理遗物时,龙木兰的长孙子从橱柜里,看到这筒开封了的挂面时,竟长跪不起。
(五)
龙木兰在自己预感的日子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的后人们将她葬在前山那松树林里,距离她丈夫的墓一米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