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一季
一
安静少人的图书室里，林草草从架子上取下一本书，翻了翻，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塞进去。
“喂，同学，你放错地方了。”站在梯子上摆书的秦绍余光瞥 见，扭头喊道。林草草脸色微红，悄悄地吐了吐舌头，说：“我……我怕被别人借去了。我想过几天再来借，我的卡借满了。”
“用我的吧。”秦绍说，从口袋里摸出借阅卡，递给她。
“啊？”这么热情直接，林草草愣了一下，伸手接过来，看到签名处两个洒脱帅气的字：秦绍。
“把你的电话留给我，万一你忘了还呢，我好催你。”秦绍顺便掏出手机。
“我不会忘的。”林草草信誓旦旦地保证，还是口齿清晰地报出了自己的号码。
一周后的晚上，宿舍熄灯前，林草草发短信给秦绍：书已归还，谢谢！
对方很快回过来：你看书蛮快的嘛。
林草草没有再回复，关机睡觉了。
二
秦绍是艺术设计系的，和林草草同级。校园虽大，却也经常碰到。林草草总是一个人，穿肥大的校服上衣，罩住她细瘦的美腿，背着双肩包，看起来沉甸甸的，似乎装了不少东西，走路有点儿拖沓，慢悠悠的，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每次见面，秦绍都跟她打招呼：“你总是独来独往的！”
“你不也是一样吗？”林草草反驳。
秦绍其实挺有人缘的，尤其招女生喜欢。他帅气、俊朗，有些才艺。女生们很爱和他搭讪。可他也是有一点儿腼腆的。面对女生们的玩笑，他有点儿放不开，无以应对。只好安静地笑着，沉默，就不显得轻薄，反而更有魅力。可是，这样的秦绍，非常喜欢调侃林草草，和她说起话来嘴皮子顺溜极了。
“林草草，你为什么总穿校服？”
“林草草，你为什么不叫林花花？”
林草草认真地回答：“穿起来舒服啊。”
“因为草很青涩，很美。”
有时候，秦绍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无奈地问：“同学，你能幽默一点儿吗？”
秦绍说，我要改造你。每天给她发短信，是他从各种杂志上看到的小笑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拼出来，在晚上十点左右发给她。也曾约她出去玩，她开始拒绝，后来熟悉了，也逐渐接受了。秦绍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这可是他认识的最封闭的女生啊，他形容为“像修女一样”，他居然都能接近。可是，似乎始终走不到她心里。林草草不喜欢花言巧语。
三
图书馆里经常碰到，秦绍发挥他并不擅长的死缠烂打，邀着林草草一块吃饭、逛街。她总是在扭扭捏捏地找各种幼稚的理由拒绝后，忽然停止挣扎，黑框眼镜后秀气的眸子镇定坦然地望着他，一点头，语声铿然：“好。”
“呀！”秦绍反倒半真半假地吓了一跳，“这么要去亡命天涯的神情，不至于吧！”
玩笑着认真着，渐渐就熟了。虽然如此，他们之间仍似有什么隔着。虽然每问必答，女孩却从不反问回去，对于他的一切，如果他不主动提及，她都不会想到问一下。秦绍不是没有遗憾的，他的生活，他的专业，他想与她分享，她一定会感兴趣的。可她轻盈纯稚的微笑后，是看灭红尘的冷淡。
发现和林草草选了同样的课，秦绍又高涨起兴致。每次故意晚去会儿，坐到她旁边的空位上，他知道，林草草总是一个人坐的，她似乎是刻意地与别人保持距离。林草草总是带着小说来，坐在灯光明亮的位子，不记笔记。她依然是这样，穿松松垮垮的白校服，老老实实地背双肩包。有一次秦绍打开，发现里面是各种各样的地图册，一些打印出来的树木的图片，还有一些小面包。他忍不住笑了，这个女孩子啊，零食也吃得那么朴实。下课以后，秦绍想约她去操场散步，却见她径直去校外，过了一会儿，拎着一兜水果回来。
“你为什么总是晚上出去买水果？”
“因为便宜啊。”她回答得板板正正、理所当然。
下一次下课后，林草草来到校外的水果摊，秦绍已经在那儿了。他笑：“草草，我请你吃水果吧。”
“好啊。”对于他的一些小心意，她已经能无所谓地接受了。
他买了一只西瓜，绿幽幽的，让水果商用刀剖开，黑籽红瓤，熟得正好，一股清甜凉爽的气味。秦绍带着林草草来到餐厅里，两个人对面坐下，用小勺舀着吃。
幽暗的餐厅里，三三两两的情侣偎在一起说话，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在各个角落起伏着。林草草沉默地吃着，偶尔抬头看看秦绍，笑。秦绍想跟她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串利落的高跟鞋的声音传来，走过来一个女孩子。披肩的褐色波浪发，华丽大摆裙，细高跟凉鞋，她走过来，瞄了一眼桌边吃东西的两个人，原本随意的脸色忽然僵住了，带着几分错愕。 秦绍抬起头，与她打了个招呼。
林草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一个女生的背影，问：“你同学吗？”
那个女生是孟雨韶。
孟雨韶其实也与秦绍没有私交。她只是喜欢他。他们原本都是羽毛球社的成员。孟雨韶对俊朗文雅的秦绍产生了好感。这个安稳的男生，不爱说话，偶尔淡淡地夸赞她两句，都能说到她肺腑里。嗯，孟雨韶是出色的，耳边充满了恭维，但太多人云亦云，很少有人能看到她真正自以为豪的地方。可是这个男生，他清明的目光，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智慧，教她欣赏和迷恋。随着大学生活的深入，各种丰富多彩的活动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兴趣逐渐转移，早就冷淡了羽毛球，与秦绍，也再没什么交往，不过偶尔见了，打个招呼。对他的那份好感，却因为时常不经意间想起，愈发觉得深沉，成他她一份心事。她从未想过接近他，占有他，只要想想，在同一座校园里，还有这样一个人，就觉得心里安宁。
她本来满足于此，可是，什么时候，她不知道，内向的秦绍身边有了一个相处如此亲密的女孩？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遗憾和跃跃欲试。
四
孟雨韶出身都市，英语系的小才女，褐色的波浪发，一口流利标准的英语，演讲比赛得过一等奖。她不是爱出风头的女孩子，只是太过优秀，不知不觉芳名就传扬开了。和林草草实在是迥然有异的。如果把她们放在一起，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可是，精于观察的人会发现，她们有某种相似的寂寥和恬淡。
这晚睡前，林草草接过室友许柔绿发来的校报，随意翻开，看到了一篇散文，写对一个男生的恋慕。林草草读罢，脑中浮现出一个人来，她写的，很像是秦绍呢。再看作者署名：Miss孟。
孟雨韶也选修了植物鉴赏课，她想着心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看着幻灯片上放映的图片，听到后面细细的说话声，转过头来，惊讶地发现身后坐的就是秦绍和那个女孩。
在灯光下，孟雨韶看清了林草草。容貌普通的女生，扎马尾，穿校服，没有任何的醒目出众之处。只是，她笑起来，给人的感觉很不同。带着一点点羞涩，却不是自卑，反而有一种寂寂的淡然。很像自己某时某刻的心境。
看她和秦绍，谈得那么投机，可是却并不很亲密，倒有点萍水相逢的意思，下课后，各奔东西。
出于一种好奇，孟雨韶暗中打听了林草草，那实在是个默默无闻的女生，就连她们本系的人也很少认识她，只是约略有个印象，她是一个沉默、孤僻，有些自闭倾向的女生，爱泡图书馆，不参加任何社团活动，平时也没有什么交际。
可是，秦绍看她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充满兴趣呢？
五
学校新开了一家奶茶店，开张那日搞优惠，学生很多。秦绍拖着林草草去围观，问她：“你喜欢喝奶茶吗？”
“喜欢。”
“喜欢什么口味？”
“什么口味都喜欢。”林草草翻着菜单，有一百二十个品种，林草草雀跃地说：“我要从第一个开始点起，毕业前把所有的口味喝一遍。”
“好啊，你每次来喝的时候记得叫上我，我做个见证。”秦绍说，掏出钱递给柜台：“先来一杯碧珠布丁。”
然后他怔了一下。
“嗨！”柜台后的孟雨韶一掠发，扫呼道，“朋友开的店，我来帮忙，欢迎光临。”
“谢谢。”
“也欢迎常来。”她听到方才他与林草草的交谈了。
之后果然经常在奶茶店里见到他们二人的身影。孟雨韶装作若无其事地收拾餐桌，做奶茶，耳目却悄悄留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那样欢快，让她忍不住，也想要加入。
她对林草草有一种淡淡的说不出来的好感。那个女生很奇怪，明明是同一所大学里的，她却仿佛跟大家过的生活都不同。她像从没有什么好忙碌的，总是闲闲的，一个人走路也会笑盈盈，像沉浸在一种喜悦的遐想里。永远是与世无争的样子，有一点儿退让，但并不消极，反而像看开了一切似的。
后来的课上，孟雨韶有意无意地坐在他们旁边，试着和林草草接触，发现她也是懂一点人情的，并没有过分拒绝，两个背景、性格完全不同的女孩，只要都没有不正之心，是可以相处甚欢的。逐渐地形成了三个人的小团体。孟雨韶真高兴，她终于接近了他喜欢的男孩。相处越久，他越吸引她，连他对林草草温和的嘲讽，都显露风趣和学识。只是，林草草走开的时候，他就会沉默下来，依然用那种对待半生不熟的伙伴的眼神望她。
秦绍，你能看到林草草的独特之处，那儿，你愿意欣赏我吗？孟雨韶在心里问。她并不嫉妒林草草，只是单纯的羡慕，一个优秀的男生能这么欣赏她。孟雨韶绕过林草草，直接邀秦绍周末去新建的公园玩。出发的那天早晨，他站在校门口，见她到来，淡淡地说了一句：“再等一下，草草马上过来。”没多一会儿，女孩来了，背着一个新的天蓝色背包，轻巧时尚，穿一件淡蓝色短衫，深蓝底碎花裙子，平底凉鞋，脚趾涂成紫色，安静简约，文雅中带着正派的妩媚。孟雨韶简直惊住了，她看到秦绍眼中的惊讶和赞赏，她终于改变，将自己的美展露出来了。一整天，她总是望向林草草，心里第一次有点儿嫉妒，像被什么噬咬着，很不是味儿。第二天，她又换回了平常穿的衣服，把自己的风致藏了起来。可是孟雨韶却很不安。她随时都有可能再度张扬。
她看到了他的叹息和无奈，心里很痛。那个女孩不懂他的心，而她懂。她了解他，爱他，她不输于人，他为什么不能把目光转到她身上呢？
孟雨韶忽然觉得，她不能再这么顺其自然下去。她看着秦绍俊朗的脸，预感只要自己主动追求，他就会属于她。她必须展示自己，让他看来她尚不为人知的内在美。她相信，在更深地了解之后，他一定会迷恋上她的。同样地她也看出了，林草草在恋爱方面非常冷淡的女孩，她与秦绍相处，更多地是因为不知如何拒绝。如果孟雨韶能从她身边拉走秦绍，她说不定会感激呢。所以，这不存在夺人所爱之说。孟雨韶决定去表白。青春如此短暂，美好年华易逝，遇到一个称心的人，为什么要因害羞而彼此错过呢？
孟雨韶要过来秦绍的手机号码，开始时常地联系他。把自己收到的有趣短信转发过去，提醒他天气变化。并且约他一块儿吃饭。秦绍总是叫上林草草。有那个女孩在，孟雨韶反而更轻松坦然。他们一块在餐厅里，或者到校外的小饭馆。孟雨韶总能找到好的话题和秦绍聊。她视野很宽，说新闻、新上映的影片、地理风光……秦绍漫不经心地应答两句，却都是深入浅出的样子。然后很认真地提醒：林草草，你多吃点儿啊；你不要光吃菜，你吃肉啊，你真土……
孟雨韶的话被打断，她笑笑，呷一口果汁，饱含心事的眼神。
他们说话的时候，林草草总是沉默的，仿佛她这个人不存在似的。她是在闭塞农村长大的女孩子，并非无知。只是心里另有天地。她从来不习惯和别人分享，只在心里默默持守一种态度和观点。就像她选择孤单，刻意与身边的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无论时间安排还是别的方面，会更自由从容一点。
林草草也是敏感的。她看懂了孟雨韶的心事，有时她想，自己是不是应该退出呢，让他们两个人在一起。那时，他们想必会有更多话要说吧。她于是更加自闭，连奶茶也不去喝了。
可是，她忽略了，她已经适应了有秦绍陪伴的日子。周末时，他打电话把她从床上叫起来，骑自行车带她去逛街。她从来不想为什么，只是这个人对自己好，并且自己在他面前不感到拘束，她于是接纳他进入她的生活里面。她想，如果有一天，他不再这样对她好，她也不会失落，而是会迅速地回到以往的生活状态里。
终于有一个星期天，林草草醒来，寝室寂静，她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忽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拿起手机，屏幕干干净净，无人打扰。她躺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起床，洗脸、梳发，背起双肩包去了图书馆。
她不去深想。那个人是自己闯进来的，她默默地允许了。他不告而别，她也只得接受。
这一天，秦绍带着孟雨韶在城里穿行。女孩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轻轻靠向他，用手机拍他的背，他察觉了，但不动声色。
他们开始在校园里并行。秦绍依然经常约着林草草，但那似乎成了一种习惯。孟雨韶默默地观察着他对待两个女孩态度的转变，悲欣交杂。孟雨韶知道他心中还存留对林草草的情思，她不想让他压抑住，必须帮他看透。她给他发邮件，用云淡风轻然而犀利睿智的文字，教他想清楚，那些不合适，注定无法成为爱情。
不知道他懂了没有。
过了几天，他告诉她，他要去写生了。孟雨韶去送他，给他买了零食和饮料，还有一个指南针。秦绍笑了，开始把她当成真正的朋友。他走以后，时不时地发来短信，片片断断的语言，描述着所在地的风景。孟雨韶心里甜甜的，没有分离而产生的相思苦痛。一天，她在校园里遇到林草草。女孩问：“他呢？”
“他们专业的人去写生了。”孟雨韶说。
“哦。”林草草淡淡地应了声，孟雨韶看到她脸上有淡淡的失落。
半个月后，艺术系学生归来，作品张贴在宣传栏上展览，林草草极有兴趣地欣赏着那一幅幅色彩艳丽的画。她看到了他的，他画了苍黄的天空，静穆的河流，和古老的磨坊。田野荒冷，农人的背影……
“林草草。”她出神地看着，他在后面叫了她一声，声音有点沉，他的样子有一点变了，有一点消沉，眼神更成熟，冒出了胡须。她一下子觉得他很陌生。
林草草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问：“你去了哪里的深山老林啊？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秦绍笑了一下，笑容也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三个人的关系越来越淡，秦绍不再调侃林草草，没有了那种热闹的氛围，后来，干脆不在一起了。而秦绍和孟雨韶的关系逐渐公开化了，两人在校园里牵手并行，没多久，彼此的同学都知道了，笑着祝贺。林草草似乎隐身了一样，几乎不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秦绍偶尔会想起她，那个女孩，他很久之前就注意了的，他在图书馆做志愿者，经常见她躲在角落里认认真真地看书，将一些热门书籍藏起来，她的小把戏他都一清二楚……她用铅笔在小纸片上随手写下的笔记，经常遗落在某个书架上，他一一收集起来，细细阅读；他画了多少张她的肖像……
他觉得，林草草是一个宝窟，但是太深邃，封闭，他用力试图探寻，始终难以深入。而另一个女孩，孟雨韶，她主动敞开了自己，是另一种魅力，同样丰富，她逐渐占据了他的注意力……该怎么处理呢？
暑假之前，他们难得又在一起吃饭，孟雨韶拿来一沓照片，是她一位姐姐寄来的风景照。
“美吧？暑假有什么打算呢？要不要一块去旅行？”她问。
“我不去。”林草草说，她没戴眼镜，眯着眼，懒洋洋地说：“我要回家。”
“你呢？”她又问秦绍。
“或许吧。”
很快是期末考试，放假，各自离开……
六
林草草有一个假期没有与任何人联系，开学的前一天，她在姨妈家，坐在电脑前玩QQ，看到那两个朋友的最新动态。
他们果真一起去旅行了。林草草看到秦绍QQ空间里更新的照片，山水美景，年轻的男生女生，帅气漂亮，站在一起笑，非常明丽。
林草草发现，原来孟雨韶和自己真的有几分像。她笑容淡淡忧郁，一种随遇而安的闲适和冷淡，仿佛身边的这个男孩子，不是她辛辛苦苦追到的。他们真的很般配啊。秦绍喜欢的，就该是这种美丽大方的女孩子吧？当初他接近她，是因为没有发现更好的吗？
林草草没有多想，她点着鼠标，平静地看完了那些照片，将秦绍的名字，从我的好友拉到人生一程那个分组里。然后，她掏出手机，将他的号码删掉。晚上，她提着行李上了火车。在拥挤的车厢里，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后，车刚好进站。
新的学年开始了，她又将恢复一个人的生活。林草草在校门口买了一杯果汁，吸吮着走进校门，一种久违的孤单和自由，感觉真好啊。生活兜兜转转向前，而青草枯荣，年复一年。
安静少人的图书室里，林草草从架子上取下一本书，翻了翻，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塞进去。
“喂，同学，你放错地方了。”站在梯子上摆书的秦绍余光瞥 见，扭头喊道。林草草脸色微红，悄悄地吐了吐舌头，说：“我……我怕被别人借去了。我想过几天再来借，我的卡借满了。”
“用我的吧。”秦绍说，从口袋里摸出借阅卡，递给她。
“啊？”这么热情直接，林草草愣了一下，伸手接过来，看到签名处两个洒脱帅气的字：秦绍。
“把你的电话留给我，万一你忘了还呢，我好催你。”秦绍顺便掏出手机。
“我不会忘的。”林草草信誓旦旦地保证，还是口齿清晰地报出了自己的号码。
一周后的晚上，宿舍熄灯前，林草草发短信给秦绍：书已归还，谢谢！
对方很快回过来：你看书蛮快的嘛。
林草草没有再回复，关机睡觉了。
二
秦绍是艺术设计系的，和林草草同级。校园虽大，却也经常碰到。林草草总是一个人，穿肥大的校服上衣，罩住她细瘦的美腿，背着双肩包，看起来沉甸甸的，似乎装了不少东西，走路有点儿拖沓，慢悠悠的，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每次见面，秦绍都跟她打招呼：“你总是独来独往的！”
“你不也是一样吗？”林草草反驳。
秦绍其实挺有人缘的，尤其招女生喜欢。他帅气、俊朗，有些才艺。女生们很爱和他搭讪。可他也是有一点儿腼腆的。面对女生们的玩笑，他有点儿放不开，无以应对。只好安静地笑着，沉默，就不显得轻薄，反而更有魅力。可是，这样的秦绍，非常喜欢调侃林草草，和她说起话来嘴皮子顺溜极了。
“林草草，你为什么总穿校服？”
“林草草，你为什么不叫林花花？”
林草草认真地回答：“穿起来舒服啊。”
“因为草很青涩，很美。”
有时候，秦绍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无奈地问：“同学，你能幽默一点儿吗？”
秦绍说，我要改造你。每天给她发短信，是他从各种杂志上看到的小笑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拼出来，在晚上十点左右发给她。也曾约她出去玩，她开始拒绝，后来熟悉了，也逐渐接受了。秦绍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这可是他认识的最封闭的女生啊，他形容为“像修女一样”，他居然都能接近。可是，似乎始终走不到她心里。林草草不喜欢花言巧语。
三
图书馆里经常碰到，秦绍发挥他并不擅长的死缠烂打，邀着林草草一块吃饭、逛街。她总是在扭扭捏捏地找各种幼稚的理由拒绝后，忽然停止挣扎，黑框眼镜后秀气的眸子镇定坦然地望着他，一点头，语声铿然：“好。”
“呀！”秦绍反倒半真半假地吓了一跳，“这么要去亡命天涯的神情，不至于吧！”
玩笑着认真着，渐渐就熟了。虽然如此，他们之间仍似有什么隔着。虽然每问必答，女孩却从不反问回去，对于他的一切，如果他不主动提及，她都不会想到问一下。秦绍不是没有遗憾的，他的生活，他的专业，他想与她分享，她一定会感兴趣的。可她轻盈纯稚的微笑后，是看灭红尘的冷淡。
发现和林草草选了同样的课，秦绍又高涨起兴致。每次故意晚去会儿，坐到她旁边的空位上，他知道，林草草总是一个人坐的，她似乎是刻意地与别人保持距离。林草草总是带着小说来，坐在灯光明亮的位子，不记笔记。她依然是这样，穿松松垮垮的白校服，老老实实地背双肩包。有一次秦绍打开，发现里面是各种各样的地图册，一些打印出来的树木的图片，还有一些小面包。他忍不住笑了，这个女孩子啊，零食也吃得那么朴实。下课以后，秦绍想约她去操场散步，却见她径直去校外，过了一会儿，拎着一兜水果回来。
“你为什么总是晚上出去买水果？”
“因为便宜啊。”她回答得板板正正、理所当然。
下一次下课后，林草草来到校外的水果摊，秦绍已经在那儿了。他笑：“草草，我请你吃水果吧。”
“好啊。”对于他的一些小心意，她已经能无所谓地接受了。
他买了一只西瓜，绿幽幽的，让水果商用刀剖开，黑籽红瓤，熟得正好，一股清甜凉爽的气味。秦绍带着林草草来到餐厅里，两个人对面坐下，用小勺舀着吃。
幽暗的餐厅里，三三两两的情侣偎在一起说话，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在各个角落起伏着。林草草沉默地吃着，偶尔抬头看看秦绍，笑。秦绍想跟她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串利落的高跟鞋的声音传来，走过来一个女孩子。披肩的褐色波浪发，华丽大摆裙，细高跟凉鞋，她走过来，瞄了一眼桌边吃东西的两个人，原本随意的脸色忽然僵住了，带着几分错愕。 秦绍抬起头，与她打了个招呼。
林草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一个女生的背影，问：“你同学吗？”
那个女生是孟雨韶。
孟雨韶其实也与秦绍没有私交。她只是喜欢他。他们原本都是羽毛球社的成员。孟雨韶对俊朗文雅的秦绍产生了好感。这个安稳的男生，不爱说话，偶尔淡淡地夸赞她两句，都能说到她肺腑里。嗯，孟雨韶是出色的，耳边充满了恭维，但太多人云亦云，很少有人能看到她真正自以为豪的地方。可是这个男生，他清明的目光，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智慧，教她欣赏和迷恋。随着大学生活的深入，各种丰富多彩的活动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兴趣逐渐转移，早就冷淡了羽毛球，与秦绍，也再没什么交往，不过偶尔见了，打个招呼。对他的那份好感，却因为时常不经意间想起，愈发觉得深沉，成他她一份心事。她从未想过接近他，占有他，只要想想，在同一座校园里，还有这样一个人，就觉得心里安宁。
她本来满足于此，可是，什么时候，她不知道，内向的秦绍身边有了一个相处如此亲密的女孩？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遗憾和跃跃欲试。
四
孟雨韶出身都市，英语系的小才女，褐色的波浪发，一口流利标准的英语，演讲比赛得过一等奖。她不是爱出风头的女孩子，只是太过优秀，不知不觉芳名就传扬开了。和林草草实在是迥然有异的。如果把她们放在一起，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可是，精于观察的人会发现，她们有某种相似的寂寥和恬淡。
这晚睡前，林草草接过室友许柔绿发来的校报，随意翻开，看到了一篇散文，写对一个男生的恋慕。林草草读罢，脑中浮现出一个人来，她写的，很像是秦绍呢。再看作者署名：Miss孟。
孟雨韶也选修了植物鉴赏课，她想着心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看着幻灯片上放映的图片，听到后面细细的说话声，转过头来，惊讶地发现身后坐的就是秦绍和那个女孩。
在灯光下，孟雨韶看清了林草草。容貌普通的女生，扎马尾，穿校服，没有任何的醒目出众之处。只是，她笑起来，给人的感觉很不同。带着一点点羞涩，却不是自卑，反而有一种寂寂的淡然。很像自己某时某刻的心境。
看她和秦绍，谈得那么投机，可是却并不很亲密，倒有点萍水相逢的意思，下课后，各奔东西。
出于一种好奇，孟雨韶暗中打听了林草草，那实在是个默默无闻的女生，就连她们本系的人也很少认识她，只是约略有个印象，她是一个沉默、孤僻，有些自闭倾向的女生，爱泡图书馆，不参加任何社团活动，平时也没有什么交际。
可是，秦绍看她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充满兴趣呢？
五
学校新开了一家奶茶店，开张那日搞优惠，学生很多。秦绍拖着林草草去围观，问她：“你喜欢喝奶茶吗？”
“喜欢。”
“喜欢什么口味？”
“什么口味都喜欢。”林草草翻着菜单，有一百二十个品种，林草草雀跃地说：“我要从第一个开始点起，毕业前把所有的口味喝一遍。”
“好啊，你每次来喝的时候记得叫上我，我做个见证。”秦绍说，掏出钱递给柜台：“先来一杯碧珠布丁。”
然后他怔了一下。
“嗨！”柜台后的孟雨韶一掠发，扫呼道，“朋友开的店，我来帮忙，欢迎光临。”
“谢谢。”
“也欢迎常来。”她听到方才他与林草草的交谈了。
之后果然经常在奶茶店里见到他们二人的身影。孟雨韶装作若无其事地收拾餐桌，做奶茶，耳目却悄悄留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那样欢快，让她忍不住，也想要加入。
她对林草草有一种淡淡的说不出来的好感。那个女生很奇怪，明明是同一所大学里的，她却仿佛跟大家过的生活都不同。她像从没有什么好忙碌的，总是闲闲的，一个人走路也会笑盈盈，像沉浸在一种喜悦的遐想里。永远是与世无争的样子，有一点儿退让，但并不消极，反而像看开了一切似的。
后来的课上，孟雨韶有意无意地坐在他们旁边，试着和林草草接触，发现她也是懂一点人情的，并没有过分拒绝，两个背景、性格完全不同的女孩，只要都没有不正之心，是可以相处甚欢的。逐渐地形成了三个人的小团体。孟雨韶真高兴，她终于接近了他喜欢的男孩。相处越久，他越吸引她，连他对林草草温和的嘲讽，都显露风趣和学识。只是，林草草走开的时候，他就会沉默下来，依然用那种对待半生不熟的伙伴的眼神望她。
秦绍，你能看到林草草的独特之处，那儿，你愿意欣赏我吗？孟雨韶在心里问。她并不嫉妒林草草，只是单纯的羡慕，一个优秀的男生能这么欣赏她。孟雨韶绕过林草草，直接邀秦绍周末去新建的公园玩。出发的那天早晨，他站在校门口，见她到来，淡淡地说了一句：“再等一下，草草马上过来。”没多一会儿，女孩来了，背着一个新的天蓝色背包，轻巧时尚，穿一件淡蓝色短衫，深蓝底碎花裙子，平底凉鞋，脚趾涂成紫色，安静简约，文雅中带着正派的妩媚。孟雨韶简直惊住了，她看到秦绍眼中的惊讶和赞赏，她终于改变，将自己的美展露出来了。一整天，她总是望向林草草，心里第一次有点儿嫉妒，像被什么噬咬着，很不是味儿。第二天，她又换回了平常穿的衣服，把自己的风致藏了起来。可是孟雨韶却很不安。她随时都有可能再度张扬。
她看到了他的叹息和无奈，心里很痛。那个女孩不懂他的心，而她懂。她了解他，爱他，她不输于人，他为什么不能把目光转到她身上呢？
孟雨韶忽然觉得，她不能再这么顺其自然下去。她看着秦绍俊朗的脸，预感只要自己主动追求，他就会属于她。她必须展示自己，让他看来她尚不为人知的内在美。她相信，在更深地了解之后，他一定会迷恋上她的。同样地她也看出了，林草草在恋爱方面非常冷淡的女孩，她与秦绍相处，更多地是因为不知如何拒绝。如果孟雨韶能从她身边拉走秦绍，她说不定会感激呢。所以，这不存在夺人所爱之说。孟雨韶决定去表白。青春如此短暂，美好年华易逝，遇到一个称心的人，为什么要因害羞而彼此错过呢？
孟雨韶要过来秦绍的手机号码，开始时常地联系他。把自己收到的有趣短信转发过去，提醒他天气变化。并且约他一块儿吃饭。秦绍总是叫上林草草。有那个女孩在，孟雨韶反而更轻松坦然。他们一块在餐厅里，或者到校外的小饭馆。孟雨韶总能找到好的话题和秦绍聊。她视野很宽，说新闻、新上映的影片、地理风光……秦绍漫不经心地应答两句，却都是深入浅出的样子。然后很认真地提醒：林草草，你多吃点儿啊；你不要光吃菜，你吃肉啊，你真土……
孟雨韶的话被打断，她笑笑，呷一口果汁，饱含心事的眼神。
他们说话的时候，林草草总是沉默的，仿佛她这个人不存在似的。她是在闭塞农村长大的女孩子，并非无知。只是心里另有天地。她从来不习惯和别人分享，只在心里默默持守一种态度和观点。就像她选择孤单，刻意与身边的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无论时间安排还是别的方面，会更自由从容一点。
林草草也是敏感的。她看懂了孟雨韶的心事，有时她想，自己是不是应该退出呢，让他们两个人在一起。那时，他们想必会有更多话要说吧。她于是更加自闭，连奶茶也不去喝了。
可是，她忽略了，她已经适应了有秦绍陪伴的日子。周末时，他打电话把她从床上叫起来，骑自行车带她去逛街。她从来不想为什么，只是这个人对自己好，并且自己在他面前不感到拘束，她于是接纳他进入她的生活里面。她想，如果有一天，他不再这样对她好，她也不会失落，而是会迅速地回到以往的生活状态里。
终于有一个星期天，林草草醒来，寝室寂静，她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忽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拿起手机，屏幕干干净净，无人打扰。她躺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起床，洗脸、梳发，背起双肩包去了图书馆。
她不去深想。那个人是自己闯进来的，她默默地允许了。他不告而别，她也只得接受。
这一天，秦绍带着孟雨韶在城里穿行。女孩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轻轻靠向他，用手机拍他的背，他察觉了，但不动声色。
他们开始在校园里并行。秦绍依然经常约着林草草，但那似乎成了一种习惯。孟雨韶默默地观察着他对待两个女孩态度的转变，悲欣交杂。孟雨韶知道他心中还存留对林草草的情思，她不想让他压抑住，必须帮他看透。她给他发邮件，用云淡风轻然而犀利睿智的文字，教他想清楚，那些不合适，注定无法成为爱情。
不知道他懂了没有。
过了几天，他告诉她，他要去写生了。孟雨韶去送他，给他买了零食和饮料，还有一个指南针。秦绍笑了，开始把她当成真正的朋友。他走以后，时不时地发来短信，片片断断的语言，描述着所在地的风景。孟雨韶心里甜甜的，没有分离而产生的相思苦痛。一天，她在校园里遇到林草草。女孩问：“他呢？”
“他们专业的人去写生了。”孟雨韶说。
“哦。”林草草淡淡地应了声，孟雨韶看到她脸上有淡淡的失落。
半个月后，艺术系学生归来，作品张贴在宣传栏上展览，林草草极有兴趣地欣赏着那一幅幅色彩艳丽的画。她看到了他的，他画了苍黄的天空，静穆的河流，和古老的磨坊。田野荒冷，农人的背影……
“林草草。”她出神地看着，他在后面叫了她一声，声音有点沉，他的样子有一点变了，有一点消沉，眼神更成熟，冒出了胡须。她一下子觉得他很陌生。
林草草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问：“你去了哪里的深山老林啊？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秦绍笑了一下，笑容也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三个人的关系越来越淡，秦绍不再调侃林草草，没有了那种热闹的氛围，后来，干脆不在一起了。而秦绍和孟雨韶的关系逐渐公开化了，两人在校园里牵手并行，没多久，彼此的同学都知道了，笑着祝贺。林草草似乎隐身了一样，几乎不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秦绍偶尔会想起她，那个女孩，他很久之前就注意了的，他在图书馆做志愿者，经常见她躲在角落里认认真真地看书，将一些热门书籍藏起来，她的小把戏他都一清二楚……她用铅笔在小纸片上随手写下的笔记，经常遗落在某个书架上，他一一收集起来，细细阅读；他画了多少张她的肖像……
他觉得，林草草是一个宝窟，但是太深邃，封闭，他用力试图探寻，始终难以深入。而另一个女孩，孟雨韶，她主动敞开了自己，是另一种魅力，同样丰富，她逐渐占据了他的注意力……该怎么处理呢？
暑假之前，他们难得又在一起吃饭，孟雨韶拿来一沓照片，是她一位姐姐寄来的风景照。
“美吧？暑假有什么打算呢？要不要一块去旅行？”她问。
“我不去。”林草草说，她没戴眼镜，眯着眼，懒洋洋地说：“我要回家。”
“你呢？”她又问秦绍。
“或许吧。”
很快是期末考试，放假，各自离开……
六
林草草有一个假期没有与任何人联系，开学的前一天，她在姨妈家，坐在电脑前玩QQ，看到那两个朋友的最新动态。
他们果真一起去旅行了。林草草看到秦绍QQ空间里更新的照片，山水美景，年轻的男生女生，帅气漂亮，站在一起笑，非常明丽。
林草草发现，原来孟雨韶和自己真的有几分像。她笑容淡淡忧郁，一种随遇而安的闲适和冷淡，仿佛身边的这个男孩子，不是她辛辛苦苦追到的。他们真的很般配啊。秦绍喜欢的，就该是这种美丽大方的女孩子吧？当初他接近她，是因为没有发现更好的吗？
林草草没有多想，她点着鼠标，平静地看完了那些照片，将秦绍的名字，从我的好友拉到人生一程那个分组里。然后，她掏出手机，将他的号码删掉。晚上，她提着行李上了火车。在拥挤的车厢里，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后，车刚好进站。
新的学年开始了，她又将恢复一个人的生活。林草草在校门口买了一杯果汁，吸吮着走进校门，一种久违的孤单和自由，感觉真好啊。生活兜兜转转向前，而青草枯荣，年复一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