醪糟
醪糟
我们家人不爱吃酒。逢年过节,大小应酬,如果不是饭桌上必须的恭敬,要不几乎都很少会见到酒在饭桌上的出现。话虽如此,但对于与酒相关的食物,却有难得的热爱,其中便以酒糟为甚。
冬天是做酒糟的季节。最先是市面上出现卖酒糟的人。小时候,大概立秋过后,在朝生朝散的村中早市里,会额外多出一股温淡的酒香,穿行在早市买菜的人,不消说,凭着鼻子,也能那隐秘的来源——黑褐色的瓦缸。卖酒糟的人我至今不记得是谁家的了,唯有清晰地记忆,他总是穿着寒衣局促地守在自家行当边上,脸颊红红的,眼睛红红的,神色惺忪,仿佛还带着酒醒后阑珊的醉意。早市的气氛活泼而热闹,上学小孩子们路过时,远远近近地向那人和瓦缸张望,酒香肆扰,很是乱人心意。
那时候,包子,河粉是每天常吃的,番薯偶尔做早餐,但终究容易吃腻。唯有在秋冬时分,应时而生的酒糟,能带给孩童不一样的惊喜。想想,在寒气初起的季节里,有几口温热甘甜的酒糟入口,整个精神都会跟着身体变得热烘烘起来,一整天便觉得会充满力气。所以,大多时候,看见小孩子脸红彤彤去上学,或者哈出口气中带有些许的酒香,便知道在这回学的路上,他多贪吃了几口酒糟。
孩童到这季节便特别期待自家里也能做回酒糟。实际上,对于这种老少咸宜的零食,不仅小孩没有抗拒力,连大人也多少有些期盼之心。等到忙完秋收,在我们多方央求中,母亲终于答应,好吧,那就做酒糟吧。催的最多的,不是我,而是比我更嘴馋的哥哥姐姐。他们甚至自告奋勇去买回酒饼,也就是通常说的酒曲,又将需要用到的竹筛和瓷缸洗得干干净净。等这些预备工作都做好,母亲就不好意思再用迟些再做的言语作推辞了。
现在想来,其实做酒糟的过程并不困难。最先浸泡糯米。糯米是自家的,不必担心会有颗粒不均的问题,放到打上来的井水,泡上一天,等到米粒松软到轻轻一搓就可以绽开时便可以打捞起来蒸煮。我家有好几个竹子做成的大眼方形竹笼,所以大多时候,母亲都是将糯米放在里面蒸煮,蒸出来的糯米饭便格外的剔透疏落,更是多少带有些竹肉的甘香。接下来,便是将饭团打松散,摊平,盛放在簸箕中留待降温。再将早已准备好的酒饼敲碎,放在竹筛上研磨,一边研一边匀,同时将变成粉尘状的集聚起来,撒到已变得凉热的米饭上,再进行反复的搅拌和匀。搅拌是最为重要的,因为要确保酒饼和米饭充分而均衡的接触,而这个过程也极为有趣,酒饼的颜色是白色中带有轻微的褐色,可是一旦粘附在晶莹剔透的米饭上,便瞬间雪白起来,同时原本黏稠的糯米因为加入了酒饼,也变得更为疏松有致,毫不粘手。最后的程序,便是拿出一旁早已准备好的瓦缸,将搅拌均匀的米饭放入,再往其中均衡地倒入凉透的温开水,盖上用厚厚棉布包裹住的木盖子,就算是大功告成。
酒糟的发酵需要温热的气氛,可是秋冬之际,周遭四处变冷,去哪里找藏酒糟的地方呢。唯一满足要求的地方便是厨房。因此,每次做完酒糟时,母亲都会将瓦缸安放至灶房里的堆得老高的禾杆堆中。然后等待一日厨房煮食留下的温热空气将瓦缸整整覆盖二十四小时。于是,第二天起来,不用走进厨房,一醒来,就可以闻到空气中淡淡的酒香。等到更迟些时间,便可以将瓦缸从厨房中移出来,开缸食用了。
因为做法简单容易,所以可以酒糟可以常做。但酒糟炒鸡和酒糟鸡蛋,这两种与酒糟有关的食物,就不是常常能吃上的美食了。酒糟炒鸡,顾名思义便是将酒糟与鸡相煎炒,但酒糟固然是平常的酒糟,鸡却不是一般的鸡。须选用四五个月的小公鸡,尤其是自家养的走地鸡,煎炒出来的味道更是松韧自如,妙不可言。酒糟和公鸡都是温热之物,两者混合在一起,教你一时间血压升高,新鲜热辣的劲头会一直延续很久很久。至于酒糟鸡蛋,便更为复杂了。这道记忆中的菜,母亲并没有亲自做过,倒是我在舅舅家意外吃过一次。依旧是找来一瓶状的瓦缸,在最底下铺上厚厚一层酒糟,再将清洗干净的鸡蛋一层层放进瓦缸中,每放上一层,用酒糟敷面覆盖,等到瓦缸装满,便拿来厨房的炭灰和着些湿润的黄土而成的稀泥封起来,放在房间的一角,大概要等到四十天过后,等到鸡蛋那层厚实的蛋壳全然融化在酒糟中,便可以开封出缸。印象极其深刻是,舅舅拿着勺子,将鸡蛋一个个捞出来,原本坚硬的外壳此时已经消失殆尽,只剩下里层最为洁白的蛋膜,放在碗里,能看到蛋黄和蛋清缓缓地流动,鲜黄的蛋黄犹如初升的太阳,在那细小却自得的世界里流转,颜色好不迷人。
说来惭愧,从前我并不知道原来酒糟还有一个更为文气的名字,“醴”。等到大学去陕西旅游时,尤其到了临潼,看到店铺里市场挂着一张招摇的横布,上面写着“醴”。再在招牌上,看到桂花醪糟,才知道原来说的也是我从小熟悉的酒糟。临潼桂花醪糟最为出名,我吃过,至今觉得难忘。听说是用当地的温泉水制作而成,温泉甘醇甜润,还加入了桂花,难怪入口之后,在甘甜的同时,意外多了一种难得的芳香,泉水,桂花,本身让人充满诗意遐想,再加入醉人的酒曲,难怪会让人倍加醉意。
只是人的舌头和味蕾大多盲目而固执,忠于初始的相遇,以为最初的味觉便是最好的味觉。我自己也不例外,长大后,走南走北,走过的地方不算少,居然在南北方都发现酒糟,而且非常惊讶地发现无论是制作方法、制作时令,还是食用方法上,都多有相同之处。但最为怀念的,无疑还是那狭窄但火热的灶房中所酿出的酒香。它坚固而热烈,潜伏在我的舌头之上,并时刻与脑海中的记忆发生化学反应,引诱我不断地将它想象成天下间最好吃的酒糟。
我们家人不爱吃酒。逢年过节,大小应酬,如果不是饭桌上必须的恭敬,要不几乎都很少会见到酒在饭桌上的出现。话虽如此,但对于与酒相关的食物,却有难得的热爱,其中便以酒糟为甚。
冬天是做酒糟的季节。最先是市面上出现卖酒糟的人。小时候,大概立秋过后,在朝生朝散的村中早市里,会额外多出一股温淡的酒香,穿行在早市买菜的人,不消说,凭着鼻子,也能那隐秘的来源——黑褐色的瓦缸。卖酒糟的人我至今不记得是谁家的了,唯有清晰地记忆,他总是穿着寒衣局促地守在自家行当边上,脸颊红红的,眼睛红红的,神色惺忪,仿佛还带着酒醒后阑珊的醉意。早市的气氛活泼而热闹,上学小孩子们路过时,远远近近地向那人和瓦缸张望,酒香肆扰,很是乱人心意。
那时候,包子,河粉是每天常吃的,番薯偶尔做早餐,但终究容易吃腻。唯有在秋冬时分,应时而生的酒糟,能带给孩童不一样的惊喜。想想,在寒气初起的季节里,有几口温热甘甜的酒糟入口,整个精神都会跟着身体变得热烘烘起来,一整天便觉得会充满力气。所以,大多时候,看见小孩子脸红彤彤去上学,或者哈出口气中带有些许的酒香,便知道在这回学的路上,他多贪吃了几口酒糟。
孩童到这季节便特别期待自家里也能做回酒糟。实际上,对于这种老少咸宜的零食,不仅小孩没有抗拒力,连大人也多少有些期盼之心。等到忙完秋收,在我们多方央求中,母亲终于答应,好吧,那就做酒糟吧。催的最多的,不是我,而是比我更嘴馋的哥哥姐姐。他们甚至自告奋勇去买回酒饼,也就是通常说的酒曲,又将需要用到的竹筛和瓷缸洗得干干净净。等这些预备工作都做好,母亲就不好意思再用迟些再做的言语作推辞了。
现在想来,其实做酒糟的过程并不困难。最先浸泡糯米。糯米是自家的,不必担心会有颗粒不均的问题,放到打上来的井水,泡上一天,等到米粒松软到轻轻一搓就可以绽开时便可以打捞起来蒸煮。我家有好几个竹子做成的大眼方形竹笼,所以大多时候,母亲都是将糯米放在里面蒸煮,蒸出来的糯米饭便格外的剔透疏落,更是多少带有些竹肉的甘香。接下来,便是将饭团打松散,摊平,盛放在簸箕中留待降温。再将早已准备好的酒饼敲碎,放在竹筛上研磨,一边研一边匀,同时将变成粉尘状的集聚起来,撒到已变得凉热的米饭上,再进行反复的搅拌和匀。搅拌是最为重要的,因为要确保酒饼和米饭充分而均衡的接触,而这个过程也极为有趣,酒饼的颜色是白色中带有轻微的褐色,可是一旦粘附在晶莹剔透的米饭上,便瞬间雪白起来,同时原本黏稠的糯米因为加入了酒饼,也变得更为疏松有致,毫不粘手。最后的程序,便是拿出一旁早已准备好的瓦缸,将搅拌均匀的米饭放入,再往其中均衡地倒入凉透的温开水,盖上用厚厚棉布包裹住的木盖子,就算是大功告成。
酒糟的发酵需要温热的气氛,可是秋冬之际,周遭四处变冷,去哪里找藏酒糟的地方呢。唯一满足要求的地方便是厨房。因此,每次做完酒糟时,母亲都会将瓦缸安放至灶房里的堆得老高的禾杆堆中。然后等待一日厨房煮食留下的温热空气将瓦缸整整覆盖二十四小时。于是,第二天起来,不用走进厨房,一醒来,就可以闻到空气中淡淡的酒香。等到更迟些时间,便可以将瓦缸从厨房中移出来,开缸食用了。
因为做法简单容易,所以可以酒糟可以常做。但酒糟炒鸡和酒糟鸡蛋,这两种与酒糟有关的食物,就不是常常能吃上的美食了。酒糟炒鸡,顾名思义便是将酒糟与鸡相煎炒,但酒糟固然是平常的酒糟,鸡却不是一般的鸡。须选用四五个月的小公鸡,尤其是自家养的走地鸡,煎炒出来的味道更是松韧自如,妙不可言。酒糟和公鸡都是温热之物,两者混合在一起,教你一时间血压升高,新鲜热辣的劲头会一直延续很久很久。至于酒糟鸡蛋,便更为复杂了。这道记忆中的菜,母亲并没有亲自做过,倒是我在舅舅家意外吃过一次。依旧是找来一瓶状的瓦缸,在最底下铺上厚厚一层酒糟,再将清洗干净的鸡蛋一层层放进瓦缸中,每放上一层,用酒糟敷面覆盖,等到瓦缸装满,便拿来厨房的炭灰和着些湿润的黄土而成的稀泥封起来,放在房间的一角,大概要等到四十天过后,等到鸡蛋那层厚实的蛋壳全然融化在酒糟中,便可以开封出缸。印象极其深刻是,舅舅拿着勺子,将鸡蛋一个个捞出来,原本坚硬的外壳此时已经消失殆尽,只剩下里层最为洁白的蛋膜,放在碗里,能看到蛋黄和蛋清缓缓地流动,鲜黄的蛋黄犹如初升的太阳,在那细小却自得的世界里流转,颜色好不迷人。
说来惭愧,从前我并不知道原来酒糟还有一个更为文气的名字,“醴”。等到大学去陕西旅游时,尤其到了临潼,看到店铺里市场挂着一张招摇的横布,上面写着“醴”。再在招牌上,看到桂花醪糟,才知道原来说的也是我从小熟悉的酒糟。临潼桂花醪糟最为出名,我吃过,至今觉得难忘。听说是用当地的温泉水制作而成,温泉甘醇甜润,还加入了桂花,难怪入口之后,在甘甜的同时,意外多了一种难得的芳香,泉水,桂花,本身让人充满诗意遐想,再加入醉人的酒曲,难怪会让人倍加醉意。
只是人的舌头和味蕾大多盲目而固执,忠于初始的相遇,以为最初的味觉便是最好的味觉。我自己也不例外,长大后,走南走北,走过的地方不算少,居然在南北方都发现酒糟,而且非常惊讶地发现无论是制作方法、制作时令,还是食用方法上,都多有相同之处。但最为怀念的,无疑还是那狭窄但火热的灶房中所酿出的酒香。它坚固而热烈,潜伏在我的舌头之上,并时刻与脑海中的记忆发生化学反应,引诱我不断地将它想象成天下间最好吃的酒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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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水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5-07-13 10:2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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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饿R过头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4-09-14 21:1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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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ody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4-09-14 12:2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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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泪研墨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4-09-14 11:2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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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幸存女侠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4-09-13 22:5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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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啊瑶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4-09-13 09: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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ヤ‖蒓 絔s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4-09-12 14:4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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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resse卡瑞西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4-09-12 00: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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