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如是说（2012）
翻出来12年尼采死了时候写的几篇东西，再润色一下贴出来
一
尼采是比海夫后来我家的。
我跟海夫喝着啤酒，吃着腰子，吹着牛逼的时候，尼采就来了。
以前跟海夫吃串的时候，海夫就喜欢要一堆烤羊腰子，对于一个南方人而言，这种外皮肥腻散发着腥臊气息的食物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可是久而久之在以后吃串的时候我也经常会要上一两串烤羊腰，谈不上喜欢上了这种食物，可能只是习惯了它的存在。但其实自始至终，海夫都没有怂恿过我，哪怕一回。
尼采是海夫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关系说不上好坏，应该说尼采六岁后就就没见过几次面。
据说海夫他爹当年揣着两千块钱带着海夫母子逃荒北京，路上坎坷艰辛自不必说，海夫母亲为了照顾年幼的他落得自己一身病痛。几年后，海爹爹凭着一股子狠劲儿倒是在这座京城扎下了根儿，眼见日子越来越好，改革春风遍满地，海妈妈却故去了。那一年海夫四岁。接下来就更耳熟能详，再婚，后妈，又生一个，即是尼采。
其实尼采并没有跟海夫一起长大，海爸爸拼下一番事业发妻去世后又娶了美娇娘生了第二个儿子，长子听话聪明一表人才，按理说是人生美满的成功典范，可尼采长到六岁正是要上学的时候，海爸爸匪夷所思地举家又要搬回十几年前好不容易逃离的地方，甚至连事业也一同转了过去，只留下北京的几处房产。海夫觉得再搬回去，自己就是多余的，执意留在北京独自一人上完了高中大学，也没有去过海爸爸在自己曾经出生的地方的新家。
海夫有着我所向往的男人应该拥有的一切，帅气，有才，还不缺钱——海爸爸的事业在老家也蒸蒸日上，虽然组建了新家庭，依然每个月给长子打一笔不菲的生活费。说他帅，是有参考标准的，刀削斧斫的脸庞，鼻子有如勃起的阳具耸立着，加上点儿稀疏的胡茬，但凡见过海夫的，不论男女都觉得他与金城武有几分相似，甚至还要更秀气几分，因此他身边从来都不缺少追求者，清纯学妹到白领御姐。
甚至阿木之前的男朋友一次快喝高了的时候就冲他说过：“我要是个基佬，肯定找个你这样的男人。”果然两个月以后，阿木一次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去将这个躲在被窝里跟小白脸滚床单的爷们打折了半条腿。然后我就跟阿木好了，当然，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尼采顶着一头金毛穿件皮夹克就出现在我们摇晃不堪满是油腻的烤串桌前，肤色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更加憨厚，我俩刚抬头看见他，他冲着我跟海夫咧嘴笑。
还是个农金范儿。我心想。
二
尼采倒是不客气，一来我家自己挑了处位置就把床铺上了。
说起来，海夫一表人才，可是尼采倒更像个没长大的农村小孩儿，一跟他说话，他便冲你咧着嘴乐，露出比皮肤洁白得多的两排牙齿，眼珠子眯成了月牙。人畜无害。
尼采从小就长在山西老家，海爸爸虽然没时间管他，但是怕他学坏就干脆不给钱。他也不知道从哪儿学了这么一身城乡结合部的打扮，配上完全跟海夫天差地别的长相，实在让人猜不到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富二代。一问他话，他就老带着口音回答：“是了~~”，那个“了”字起起伏伏，百转千折，回有余味。
尼采每天早上很早便起床出门了，他来北京是因为没有考上大学，海爸爸手一挥就让他来北京随便学点儿什么，于是他每天都起得很早赶着早高峰跑去北京各个培训机构听课。尼采早起这点让我跟海夫很不爽，况且每天晚上基本上大家都是一起喝到凌晨。太阳一晒进房子便起床的尼采，只会让我俩觉得自己更颓废，更没有生活。海夫有一次跟我抱怨说：“尼玛，丫每天出门的时候我他妈还没晨勃呢。”
晚上喝酒的时候，我们也会问尼采他今天又去了哪儿试听了什么课觉得怎么样，因为我跟海夫从来没有在白天见过他——除了被吵醒的早上。尼采都会欲言又止而后轻轻摇头，然后露出那副表情，人畜无害。
让我跟海夫诧异的还有尼采的酒量。
就算偶尔我跟海夫互相吹牛逼吹大发了不可收拾，开始借酒争论，话越说越多，酒越喝越多，最后不醒人事，也不见尼采哪怕喝得微醺一回。
尼采就是这么出现在这个春末夏初。
三
海夫现在在干吗，说实话，我并不太清楚，也没怎么问过，他本来是高我两届的学长，毕业两年后创业失败后索性搬来和我合住，住了小半年也没见再有什么动静，偶尔消失几天回来也闭口不提动向。至于其他，我只知道海夫很喜欢摇滚以及看电影，还有，从来不缺钱和姑娘。我所了解的关于摇滚或者电影的一点儿皮毛都是海夫在喝高吹牛逼的时候告诉我的，也只有他在如此高谈阔论的时候我才会端起杯子喝酒，一句话也不反驳。
我说，不如玩一把。海夫说，那你就当鼓手吧，胖子鼓手会给乐队加分。于是乎我就真的想打鼓了。接着海夫会跟我喋喋不休到底是John Bonham牛逼，还是Ringo Star更牛逼。姓名还一定得是英文发音。
尼采每当这个时候就会更加沉默，只是会时不时挂着笑敬我们酒。
一问他关于他自己的状况，他只会又摇摇头，眯着眼睛笑说：“呵呵，挺好。”
很快酷暑就来临，好像还没从春寒料峭中回过神来，满大街的姑娘就都开始穿着热裤招摇过市了。学校放了暑假，我对于其他了无兴致，天天同海夫窝在家里睡觉看片，天一挂夜肚子饿了就下楼吃串儿喝酒，尼采也会在这个时候回来，找到我们常呆的大排档一同吃喝。
直到有一天，尼采带来一个所谓他的朋友，个儿不高不矮，身形不胖不瘦，普通到甚至于第二次跟他喝酒居然没认出人来。哥们儿倒是不拘谨，上来就伸手：
“你好，尚比·尼恩。”
“我靠，还整个洋名。”我说。
“还是个法国名。”海夫说。
尚比·尼恩不爱听人叫他尚比，音同“傻逼”。
尼恩自诩艺术家，说白了是个画画的。一谈到所谓的“艺术家”或者跟“绘画”相关，俩眼珠子就冒光，跟海夫一聊到“摇滚乐”一个样。于是乎，俩人立刻肥屌入骚逼，相丝相扣。海夫说马丁·斯科西斯的《基督最后的诱惑》的时候，尼恩嗤之以鼻，大谈塔可夫斯基的《乡愁》。又或者他们俩能从民治维新末期浮世绘扯到古谷实的漫画。
尼恩于是也成了我家的常客。
其实每当他俩一个嚼着肉筋，一个灌着燕京热火朝天的时候，我无比羡慕。妈的。
但让我更加好奇的是，每天神出鬼没号称到处听课的尼采是怎么认识游手好闲只会画画到处蹭吃蹭喝的尼恩的？我问他，可他还是那样笑着，眯眼，咧嘴，露牙，人畜无害。
四
自从尼恩跟我们很熟之后，尼采竟然渐渐呆在家里的日子多了，打扫卫生收拾屋子甚至用从未开过火的厨房做两顿饭。我跟海夫则负责将收拾好的屋子再弄乱，尼采倒也乐得不厌其烦帮我和海夫收拾一屋子的书，cd和袜子。闲下来的时候尤其喜欢看书，什么都看，从海德格尔到海夫一堆诸如爱摇的杂志。一次尼采要帮海夫晒被子，海夫依依不舍，说：“我不想就这样杀死我那么多的子孙。”甚至于，捧起泛黄的白色被子深情地嗅了一口。
不像我除了睡觉就是泡在网上，或者海夫时常外出猎艳彻夜不归，尼采的生活异常规律。尼采说，生活，就应该像是在生活。这一点，跟阿木非常像。
以前阿木会来帮我收拾收拾屋子，跟我和海夫一起喝酒吹牛逼。但却不常来，她家住在京城的西北边儿，我住在东南边儿，而且我跟海夫尼采住的仅是个一居室大开间，就算阿木来了，干柴烈火都不敢烧。
所以我跟阿木一星期出去开一次房，倒是颠鸾倒凤，鱼水交融，干柴烈火，噼里啪啦，pia，pia，pia。
我记得第一次阿木给海夫的物事顺带也收拾干净了，海夫回家反倒不适应，愣是出门去不知哪个姑娘家呆了几天，还说，你天天光顾的性感小妇人有一天梳成海藻般的长发，穿上干净剔透的连衣裙，冲你莞尔，你也不适应。
天气逐渐热得丧心病狂，甚至连上街看看小姑娘们露着浑圆的肩头，敦实的大腿的兴趣也丧失得一干二净。只有挂了夜，气温转凉，我才愿意出门，也不过楼下大排档喝酒吃串。一块儿常喝酒的人逐渐多了，放了暑假，阿木没什么事儿也爱往我这跑，尼恩不是每天都来，还得除去海夫例假似的失踪，倒也偏偏每周都能有那么两回把几个人聚齐。
海夫跟尼恩一如既往，天南海北神侃，偶尔阿木能上去插上几句，而我多的时候，是跟尼采在聊。
尼采说，是我爸让我来北京的，虽然我跟爸生活在一起，但一年里能见他的次数也不多。海夫哥跟爸的关系这两年缓和多了，爸时常惦记着他能回去看看，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他是不会跟着爸干的，爸就想让我试试。
我说，我知道，海夫有他的想法，让你爸放心，那你呢。
不知道是不是比往常喝的要多些，尼采这次竟然正面回答了我的问题，他说，其实我也知道，我不是那个料，从小也不爱上学，也不在乎什么钱不钱的，我们家在老家有几座山，往年都种点儿果树，我有三条狗，不上学的时候我就去果棚看书，带着狗，一呆就是一天……
说到这个时候，我从尼采的眼中看见了某种闪烁着的，跟我在尼恩和海夫眼中看见过的一摸一样的光芒。
尼采说，我今年十八岁，本来也该上个大学，不过我成绩实在太差，于是爸就说，让我自己来北京找海夫哥，混两年回去他那儿上班。我跟海夫哥虽然从小不一起长大，但是我知道他比我聪明多了，也有事业心，也更像爸。我大概是后来跟老家小镇散漫惯了，实在对这些提不起兴趣。
我说，其实你哥他……
尼采说，我六岁以前是跟海夫哥一起长大的，虽然很久了，但我还是记得那个时候，他什么都替我出头，有一次还被几个大孩子打得头破血流。现在，既然海夫哥不愿意，那就该我替他出头了。
我想起有一回尼采早起在海夫的骂骂咧咧中出门后，海夫在床上重重地翻了个身，良久，说，我这个弟弟，其实不适合去做这些。
五
我只是一个拿着父母给的生活费在这座全国物价最高之一城市生活在末日年的应届毕业生而已。一无所长，一无是处，一事无成。我所有的只有阿木。
阿木说不上特别漂亮，至少赏心悦目，说不上前凸后翘，至少婀得起娜。
我很难想象，除了阿木，无论从前还是往后，这个世界上我还能不能找到第二个这么爱我的年轻女子。她一度是我生活的全部。
阿木学的日语，以后向往着能去一家跨国杂志社当编辑，并正以此为目标。
海夫，虽然我不大清楚他最近到底在做些什么，不过出乎对他的了解，没做出什么成绩前是绝不让人知晓的。
对于尼恩，我所知很少，只是听尼采说，他很穷，会穷到吃不起饭，经常画画到晚上饿不行了才来找我们喝酒。
而尼采，生活着。
尼采说，北京是洪水猛兽，你进来，会被吞掉或者冲刷走。海夫重重磕了一下酒瓶，说：“真他妈对。”
尼采问我，你觉得生活是什么？我突然就乐了，哂笑说：“你丫怎么说话这么沉重，我的生活就是，海夫管我喝酒吃饭，尼恩陪我吹牛逼，你帮我收拾屋子，阿木跟我打炮！”说着就笑呵呵去搂阿木，阿木一脸不好意思，把我推开。
海夫又插嘴，冲尼采说，小子，你不是发情了吧？
尼采没有咧嘴笑，却直勾勾看着阿木。
我撇过头看了一眼阿木，阿木的大眼睛跟我接触的时候眼神闪烁着。
我操。
六
阿木有个毛病，心里一有鬼就看我的时候眼睛忽闪忽闪的，眼神闪烁，乌央乌央就把我吞没了，我若是与之对视，每次定是我先投了降。
记得我跟阿木刚好的时候是前年大二的夏天，出去约会，跟她短信约的八点，我的意思是晚上二十点，结果阿木以为是上午八点，偏偏前一宿我与哥们大排档看了通宵球赛，早上回宿舍倒头就睡，手机没电也不自知。阿木竟生生等了我十二个小时，当然这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当时的她并不认识我的朋友，自然不知道如何联系他们。她就傻傻地，在西门操场角上观众台上坐着，看着太阳变换着方向，变换着角度，变换着温度，每隔半个小时给我打一次电话，直到她手机也没电，直到黑夜降临，直到我赴约。
我去的时候，还略有奇怪，问她为什么满脸倦容，阿木便第一次冲我忽闪着眼神说，没事儿。
后来我问她，你等我几十分钟甚至几个小时不来回去不就好了，阿木说，我怕是你记错了时间去那儿的时候看不见我。
我立马就觉得，这样的姑娘上哪儿找去。
现在阿木冲着我闪烁眼神的时候，我的心底涌出一种极大的不安。从每个毛孔钻出来，又螺旋般切入我的大脑。燕京，真他妈难喝。
尼采那一头染过的金色短发，在夏夜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耀眼璀璨。我第一次这么仔细看尼采的脸，跟海夫有几分神似的脸，我也是第一次看见尼采没有笑容的脸，这张脸沉寂了很久很久，也可能是因为酒精让它延缓了很久，最后，他开口说，我喜欢阿木。
我说，尼采，你丫击碎了我的生活。
七
我醒来的时候，头一阵一阵疼，看着乱糟糟的屋子突然有些不适应，心想尼采呢，怎么没收拾。接着猛然想起昨天晚上我抽起啤酒瓶就要拽尼采的情景。
脑子立刻又像针扎一样，扎就扎吧，能不能不要调成振动模式。我一摸后脑勺，居然肿了，刺痛着。
那是我所记得的关于昨晚清醒时候的最后一个场景。接下来我便被重击了。酒精加上被打后，迷迷糊糊我还能记得阿木在哭着拽着谁，好像是，尼恩？
尼恩说，妈的你还敢动手，都是你害的阿米！
阿米，好耳熟啊……
然后阿木听到这个名字貌似怔住了，一把没拉住尼恩。
接下来，我就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宿醉完了，往往口渴得厉害，我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走到厨房去接水，发现尼采不见了，甚至于连他的东西都一并收拾走了。我只在桌上发现了一张纸条，看字迹是海夫的：“我有事要办，出去了。”是海夫一贯的风格。
连海夫都不见了。
难道真的发生了点儿什么？
一想到阿木可能会跟别人……对了，阿木……
我突然想起来，阿米是阿木以前男朋友的名字。
我一下瘫倒在地上，地上乱糟糟的，阿木啊阿木，亏了你以前男朋友那么没眼光，搞上长得这么普通一个男的……
尼恩啊尼恩，你普通到我竟然真的没有察觉以前见过你……
可是，阿木啊阿木，我记不住这个普通的长相，难道你也记不住么？我能迷迷糊糊记起，阿木一直在我耳边说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海夫质问尼采怎么回事，尼采说是因为上课认识阿米的。
八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度过的整个白天，晚上七八点的时候实在饿得不行了才下楼打算吃点儿东西。家里停电了，对于像我跟海夫这样不拘小节的人而言，再正常不过。我的手机也不见了，可能是昨儿晚上打斗的过程中遗失的。
我并没有像电影中那样，被震惊之后崩溃了，生活就是如此残酷，现实到短时间之后你竟然会难以置信地平静下来然后慢慢去思考这一切。
我就那样坐着，看着地上的光斑随着时间变换大小，角度，颜色。我会想起阿木，阿木笑着，哭着，呻吟着，活生生。我又想起海夫，永远玩世不恭，斜视着我，略微低头，嘴角撇向一边，笑说：“傻逼”，我都能看见啤酒滴粘在他的胡茬上，反射着灯光。还有尼采，眼睛都眯成月牙了，露着两排牙齿，冲着我笑，人畜无害。尼恩，尼恩，我竟然真的不太能想起来他长什么模样了，我去试着将当初阿木与我去捉奸的时候偶然瞥见的那张脸，与平时高声争论甚至五官都有点儿变形的脸重叠起来……
老板很快把先烤好的串上来了，我觉得口干舌燥，肚子里一阵翻，只好没要啤酒，要了果汁。
我一个人吃着，脑子里闪过平时咋咋呼呼好多人，却觉得天经地义般正常。
海夫来了，背着硕大的登山包，一屁股坐在我对面，一天不见，竟然显得有些沧桑。
他拿起一串板筋，边嚼边笑我：“又是这些，你丫能不能来点儿新鲜的。哟呵，居然喝果汁啊，怂了啊。”
我没搭理他，指了指搁在旁边凳子上的登山包问：“你丫干嘛去了，整这么大架势。”
海夫刚要说话，烤串的老板端着余下的串上来了，看见海夫竟然格外热情：“来了啊，要腰子么？”
海夫书说：“必须的，先来两串。再拿俩啤酒，喝他妈什么果汁啊。”
老板应了一声：“好嘞！”转身进了厨房拿腰子，我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开个小店，与各色人打交道，起早贪黑，挣点儿钱。暇余时间看着喝酒的客人们吹着牛逼大声吆喝，又何尝不是一种乐趣。我就想起尼采来了，和他那个果棚。
其实我一整天脑子里都是尼采，还有阿木。
我就问海夫：“尼采呢？”
海夫有点儿讶异：“你怎么问起他来了，老家呢呗，你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件事儿，他在咱家的时候老用你手机玩游戏，临走时不小心揣走了。你还真一点儿不着急。”说罢，从兜里掏出了我的手机，放在我面前。
我有些着急：“怎么这么快就回去了，招呼都不打一声。”
海夫乐了：“是不是我不在家你都寂寞傻了，我还以为你早把他给忘了。”
我说：“什么跟什么，昨儿那事儿我还没丫算完帐！”
海夫愣了一下，说：“什么事儿？昨儿个什么事儿？”
我说：“阿木的事儿啊！”
海夫貌似没回想起来，皱着眉头瞪着我，真他妈的，我忽然觉得很焦躁，北京夏夜的闷热一直让我很不适应。我耐着性子说到：“就咱们五个昨儿在这儿喝酒，后来我有点儿喝大，尼采当着我面儿说喜欢阿木，我就急了，结果他妈被尼恩那小白脸偷袭了，靠！”
海夫瞪着眼睛看着我，烤串店老旧的灯光印在他的瞳孔上，他半天没有说话。我愈发感觉焦躁，五脏六腑闹得慌，翻滚起来，妈的，这果汁比燕京还难喝。
我已然毛了，串老板却拿着两串散着热骚气儿的羊腰子和凉啤酒上前来，还是乐呵呵的应着：“您的两串腰子好咯！”海夫叫住他，指着我说：“老板，他昨儿晚上在这儿跟谁喝的酒？”
老板一听，看着海夫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说着：“哎哟，小哥你可别说，你这好一阵子没来，这小哥就天天在这儿一个人喝酒，每回都喝差不多高了才走的哩！”说完还瞟我一眼才走。
我只觉得肠胃拧结在一块儿，不断摩擦，变得滚烫，我抓起啤酒灌了一大口。
海夫拧着眉头，也喝了一口，问我：“你给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我忽然觉得很委屈，就像小时候幼儿园没给我小红花，好面子的我只能自己做了一朵拙劣的模仿品拿回家去，却被轻易戳穿。
我觉得我的舌头在抖：“他妈的你兄弟！尼采！你丫他妈这么快就忘了，他妈逼昨天咱们还在这儿喝酒啊！你丫不是还损丫来着么！一大早上就他妈不见了，留张纸条顶个蛋用啊！”
海夫顿了顿，很慢地说：“哥们儿，我出去了将近三个星期，尼采跟我一起走的，我回了趟山西老家办点儿事儿。纸条是我走之前留的。”
我只觉得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神经都在纠结，都在翻滚，我只能大口大口喝着啤酒，冰凉苦涩的液体冲刷着食道，直到胃里。
我开始吼，但是我的声带也在颤抖着，我冲着海夫大声咆哮，我说尼采，我说尼恩，我说阿木，我说阿米，我说尼采给我们收拾屋子，我说我跟阿木大二的第一次约会，我一直在说。我说我跟阿木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
海夫说，我跟你丫一起去陪阿木捉的奸，那个小白脸是不是叫尼恩，我他妈不知道，我不认识这么个人。
我说，海夫你丫王八蛋。
海夫说，阿木是去年才因为那件事儿跟阿米分手的，不可能前年大二的时候就跟你好了。
我说，海夫我操你大爷。
海夫说，阿木今年年初就出国了，在日本。
我哭着说，海夫，你他妈别说了。
九
那天晚上我又是喝高了才回去的。
我都几乎忘了海夫都跟我说什么了，只是记得后来海夫一直跟我说，兄弟，你不能这样了，振作点儿。
我似乎忘了很多事儿，关于尼采，关于尼恩，甚至连阿木的很多事情我都记不起来了。
我又开始画画，慢慢接了些插画的活计，也没那么多时间喝那么多酒了。海夫走了，或者说，其实我知道他很早以前就走了。
我会自己收拾满屋子的书，cd和袜子，天气好的时候晒晒被子，也渐渐很少去外面吃饭，有空就自己去小区附近菜场买菜回家做饭。我甚至考虑要不要养条狗，这样好歹有个伴儿。我去小区健身房办了年卡，坚持每星期去几次，对了，那天看见那个姑娘其实蛮不错的，下次见面一定记得要联系方式。
有一天我突然很想再看一遍塔可夫斯基的《乡愁》，又神经质地跑去买来古谷实的所有漫画看了一遍。
我不知道尼采什么时候再来，怎么来。
我只依稀记得，
生活就要有点儿生活样，尼采如是说。
一
尼采是比海夫后来我家的。
我跟海夫喝着啤酒，吃着腰子，吹着牛逼的时候，尼采就来了。
以前跟海夫吃串的时候，海夫就喜欢要一堆烤羊腰子，对于一个南方人而言，这种外皮肥腻散发着腥臊气息的食物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可是久而久之在以后吃串的时候我也经常会要上一两串烤羊腰，谈不上喜欢上了这种食物，可能只是习惯了它的存在。但其实自始至终，海夫都没有怂恿过我，哪怕一回。
尼采是海夫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关系说不上好坏，应该说尼采六岁后就就没见过几次面。
据说海夫他爹当年揣着两千块钱带着海夫母子逃荒北京，路上坎坷艰辛自不必说，海夫母亲为了照顾年幼的他落得自己一身病痛。几年后，海爹爹凭着一股子狠劲儿倒是在这座京城扎下了根儿，眼见日子越来越好，改革春风遍满地，海妈妈却故去了。那一年海夫四岁。接下来就更耳熟能详，再婚，后妈，又生一个，即是尼采。
其实尼采并没有跟海夫一起长大，海爸爸拼下一番事业发妻去世后又娶了美娇娘生了第二个儿子，长子听话聪明一表人才，按理说是人生美满的成功典范，可尼采长到六岁正是要上学的时候，海爸爸匪夷所思地举家又要搬回十几年前好不容易逃离的地方，甚至连事业也一同转了过去，只留下北京的几处房产。海夫觉得再搬回去，自己就是多余的，执意留在北京独自一人上完了高中大学，也没有去过海爸爸在自己曾经出生的地方的新家。
海夫有着我所向往的男人应该拥有的一切，帅气，有才，还不缺钱——海爸爸的事业在老家也蒸蒸日上，虽然组建了新家庭，依然每个月给长子打一笔不菲的生活费。说他帅，是有参考标准的，刀削斧斫的脸庞，鼻子有如勃起的阳具耸立着，加上点儿稀疏的胡茬，但凡见过海夫的，不论男女都觉得他与金城武有几分相似，甚至还要更秀气几分，因此他身边从来都不缺少追求者，清纯学妹到白领御姐。
甚至阿木之前的男朋友一次快喝高了的时候就冲他说过：“我要是个基佬，肯定找个你这样的男人。”果然两个月以后，阿木一次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去将这个躲在被窝里跟小白脸滚床单的爷们打折了半条腿。然后我就跟阿木好了，当然，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尼采顶着一头金毛穿件皮夹克就出现在我们摇晃不堪满是油腻的烤串桌前，肤色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更加憨厚，我俩刚抬头看见他，他冲着我跟海夫咧嘴笑。
还是个农金范儿。我心想。
二
尼采倒是不客气，一来我家自己挑了处位置就把床铺上了。
说起来，海夫一表人才，可是尼采倒更像个没长大的农村小孩儿，一跟他说话，他便冲你咧着嘴乐，露出比皮肤洁白得多的两排牙齿，眼珠子眯成了月牙。人畜无害。
尼采从小就长在山西老家，海爸爸虽然没时间管他，但是怕他学坏就干脆不给钱。他也不知道从哪儿学了这么一身城乡结合部的打扮，配上完全跟海夫天差地别的长相，实在让人猜不到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富二代。一问他话，他就老带着口音回答：“是了~~”，那个“了”字起起伏伏，百转千折，回有余味。
尼采每天早上很早便起床出门了，他来北京是因为没有考上大学，海爸爸手一挥就让他来北京随便学点儿什么，于是他每天都起得很早赶着早高峰跑去北京各个培训机构听课。尼采早起这点让我跟海夫很不爽，况且每天晚上基本上大家都是一起喝到凌晨。太阳一晒进房子便起床的尼采，只会让我俩觉得自己更颓废，更没有生活。海夫有一次跟我抱怨说：“尼玛，丫每天出门的时候我他妈还没晨勃呢。”
晚上喝酒的时候，我们也会问尼采他今天又去了哪儿试听了什么课觉得怎么样，因为我跟海夫从来没有在白天见过他——除了被吵醒的早上。尼采都会欲言又止而后轻轻摇头，然后露出那副表情，人畜无害。
让我跟海夫诧异的还有尼采的酒量。
就算偶尔我跟海夫互相吹牛逼吹大发了不可收拾，开始借酒争论，话越说越多，酒越喝越多，最后不醒人事，也不见尼采哪怕喝得微醺一回。
尼采就是这么出现在这个春末夏初。
三
海夫现在在干吗，说实话，我并不太清楚，也没怎么问过，他本来是高我两届的学长，毕业两年后创业失败后索性搬来和我合住，住了小半年也没见再有什么动静，偶尔消失几天回来也闭口不提动向。至于其他，我只知道海夫很喜欢摇滚以及看电影，还有，从来不缺钱和姑娘。我所了解的关于摇滚或者电影的一点儿皮毛都是海夫在喝高吹牛逼的时候告诉我的，也只有他在如此高谈阔论的时候我才会端起杯子喝酒，一句话也不反驳。
我说，不如玩一把。海夫说，那你就当鼓手吧，胖子鼓手会给乐队加分。于是乎我就真的想打鼓了。接着海夫会跟我喋喋不休到底是John Bonham牛逼，还是Ringo Star更牛逼。姓名还一定得是英文发音。
尼采每当这个时候就会更加沉默，只是会时不时挂着笑敬我们酒。
一问他关于他自己的状况，他只会又摇摇头，眯着眼睛笑说：“呵呵，挺好。”
很快酷暑就来临，好像还没从春寒料峭中回过神来，满大街的姑娘就都开始穿着热裤招摇过市了。学校放了暑假，我对于其他了无兴致，天天同海夫窝在家里睡觉看片，天一挂夜肚子饿了就下楼吃串儿喝酒，尼采也会在这个时候回来，找到我们常呆的大排档一同吃喝。
直到有一天，尼采带来一个所谓他的朋友，个儿不高不矮，身形不胖不瘦，普通到甚至于第二次跟他喝酒居然没认出人来。哥们儿倒是不拘谨，上来就伸手：
“你好，尚比·尼恩。”
“我靠，还整个洋名。”我说。
“还是个法国名。”海夫说。
尚比·尼恩不爱听人叫他尚比，音同“傻逼”。
尼恩自诩艺术家，说白了是个画画的。一谈到所谓的“艺术家”或者跟“绘画”相关，俩眼珠子就冒光，跟海夫一聊到“摇滚乐”一个样。于是乎，俩人立刻肥屌入骚逼，相丝相扣。海夫说马丁·斯科西斯的《基督最后的诱惑》的时候，尼恩嗤之以鼻，大谈塔可夫斯基的《乡愁》。又或者他们俩能从民治维新末期浮世绘扯到古谷实的漫画。
尼恩于是也成了我家的常客。
其实每当他俩一个嚼着肉筋，一个灌着燕京热火朝天的时候，我无比羡慕。妈的。
但让我更加好奇的是，每天神出鬼没号称到处听课的尼采是怎么认识游手好闲只会画画到处蹭吃蹭喝的尼恩的？我问他，可他还是那样笑着，眯眼，咧嘴，露牙，人畜无害。
四
自从尼恩跟我们很熟之后，尼采竟然渐渐呆在家里的日子多了，打扫卫生收拾屋子甚至用从未开过火的厨房做两顿饭。我跟海夫则负责将收拾好的屋子再弄乱，尼采倒也乐得不厌其烦帮我和海夫收拾一屋子的书，cd和袜子。闲下来的时候尤其喜欢看书，什么都看，从海德格尔到海夫一堆诸如爱摇的杂志。一次尼采要帮海夫晒被子，海夫依依不舍，说：“我不想就这样杀死我那么多的子孙。”甚至于，捧起泛黄的白色被子深情地嗅了一口。
不像我除了睡觉就是泡在网上，或者海夫时常外出猎艳彻夜不归，尼采的生活异常规律。尼采说，生活，就应该像是在生活。这一点，跟阿木非常像。
以前阿木会来帮我收拾收拾屋子，跟我和海夫一起喝酒吹牛逼。但却不常来，她家住在京城的西北边儿，我住在东南边儿，而且我跟海夫尼采住的仅是个一居室大开间，就算阿木来了，干柴烈火都不敢烧。
所以我跟阿木一星期出去开一次房，倒是颠鸾倒凤，鱼水交融，干柴烈火，噼里啪啦，pia，pia，pia。
我记得第一次阿木给海夫的物事顺带也收拾干净了，海夫回家反倒不适应，愣是出门去不知哪个姑娘家呆了几天，还说，你天天光顾的性感小妇人有一天梳成海藻般的长发，穿上干净剔透的连衣裙，冲你莞尔，你也不适应。
天气逐渐热得丧心病狂，甚至连上街看看小姑娘们露着浑圆的肩头，敦实的大腿的兴趣也丧失得一干二净。只有挂了夜，气温转凉，我才愿意出门，也不过楼下大排档喝酒吃串。一块儿常喝酒的人逐渐多了，放了暑假，阿木没什么事儿也爱往我这跑，尼恩不是每天都来，还得除去海夫例假似的失踪，倒也偏偏每周都能有那么两回把几个人聚齐。
海夫跟尼恩一如既往，天南海北神侃，偶尔阿木能上去插上几句，而我多的时候，是跟尼采在聊。
尼采说，是我爸让我来北京的，虽然我跟爸生活在一起，但一年里能见他的次数也不多。海夫哥跟爸的关系这两年缓和多了，爸时常惦记着他能回去看看，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他是不会跟着爸干的，爸就想让我试试。
我说，我知道，海夫有他的想法，让你爸放心，那你呢。
不知道是不是比往常喝的要多些，尼采这次竟然正面回答了我的问题，他说，其实我也知道，我不是那个料，从小也不爱上学，也不在乎什么钱不钱的，我们家在老家有几座山，往年都种点儿果树，我有三条狗，不上学的时候我就去果棚看书，带着狗，一呆就是一天……
说到这个时候，我从尼采的眼中看见了某种闪烁着的，跟我在尼恩和海夫眼中看见过的一摸一样的光芒。
尼采说，我今年十八岁，本来也该上个大学，不过我成绩实在太差，于是爸就说，让我自己来北京找海夫哥，混两年回去他那儿上班。我跟海夫哥虽然从小不一起长大，但是我知道他比我聪明多了，也有事业心，也更像爸。我大概是后来跟老家小镇散漫惯了，实在对这些提不起兴趣。
我说，其实你哥他……
尼采说，我六岁以前是跟海夫哥一起长大的，虽然很久了，但我还是记得那个时候，他什么都替我出头，有一次还被几个大孩子打得头破血流。现在，既然海夫哥不愿意，那就该我替他出头了。
我想起有一回尼采早起在海夫的骂骂咧咧中出门后，海夫在床上重重地翻了个身，良久，说，我这个弟弟，其实不适合去做这些。
五
我只是一个拿着父母给的生活费在这座全国物价最高之一城市生活在末日年的应届毕业生而已。一无所长，一无是处，一事无成。我所有的只有阿木。
阿木说不上特别漂亮，至少赏心悦目，说不上前凸后翘，至少婀得起娜。
我很难想象，除了阿木，无论从前还是往后，这个世界上我还能不能找到第二个这么爱我的年轻女子。她一度是我生活的全部。
阿木学的日语，以后向往着能去一家跨国杂志社当编辑，并正以此为目标。
海夫，虽然我不大清楚他最近到底在做些什么，不过出乎对他的了解，没做出什么成绩前是绝不让人知晓的。
对于尼恩，我所知很少，只是听尼采说，他很穷，会穷到吃不起饭，经常画画到晚上饿不行了才来找我们喝酒。
而尼采，生活着。
尼采说，北京是洪水猛兽，你进来，会被吞掉或者冲刷走。海夫重重磕了一下酒瓶，说：“真他妈对。”
尼采问我，你觉得生活是什么？我突然就乐了，哂笑说：“你丫怎么说话这么沉重，我的生活就是，海夫管我喝酒吃饭，尼恩陪我吹牛逼，你帮我收拾屋子，阿木跟我打炮！”说着就笑呵呵去搂阿木，阿木一脸不好意思，把我推开。
海夫又插嘴，冲尼采说，小子，你不是发情了吧？
尼采没有咧嘴笑，却直勾勾看着阿木。
我撇过头看了一眼阿木，阿木的大眼睛跟我接触的时候眼神闪烁着。
我操。
六
阿木有个毛病，心里一有鬼就看我的时候眼睛忽闪忽闪的，眼神闪烁，乌央乌央就把我吞没了，我若是与之对视，每次定是我先投了降。
记得我跟阿木刚好的时候是前年大二的夏天，出去约会，跟她短信约的八点，我的意思是晚上二十点，结果阿木以为是上午八点，偏偏前一宿我与哥们大排档看了通宵球赛，早上回宿舍倒头就睡，手机没电也不自知。阿木竟生生等了我十二个小时，当然这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当时的她并不认识我的朋友，自然不知道如何联系他们。她就傻傻地，在西门操场角上观众台上坐着，看着太阳变换着方向，变换着角度，变换着温度，每隔半个小时给我打一次电话，直到她手机也没电，直到黑夜降临，直到我赴约。
我去的时候，还略有奇怪，问她为什么满脸倦容，阿木便第一次冲我忽闪着眼神说，没事儿。
后来我问她，你等我几十分钟甚至几个小时不来回去不就好了，阿木说，我怕是你记错了时间去那儿的时候看不见我。
我立马就觉得，这样的姑娘上哪儿找去。
现在阿木冲着我闪烁眼神的时候，我的心底涌出一种极大的不安。从每个毛孔钻出来，又螺旋般切入我的大脑。燕京，真他妈难喝。
尼采那一头染过的金色短发，在夏夜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耀眼璀璨。我第一次这么仔细看尼采的脸，跟海夫有几分神似的脸，我也是第一次看见尼采没有笑容的脸，这张脸沉寂了很久很久，也可能是因为酒精让它延缓了很久，最后，他开口说，我喜欢阿木。
我说，尼采，你丫击碎了我的生活。
七
我醒来的时候，头一阵一阵疼，看着乱糟糟的屋子突然有些不适应，心想尼采呢，怎么没收拾。接着猛然想起昨天晚上我抽起啤酒瓶就要拽尼采的情景。
脑子立刻又像针扎一样，扎就扎吧，能不能不要调成振动模式。我一摸后脑勺，居然肿了，刺痛着。
那是我所记得的关于昨晚清醒时候的最后一个场景。接下来我便被重击了。酒精加上被打后，迷迷糊糊我还能记得阿木在哭着拽着谁，好像是，尼恩？
尼恩说，妈的你还敢动手，都是你害的阿米！
阿米，好耳熟啊……
然后阿木听到这个名字貌似怔住了，一把没拉住尼恩。
接下来，我就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宿醉完了，往往口渴得厉害，我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走到厨房去接水，发现尼采不见了，甚至于连他的东西都一并收拾走了。我只在桌上发现了一张纸条，看字迹是海夫的：“我有事要办，出去了。”是海夫一贯的风格。
连海夫都不见了。
难道真的发生了点儿什么？
一想到阿木可能会跟别人……对了，阿木……
我突然想起来，阿米是阿木以前男朋友的名字。
我一下瘫倒在地上，地上乱糟糟的，阿木啊阿木，亏了你以前男朋友那么没眼光，搞上长得这么普通一个男的……
尼恩啊尼恩，你普通到我竟然真的没有察觉以前见过你……
可是，阿木啊阿木，我记不住这个普通的长相，难道你也记不住么？我能迷迷糊糊记起，阿木一直在我耳边说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海夫质问尼采怎么回事，尼采说是因为上课认识阿米的。
八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度过的整个白天，晚上七八点的时候实在饿得不行了才下楼打算吃点儿东西。家里停电了，对于像我跟海夫这样不拘小节的人而言，再正常不过。我的手机也不见了，可能是昨儿晚上打斗的过程中遗失的。
我并没有像电影中那样，被震惊之后崩溃了，生活就是如此残酷，现实到短时间之后你竟然会难以置信地平静下来然后慢慢去思考这一切。
我就那样坐着，看着地上的光斑随着时间变换大小，角度，颜色。我会想起阿木，阿木笑着，哭着，呻吟着，活生生。我又想起海夫，永远玩世不恭，斜视着我，略微低头，嘴角撇向一边，笑说：“傻逼”，我都能看见啤酒滴粘在他的胡茬上，反射着灯光。还有尼采，眼睛都眯成月牙了，露着两排牙齿，冲着我笑，人畜无害。尼恩，尼恩，我竟然真的不太能想起来他长什么模样了，我去试着将当初阿木与我去捉奸的时候偶然瞥见的那张脸，与平时高声争论甚至五官都有点儿变形的脸重叠起来……
老板很快把先烤好的串上来了，我觉得口干舌燥，肚子里一阵翻，只好没要啤酒，要了果汁。
我一个人吃着，脑子里闪过平时咋咋呼呼好多人，却觉得天经地义般正常。
海夫来了，背着硕大的登山包，一屁股坐在我对面，一天不见，竟然显得有些沧桑。
他拿起一串板筋，边嚼边笑我：“又是这些，你丫能不能来点儿新鲜的。哟呵，居然喝果汁啊，怂了啊。”
我没搭理他，指了指搁在旁边凳子上的登山包问：“你丫干嘛去了，整这么大架势。”
海夫刚要说话，烤串的老板端着余下的串上来了，看见海夫竟然格外热情：“来了啊，要腰子么？”
海夫书说：“必须的，先来两串。再拿俩啤酒，喝他妈什么果汁啊。”
老板应了一声：“好嘞！”转身进了厨房拿腰子，我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开个小店，与各色人打交道，起早贪黑，挣点儿钱。暇余时间看着喝酒的客人们吹着牛逼大声吆喝，又何尝不是一种乐趣。我就想起尼采来了，和他那个果棚。
其实我一整天脑子里都是尼采，还有阿木。
我就问海夫：“尼采呢？”
海夫有点儿讶异：“你怎么问起他来了，老家呢呗，你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件事儿，他在咱家的时候老用你手机玩游戏，临走时不小心揣走了。你还真一点儿不着急。”说罢，从兜里掏出了我的手机，放在我面前。
我有些着急：“怎么这么快就回去了，招呼都不打一声。”
海夫乐了：“是不是我不在家你都寂寞傻了，我还以为你早把他给忘了。”
我说：“什么跟什么，昨儿那事儿我还没丫算完帐！”
海夫愣了一下，说：“什么事儿？昨儿个什么事儿？”
我说：“阿木的事儿啊！”
海夫貌似没回想起来，皱着眉头瞪着我，真他妈的，我忽然觉得很焦躁，北京夏夜的闷热一直让我很不适应。我耐着性子说到：“就咱们五个昨儿在这儿喝酒，后来我有点儿喝大，尼采当着我面儿说喜欢阿木，我就急了，结果他妈被尼恩那小白脸偷袭了，靠！”
海夫瞪着眼睛看着我，烤串店老旧的灯光印在他的瞳孔上，他半天没有说话。我愈发感觉焦躁，五脏六腑闹得慌，翻滚起来，妈的，这果汁比燕京还难喝。
我已然毛了，串老板却拿着两串散着热骚气儿的羊腰子和凉啤酒上前来，还是乐呵呵的应着：“您的两串腰子好咯！”海夫叫住他，指着我说：“老板，他昨儿晚上在这儿跟谁喝的酒？”
老板一听，看着海夫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说着：“哎哟，小哥你可别说，你这好一阵子没来，这小哥就天天在这儿一个人喝酒，每回都喝差不多高了才走的哩！”说完还瞟我一眼才走。
我只觉得肠胃拧结在一块儿，不断摩擦，变得滚烫，我抓起啤酒灌了一大口。
海夫拧着眉头，也喝了一口，问我：“你给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我忽然觉得很委屈，就像小时候幼儿园没给我小红花，好面子的我只能自己做了一朵拙劣的模仿品拿回家去，却被轻易戳穿。
我觉得我的舌头在抖：“他妈的你兄弟！尼采！你丫他妈这么快就忘了，他妈逼昨天咱们还在这儿喝酒啊！你丫不是还损丫来着么！一大早上就他妈不见了，留张纸条顶个蛋用啊！”
海夫顿了顿，很慢地说：“哥们儿，我出去了将近三个星期，尼采跟我一起走的，我回了趟山西老家办点儿事儿。纸条是我走之前留的。”
我只觉得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神经都在纠结，都在翻滚，我只能大口大口喝着啤酒，冰凉苦涩的液体冲刷着食道，直到胃里。
我开始吼，但是我的声带也在颤抖着，我冲着海夫大声咆哮，我说尼采，我说尼恩，我说阿木，我说阿米，我说尼采给我们收拾屋子，我说我跟阿木大二的第一次约会，我一直在说。我说我跟阿木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
海夫说，我跟你丫一起去陪阿木捉的奸，那个小白脸是不是叫尼恩，我他妈不知道，我不认识这么个人。
我说，海夫你丫王八蛋。
海夫说，阿木是去年才因为那件事儿跟阿米分手的，不可能前年大二的时候就跟你好了。
我说，海夫我操你大爷。
海夫说，阿木今年年初就出国了，在日本。
我哭着说，海夫，你他妈别说了。
九
那天晚上我又是喝高了才回去的。
我都几乎忘了海夫都跟我说什么了，只是记得后来海夫一直跟我说，兄弟，你不能这样了，振作点儿。
我似乎忘了很多事儿，关于尼采，关于尼恩，甚至连阿木的很多事情我都记不起来了。
我又开始画画，慢慢接了些插画的活计，也没那么多时间喝那么多酒了。海夫走了，或者说，其实我知道他很早以前就走了。
我会自己收拾满屋子的书，cd和袜子，天气好的时候晒晒被子，也渐渐很少去外面吃饭，有空就自己去小区附近菜场买菜回家做饭。我甚至考虑要不要养条狗，这样好歹有个伴儿。我去小区健身房办了年卡，坚持每星期去几次，对了，那天看见那个姑娘其实蛮不错的，下次见面一定记得要联系方式。
有一天我突然很想再看一遍塔可夫斯基的《乡愁》，又神经质地跑去买来古谷实的所有漫画看了一遍。
我不知道尼采什么时候再来，怎么来。
我只依稀记得，
生活就要有点儿生活样，尼采如是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