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

                
                
1.
洗澡的时候总是看见肚子上多出的肥肉，头发很长，全部缠绕在身上。很多夜晚还是会做同一个噩梦，在黑暗中惊醒，汗水浸湿了后背，夜还很长，窗外些许的亮光。
律子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她常常忘记自己的年龄。有一次和出版社的编辑吃饭，对方询问到，才尴尬地从包里摸出身份证，她不知道现在是哪一年，望着身份证上的数字无助地发愣。
“你记住。现在是2014年。你今年32岁。”
编辑不会责备律子的脱线行为，他认识她10年，总共见过不到五次面，这个女人总是素面朝天精神恍惚，在夏天裹着男士厚棉衣，穿着发黄的旧款波鞋，几乎不说话。他一直觉得她应该是在吸毒，其实也算正常，她每年都能写出两本长篇小说，用药物刺激灵感是简单直接的方法。
除了工作，他只知道她是孤儿，很久以前来到这座城市独居。她写科幻小说，总是与现实保持距离，就像她本人。
2.
暴风雨后的清晨，空气里夹杂着绿色植物腐烂的味道。律子打开冰箱，只看见两个干瘪的橘子，她足不出户快一个月，家里已经没有了食物。
其实家的附近就有超市，却喜欢步行穿过十多个地铁站的距离。她很少出门，带着弥补的心态，最大程度地接受城市的撞击。去到最繁华的商业区，径自坐在路边看着人海穿行，斑斓的色彩映照在眼球，就像巨大的颜料画笔在身上重重刷过。一切都变得好模糊。
“小姐，你为什么在哭？失恋了吗？”
被声音惊醒，发呆太久，忘记了时间。看见陌生人关切的表情，觉得难堪，连忙起身默默走开。问话的路人看着她的背影，觉得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神经病。”
律子也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常常带来困扰。她大部分时间都对着电脑打字，活在自己创造出来的奇幻世界，渐渐地也就忘记了该如何与人交流。现实生活里发生的事情记得最清楚的却是晚上的梦境。10年来做着同一个噩梦，深夜僻静的无人小巷，戴口罩的男子，一点点靠近……
她的嘴被大手捂住，身体悬空，夜很黑，天空被屋顶划破，留下狭小的空隙。
她感到身体的疼痛。有液体在眼角流出。
“我被强奸了。”
律子在电脑里打出这句话。小说里的女主角在空旷的房间陈述自己的遭遇，语气平静。故事中的她感到透明和轻盈，飞了起来。有双手蒙住了眼睛，温度注入了身体。
温柔的男声。
“1。2。3。只要你看不见，就不会再有记忆。”
3.
那天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律子没想到会再次见到阿明。
他跟了她一路，保持10米的距离。律子知道有人在身后，却不回头，脚步声在夜里格外清晰，一下一下。
这是那个梦的开场。小说里最黑暗的一章。觉得胸口被抓紧，她复习过无数次同样的场景，此时此刻已经没有恐惧，只有等待到达尽头的平静。
阿明戴着口罩，很高，律子抬头看他，额头上有一道浅浅的伤疤。
第一次见到阿明是在孤儿院。那时候他已经是大孩子，很快就要离开，不好好读书，每天总是带着伤口回来。律子看着他，眼前就出现孤儿院那一大片绿色的草海，夏日悠长，园子里总是格外安静，而到了傍晚时分阿明回来，又一下子异常热闹。他每次都从外面带回来各种新奇的糖果，小孩子们围住他，嬉笑吵闹，是难得的欢乐时光。律子呆在屋内，从窗户看着阿明，有时候眼神交汇，就一下躲开。
他叫她长毛怪。因为她的头发长到过腰。
“长毛怪。好久不见。”
阿明脱下口罩，路灯下的脸像是被打上了柔光，笑着说：“你还记得我吗？”
他留着平头，嘴角歪在一边，还是当年坏坏的模样。
4.
阿明来自于2004年。那一年的7月，是他和律子最后一次见面。
离开孤儿院后阿明不出意外成为了街头的小混混，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跟着兄弟东奔西走，也就很少再回去孤儿院。有一次凑够了钱给阿姨买了按摩椅，才发现常常念叨自己的阿姨已经过世，政府解体重组了孤儿院，孩子们都分散去了不同的地方。
一直到2004年，在一家人挤人的小面馆才重新遇见律子。两人都已经长大，律子因为常年的抑郁学业断断续续，刚刚从护士学校毕业准备开始工作。面馆很吵，阿明见到律子非常开心，他和朋友小杰一起，三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汤面热气腾腾，好像把世界都融化。
互相交换近况，也谈起以前的往事。大家分别了很久，再次见面却完全没有陌生感，阿明爽朗的笑声在不大的面馆一直回荡，律子也笑，自从离开孤儿院后从未试过如此开心。知道律子刚刚搬家一个人住，还有很多东西需要搬搬抬抬。阿明自告奋勇要去帮忙，临走前记下了律子的地址，告诉她明天会去找她。
律子永远都记得那一幕，从面馆出来，回家的巴士刚好经过，她坐在车上对着阿明挥手道别，看着他变得越来越远。那天的阳光特别灿烂，金色的一片从车窗打进来，梧桐树正是茂盛好看，心里面很痒，她想要挠，却徒然无法。
7月。对。7月30号。
那天之后阿明就消失了。
5.
律子把阿明带回家，让他脱掉脏兮兮的外套。烧好热水让他洗澡，翻出大码的衣服给他换上。
两个人坐在床的两头，互相望着彼此。
“你额头上的伤疤是怎么了？以前没有的。又打架了吗？”
“穿越时空的时候留下的。一下子跳跃了10年，总是要留下些记号。”
阿明抽烟，烟灰不小心掉在了床上。律子笑笑，起身去煮宵夜，锅碗碰撞叮当作响，常年不用的电视也被打开，邻居们都惊讶地发现，这间一直死寂的小屋居然也有了人类的生气。
“你从十年前穿越过来，刚开始肯定会不习惯。很多东西都变了，城市有了好多高楼，多了好多新的商店。明天我带你去买新衣服，新手机，去看夜景。”
律子摆好碗筷，两碗香气袭人的牛肉面。阿明掐掉烟头一跃起身，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他傻笑：“真好吃，想不到长毛怪你的手艺这么好。”
律子自己却没动筷，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吃。
“那你多吃点，不够我再煮。”
当天晚上，两个人挤在一张小床上睡觉。律子感受到阿明的呼吸在自己的后颈起伏，好像细碎的颗粒浸入皮肤，进入她的新陈循环。他抱着她，紧紧贴在一起。
一夜无梦，安静地睡了过去。
6.
2004年7月30号。
暴晒。阿明和小杰送走律子，趴在人行道的护栏上抽烟。汽车喇叭声音不断，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也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炙烤的温度让烟草味道变得很淡，年轻男子的荷尔蒙在发酵，身上汗津津，好像稍一动弹就有燥热的野兽从身体冲出来。
“你说，十年后这里会是什么样子，我们是不是都有了老婆和小孩？”
阿明说话的时候看着小杰的脸，一转眼画面颠倒，失去了知觉。
“阿明。这里就是市立孤儿院，里面很大，设施也很齐全，我进去过一次，雪白的墙壁上有五彩缤纷的贴纸画。”
“阿明。这是最新款的手机，我们通话的时候可以看见对方。”
“阿明。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阿姨常常放这个女明星的歌，她结婚了又离婚，现在重新开演唱会，要不要我们一起去看？”
……
阿明和律子坐在公园，他的新手机上面显示着日期时间。
2014年。
律子收到编辑发来的信息，询问新小说的写作进度。她删掉简讯，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她觉得也许自己再也不会写小说。
天黑了，夏天的公园因为巨大的湖泊并不炎热。阿明和律子就这样安静地坐在长椅上，只听见树叶沙沙的声响。
“长毛怪。我记得那时候在孤儿院你总是不言不语，不和大家一起玩。每次见到你都是一个人捧着书在看，真是一个奇怪的小女孩。”
律子把头靠在阿明的肩膀，她觉得时间过得好快，但记忆却留下大片的空白。
她说。
“阿明，你知不知道那种感觉。全世界安静地好像停止了运转，天上的星星都变成了黑色，有成千上万的虫蛹在身边爬过，它们爬到你的身上，慢慢地覆盖。”
“说不出话来。你只是一个人被孤单地覆盖。”
有液体滴落在阿明的衬衫。
他的拳头稍稍握紧，看着前方黑色的模糊一片。
“对不起。如果我可以留在2004年。”
7.
编辑打来了电话。虽然律子总是不声不响，但长时间不回信息还是头一次。决定了不再写作，她想要把出版社压着的尾款都收回来。电话里编辑声音很激动，约了见面再谈。
阿明还在睡觉，他的头发长出来了一点，刺刺的，像毛茸茸的刺猬。
律子蹲在床边，看着他傻笑。
“长毛怪，干嘛笑我。”
“你乖乖在家呆着，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等我回来我们就有钱了，你想要去哪里都可以。”
阿明伸手温柔地摸摸律子的脸颊。
“我哪里也不想去，就留在这里，留在2014和你一起。”
小说已经写完了一半，只能放弃。
在地铁上睡着，又做了同样的梦。
夜很黑，男子的力气很大，他戴着口罩，像只怪兽。这一次，终于不再害怕，她勇敢地挣脱他，突然迸发出惊人的力量，扯下了他的口罩。
她看到了他的脸。
一张熟悉的脸。
8.
警笛长鸣。十几辆警车包围了小区。
住客们纷纷探出头，充满了好奇。并没有精彩的场面上演，没有搏斗，一个男子被带走，警车又闪烁着一辆一辆的开走了。
人们都聚集到小区楼下，目送警车的离开。
B栋402号的孙阿姨摇着大蒲扇，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摆摆手说：“这个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刚才看到了那个男的正面，不就是这两天电视上一直播的通缉犯嘛。”
“什么！通缉犯啊，好吓人啊，不会身上还有枪吧！”
“对！对！对！我也看了通缉令，前几天从监狱跑出来的，还是个杀人犯呢！”
有小孩子大声哭出来，大人赶忙抱回家。
“这种恐怖分子怎么跑到我们小区来了，好险啦，抓得好，这种人就应该直接枪毙！”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开了，平时从来不说话的人也都互相安慰，好像刚刚从生死线逃回来一样。夏天的日光毒辣，不一会儿，人群又自动散开，各家门各家户地回去了各自的生活。
警车上，阿明双手铐着手铐，低着头，直直地看着地面。他身上穿的还是律子刚刚给他买的新衣服，她先洗过一遍，有股洗衣液淡淡的香味。
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喝醉酒的小杰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瘫倒在床上。
小杰一身酒气，混糊不清地说：“那个小妞，被老子上了，也他妈不怎么样嘛……”
在面馆时阿明问过律子的地址，小杰也暗暗记了下来。
阿明已经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只有满屋子鲜红的血，他的额头受了伤，还有最后“哐嘡”一下，刀子掉在地上的声音。
那是2004年7月30号，那一天是他和律子成年后第一次见面。他们没有说过太多话，从来没有参与过对方的生活。他以为那会是一个开始。
“对不起。如果我可以留在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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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林霄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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