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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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班竟然提前半小时抵达台北机场,杀来接机的杨大哥一个措手不及。他不停跟我道歉,说害我找不到他。我不停说不好意思,害他这么赶。老杨以前在电视台做幕后,拍过很多戏剧,譬如影响我们这一代的《流星花园》。长期的幕后工作让他的身体负荷不来,后来就辞职干脆开起车来,每天周游在台北市里。
老杨问我要去哪里,我说远离101就好。这是我的偶像升哥说的,他说台湾最好看的地方就是离101越远就越美,仔细想想也对,谁愿意花时间去排队数人头呢。只有去了一些比较偏僻的地方,才能找到当地特色,才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风景。我一直觉得旅行的意义不在于你要去一个景点拍一张照证明我到此一游,而应该融入到当地人的生活中去,看下人家的生活方式,再来思考自己的日常,你才会发现自己过的多累,活的多不快乐。旅行结束之后,你才知道该如何调整。
四四南村与眷村
四四南村,台北最后的眷村。不过这里已不是最初眷村的模样,所有的陈设都是为参观而建,甚至说这里该叫作那个我们都不愿意认可却没法否认的名字--旅游景点。
我跟老杨说我想去的地方可多了,譬如在某个海边上有一座无名冢,葬了很多湖南老兵。和其他退回到台湾的老兵不一样,他们的墓碑没有名字,朝向不是大陆的家乡,而是太平洋。我一直想去那里看看,可惜的是谁也没有具体的地理信息,连老杨也是第一次听我说。
眷村,大概也是时代的产物。在大陆撤到台湾的老兵们按照官阶分配住房,一户连一户形成了眷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一群人随着命运河流的漂移而聚集在一起,从此相依为命,也贴上了“外省人”的标签。刚开始很多人会被本省人欺负,于是他们团结起来“自卫”,渐渐形成了竹联帮和四海帮,再加上本省人的天道盟,从而形成了台湾黑帮的三大帮派,长期刀枪相向。
如果你听过张艾嘉的《戏雪》,如果你看过龙应台的《目送》,如果你看过赖声川的《宝岛一村》,又或者如果你有机会看钮承泽的《军中乐园》,那你大概也会为眷村岁月里的那些事而深有感触。很多人只是出门买个东西不幸碰上了国军,便被强制带到了台湾,再回来已是半世纪后。正如王伟忠的故事,他第一次回北京的时候奶奶打了他一个耳光,她说:这是替你死去的爹挨的,他不是说出去买东西么,这一买就是五十年啊!
当你知道一些关于眷村的事,那么四四南村就会有另外一副模样。它不仅仅只是101大楼旁边一个观光点,供你拍照,供你欣赏。我相信即便是物品或是建筑,它也是有感情的,这记录的是几百万国军老兵的笑与泪,他们的离愁,他们的哀伤,他们在另一片土地顽强生存的全记录。
而,我们始终欠这些人一个交代。在历史书上,寥寥几笔便带过。趁眷村轮廓还在,我们该去看下他们当初是怎样生活的。
李宗盛和滚石
老杨把我送到了光复南路的青旅后离开。我隔壁的巷子有一栋白色的五层建筑,和所有台北的房屋一样,它很老很旧,但它却有一个很光辉名字,叫滚石。那里有陈升笔下那个要走一路泥巴才能走到的办公室,那里的栅栏,那里的铁道,那只潘美辰收留的流浪狗,如今都不见了踪影。但滚石在我们这个时代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音乐的大门,满足了很多人情绪的宣泄。
在李宗盛的演唱会上,他曾经写给陈淑桦这样一段话:淑桦,一切还好吗。不管我们乐不乐意,随着岁月增长,我们都得渐渐去看见人生更完整的面貌。我们所有的获得和失去,恐怕都不是生命的本意,反而是经历了一切之后从而发现的。这几年少有机会见你,在办公室碰见也只是擦身而过匆匆来去,记得臭臭黑黑小小的录音室吧?对,我还在那里。记得不厌其烦要你一再重来的小李吧?是的,我还是坚持,我要的自有道理。我仍然在写每一首歌,在绚烂舞台惑人声名之外,尽力完成自己...这大概就是滚石教给我们的道理。
滚石周边都是台北最市井的小巷子。夕阳西下,当你穿着拖鞋幻想自己是在地人而漫步于此时,你可以察觉到自己内心的跳动。这每一个场景都好像似曾相识,而这竟然是真实出现在你眼前的台北。很旧很旧的一座城,很内敛内敛的性格,低调,谦卑,文艺。在这不远处的松山文创园,我看了一场“看见生活”的摄影展。和大陆的展免费不一样,这个展收费还颇高。但奇怪的是里面仍然人头攒动,一些稀有照片前面甚至还挤不进去。尽管如此,仍然没有人喧哗,没有人拍照,大家都是默默看着,把影响记录在自己的心里,感觉极好。
艺文和北艺大。
北艺大是台湾最好的艺术院校,好过出了李安的台艺大。地理位置比较偏僻,但是大部分人都只会记得这边的淡水老街,渔人码头和北投温泉,而忽视了有电影节和北艺大的关渡。
学校不大,只招2000多人,位于关渡的山上,可以喝着咖啡俯瞰整个台北。这所学校信奉艺术是自由没有拘束的而拆掉了所有的围墙,在校门口甚至养了两头牛。我所看过的台湾舞台剧演员绝大部分来自北艺大,我甚至能随随便便说出十个这里毕业的明星:
最富盛名的表演工作坊赖声川是北艺大戏剧学院前院长,坚持舞台剧三十年,直至成为宗师;宋少卿年轻的时候遇到了冯翊纲,两个人在校园里开始了表演,直至后来成立了相声瓦舍;而绿光剧团的团长罗北安本来就是北艺大的老师,他也参演偶像剧演出,例如《我可能不会爱你》里演林依晨的爸爸;果陀剧场创办人梁志民,前不久才和顾宝明在长沙演了一出话剧;屏风表演班的王月演过《流星花园》的杉菜妈,她的丈夫是去年过世的屏风创办人李国修老师;学戏剧的唐从圣最初看不起电视台,最后成为了电视台常用演员参演《全民最大党》连续十年入围金钟奖...
所以,当我漫步在这样一个自由甚至散漫的校园里时,仿佛也能看到他们当初在校园就开始追寻梦想的身影。即便做作矫情,这样一个想法也是真实存在于脑海里。有时会挺羡慕七八十年代的人,单纯美好,喜欢做什么事情就去做什么事情。在物欲横流的时代里,理想主义大概被消费而尽,谈梦想好像是一件比较荒唐的事情了。但仍有人坚持,虽然我不知道他们过的好不好。但好像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人才会比较快乐。
17乐团的团长阿凯喜欢文艺,想建一个场所服务玩地下乐团的人,于是开了后来成为台北文艺地标的海边的卡夫卡。恰好朋友在此有演出,我才取消原来的计划前来观摩。朋友的乐团安妮朵拉音乐偏民谣,最初卖票只卖了10张,让大家担心不已,不料演出当晚,前来购票的粉丝超百人,让这场迷你演出而爆棚,气氛极好,愉悦到都忘了窗外台风要来了。
舒国治和永康街。
用台湾著名作家,美食家舒国治的话说:永康街是四五十年来很多综合元素撞击出来的,并不是设计出来的。来这里玩玩可以,不必太当回事。
它不老不新,长度刚好,旧街道布置的井井有序,颇有日式味道,小吃店如林,可以说是台湾最文艺的一条街。永康街有鼎泰丰总店,有度小月,有网络人气超高的小自由咖啡店。你可以随意去一家品尝美食,也可以选一家装修特别的咖啡馆发呆或聊天。总之,时间在这里一点都不敢,享受当下才是应该做的事情。
来这里晃荡的好处是让你可以看到什么才叫悠闲的生活。譬如舒国治,功成名就却喜欢背着小书包晃荡在这里的街头巷尾。这样的小老头并不是台湾独例,金士杰也是其中之一。六十岁才结婚,生了一对双胞胎,贵为国宝级演员,衣服鞋子有时是别人丢弃的,有时是剧场剩下的。若不是因为生了小孩,恐怕现在还在踩单车出门。这样的处事态度,不计较金钱,不在乎名利,有钱就吃肉,没钱就喝粥,真正的“自己开心就好”。把台北这样一个密集人口的城市,也过出了世外桃源的生活。
晃荡,往往是为了张望。
吴念真和九份。
九份过去很穷,穷到只有九户人家,因而每一次要采购物品就都是一次性买九份。后来这里发现了金矿,于是成了台湾矿区。日本人来了以后,在这里开始了日化教育,因而现在九份上年纪的人喊父亲都是喊“多桑”。
吴念真出生在这里,小时候喜欢和弟弟跑到九份山头去看远处的台北,想有一天可以去那里讨生活。他小时候算是村子里比较“有文化”的人,因而很多人收到的信就交由他负责读。因为信的内容比较文,所以他就用闽南话翻译成白话给矿工们听,从此锻炼出了一身说故事的本事,直到后来被奉为“最会讲故事的台湾人”。他后来去了台北,成了作家,当了导演,编剧,演员。和侯孝贤发动了台湾电影的新浪潮运动,并在十四年时间里入围十二次获奖五次金马奖。
在他的书里,九份从来就是一个充满了矿难,离别,伤心的地方。后来他的弟弟因为欠债在他们从小经常去的那座山上面朝台北自杀,加上父亲和妹妹也是自杀而亡,这让吴念真从此再也不想回九份。
我和一车日本游客坐着大巴沿着盘山公路蜿蜒向上,快到山顶望着层层建筑亮起点点星光,日本人开始尖叫起来,大概是受了《千与千寻》的影响。当初宫崎骏来了这里,找到灵感创作了这部举世闻名的电影。侯孝贤也来拍了《悲情城市》,瞬间让九份声名鹊起。但正如侯导自己讲的那样:帮了九份,也害了九份。从那以后九份就成了一个观光点,再也找不到当初的模样。
但,绝大部分游客都只去了九份老街。而真正属于吴念真笔下的苍茫之地是在九份山下的海边。我们一行租了车沿着盘山公路慢慢下山,地形之陡峭,非一般司机可驾驭。山下就是当年的矿区,那个充满矿难,死亡和离别的地方。日式的矿区早就变成了一堆废墟,钢筋已经锈迹斑斑,水泥墙里长满杂草,倒掉的一些木头腐烂的腐烂,凌乱的凌乱。在这样的一堆废墟里,仰头便是高大苍茫悬崖,其悲壮程度不言而喻。只有这山这海才见证过几十年前这里的灾难,这里的死亡,这里底层民众的无奈与痛苦。大概是人少和刚下过雨,这里有一种特别阴森的感觉。虽然是我一直想来看看的地方,却也不忍心多待一分钟,心里毛骨悚然的感觉,犹如参观鬼屋。我想,这才是真正的九份。
我在九份这个海边的山顶小镇住了两个晚上,每天就穿着拖鞋拿根冰棒晃荡在大街小巷。但让人奇怪的是这里每晚六七点所有门面几乎都关了,我问当地人,他们说:因为每天就做那么点准备,卖完了就关门休息呀,你们下班,我们也要下班呀。这种不因游客多而大发横财的心理,真叫人佩服,一点都不像“商人”。
小火车和乡下
我说我要用6个小时坐火车,青旅的老板都觉得我疯了,认为我应该坐高铁才是,这样才比较划算,方便去下个地点。然我又不赶时间,不至于要如此。
早上六点从九份搭公车下山来到瑞芳镇火车站。这个火车站小到还不如长沙的售票大厅大,但路线却颇多。纵贯线有两路,一条走海岸线,一条走山线。两边窗外的风光都是高铁无法感受到的,它所经过的地方很多都是台湾乡下,可以比较真切去看到当地生活风貌。
我从北部出发去南部,火车绕过西海岸的每一个我熟悉的地名:嘉义,彰化,苗栗,新竹...原来台湾中南部乡下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痴迷政治,建筑风格和我小时候成长的乡下相似度极高。有很多庙宇,祠堂,祭祀,有很多自由穿行的猫猫狗狗,有很多辛苦农田劳作的乡民...
坐着火车慢悠悠,空荡荡,可以欣赏到海岸线,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稻田,可以看到玉山山脉。山一程,水一程,有什么比这更惬意呢。一路上铁轨框框作响像美妙的编曲,安插于火车在蓝天与大地中飞驰而过的画面里。
离开台北的时候飞机在一万多公尺飞行,穿越台湾海峡时,见到了海天一色难得景象,蓝的无法用语言形容。其实换一个角度看,天和海早就融为一体,像大陆人与台湾人的感情,彼此难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