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井信彦,J. L. McClain:近世日本的商业与城镇发展 (1)
剑桥日本史第四卷选译,第十一章 近世日本的商业与城镇发展 Commercial Change and Urban Growth in Early Modern Japan

慶応義塾大学文学部中井信彦,布朗大学历史系James L. McClain原作
城鎮成長的時期 AN ERA OF URBAN GROWTH
在長約一個半世紀的近世階段前半段,即1550年代到1700年間,日本成爲世界上城鎮化程度最高的社會之一。在這個時期的開端,古都京都是唯一居民超過10萬的城市,其餘只有爲數不多的定居點擁有萬人。然而到了1700年,已經有4個新聚居區超過10萬人水平,大約5-7%的日本人口居住在這類大城市中。這個數字佔同時期歐洲的2%,在歐洲只有14個城市達到10萬級別,而且只有荷蘭、英格蘭和威爾士的城鎮人口密度可以比過日本。江戸在17世紀末成爲世界第一大城市,而大坂和京都的人口也達到了西方最大的城市倫敦和巴黎的規模。
近世早期日本城鎮的飛速成長對日本歷史造成了深遠和多重的影響。首先,城市猶如大磁鐵,産生的能量場造成了大規模的人口遷移,推動成千上萬人進城務工。成長的中心城鎮也是巨大的消費中心,整個日本的農民都通過這裏用他們栽培出的作物來交換蔬菜、水果、衣物材料。結果,區域專門化日益成爲近世商業的一個特徵,而爲了順應行商人的需求,新的交通網絡和驛站到處生根發芽。與此同時,一系列新鮮而富有活力的文娛活動涌現,豐富了日本文化史的圖景。最終,史無前例的人口密度——活躍的,富有創造力的,同時也是難以控制的——迫使當局推出新的政策與行政機構。
戦国時代的城市 The Sengoku Period Background
爲了明白爲什麽城鎮的成長會發生,同時也爲了懂得城市的歷史意義,讓我們先回到16世紀中葉的戰國時代,即城鎮化最初開始的時候(注1)。當時城鎮有三種基本類型。最常見的,也是最終成為近世日本地方城鎮主力核心的,是“城下町(じょうかまち)”,意思是圍繞某座城堡生長出來的居民社區。16世紀上半葉期間,武士們大多居住在農村,他們在那裏管理著自己的領地和村民們的事務。隨著這個時代的標志——戰爭延綿數十年,武士們成爲擁有武裝的精英階層。當這種現象出現,他們的領導者開始遷離農村,還在更容易守衛的地方建立起防禦據點。著名的例子如“根小屋(ねごや)”,意為山麓的小屋,“山下(やました)”,意為山腳下的,這些據點通常設在挨着山丘的平地上,当危情發生時,它們就成為領主集結家臣団、一門同族和臣従武士団的集合地(注2)。
這些軍鎮很快也成爲了平民的居住區。16世紀接下來的幾十年裏,當戰火蔓延乃至這個國家的邊遠地區,城主們——現在一個更廣爲人知的稱呼是“大名(だいみょう)”,發現儘量把能工巧匠和商家集中到他們的主城下,是一件多多益善的事。工匠可以鍛造刀、槍甚至鐵砲,商人可以運輸這些貨物,還有民工們可以從事建築。於是在新興的城下町中,大名得以設立官方授權的市場,和平地進行日用品交換,這也更加促進人們在町中定居。
由於大名的政策有利於這些日益擴大的新興社區,城下町還成爲了本地宗教與文化活動的中心。此外,因為皇城京都的生活自“応仁之乱(1467-77)”後變得缺乏保障,文藝家們,例如風景畫家兼庭院設計家雪舟,逃離京都游歷諸國。如同雪舟受雇於西國大名大內氏,這類人物經常爲大名服務,最終由此提昇了武士生活中的文化品質,並且黏合出一條紐帶,將藝術家和武家聯繫在一起,一同進入近世階段。
要瞭解這些社區的活力,從耶穌會士的書信集中可見一斑,他們稱讚戦国時代的城下町時,毫不吝惜溢美之辭(注4)。例如,路易斯·佛洛伊士(Luis Fróis)於1575年來到岐阜城時,他寫道:“在此,我真希望自己是一個合格的建築師,或者擁有華美的文筆來描述,因爲我可以向你保證,無論葡萄牙,印度,還是日本,在我見過的所有地方,這裏是無以倫比的富麗堂皇。”1584年,洛倫索·梅赫亞(Lourenço Mexia)在造訪安土城之後記載,日本的房屋如教堂的聖器室一般乾淨整潔,而織田信長的城中亦然,“無人在花園或走廊吐痰”。但是,類似的贊美不能掩飾的是,這些城下町的規模仍是相對的小,甚至到了1580年代也僅有數千住人。一百多座這樣的定居點散布在日本各地鄉間,而這一因素將構成17世紀急速城鎮化的溫床,將日本推向最城鎮化國家的前列。
這些簡陋的城下町表現著戦国時代晚期主要的城市建設,然而它們是有勁敵的。這個時代有兩個層面的戰爭。首先的也是最顯而易見的,是大名之間爲擴張領地相互攻殺;另一種是在大名領地中,大名本人與農村武裝分子爭奪領內權威。在某些事例中,這類農村團體是大佛教宗派的俗家信衆,比如一向宗,或稱浄土真宗,允許農民與同爲信徒的商人、工匠一道,在寺院周圍定居。這類居住區即演變為“寺内町(じないまち)”,他們往往宣稱不在大名的支配下,而是自行治理(注5)。
這些寺內町跟所謂的“門前町(もんぜんまち)”(字面意思是大門前的市鎮)是有區別的,後者是宿屋和紀念品商店的集市,叢生在著名神社和寺院的大門前,緣於這些地方吸引著大批香客和游客(注6)。兩者主要的不同在於,寺內町在大寺院的庇護下形成,具有鮮明的宗教性格,且獨立於大名權力之外。也就是說,這些社區如同会社,行使司法權和警察權,分攤税賦(有時甚至負責征繳),運行防務項目例如開挖壕溝。擁有這些特殊權利,便使得寺內町能够在大名權限之外運作某些機能,也正是這種程度的自主行爲,令史家視他們爲自決自治的社區(注7)。
史家辨明出的17個寺內町,全都成立於16世紀中葉(注8)。然而這些寺內町大多短命。16世紀後半葉,大名在軍事和政治上日益强化集權,他們進攻大佛教宗派,斬斷了寺內町獨立存在的根基,並將之轉移到自己的主城下。例如大坂,曾經名爲“石山”,是本願寺信衆武裝建立的社區。1580年,織田信長在歷經十載的戰爭之後摧毀了這座擁有防禦的城鎮,最後是豐臣秀吉在其廢墟上建立了自己的主城。相類似的,前田家治下的金澤城下町,至1700年曾經是日本第四大城市,最早是一個叫“金澤御坊”的寺內町,處在一向宗的庇護下。在其它事例中,作爲征服者的大名將町留作本地商業區,但同時剝奪了他們的的自主權,將他們牢牢地編入自己的權力網中。與奈良彌念寺相連的今井町就是這樣一個典型,失去了各種豁免權,成爲小商人聚集的純粹商業區。
若說寺內町是大名權力的障害,另一類16世紀社區則對大名有著至關重要的用處。那就是貿易和航運的中心,或許可以稱之爲“倉敷町”或倉庫鎮。其中一些是內陸的驛站城鎮,但大多數是港口城市,例如位臨大坂灣的堺,伊勢灣的桑名,九州博多灣的博多。某些居民區擁有與寺內町相近程度的自主權力。以堺爲例,各豪商家族管理著城市行政並保有武裝力量(注9)。但無論是否擁有防禦能力,這些商家從大名處獲得的待遇與寺內町是不同的。他們的戰略位置有益於大名,幾乎所有的大名都與他們交易,以取得自己領內不出産的商品。確實,大多數大名明白這些倉敷町是他們根本經濟利益的核心,所以願意爲了維持與這些集市的和諧共處,默認某種不成文傳統協議。
16世紀日本城鎮的特點和都市景象,足够引起居住其中的首批旅日歐洲人的興趣。一個傳教士記錄了日本寺內町和威尼斯的相似之處,後者也是由商家組建的行政團隊治理。加斯帕·維埃拉(Gaspar Vilela)在游覽奈良時寫道:“我在彼地盤桓數日,看到了傳說中的三個名物。其中一個是巨型的金屬偶像,跟埃武拉(Evora,葡萄牙)城門塔樓一樣大(注10)。”然而更能給那些歐洲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也許是,沒有任何一座中世城市將會在16世紀末的統一戰爭中毫髮無損地存留下來,而統一運動所創出的高度中央集權的國家,將建造出更恢宏,更繁華的城市,超越那些初到日本的歐洲旅客此前所見。
注1:學界對戰國時代城市相關課題的研究熱點的簡明綜覽,見中部よし子,《戦国時代大名居住都市に関する諸問題(戰國時代大名居住都市的相關諸問題)》,收於地方史研究協議会編集,《都市の地方史》(東京:雄山閣,1980),pp. 56-79。英文資料見Haruko Wakita(脇田晴子)和Susan B. Hanley,《Dimensions of Development: Cities in Fifteenth-Century Japan 發展的維度:15世紀日本的城市》,收於John Whitney Hall,Keiji Nagahara(永原慶二),Kozo Yamamura(山村耕造)編集,《Japan Before Tokugawa: Political Consolidation and Economic Growth,1500-1650 德川以前的日本:政治整合與經濟增長 1500-1650》(Princeton 普林斯頓, N.J. 紐澤西州: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1981),pp. 295-326。 注2:西川幸治,《日本都市史の研究》(東京:日本放送出版協会,1972),pp. 167-202。 注3:中部よし子,《城下町》(東京:柳原書店,1978),pp. 9-64。 注4:Michael Cooper編集,《They Came to Japan: An Anthology of European Reports on Japan, 1543-1640 他們到日本了:旅日歐洲人報告選集 1543-1640》(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伯克萊和洛杉磯: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加利福尼亞大學出版社,1965),pp. 131,145。 注5:“寺内町”這個詞也可念作“じないちょう(jinaicho)”。有關這類居民點的優質介紹,參見脇田修,《寺內町の構造と展開》,《史林 41》(1958年1月號):1-24。 注6:原田伴彦,《近世の門前町》,收於豊田武,原田伴彦,矢守一彦編集,《講座:日本の封建都市 全3卷》(東京:文一総合出版,1981-2),卷3,pp. 201-23。 注7:在某些寺內町中,僧侶保留最終的政治權力,並且管理著社區事務。參見Osamu Wakita(脇田修)和James L. McClain,《The Commercial and Urban Policies of Oda Nobunaga and Toyotomi Hideyoshi 織田信長與豐臣秀吉的商業、城市政策》,收於Hall,Nagahara(永原),Yamamura(山村)編集,《Japan Before Tokugawa 德川以前的日本》,pp. 231-7。 注8:有關於寺內町的起源與歷史意義的詳盡討論,見脇田修,《寺內町の歴史的特質》,收於豊田,原田,矢守編集《講座:日本の封建都市》,卷1,pp. 143-64。 注9:有關於堺的詳細研究,參見泉澄一,《堺:中世自由都市》(東京:教育社,1981)。英文資料見V. Dixon Morris,《Sakai: From Shoen to Port City 堺:從莊園到港口城市》,收於John W. Hall和Takeshi Toyota(豊田武)編集,《Japan in the Muromachi Age 室町時代的日本》(Berkley and Los Angeles 伯克萊和洛杉磯: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加利福尼亞大學出版社,1977),pp. 145-58;以及V. Dixon Morris,《The City of Sakai and Urban Autonomy 堺與城市自治》,收於George Elison和Bardwell L. Smith編集,《Warlords, Artists & Commoners: Japan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 軍閥,藝術家和平民:16世紀的日本》(Honolulu 檀香山: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夏威夷大學出版社,1981),pp. 23-54。 注10:Cooper編集,《They Came to Japan 他們到日本》,pp. 2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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