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舍夫斯基《金蕨花》
从远古的时候起人们就在讲述着，特别是老奶奶们总爱在冬天的夜晚，把炉火烧得旺旺的，围坐在炉旁讲述着这样一个故事：每年圣杨节的这一天，夜最短，就在这一天的夜里蕨开花，谁要是能找到一朵小花，摘下保存起来，谁就能得到最大的幸福。难的是一年之中只有一个晚上，特别短，每座森林里只有一丛蕨会开放一朵小花，而且总是藏在很隐蔽的角落，除非是特别有福气的人，一般人是发现不了它的。
那些知道这种奇事的人还说，去寻找蕨的花的道路非常艰险，因为一路上会遇到各种妖怪，它们是看守花的，千方百计不让人采到。只有特别勇敢的人才能采到这种花。
人们还说，一开头花本身就很难辨认，因为它很小，很难看，很不起眼，只有采下来之后，它才变成一朵出奇的美丽的花。
因为很难接近这种花，很难抓到它，老年人都是听人传说的，而每个讲故事的人又往往要加油加醋。
人们都说：圣杨节的夜里蕨开花，开花的时间很短，鸡叫头遍之前，谁采下它，便会要什么有什么。
你想想看，那是怎样的福气，采到这朵花，哪怕是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都能要得着!
人们说：只有年轻人洁净的手才能摘下这种花。
老年人，即使是碰上了机会，花一到他的手上也会化为粉末。
人们就这么讲着神话，而每个神话里都有那么一点真理的内核，虽说这个内核往往被包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破布，很难被发现，但它总是存的。
蕨会开花这件事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它在圣杨节的晚上开花。
有个地方，有这么一个小伙子，他叫雅楚希，村里人都管他叫好奇的人。他到处翻弄，到处寻找，到处想方设法打听别人讲什么。凡是最难办到的事，他总是带着最大的热情去努力……他就是这么个天性。凡是轻易能够得到的东西，他都看得一文不值；凡是需要费很大的力气、需要动脑子才能得到的东西，他才觉得有味儿。
有这么一天，雅楚希跟人们一起围坐在炉火旁，用一把小折刀削棍子，定要把个狗头cha在棍子上。这时，有个见过许多世面、懂得许多事情的聪明的老奶奶，讲起了蕨开花那件事。
好奇的雅楚希听着，他听得那么出神，以至棍子从他手中掉了下来，他差一点儿削了自己的手指。
老奶奶讲得那么活灵活现，就像她亲眼见过一般，尽管从她的破衣烂衫上完全看不出她找到过什么幸福。她的故事—讲完，雅楚希便暗自下定了决心：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定要得到这朵花。我一定能够得到。因为一个人一旦非常渴望什么东西，对自己说，这东西一定要得到，最终他就能如愿的。”
雅楚希就这样经常对自己重复这个傻里傻气的信念。
雅楚希的家里有所茅舍，一座小果园和一小块地。离他们村子不远就是森林，而在森林边上经常举行圣杨节的集会，圣杨节的晚上都要燃起篝火。
雅楚希想：
“让别人去跳那些火堆，烧他们的腿去吧，我可要到森林里去找那朵蕨的花。一年找不到，我找两年、三年，一直到找到它，摘下它为止。”
然后就是等待，等了好几个月，他什么也不想，只想这个圣杨节之夜。他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哟。
圣杨节这一天终于到了。这天夜里是这样的情况：全村青年一齐出，点着了一堆堆篝火，从火堆上跳过去，围着火堆唱歌、跳舞。
雅楚希洗得干干净净，穿上一件白衬衣，系一条红皮带，穿上—双新草鞋，戴上一顶cha了孔雀翎的帽子，时间一到，黄昏一降临大地，他就溜进森林里去了。
森林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只有天上的星星在眨眼睛，但是星星的光亮只能照它们自己，照不进森林。
雅楚希在平常日子里，在白天，很熟悉森林里的争条小路。此刻他已走到密林深处。怪事，怎么他一条小路也找不着，树也辨认不清，一切都变了样子呢?树干都变得出奇的大，乱七八糟地倒了一地，既不能绕过去，又无法跳过去；到处是茂密的刺丛，这也是过去从未碰见过的；还有那灼手刺人的荨麻。林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这里那里常有一对凶恶的眼睛盯着他，仿佛想把他吃掉。这些眼睛一会儿是黄色，一会儿变成了绿色、红色，一会儿又变成了白色，总是忽地一闪便突然消逝了。左边、右边、上边、下边，到处都是这样变幻不定的眼睛。可是，雅楚希不怕他们，知道这只不过是吓唬他罢了。他嘴里嘟哝道：胆小鬼才害怕呢!
尽管路是这样难走，他仍继续往前走着。—根大原木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只有从原木上爬过去；可是当他刚一爬上那木头，它又变得那么小，他一抬腿就可以迈过去了。
一会儿路上又挡着一棵松树，往上看，高得不见树梢，往下看，树干粗得像座塔楼。他只得绕着树干走，当他转了一圈，再一看，只不过是棍子粗细，给他当根拐杖还差不离……
他明白了，这些都是妖怪布下的**阵。
一会儿，路上又长满了灌木丛，密得连个指头也cha不进去，可是雅楚希拼命去推、去挤、去压、去揉，拼命去折那些树枝，终于也挤了过去。
再往前走，是一片泥泞沼地，想绕也绕不过去。他伸出一只脚试了试，脚陷了下去，却够不着底。沼地上这里那里出现一些长草的土墩，于是他只好从一个土墩往另一个土墩上跳。当他的脚刚一踏上某个土墩，那土墩便从他的脚下移开，他只好一溜小跑，跳过一个又一个的土墩，终于过了沼地。他回头一望，那些土墩宛如陷进了沼泽的人头，望着他笑……若要问他怎样才能回到村里，他恐怕已经辨不出方向，不知道村子在什么地方了。
忽然，他看到自己前面有一大丛蕨，大得像棵古老的槲树。在这丛蕨的一片叶子的反面贴着一朵小花，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五片金花瓣，中心是宛如欢笑的眼睛的花蕊，就像磨盘似的不停地转圈儿……雅楚希的心激动得狂跳不止。他伸出手，正想抓住那朵花，可一时又不知如何下手……正好鸡叫了。小花睁开了大眼睛，金光一闪就——枯萎了。只听到四周围一片笑声，是有什么在大笑?是蕨的叶子发出的哗哗声?还是青蛙的鼓噪声?雅楚希无法分辨，因为他头脑里轰的一声，脚下一软，便瘫倒在地上了。
后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茅舍，躺到床上的。妈妈流着眼泪对他说，是她到森林里去寻找，早上发现他晕死在地上。
雅楚希这才回忆起了一切，但他什么也不承认。他感到羞愧。他只是暗自下决心，这次不算完，明年还有圣杨节，我们走着瞧……
整整一年他只想着这桩事，但是，他怕别人笑话，对谁也没有说。他又一次洗得干干净净，换上白衬衫，系上红皮带，穿上新草鞋。别人都去点燃篝火的时候，他进了森林。
他以为自己又会像头次那样从乱树丛中挤过去。可是，同一座森林，同一条小路，又完全是另一番情景。挺拔的松树和槲树稀疏地排列在光秃的石头地上……从一棵树旁走到另一棵树旁地走呀，走呀，看起来似乎很近，却总也走不到，似乎树在移动，在躲避他，而长满了青苔的大石头滑溜溜的，虽说躺着不动，却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石头之间是形形色色的蕨类植物，有小棵的，有大棵的，但是任何一棵上都没有花。一开始，蕨丛齐踝骨高，然后齐膝盖高，然后齐腰，然后齐脖子……然后他完全被淹没在蕨丛中了，因为蕨丛长得比他高……蕨丛中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像在大海上一样，而在哗哗声中又似乎能听到笑声、呻吟声和哭声。他的脚踩上哪一棵蕨，便听到一声呻吟，他用手去抓哪一棵，又似乎从那里流出了鲜血……
这条路是多么长啊，他觉得似乎走了一整年……哪儿也没有一朵花……他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失去信心，只是朝前走。
最后……他一看，闪闪发光!是原先那朵小花在闪光，周围五片金花瓣，中心是只欢笑的眼睛，像磨盘一样旋转……
雅楚希奔跑过去，伸出了手。鸡又叫了，那幻景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这一次雅楚希没有晕倒，他只是坐在石头上。起初眼泪在他眼里打转，接着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他愤恨极了。
“等着第三次比个高低!”他悻悻地叫道。因为他感到很疲乏，便在石头之间的青苔地上躺下，睡着了。
他刚合上眼睛，就做起梦来了。他看到，有五片金花瓣的小花就在他面前，朝着他笑……
“怎么样，你已经够了吧?”花对他说，“你还打算迫害我吗?”
“我说过的话，一定要实现，”雅楚希嘟哝道，“这一次不算完，我一定要得到你!”
一片金叶子拉得很长，就像伸出的舌头，雅楚希觉得仿佛是在对他扮鬼脸。然后一切都消逝了，他一直熟睡到清晨。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不过是到了森林边缘，离村庄不远的地方，不明白昨夜所发生的一切是梦景还是实有其事。回到茅舍里他只觉得筋疲力尽，必须立刻躺下。妈妈对他说，他就像是得了一场大病。
整整又是一年，他对任何人也不说出心中的秘密，只是考虑怎样才能摘到那朵花。然而他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只有听天由命，再去碰碰运气吧。
到了傍晚，他再一次穿上白衬衫，束上红皮带，换上新草鞋。尽管妈妈不准他去，他还是天一黑就溜进了森林。
又是另一番情景。森林跟在平常日子里一模一样，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熟悉的小路；熟悉的树木，没有碰到一桩奇事。可是看不到一丛蕨类植物，连做药引子的那么一小棵也找不到。不过，沿着熟悉的小路进入森林倒是轻松多了，他就一直向前走，走得很远，很远……他记得密林深处有蕨丛……终于找到了，可是哪一丛蕨上都没有花，他把蕨的叶子翻了个遍，连花的影子也见不到。
一些叶子上爬满了蠕虫，另一些叶子上爬满了毛毛虫，还有一些叶子已经干枯了。雅楚希已经绝望了，正要放弃寻找，突然，就在自己脚边看到了一朵小花，五片金花瓣，中心是个闪闪发光的花蕊，跟眼睛似的。他一伸手抓住了。那朵花像团火烫着他的手心，但他仍是紧紧抓住，不松手。
那朵花在雅楚希的眼前越长越大，那光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只感到那花在拽他的左手，在搔他的心。
忽然，花对他说起话来：
“你抓住了我，算是你有福气。但是你要记住：谁掌握了我，他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只是，他任何时候都不能同任何人分享自己的幸福……”
雅楚希此时完全被欢乐弄得晕头转向了，因此他根本没有去考虑这句话的含义。
“嗨!管他那个!”他心里说，“只要我能好好地活在世界上……”
顿时，他觉得那朵花黏在了他的身上，在他的心上生了根……他很高兴，因为他再也不担心它会溜掉或者会被别人夺走。
他歪戴着帽子，嘴里哼哼唧唧唱着歌儿，往回走。他前面是条光闪闪、像条银带子的路，树木给他让路，灌木丛向他低头，鲜花对他鞠躬到地。他挺着胸，昂着头，好不威风。他心里在盘算，他想对金蕨花提出什么要求呢?起初他想要一座宫殿，一个大庄园，众多的奴仆，想让自己变成一个威武的大老爷；他一边走，一边想呀想，一走到林边，周围的环境他再也认不出来了……
他朝自己身上瞟了一眼，也认不出自己了。他穿的是最精致的意大利呢服，钉了金鞋掌的皮鞋，束着镶金嵌玉的腰带，里面的衬衫是用最精细的西里西亚细布制作的。
眼前停着一辆轿式马车，套了六匹白马，都戴着黄金的颈圈。一个穿着带有金银饰条制服的仆人——宫中近侍，一边鞠着躬，一边向他伸过手来，把他领进了轿车。只听一声：驾!转眼就到了宫殿的廊前，成群的仆役正恭候在那里。
只是，没有一个熟人，没有一个朋友，一张张全是陌生的面孔，怪模怪样，似乎是被吓破了胆，充满了恐惧。
这宫殿真叫他看花了眼，他走进里面……唉呀！这多豪华，多么富足，缺少的恐怕只有凤肝龙胆了。
“嗬!这一下我可有得享受了!”雅楚希说。他朝四处一望，首先走到了床边。因为辛苦了一夜之后，他困得睁不开眼睛。他躺在软绵绵的鸭绒床垫上，盖着锦缎的棉被，呼呼大睡。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几个钟头。一觉醒来，他只觉得饿得要命。
餐桌已经摆好，一切准备就绪，而且又是那么奇特，似乎各种菜肴都是自动移到他的盘子里来的。他一个劲儿地吃呀，喝呀，总吃总有，想吃什么就来什么，后来他简直想不出要吃什么了，他对所有的菜肴都失去了胃口。
饭后他走进了花园。
花园里种的都是些多么奇特的树呀，树上既开着花又结着果子；花园的一边濒临大海，另一边接着美丽的大森林；花园中心流过一条河。雅楚希走着走着，张大了嘴巴，他惊诧不迭，完全不能理解，周围任何地方都没有一点儿他熟悉的环境，既看不到他走出来的那座森林，也看不到他生长的村庄。他还说不上是在思念那些地方，但是……他多少还是有点想知道，那森林，那村庄是在什么地方。
他周围的世界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它豪华、富丽，光彩照人，但不是他自己的世界。他开始感到有些忧郁。可是，他在这里过得像个王子，那成群的仆役一呼百应，对他总是点头哈腰，鞠躬敬礼。他们满足他提出的一切要求，而且总是甜言mi语，曲意奉承，总是看着他的脸色行事。这样一来，雅楚希便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家、自己的村庄、茅舍和自己的双亲。
第二天，遵照他的吩咐，领他去看金库，那里放有成堆的黄金、白银、珠宝、钻石和各种特殊的彩纸，虽说那是些用普通的破布、废纸造
的普通的纸张，可是用它们能买到他想要的任何东西。
雅楚希心想：“我的上帝啊，要是我能把这些金银珠宝抓一两把寄给我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他们该能买多少田地和牲口啊!”但
是，他明白，他的幸福不能跟任何人分享，否则他就会失去现有的一切财富。
“我的上帝!”他又想，“我干吗要去关心别人，干吗非要去帮助别人不可；他们没有脑袋和两只手吗?让他们各自去寻找金蕨花吧，就是找不到花，他们也有办法过日子。我才不去管他们哩，只要我自己过得好就行了。”
雅楚希就这么一天天过了下去，一天想出一样新的娱乐。
他给自己又盖了许多新的宫殿，建了一个又一个新的花园，把白马换成了栗色马，又换成了黑马，再换成浅黄色的马。他从世界各地运来珍禽异兽养在花园里。他穿金戴银，满身佩宝石、珠玉，饭桌上总是摆满了山珍海味。可是，终于有一天，他对一切都腻烦了。吃腻了鱼肉，他要吃生萝卜，吃腻了松鸡，他只吃土豆，可是很快连这也吃腻了，因为他从不感到饥饿。
最糟糕的是，他无事可干，因为他的身份使他既不能拿起锯子，也不能拿起犁和锹。他感到无聊极了，可是又没有别的办法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他只有折磨身边的仆役，要他们挖空心思想点子逗着他玩，到后来，他对一切娱乐都感到厌倦了……
他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他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可是他有时觉得这种幸福毫无意义，生活也变得毫无意义了。
他特别想念自己的村庄，想念自家的茅屋，想念双亲。哪怕是去看看他们，哪怕是去打听一下他们过得怎样也好啊……他特别爱自己的妈妈，一想起妈妈，他就感到心痛。
有一天，他突然鼓起最大的勇气，坐进了轿式马车里，心想，他要回自己的村庄去，到父母的茅舍前去看看。六匹马立刻飞奔起来，跟旋风一样，转眼就停在了他非常熟悉的小院前面。雅楚希的眼睛里滚出了热泪。
一切都跟他几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变得更旧了，而且在他见惯了富丽堂皇的宫殿陈设之后，眼前的一切显得特别寒碜。
井边是破旧的饮马槽和他劈过木柴的树墩，小院的院门，屋顶上长满了青苔，一个梯子kao在墙边……就像是昨天他才放在那里的……可是，人呢?
从茅舍里走出来一个老年妇女，腰弓背驼，穿一件油污的衬衫，用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停在茅舍前的豪华的轿式马车。
雅楚希下了车，在院子里第一个迎着他的是……老狗布雷克。它比从前更瘦，身上的毛都竖了起来。那狗蹲在一旁，对他狂吠，根本就不想认出他来。
雅楚希向茅舍走去，老妈妈背kao在门框上，两眼紧盯着他也没想认出他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于是又低下了头。
雅楚希的心激动得怦怦乱跳。
“妈妈!”他叫道，“是我，您的雅楚希!”
听见这声音老太太哆嗦了一下，抬起由于烟熏火燎和经常啼哭而变得又红又肿的眼睛，朝他看了一眼，傻呆呆地立在门边。然后，她摇了摇头。
“雅楚希?您真会开玩笑，高贵的老爷!那个雅楚希早已不在世上了。要是他活着，这么些年来他早就该回到他可怜的父母身边了，他若是像您这样富有，他是不会忍心让他可怜的父母饿死的。”
她点了点头，讥讽地笑了笑。
“哪里！哪里！”她说，“我的雅楚希有一颗善良的心，即便是他交上了什么好运，他也不会忘了家里的人，不能跟自己的亲人分享的幸福他是不会要的。”
雅楚希羞得满脸通红，他低下了头……他的衣袋里装满了黄金，他刚刚把手伸进去，想抓一把扔进妈**围裙里，心里忽然吓了一跳，这样他不是会失去一切吗……
他站在那里，羞愧难言。老太太一直望着他。
母亲身后又出现了他的兄弟姐妹，出现了父亲的面孔……雅楚希的心软了，但是，当他一看自己的轿式马车、马匹和随从，当他一想起自己的宫殿，他的心肠又硬了起来，他感到，那朵金蕨花像副铁甲埋在了他的心中……
他背对着他的老母，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就慢慢地走了，只听见身后布雷克的阵阵狂吠……他跳上了轿式马车，吩咐起程，回到他的天堂去。
然而，他的内心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关于这一点真是有口难言，有笔难书!老母说的“一个人有福不能跟别人分享，他就不会得到幸福”这句话，一直像咒语似的在他耳边回响。
他回到宫殿后，立刻命令奏起音乐，命令臣民跳起舞来，命人把餐桌摆好。他喝得醉醺醺的，还下令揍了几个人，但是一切都没有用，他仍然感到怏怏不乐……
又这样过了一年，虽然他仍然是那样富有，仍然是那样享乐，但是，他嘴里总有一丝苦味，心里总揣着一块石头……
他终于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一年后又回到了自己的村庄，回到了自家的茅舍前。
他举目四看，一切依旧：饮马槽、树墩、屋顶、梯子、大门和竖毛的布雷克，但是，老母亲没有出来。门边站着的是他最小的弟弟，马切
克，只穿了一件破衣。
“妈妈在哪里?”来人问。
“病了，躺着哩。”
“爸爸呢?”
“爸爸已经躺在墓地里了
虽说布雷克差点没咬了他的脚后跟，但雅楚希还是走进了茅舍。老母亲躺在屋角里的一张小床上，正在痛苦地呻吟。雅楚希走到她跟前……她朝他望了望，没有认出他来……她已不会说话，而他又不敢问什么。
他的心碎了。他把手伸进了衣袋，想掏出黄金来撒在长凳上，但是，他的手抽搐了，可恶的恐惧控制了他，他怕失去自己的幸福。
无耻的雅楚希又在自作聪明：
“老人在世上已经活不长了，而我还年轻。她受苦的日子已经不多……而在我的前面是整个的生活……世界，统治。”
他飞快地溜出了茅舍，躲进了轿式马车，回到了宫殿。可是他一回到宫殿，便关起房门，大哭起来。
他那颗心被金蕨花俘虏了，被它捆绑了起来，被那朵花变成了铁甲。可是，在那铁石心肠下面，他还有一颗心，还有他的良心……他的
良心醒来了……并且在撕咬他埋在铁甲下面的那颗有血有肉的心。
于是，他又命人奏乐，命人跳舞，又喝得酩酊大醉，希望压住良心的谴责。
一时，他觉得似乎听不见良心的谴责了，可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大声的斥责。雅楚希几乎要疯了。第二天和以后的几天，雅楚希一刻也不休息，不停地奔跑，不停地骑马、射击，听各种各样的喧嚷，不停地吃、喝……不停地享乐……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他的耳中总有一个声音压倒了一切喧哗。
“不能跟别人分享幸福的人，得不到幸福!”
不到一年的时间，雅楚希瘦得像木柴片，脸黄得像蜡，他在自己的豪富和幸福中受尽了折磨。
终于在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后，他装满了一衣袋黄金，吩咐套车，到他的茅舍去。
他下了决心，哪怕失去一切，他也要把自己的母亲和兄弟姐妹从饥饿中解救出来。
“该怎样就怎样吧，随它去吧！”他说：“让我死去吧，心里揣着这条虫我是再也活不下去了。”
马匹又停在了茅舍前面。
一切都依然如旧：饮马槽、树墩、屋顶、梯子，可是，茅舍的门边连点活人的影子也见不到。雅楚希跑到门前，门被闩住了；他从窗口朝里望去，屋子里是空空的。
这时，小院篱笆前站着的一个乞丐，对他叫道：
“您在这儿找什么，高贵的老爷……茅舍是空的，里面人都死尽了，由于贫穷、饥饿和疾病……”
这个幸运儿一下变得像块石头似的站在门边，站着，站着……
“他们都是由于我的过错而死的，”他心里想，“让我也死了吧!”
他刚说出这句话，脚下的土地马上裂开，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跟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那朵不幸的金蕨花，如今世界上哪儿也找不到金蕨花了。
作者介绍：
克拉舍夫斯基(1812—18日7)，波兰作家。主要作品有历史小说《齐格蒙特时代》、《乌兰娜》等。他创作的《金蕨花》是一部美丽的童话，被译成多种文字，深受少年读者喜爱。
那些知道这种奇事的人还说，去寻找蕨的花的道路非常艰险，因为一路上会遇到各种妖怪，它们是看守花的，千方百计不让人采到。只有特别勇敢的人才能采到这种花。
人们还说，一开头花本身就很难辨认，因为它很小，很难看，很不起眼，只有采下来之后，它才变成一朵出奇的美丽的花。
因为很难接近这种花，很难抓到它，老年人都是听人传说的，而每个讲故事的人又往往要加油加醋。
人们都说：圣杨节的夜里蕨开花，开花的时间很短，鸡叫头遍之前，谁采下它，便会要什么有什么。
你想想看，那是怎样的福气，采到这朵花，哪怕是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都能要得着!
人们说：只有年轻人洁净的手才能摘下这种花。
老年人，即使是碰上了机会，花一到他的手上也会化为粉末。
人们就这么讲着神话，而每个神话里都有那么一点真理的内核，虽说这个内核往往被包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破布，很难被发现，但它总是存的。
蕨会开花这件事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它在圣杨节的晚上开花。
有个地方，有这么一个小伙子，他叫雅楚希，村里人都管他叫好奇的人。他到处翻弄，到处寻找，到处想方设法打听别人讲什么。凡是最难办到的事，他总是带着最大的热情去努力……他就是这么个天性。凡是轻易能够得到的东西，他都看得一文不值；凡是需要费很大的力气、需要动脑子才能得到的东西，他才觉得有味儿。
有这么一天，雅楚希跟人们一起围坐在炉火旁，用一把小折刀削棍子，定要把个狗头cha在棍子上。这时，有个见过许多世面、懂得许多事情的聪明的老奶奶，讲起了蕨开花那件事。
好奇的雅楚希听着，他听得那么出神，以至棍子从他手中掉了下来，他差一点儿削了自己的手指。
老奶奶讲得那么活灵活现，就像她亲眼见过一般，尽管从她的破衣烂衫上完全看不出她找到过什么幸福。她的故事—讲完，雅楚希便暗自下定了决心：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定要得到这朵花。我一定能够得到。因为一个人一旦非常渴望什么东西，对自己说，这东西一定要得到，最终他就能如愿的。”
雅楚希就这样经常对自己重复这个傻里傻气的信念。
雅楚希的家里有所茅舍，一座小果园和一小块地。离他们村子不远就是森林，而在森林边上经常举行圣杨节的集会，圣杨节的晚上都要燃起篝火。
雅楚希想：
“让别人去跳那些火堆，烧他们的腿去吧，我可要到森林里去找那朵蕨的花。一年找不到，我找两年、三年，一直到找到它，摘下它为止。”
然后就是等待，等了好几个月，他什么也不想，只想这个圣杨节之夜。他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哟。
圣杨节这一天终于到了。这天夜里是这样的情况：全村青年一齐出，点着了一堆堆篝火，从火堆上跳过去，围着火堆唱歌、跳舞。
雅楚希洗得干干净净，穿上一件白衬衣，系一条红皮带，穿上—双新草鞋，戴上一顶cha了孔雀翎的帽子，时间一到，黄昏一降临大地，他就溜进森林里去了。
森林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只有天上的星星在眨眼睛，但是星星的光亮只能照它们自己，照不进森林。
雅楚希在平常日子里，在白天，很熟悉森林里的争条小路。此刻他已走到密林深处。怪事，怎么他一条小路也找不着，树也辨认不清，一切都变了样子呢?树干都变得出奇的大，乱七八糟地倒了一地，既不能绕过去，又无法跳过去；到处是茂密的刺丛，这也是过去从未碰见过的；还有那灼手刺人的荨麻。林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这里那里常有一对凶恶的眼睛盯着他，仿佛想把他吃掉。这些眼睛一会儿是黄色，一会儿变成了绿色、红色，一会儿又变成了白色，总是忽地一闪便突然消逝了。左边、右边、上边、下边，到处都是这样变幻不定的眼睛。可是，雅楚希不怕他们，知道这只不过是吓唬他罢了。他嘴里嘟哝道：胆小鬼才害怕呢!
尽管路是这样难走，他仍继续往前走着。—根大原木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只有从原木上爬过去；可是当他刚一爬上那木头，它又变得那么小，他一抬腿就可以迈过去了。
一会儿路上又挡着一棵松树，往上看，高得不见树梢，往下看，树干粗得像座塔楼。他只得绕着树干走，当他转了一圈，再一看，只不过是棍子粗细，给他当根拐杖还差不离……
他明白了，这些都是妖怪布下的**阵。
一会儿，路上又长满了灌木丛，密得连个指头也cha不进去，可是雅楚希拼命去推、去挤、去压、去揉，拼命去折那些树枝，终于也挤了过去。
再往前走，是一片泥泞沼地，想绕也绕不过去。他伸出一只脚试了试，脚陷了下去，却够不着底。沼地上这里那里出现一些长草的土墩，于是他只好从一个土墩往另一个土墩上跳。当他的脚刚一踏上某个土墩，那土墩便从他的脚下移开，他只好一溜小跑，跳过一个又一个的土墩，终于过了沼地。他回头一望，那些土墩宛如陷进了沼泽的人头，望着他笑……若要问他怎样才能回到村里，他恐怕已经辨不出方向，不知道村子在什么地方了。
忽然，他看到自己前面有一大丛蕨，大得像棵古老的槲树。在这丛蕨的一片叶子的反面贴着一朵小花，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五片金花瓣，中心是宛如欢笑的眼睛的花蕊，就像磨盘似的不停地转圈儿……雅楚希的心激动得狂跳不止。他伸出手，正想抓住那朵花，可一时又不知如何下手……正好鸡叫了。小花睁开了大眼睛，金光一闪就——枯萎了。只听到四周围一片笑声，是有什么在大笑?是蕨的叶子发出的哗哗声?还是青蛙的鼓噪声?雅楚希无法分辨，因为他头脑里轰的一声，脚下一软，便瘫倒在地上了。
后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茅舍，躺到床上的。妈妈流着眼泪对他说，是她到森林里去寻找，早上发现他晕死在地上。
雅楚希这才回忆起了一切，但他什么也不承认。他感到羞愧。他只是暗自下决心，这次不算完，明年还有圣杨节，我们走着瞧……
整整一年他只想着这桩事，但是，他怕别人笑话，对谁也没有说。他又一次洗得干干净净，换上白衬衫，系上红皮带，穿上新草鞋。别人都去点燃篝火的时候，他进了森林。
他以为自己又会像头次那样从乱树丛中挤过去。可是，同一座森林，同一条小路，又完全是另一番情景。挺拔的松树和槲树稀疏地排列在光秃的石头地上……从一棵树旁走到另一棵树旁地走呀，走呀，看起来似乎很近，却总也走不到，似乎树在移动，在躲避他，而长满了青苔的大石头滑溜溜的，虽说躺着不动，却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石头之间是形形色色的蕨类植物，有小棵的，有大棵的，但是任何一棵上都没有花。一开始，蕨丛齐踝骨高，然后齐膝盖高，然后齐腰，然后齐脖子……然后他完全被淹没在蕨丛中了，因为蕨丛长得比他高……蕨丛中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像在大海上一样，而在哗哗声中又似乎能听到笑声、呻吟声和哭声。他的脚踩上哪一棵蕨，便听到一声呻吟，他用手去抓哪一棵，又似乎从那里流出了鲜血……
这条路是多么长啊，他觉得似乎走了一整年……哪儿也没有一朵花……他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失去信心，只是朝前走。
最后……他一看，闪闪发光!是原先那朵小花在闪光，周围五片金花瓣，中心是只欢笑的眼睛，像磨盘一样旋转……
雅楚希奔跑过去，伸出了手。鸡又叫了，那幻景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这一次雅楚希没有晕倒，他只是坐在石头上。起初眼泪在他眼里打转，接着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他愤恨极了。
“等着第三次比个高低!”他悻悻地叫道。因为他感到很疲乏，便在石头之间的青苔地上躺下，睡着了。
他刚合上眼睛，就做起梦来了。他看到，有五片金花瓣的小花就在他面前，朝着他笑……
“怎么样，你已经够了吧?”花对他说，“你还打算迫害我吗?”
“我说过的话，一定要实现，”雅楚希嘟哝道，“这一次不算完，我一定要得到你!”
一片金叶子拉得很长，就像伸出的舌头，雅楚希觉得仿佛是在对他扮鬼脸。然后一切都消逝了，他一直熟睡到清晨。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不过是到了森林边缘，离村庄不远的地方，不明白昨夜所发生的一切是梦景还是实有其事。回到茅舍里他只觉得筋疲力尽，必须立刻躺下。妈妈对他说，他就像是得了一场大病。
整整又是一年，他对任何人也不说出心中的秘密，只是考虑怎样才能摘到那朵花。然而他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只有听天由命，再去碰碰运气吧。
到了傍晚，他再一次穿上白衬衫，束上红皮带，换上新草鞋。尽管妈妈不准他去，他还是天一黑就溜进了森林。
又是另一番情景。森林跟在平常日子里一模一样，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熟悉的小路；熟悉的树木，没有碰到一桩奇事。可是看不到一丛蕨类植物，连做药引子的那么一小棵也找不到。不过，沿着熟悉的小路进入森林倒是轻松多了，他就一直向前走，走得很远，很远……他记得密林深处有蕨丛……终于找到了，可是哪一丛蕨上都没有花，他把蕨的叶子翻了个遍，连花的影子也见不到。
一些叶子上爬满了蠕虫，另一些叶子上爬满了毛毛虫，还有一些叶子已经干枯了。雅楚希已经绝望了，正要放弃寻找，突然，就在自己脚边看到了一朵小花，五片金花瓣，中心是个闪闪发光的花蕊，跟眼睛似的。他一伸手抓住了。那朵花像团火烫着他的手心，但他仍是紧紧抓住，不松手。
那朵花在雅楚希的眼前越长越大，那光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只感到那花在拽他的左手，在搔他的心。
忽然，花对他说起话来：
“你抓住了我，算是你有福气。但是你要记住：谁掌握了我，他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只是，他任何时候都不能同任何人分享自己的幸福……”
雅楚希此时完全被欢乐弄得晕头转向了，因此他根本没有去考虑这句话的含义。
“嗨!管他那个!”他心里说，“只要我能好好地活在世界上……”
顿时，他觉得那朵花黏在了他的身上，在他的心上生了根……他很高兴，因为他再也不担心它会溜掉或者会被别人夺走。
他歪戴着帽子，嘴里哼哼唧唧唱着歌儿，往回走。他前面是条光闪闪、像条银带子的路，树木给他让路，灌木丛向他低头，鲜花对他鞠躬到地。他挺着胸，昂着头，好不威风。他心里在盘算，他想对金蕨花提出什么要求呢?起初他想要一座宫殿，一个大庄园，众多的奴仆，想让自己变成一个威武的大老爷；他一边走，一边想呀想，一走到林边，周围的环境他再也认不出来了……
他朝自己身上瞟了一眼，也认不出自己了。他穿的是最精致的意大利呢服，钉了金鞋掌的皮鞋，束着镶金嵌玉的腰带，里面的衬衫是用最精细的西里西亚细布制作的。
眼前停着一辆轿式马车，套了六匹白马，都戴着黄金的颈圈。一个穿着带有金银饰条制服的仆人——宫中近侍，一边鞠着躬，一边向他伸过手来，把他领进了轿车。只听一声：驾!转眼就到了宫殿的廊前，成群的仆役正恭候在那里。
只是，没有一个熟人，没有一个朋友，一张张全是陌生的面孔，怪模怪样，似乎是被吓破了胆，充满了恐惧。
这宫殿真叫他看花了眼，他走进里面……唉呀！这多豪华，多么富足，缺少的恐怕只有凤肝龙胆了。
“嗬!这一下我可有得享受了!”雅楚希说。他朝四处一望，首先走到了床边。因为辛苦了一夜之后，他困得睁不开眼睛。他躺在软绵绵的鸭绒床垫上，盖着锦缎的棉被，呼呼大睡。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几个钟头。一觉醒来，他只觉得饿得要命。
餐桌已经摆好，一切准备就绪，而且又是那么奇特，似乎各种菜肴都是自动移到他的盘子里来的。他一个劲儿地吃呀，喝呀，总吃总有，想吃什么就来什么，后来他简直想不出要吃什么了，他对所有的菜肴都失去了胃口。
饭后他走进了花园。
花园里种的都是些多么奇特的树呀，树上既开着花又结着果子；花园的一边濒临大海，另一边接着美丽的大森林；花园中心流过一条河。雅楚希走着走着，张大了嘴巴，他惊诧不迭，完全不能理解，周围任何地方都没有一点儿他熟悉的环境，既看不到他走出来的那座森林，也看不到他生长的村庄。他还说不上是在思念那些地方，但是……他多少还是有点想知道，那森林，那村庄是在什么地方。
他周围的世界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它豪华、富丽，光彩照人，但不是他自己的世界。他开始感到有些忧郁。可是，他在这里过得像个王子，那成群的仆役一呼百应，对他总是点头哈腰，鞠躬敬礼。他们满足他提出的一切要求，而且总是甜言mi语，曲意奉承，总是看着他的脸色行事。这样一来，雅楚希便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家、自己的村庄、茅舍和自己的双亲。
第二天，遵照他的吩咐，领他去看金库，那里放有成堆的黄金、白银、珠宝、钻石和各种特殊的彩纸，虽说那是些用普通的破布、废纸造
的普通的纸张，可是用它们能买到他想要的任何东西。
雅楚希心想：“我的上帝啊，要是我能把这些金银珠宝抓一两把寄给我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他们该能买多少田地和牲口啊!”但
是，他明白，他的幸福不能跟任何人分享，否则他就会失去现有的一切财富。
“我的上帝!”他又想，“我干吗要去关心别人，干吗非要去帮助别人不可；他们没有脑袋和两只手吗?让他们各自去寻找金蕨花吧，就是找不到花，他们也有办法过日子。我才不去管他们哩，只要我自己过得好就行了。”
雅楚希就这么一天天过了下去，一天想出一样新的娱乐。
他给自己又盖了许多新的宫殿，建了一个又一个新的花园，把白马换成了栗色马，又换成了黑马，再换成浅黄色的马。他从世界各地运来珍禽异兽养在花园里。他穿金戴银，满身佩宝石、珠玉，饭桌上总是摆满了山珍海味。可是，终于有一天，他对一切都腻烦了。吃腻了鱼肉，他要吃生萝卜，吃腻了松鸡，他只吃土豆，可是很快连这也吃腻了，因为他从不感到饥饿。
最糟糕的是，他无事可干，因为他的身份使他既不能拿起锯子，也不能拿起犁和锹。他感到无聊极了，可是又没有别的办法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他只有折磨身边的仆役，要他们挖空心思想点子逗着他玩，到后来，他对一切娱乐都感到厌倦了……
他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他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可是他有时觉得这种幸福毫无意义，生活也变得毫无意义了。
他特别想念自己的村庄，想念自家的茅屋，想念双亲。哪怕是去看看他们，哪怕是去打听一下他们过得怎样也好啊……他特别爱自己的妈妈，一想起妈妈，他就感到心痛。
有一天，他突然鼓起最大的勇气，坐进了轿式马车里，心想，他要回自己的村庄去，到父母的茅舍前去看看。六匹马立刻飞奔起来，跟旋风一样，转眼就停在了他非常熟悉的小院前面。雅楚希的眼睛里滚出了热泪。
一切都跟他几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变得更旧了，而且在他见惯了富丽堂皇的宫殿陈设之后，眼前的一切显得特别寒碜。
井边是破旧的饮马槽和他劈过木柴的树墩，小院的院门，屋顶上长满了青苔，一个梯子kao在墙边……就像是昨天他才放在那里的……可是，人呢?
从茅舍里走出来一个老年妇女，腰弓背驼，穿一件油污的衬衫，用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停在茅舍前的豪华的轿式马车。
雅楚希下了车，在院子里第一个迎着他的是……老狗布雷克。它比从前更瘦，身上的毛都竖了起来。那狗蹲在一旁，对他狂吠，根本就不想认出他来。
雅楚希向茅舍走去，老妈妈背kao在门框上，两眼紧盯着他也没想认出他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于是又低下了头。
雅楚希的心激动得怦怦乱跳。
“妈妈!”他叫道，“是我，您的雅楚希!”
听见这声音老太太哆嗦了一下，抬起由于烟熏火燎和经常啼哭而变得又红又肿的眼睛，朝他看了一眼，傻呆呆地立在门边。然后，她摇了摇头。
“雅楚希?您真会开玩笑，高贵的老爷!那个雅楚希早已不在世上了。要是他活着，这么些年来他早就该回到他可怜的父母身边了，他若是像您这样富有，他是不会忍心让他可怜的父母饿死的。”
她点了点头，讥讽地笑了笑。
“哪里！哪里！”她说，“我的雅楚希有一颗善良的心，即便是他交上了什么好运，他也不会忘了家里的人，不能跟自己的亲人分享的幸福他是不会要的。”
雅楚希羞得满脸通红，他低下了头……他的衣袋里装满了黄金，他刚刚把手伸进去，想抓一把扔进妈**围裙里，心里忽然吓了一跳，这样他不是会失去一切吗……
他站在那里，羞愧难言。老太太一直望着他。
母亲身后又出现了他的兄弟姐妹，出现了父亲的面孔……雅楚希的心软了，但是，当他一看自己的轿式马车、马匹和随从，当他一想起自己的宫殿，他的心肠又硬了起来，他感到，那朵金蕨花像副铁甲埋在了他的心中……
他背对着他的老母，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就慢慢地走了，只听见身后布雷克的阵阵狂吠……他跳上了轿式马车，吩咐起程，回到他的天堂去。
然而，他的内心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关于这一点真是有口难言，有笔难书!老母说的“一个人有福不能跟别人分享，他就不会得到幸福”这句话，一直像咒语似的在他耳边回响。
他回到宫殿后，立刻命令奏起音乐，命令臣民跳起舞来，命人把餐桌摆好。他喝得醉醺醺的，还下令揍了几个人，但是一切都没有用，他仍然感到怏怏不乐……
又这样过了一年，虽然他仍然是那样富有，仍然是那样享乐，但是，他嘴里总有一丝苦味，心里总揣着一块石头……
他终于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一年后又回到了自己的村庄，回到了自家的茅舍前。
他举目四看，一切依旧：饮马槽、树墩、屋顶、梯子、大门和竖毛的布雷克，但是，老母亲没有出来。门边站着的是他最小的弟弟，马切
克，只穿了一件破衣。
“妈妈在哪里?”来人问。
“病了，躺着哩。”
“爸爸呢?”
“爸爸已经躺在墓地里了
虽说布雷克差点没咬了他的脚后跟，但雅楚希还是走进了茅舍。老母亲躺在屋角里的一张小床上，正在痛苦地呻吟。雅楚希走到她跟前……她朝他望了望，没有认出他来……她已不会说话，而他又不敢问什么。
他的心碎了。他把手伸进了衣袋，想掏出黄金来撒在长凳上，但是，他的手抽搐了，可恶的恐惧控制了他，他怕失去自己的幸福。
无耻的雅楚希又在自作聪明：
“老人在世上已经活不长了，而我还年轻。她受苦的日子已经不多……而在我的前面是整个的生活……世界，统治。”
他飞快地溜出了茅舍，躲进了轿式马车，回到了宫殿。可是他一回到宫殿，便关起房门，大哭起来。
他那颗心被金蕨花俘虏了，被它捆绑了起来，被那朵花变成了铁甲。可是，在那铁石心肠下面，他还有一颗心，还有他的良心……他的
良心醒来了……并且在撕咬他埋在铁甲下面的那颗有血有肉的心。
于是，他又命人奏乐，命人跳舞，又喝得酩酊大醉，希望压住良心的谴责。
一时，他觉得似乎听不见良心的谴责了，可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大声的斥责。雅楚希几乎要疯了。第二天和以后的几天，雅楚希一刻也不休息，不停地奔跑，不停地骑马、射击，听各种各样的喧嚷，不停地吃、喝……不停地享乐……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他的耳中总有一个声音压倒了一切喧哗。
“不能跟别人分享幸福的人，得不到幸福!”
不到一年的时间，雅楚希瘦得像木柴片，脸黄得像蜡，他在自己的豪富和幸福中受尽了折磨。
终于在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后，他装满了一衣袋黄金，吩咐套车，到他的茅舍去。
他下了决心，哪怕失去一切，他也要把自己的母亲和兄弟姐妹从饥饿中解救出来。
“该怎样就怎样吧，随它去吧！”他说：“让我死去吧，心里揣着这条虫我是再也活不下去了。”
马匹又停在了茅舍前面。
一切都依然如旧：饮马槽、树墩、屋顶、梯子，可是，茅舍的门边连点活人的影子也见不到。雅楚希跑到门前，门被闩住了；他从窗口朝里望去，屋子里是空空的。
这时，小院篱笆前站着的一个乞丐，对他叫道：
“您在这儿找什么，高贵的老爷……茅舍是空的，里面人都死尽了，由于贫穷、饥饿和疾病……”
这个幸运儿一下变得像块石头似的站在门边，站着，站着……
“他们都是由于我的过错而死的，”他心里想，“让我也死了吧!”
他刚说出这句话，脚下的土地马上裂开，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跟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那朵不幸的金蕨花，如今世界上哪儿也找不到金蕨花了。
作者介绍：
克拉舍夫斯基(1812—18日7)，波兰作家。主要作品有历史小说《齐格蒙特时代》、《乌兰娜》等。他创作的《金蕨花》是一部美丽的童话，被译成多种文字，深受少年读者喜爱。
还没人转发这篇日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