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記十二:顧頡剛論緯書
自來學者視緯書問題過於簡單,以為是不過怪誕不經之言,是不過起於西漢哀、平之間。其實,緯書之著錄雖遲,而其源流則甚遠,斯固古人之正統思想也。吾人讀春秋、戰國時書,以為提倡人治,宣揚德化,蓋自古而然;而不知吾人所得見之春秋、戰國時書固與當時民眾思想不相容也。古代之民眾思想如何?曰:索隱行怪而已矣!此不待藉他證據,即視《尚書》已明。《金滕》之求代死與天反風也,《大誥》之以大寶龜紹天明也,《召誥》之“皇天上帝改厥元子”也,《洛誥》之“王賓殺禋咸格”也,《無逸》之以德行定年壽之短修也,《多士》、《多方》之“惟帝降格,命成湯革夏,命周王割殷”也,此皆崇信上天,視為最高權力所在,而亦皆崇信國君,視為 代行上帝意志者也。至於春秋之末,巫祝之術衰而學者挺起,始有抉破天道鬼神之說者;迄乎戰國,更暢斯旨。故子產謂“天道遠,非所及”,孔子不言神怪,又罕言命,墨子非命,荀子非相,韓非子非前識,莊子“與造物者為友”,老子以天地為不仁,斯皆獨標真理而與民眾違異。吾人不見當時俗書,遂以為并世皆然,乃責備西漢學者之故意流入禨祥,斯亦不諒人矣!蓋自戰國大亂,民墜塗炭,人求其故而不得,則以為聖智之所召,而有“絕聖棄智”之痛言。西漢天下初定,急于休息,絕學無憂之說乃以實現,而春秋、戰國間蟄伏于下層之思想遂一時迸發,代聖智而興。適尊儒學,表彰六籍,則此種妄想遂悉湊合于是。若《齊詩》,若《公羊春秋》,若董子改制論,若《洪範五行傳》,若《月令》,皆有徵也。而緯書者,是綜彼大成,而又變本加厲者也。《尚書緯》若干種俱已亡佚。明孫㲄輯《古微書》,錄為五卷。其後王謨(《漢魏遺書鈔》),趙在翰(《七緯》),黃奭(《漢學堂叢書》),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遞有輯集,後出加密。初意匯考諸家,寫一定本;恨不為時間所許,故但就《古微書》中摘錄一過,以見其例。原文未註出處,今亦仍之。期間頗有不可解之文句,有如咒偈,以意屬讀,慮多誤謬。于此零縑斷簡之中,觀其因《堯典》而泛論天文,因《呂刑》而解釋刑法,因《太誓》而徵文、武受命之祥,實與《尚書大傳》體例相類。西漢說經,故是如此。其說亦有甚善者,如謂“帝者天號,王者人稱”,足折《堯典》等篇以帝為生人階位之非。而賈逵之說六宗,鄭玄之說“稽古”,亦並取于緯書,讀此可以探索東漢經學之源流焉。要其中心思想,在于聖人之感天而生,受命而王,故于禪讓封禪之事而三致意,此又吾人讀《王莽傳》時之絕好比較材料也。
——顧頡剛《尚書學講義七·尚書緯》,載《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八,中華書局2011年,頁45-46.
——顧頡剛《尚書學講義七·尚書緯》,載《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八,中華書局2011年,頁4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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ひかり 赞了这篇日记 2019-08-18 00:10: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