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把自己拧巴的女人
文/默存子
前不久看到一篇比较林徽因和张爱玲文笔的文章。看完后哑然失笑。这多少有点关公战秦琼的生拉硬扯。谁能说关公技高一筹,还是秦琼略胜半指?
看林徽因的一首诗,“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就会明白,林徽因擅长的是暖笔调,轻快而明朗,好比不识愁滋味的春闺少女,欢乐得几乎没心没肺,即使有一点惆怅,也是少女无关痛痒的惆怅。这和张爱玲的惆怅是不一样的。
事实上也差不多,林徽因这个同样出生在钟鸣鼎食诗礼之家的大家闺秀,从少女时代似乎就注定是人间的宠儿,大诗人徐志摩对她一见钟情呵护备至,以至于肉麻兮兮地说徽徽许给我一个未来。后来嫁给梁任公之子,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也算得是如鱼得水梁鸿接了孟光案。至于金岳霖胡适沈从文这些响当当的人物众星捧月,林徽因也不枉来世走了一遭。
相比之下,张爱玲就显得多少有点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可怜。虽然也出自名门望族,但打小没多少亲情可言。张爱玲的笔调也是一种身世的透射,显得阴暗晦涩,营造绮丽诡异的气氛,一阵阵让人脊背发凉。她是没有林徽因这等天真做派乐而忘忧的。
要比智商,张爱玲可能略胜一筹。但比较情商,林徽因肯定就高出许多。当初徐志摩对林徽因缠绵悱恻,望眼欲穿,很难说林徽因没有芳心暗许。但是,林徽因是聪明的,懂得何为发乎于情止于礼,也懂得什么可为和什么不可为。她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充当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角色。后来这个角色让陆小曼做了。以至于徐陆二人新婚典礼上,梁任公一顿狗血之骂。我经常想,林徽因看到此般情景,是不是会掩口一笑,庆幸自己当初作对了选择,要不然,跪在梁任公脚下挨骂的就是自己了。
比起来,张爱玲就做不到了。张爱玲远不如林徽因在人情世故上的老练娴熟张弛有度。甚至说,张爱玲是稚嫩的笨拙的,哪怕在文字上游刃有余驾轻就熟。以张爱玲的智力,不可能不明白发乎于情止于礼的道理,只是,她的做事派头,向来信马由缰率意而为。委身胡兰成是张爱玲最大的败笔。胡兰成不见得是张爱玲的知己。
胡兰成第一次拜访张爱玲,张爱玲闭门不见,但回头却马上修书一封,要亲自前去拜访胡兰成。在胡兰成的家里,两人又上演了多少有点滑稽的一幕。这两个以前从未深交的男女,一谈就是五个多小时。如果是双方交流也好,但都是胡兰成在说,张爱玲就像一个小学生一样坐在一旁干听着。
我始终认为胡兰成不一定就懂得张爱玲,张爱玲不一定就不知道胡兰成并非真正知音。只是,张爱玲需要一个人。需要一个人来作为虚假的听众。以前,她父亲张志汔是这样的角色,但后来和父亲决裂了,换成了她弟弟张子静以及她姑姑张茂渊。但是这些都是血脉之亲,即使倾听的姿势做得再虔诚,也未必能满足张爱玲的虚荣心。胡兰成的出现恰到时机。更何况胡兰成还能算半个知己呢。
初次见面就对一个女人侃侃而谈以至五个小时,胡兰成多少有点冒昧和轻浮。只是张爱玲已经等得太久了,不愿意再等而已。这次会晤,对张爱玲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在我看来,她比林徽因轻率得多。以致后来下嫁胡兰成。张爱玲注定被众人诟骂和不理解。
张爱玲远没有林徽因那么理性,她是一个固执、倔强的女子,一旦她认定的事情,基本上就覆水难收。从她自父亲家里义无反顾地逃出来就可见一斑。张爱玲也是一个天真、幼稚、不谙世情的人。她的文字可以对人性世俗洞若观火,但人性世俗真正到了自己身上,却立即手足无措方寸尽失了。她能随心所欲地操作自己的文字,但却不能随心所欲地操作自己的感情和人生。于是注定得不到周围人的包容和喜爱。
张爱玲是孤独的,阴郁的,惆怅的,哀怨的。内心似火,时明时灭。冷若冰霜,却又艳若桃李。张爱玲就是一个怪癖、矛盾的人。用刘震云的话来说,就是她自己把自己弄“拧巴”了。
她自傲。自傲是不愿意与世俗同流合污。张爱玲绝不会有沧浪之水浊兮濯吾足的妥协,她宁愿孤高地与世隔绝。她最后无声无息的死亡,似乎很高调地宣告了和这个世界的隔膜和决绝。这多少让人唏嘘叹息。
有时候,你会觉得张爱玲自傲得近于无情。比如她对她的弟弟张子静。很难一口就咬定张爱玲不爱自己的弟弟,但是,张爱玲又对这个弟弟又是冷漠和疏远的。张子静办杂志想约姐姐写稿,没想到张爱玲说,你们杂志名气太小,怕坏了我的名声。这多少不近人情。后来张爱玲死后把所有东西给了朋友宋琪,而没有给自己在国内贫困潦倒的弟弟,这更非常人之举。
但张爱玲又是自卑的。看张爱玲的照片,你总能从中读出一种小女生的羞涩和惊恐。不管年纪多大,不管岁月在张爱玲身上留下多少沧桑的痕迹,这种来自内心的羞涩都没有变化。自卑与自傲在张爱玲身上总是如影随形,越是自傲,内心越是自卑到惊恐。苏青讽刺张爱玲说,张爱玲是能抱着自己相片睡觉的人。与其说这是一种自傲到自恋,不如说事一种自卑到自怜。张爱玲笔调多为灰色,她的世界观也是灰色,她远不如林徽因那样拥有一个阳光融融,即使有什么风波也是和风细雨的世界。林徽因是向外的,扩张的,伸展的,张爱玲就只能是向内的,收紧的,蜷缩的。她在自己身上寻求到一点温度。
张爱玲的内心是纠结的,甚至有点莫名其妙。有时候你几乎觉得这个女子似乎有那么一点神经质。也许,自卑自傲都源自于她精神上的洁癖。张爱玲手高眼高,一般人是不入其法眼的,宁可高傲地发霉,也不卑微地苟活。这是张爱玲的姿态。不妥协,不握手言和,宁愿内心孤独到凄凉,也要坚守自己一份纯洁。也正因为如此,胡兰成才推开了张爱玲内心的柴门——这扇门,其实真的很小,很脆弱。
但是,有时候她又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自己错了?“除了天才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乖僻的缺点,世人会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张爱玲如是说,说得无限的凄凉。
张爱玲这种纠结和矛盾,也就渗透到了她的文字之中。她的文字有内心的高傲,几乎到了锋利的地步。但也有内心的柔软和自卑。
张爱玲的文字,有一种宝刀的锋利在里面。女作家一般都很软,与其说女人是水做的,不如说女人的文字是水做的。清波荡漾,湖光潋滟。但这种绮丽,或者也有一种博大在下面,我总是不太喜欢。我更欣赏一种金鼓齐鸣,刀锋出鞘。张爱玲的文字里,你是能遭遇这种场景的。行文如同拳击运动员的跑步,架势准备好了,时刻来一记凌厉的勾拳直拳,打得酣畅淋漓。
不过战场就是残酷的。张爱玲的文字就是嘲弄的,是无情的。看张爱玲的文章,你得做好被伤害的准备。这种伤害,是挑破你对人性美好的幻想,是毁灭你对真善追求的希冀。她的文字里也有最后一丝温情,比如《倾城之恋》里面白流苏在别墅里深夜抱紧范柳原。这样的紧紧相拥似乎应证了文中所说“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苍凉冷郁的笔调最终湮没了这点温情,留下了只是人世血淋淋的真相而已。那一丝温情在真相面前,就有点回光返照的悲哀了。
但这的的确确是真相么?未为可知。但至少张爱玲是这么看的。
张爱玲的文字穿透力很强,差不多跟AK—47的威力差不多,不开枪则已,一开枪就要人命。也有点《鹿鼎记》里面冯锡范一剑无血的精准和干净利落。可能跟李寻欢的小李飞刀也有得一拼。古龙向来就这么说的,刀,在他手上,没人看见刀是怎么飞出去的,但是现在,刀在那人的脖子上,这人已经死了。拿来比喻张爱玲,恰到好处。
看张爱玲的文字,感觉似乎遇见了阿拉伯女子,蒙着脸,面目深藏其后。张爱玲生活中和世人隔离,在文字中,也对这个世界保持很远的距离。好像古代跨马的骑兵,拿着很长很长的铁矛,把敌人一枪撂倒,但自始至终,都保持在足够安全的距离之外。不论文字和现实,张爱玲都是冷眼旁观的,是隔膜的。也是互不相融甚至对立的。
张爱玲注定寂寞。胡兰成只是南柯一梦。最后张爱玲远走美国,到一个陌生的文化环境,操另外一种语言,下嫁给大她三十六的赖雅,与其说是文化汉奸的罪名可怕,不如说是寻找心中乌托邦失败后的逃遁之举。这多少有点“老来嫁作商人妇”的无奈和悲凉。赖雅不懂他,可是,谁又能懂得呢?真如《华英雄》里面郑伊健所说,我命犯天煞孤星,注定一生孤苦无依。或许,张爱玲也是那个命犯天煞孤星的女子。